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65章 第一卷(11)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像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裡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已被這賭氣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民氣十足的聲調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 “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件,盧浮宮的那張是複製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髒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使她像一個鄉下女人了,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氣。而她的僕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僕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製服,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氣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 “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兒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兒?為什麼?”布洛克驚訝不已,問道。 “因為自從法國王族與非王族聯姻後,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驚了。 “與非王族聯姻?法國王族?怎麼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①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用極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 “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說。 -------- ①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員多為商人和銀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該家族的瑪麗·德·梅第奇與法王亨利四世結婚。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髮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兒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複製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那張撲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像石膏臉。她的側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裡的一尊風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畫像,”歷史學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裡抽出一隻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向歷史學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僕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裡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紅,皮膚稍稍發亮,彷彿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好幾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聽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裡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可他來過五次了。總不能讓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黨歷史學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後總會得到一點兒友好的表示,眼睛發亮,嘴正準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向前施了一禮,然後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註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閒極無聊,我和歷史學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並且加重“銘感”二字。 “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剎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 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紀作家拉羅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像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 “我通過馬德萊娜經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裡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聽說他父親對他的態度變壞了,我怕他羨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聽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 “不錯,我的確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羨慕的情婦,我幸福極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羨慕,但在他的樂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種追求獨特風格的願望。很顯然,他不願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這沒什麼,等等。 ”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像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極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筆乾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恆。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裡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②的話來說(我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啊!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啊!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幹,卻和您一樣文筆優美。” -------- 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貝(1754—1829),法國倫理學家,對人和文學有獨到的見解。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盡量離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聽見他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聽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像聽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後把頭轉向歷史學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裡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美極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心裡想。 “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台詞。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這裡來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中的一個章節。吟誦得妙極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於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莊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像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里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可能再過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機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低聲說。 “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麼沒聽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摀著嘴叫了起來。 “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裡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麼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離開您這里後,還要到這個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鬆事,她藉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裡,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 “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麼'筆桿子'之類的怪詞。”“'筆桿子'是什麼意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 “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氣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種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確實不知道筆桿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潔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後,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麼意思,”她說,並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氣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桿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的。以後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麼,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動的書櫥一樣有學問。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种血緣關係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機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並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來有什麼不對,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餵,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聽後就斷定我是一個專愛幹壞事的頂頂壞的小壞蛋(至少,這是他幾天以後給我的評語)。 “您不能懂點規矩,先向我問個好嗎?”他回答我,沒有把手伸出來,聲音憤怒而俗氣,我都聽不出是他的聲音了。這和他平時所談的情理沒有什麼聯繫,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強烈的聯繫。因為當我們決定把自身的感覺掩蓋起來時,我們沒有想到以後用怎樣的方式去表現感覺。突然,我們內心深處有一頭邪惡而陌生的野獸咆哮起來了,它的聲調是那樣可怕,有時你聽到它無意識地、簡單地、幾乎是難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錯誤或缺點時,你會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個罪犯,當他情不自禁地懺悔自己殺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這種意外而間接的奇怪的認罪,也會使你嚇得心驚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義,即便是主觀的理想主義,也不能阻止哲學大師貪吃美食或百折不撓地爭取選入法蘭西學院。但是,勒格朗丹確實沒有必要反复提醒別人,他們這些人屬於另一個星球,其實,他發怒或獻殷勤所引起的臉部抽搐,只不過是想在那個星球上得到一個顯赫的位置而已。 “當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糾纏我,要我到某個地方去,”他繼續低聲說,“儘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總不能做一個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蓋爾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號,也就使她的軀體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著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圓墊式矮凳周圍,客廳中央,籠罩著一片蓋爾芒特樹林的濃蔭。清新爽朗,金光燦爛。我只是感到驚訝,為什麼公爵夫人的臉上看不出同蓋爾芒特樹林有什麼相似之處,她的臉沒有一點植物的特徵,最多臉頰上的粉刺——她的臉頰倒是打上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印記——可以算作她經常騎馬出遊的結果,但不能認為是這種戶外活動的寫照。後來,當公爵夫人在我眼裡變得無足輕重時,我才開始了解她的許多特徵,尤其是——我只限於談當時我已感受到魅力卻還不善於鑑賞的東西——她的眼睛,法國下午的藍天被禁錮在她的眸子中,就像被畫在畫上一樣,藍天袒露著,即使沒有太陽,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還有她的聲音,聽到她沙啞的聲音,會以為是下等人在講話,那種沒精打采地拖著的長音,猶如照在貢布雷教堂台階上或廣場糕點舖裡的外省的陽光,金煌煌,懶洋洋,油膩膩。但這是第一天,我什麼也沒能辨別出來。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點感覺熔化了,不然,我也許會發現一些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奧秘。我心裡想,不管怎樣,在大家看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這個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軀體中,剛才,她的軀體把她神秘的生活帶進了客廳,帶到各種各樣的人中間。客廳從四面八方將她的生活包圍,而她的生活對客廳的反作用是那樣強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彷彿看見沸騰起伏的線條為它確立了邊界:在鼓起的北京綢裙投給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時而充溢著憂慮和回憶,充溢著輕蔑、愉悅、好奇和莫測高深的思想,時而映照出光怪陸離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晚會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侯爵夫人的一個“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會上遇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許我的心情不會如此激動。因為這種茶會不過是那些女人外出時的一次短暫的憩息。剛才她們戴著帽子四處奔走,象起馬燈似的走過一個又一個沙龍,進屋後連帽子也不摘,這就給沙龍帶來了戶外清新的空氣,給薄暮中的巴黎帶來了光明,就連那些敞開的不時傳來轔轔馬車聲的高大的窗戶也不可能帶進比這更多的光明。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頭戴飾有矢車菊花的平頂草帽。這頂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遙遠童年時代的陽光——那照射在我採擷矢車菊花的貢布雷的田野上和當鬆維爾籬外斜坡上的陽光——而是薄暮的氣味和塵埃,就是剛才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和平衡時的氣味和塵埃。她微笑著,神態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陽傘的尖頭在地毯上畫圓圈,彷彿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觸角畫圓圈似的。接著,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輪番打量一遍,這目光一上來就使她注意的對象和她脫離了接觸。繼而她又審視長沙發和安樂椅,但是,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說是通了人性的東西,它們的存在儘管微不足道,卻在她身上喚起了一種同情心,使她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了,因為這些家具和我們不同,多少有點屬於她的世界,同她嬸母的生活緊密相違。她的目光又從博韋的家具轉移到人身上,於是她又恢復了洞察入微和不滿意的神態。對嬸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但是,如果她在安樂椅上看到的不是我們,而是一團油跡或是一層灰塵,她也是會感到不滿的。 傑出的作家G……進來了,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他很高興,但沒有同他打招呼。不過,他到她身邊去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銳和淳樸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況且,出於禮貌他也應該去。因為德·蓋爾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藹可親,又赫赫有名,常邀請他吃飯,甚至讓他單獨同她和她的丈夫共進午餐;或者在秋高氣爽時,她利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把他請到蓋爾芒特城堡,讓他同一些渴望會見他的親王殿下共進晚餐。公爵夫人喜歡招待傑出人物,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結了婚,也只能單身去她那裡,因為他們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輩,會給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龍抹黑,公爵夫人邀請他們時從來不邀請他們的妻子。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這些無名有實的鰥夫解釋說,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習慣同女士交往。他說這話就好像在敘述醫生的囑咐似的,就好像在說她不能呆在一個有氣味的房間裡,不能吃得太鹹,不能背對行車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緊身胸衣。當然,這些傑出的人物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里會看見帕爾馬公主、薩岡公主(弗朗索瓦絲常聽人提到薩岡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薩岡讀成了薩岡特,以為這個陰性形式是語法的要求),還有其他許多公主,但主人解釋說,她們不是親戚,便是童年時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門外。那些名人對公爵的解釋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傳達,告訴她們公爵夫人得了一種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們中有的人尋思,疾病不過是掩蓋嫉妒的托詞,因為公爵夫人想一個人獨霸崇拜者,還有人更天真,認為公爵夫人一定舉止怪異,甚至有過不光采的經歷,致使女人不願登門拜訪,她只好編造這些荒唐的藉口。還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聽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聰明才智說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便以為她出類拔萃,超群絕倫,同自己這樣笨口拙舌的女人來往當然會感到無聊。確實,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會感到厭煩,除非她們的公主身分使她們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妻子認為公爵夫人只接見男士是為了能談論文學、科學和哲學,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她從不談及這些,至少和文人學士在一起時不談論。正如大軍事家的女兒總把軍隊的事看做她們最自豪、最關注的事一樣,公爵夫人作為同梯也爾①、梅里美和奧吉埃②等大人物有密切關係的女人的後代,禀承家庭傳統,認為無論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龍里給博學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從前蓋爾芒特城堡的女主人總是屈尊俯就而又親密無間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漸漸養成了習慣,把他們當作親密的朋友看待,對他們的才華從不流露出讚歎的神色,同他們在一起時決不談論他們的著作,況且談了他們也不會感興趣。再說,她的性格同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萊維③的性格相近,她不像上一代人那樣多愁善感,說起話來既不誇誇其談,也不用表達高雅情感的詞藻。當她和詩人或音樂家在一起時,她只同他們談論菜餚或即將開始的紙牌遊戲,並使這種極其平常的談話具有一種優雅的韻味。這種克制,會使一個不了解情況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測。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問這個人願不願意和某某大詩人一起受到邀請,他受好奇心驅使,會準時赴宴。公爵夫人同詩人先拉一會兒家常,然後入席。 “您喜歡這樣烹調的雞蛋嗎?”她問詩人。詩人讚不絕口,她和他意見一致,因為在她看來,她家的食品沒有一樣不精美可口,甚至連從蓋爾芒特城堡運來的一種劣等蘋果酒也變成了美味飲料。徵得詩人同意,她吩咐膳食總管:“再給先生上份雞蛋。”而那位陪客卻焦急地等著聽詩人和公爵夫人談些什麼。他認為既然他們作出會面的安排,縱然有重重困難,在詩人告辭前,他們也要設法談些什麼的。午宴在繼續,佳餚撤了一批又一批,可總沒有給德·蓋爾芒特夫人提供開幽默玩笑或講趣聞逸事的機會。詩人吃個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記了他是詩人。不一會兒,午宴結束,然後是告別。自始至終沒有談一句詩,然而大家都喜歡詩,但出於持重——就是從前斯萬使我嚐過滋味的那種持重——誰都避而不談。這種持重僅僅是禮儀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會發現其中的憂鬱和壓抑。蓋爾芒特府上的宴會使人聯想到羞怯的戀人們的幽會。他們盡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可能因為羞怯和靦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沒敢互相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訴衷腸,豈不更加幸福嗎?此外,必須說明,即使不談高深的東西——人們渴望能一飽耳福,但卻不能如願以償——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徵,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年輕時生活的環境和現在有所不同,雖然都是貴族環境,但過去遠不如現在輝煌、奢侈,尤其不像現在輕浮,但比現在更有文化修養。儘管公爵夫人現在也淺薄、輕浮,但她年輕時生活的環境為她鋪墊了一層比較堅固的、隱蔽而富有營養的基石。她甚至到這層基石當中尋找(偶然這樣,因為她不喜歡賣弄學問)維克多·雨果或拉馬丁的引語。她吟誦得恰是地方,美麗的眸子流露出真摯的感情,使人驚訝,使人心醉神迷。有時,她也會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純樸地向某個劇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提出有遠見的勸告,讓他刪去某個情景,或改變劇本的結局。 -------- ①梯也爾(1791—1877),法國政治活動家,資產階級歷史學家。 ②奧吉埃(1820—1889),法國戲劇作家,他的風俗喜劇忠實地反映了第二帝國資產階級的思想。 ③阿萊維(1834—1908),法國戲劇家和小說家,與梅拉克合作,寫了多部優秀歌劇。 即使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里(就像從前在貢布雷教堂參加德·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時那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張很有人情味的嫵媚的臉孔上,也難找到她名字所蘊含的不可知的東西。但我尋思,至少當她開口講話時,她的深奧而神秘的言談會散發出中世紀掛毯和哥特式彩繪大玻璃窗的奇異光彩。但是,要我在聽了一個名叫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人談話後不感到失望、她就應該說出——即使我不愛她——精闢,漂亮而深奧的話語,而且還要使她的話反照出她名字最後一個音節的深紫紅的色彩。從我第一次看見她起,就為沒有能在她身上發現這種色彩感到詫異。我想像這種深紫紅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當然,我曾聽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聖盧以及一些並不絕頂聰明的人隨口說出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就像隨口說出一個將要來訪或將同我們共進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樣,彷彿沒有感到這個名字具有黃色樹林的外觀和外省某個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們也許在裝模作樣,就和古典詩人一樣,儘管有深邃的意圖,卻故弄玄虛,不告訴我們。我也一樣。我竭力模仿他們,裝出極其自然的聲調喊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彷彿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況且,誰都說她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裡:這些話使我的夢想長起了翅膀。因為當我聽到他們說聰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談吐等話時,我想像的聰明絕對不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最有才華人的聰明,這個小圈子的成員也絕對不是貝戈特那號人。不!我想像的聰明應該指一種金光燦爛而且充滿森林氣息的不可名狀的機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這種非常特殊的機能,因此,即使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出最聰明的話(指一個哲學家或評論家的聰明),我仍然會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說一些無聊的事,談一點烹飪法或城堡的家具,舉幾個她的女鄰居或親戚的名字,這固然也會使我失望,但卻向我展現了她的生活。 “我以為在這裡能看見巴贊,他說要來看您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她嬸母說。 “我有好幾天沒看見你丈夫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說,聽上去有些不高興。 “我沒看見他,或者說見過他一次吧,他給我開了一個可愛的玩笑,讓僕人進來通報說瑞典王后駕到。” 德·蓋爾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像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們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魯瓦府上吃晚飯。您可能認不出她了,她胖得不像樣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剛才恰好同這些先生說,你發現她像一隻青蛙。” 德·蓋爾芒特夫人發出一個嘶啞的冷笑,以表明她問心無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過這個可愛的比喻。不過,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麼,這只青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變成一頭牛了。這樣比還不大確切,因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隻懷孕的青蛙。” “啊!我覺得你這個比喻太荒唐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其實,她心裡很為她的客人能聽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這個比喻太武斷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嘲笑般地把這個精選的形容詞讀得很重,就像斯萬說話那樣。 “因為我承認,我從沒見過懷孕的青蛙。不管怎麼說,這只青蛙(她其實並不要國王,因為我看她在丈夫死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下星期要來家裡作客。我說了,無論如何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沒聽清她說什麼。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倫堡夫人那裡吃晚飯的,”她補充說,“漢尼拔·德·布雷奧代也去了。他來給我講過這件事,應該說,他講得相當風趣。” “在這次晚宴上,有一個人比拔拔爾還要聰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和布雷奧代—貢薩維關係十分親密,因此堅持用暱稱稱呼他,“是貝戈特先生。”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認為貝戈特聰明。再說,我認為他是混到聰明人中間去的。也就是說,他同我隱約看見過的那個樓下包廂絳紅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國相隔著十萬八千里。在這個王國中,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使公爵夫人開顏,用神的語言同她進行令人難以想像的談話——聖日耳曼區的人之間的談話。平衡被打破了,貝戈特竟比德·布雷奧代還要聰明,我感到心裡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喪,因為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開貝戈特,沒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這時,我又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這是我唯一渴望認識的人,”公爵夫人又說,她的精神也有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每當她對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漲之日,就是她崇尚時髦的貴族派頭低落之時,“要是我能認識他,我會很高興!” 在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有機會同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因此而對我印像不好。其實相反,他在我身邊也許會給我帶來好運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會樂意要我到她的包廂去,請求我哪天帶這個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飯。 “據說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紹給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說,她在指出這個不可思議的行為時,就好像在講一個中國人用紙擤鼻涕一樣。 “他一次也沒有稱他為'閣下',”她又說,看上去很高興。在她看來,這個細節和耶穌教徒在受羅馬教皇接見時,拒絕向教皇陛下下跪一樣有趣。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興致勃勃地談著貝戈特的特點,而且,她似乎並不認為他的這些特點應該受到譴責,相反,倒認為這是他的優點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麼類型的優點。儘管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貝戈特的獨特風格理解得頗有些古怪,但我後來卻感到,她使許多人大吃一驚的認為貝戈特比德·布雷奧代先生聰明的看法不無道理。就這樣,這些獨特而帶破壞性的卻又是正確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帶進了社交界。這些看法是上流社會新價值觀念的雛形,下一代會摒棄舊的觀念,使這個新觀念臻於完善。 阿讓古爾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是比利時代辦,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後面緊跟著兩個年輕人,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夏特勒羅公爵說:“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羅。”她說話時漫不經心,沒有從她的圓墊式矮凳上站起來,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好友,而這位年輕的公爵從小就十分敬重她。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正當青春,身材頎長,肌膚和頭髮都是金黃色,是典型的蓋爾芒特家族中的人。他們進來後,彷彿把漫溢在整個大廳裡的春天落日的餘輝都凝聚到他們身上了。按照時下流行的風俗,他們把大禮帽放在腳邊。投石黨歷史學家心想,他們就和農民進市政府一樣,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帽子放在哪裡好。他認為應該發發善心,幫助他們消除拘束和膽怯的心理: “不,不,”他對他們說,“別放在地上,會弄髒的。” 蓋爾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著,從裡面射出一道強烈而鮮明的藍光,使這位好心的歷史學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個先生叫什麼?”男爵問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已把我介紹給他了。 “比埃爾先生,”我小聲答道。 “姓什麼?” “就姓比埃爾,是一個很有名望的歷史學家。” “哦!……是這樣!” “不,這些先生習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像個鐘錶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掛鐘上發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像亞里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確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羅,只有風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①,或阿弗內爾②。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③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④。昨晚,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髮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⑤,另一邊坐著德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以為要爆發戰爭了。說真的,她儼然像小圈子的王后。” -------- ①施倫伯格(1877—1968),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 ②阿弗內爾(1823—1902),法國文學家,著有《政治之歌》,敘述帝國時代的主要事件。 ③洛蒂(1850—1923),法國作家,著有《冰島漁夫》。 ④羅斯當(1868—191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名著有《西哈諾》。 ⑤德沙涅爾(1855—1922),法國政界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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