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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卷六安多納德(3)

約翰·克里斯朵夫 罗曼·罗兰 15435 2018-03-21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起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於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確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著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她,隨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眾出醜。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並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隨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她去了。 ——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裡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於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的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著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眾出醜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麼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著她走出美術館。她徑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併不好看;頭有點兒禿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裡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希罕的事。但在內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乾些什麼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她先是並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於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獻身給兄弟,所以應當受此懲罰。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洩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里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閒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著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著惱。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醫生並不把這種危險瞞著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於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困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里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淨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著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里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別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於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里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里維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結果兩人只能關在悶塞的城裡,對著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里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讚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可是壓在奧里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起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這種種早就使他像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著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他永遠受著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裡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像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裡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筆試的時候,一個關於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①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內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彷彿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里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於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並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著無窮的希望。 -------- 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奧里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安多納德勉強笑著,彷彿事情並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里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著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 ……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像,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於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淒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著痛苦,彷彿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徵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裡,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 ……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 ——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裡痛苦萬分。他們倆夜裡睜著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的改變了。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嚇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著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為跟奧里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可憐的小姑娘並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並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自慰。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著她的愛。她在葛羅納篷家教孩子們讀法語,主人絕對不關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閒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僕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臥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臥室相連的小屋子內,夜裡房門都是不能關的。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雖然那是每個人應有的神聖的權利,他們可不承認。她的快樂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盡量利用。但人家還要和她爭這片刻的時間。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內打轉,問她寫什麼。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麼。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於是她只得躲起來。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里去偷偷的看奧里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教叫人臉紅。倘若有封信隨便丟在房裡,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願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內心,竭力想發掘她思想的秘密。並非葛羅納篷一家關切這些事,而是認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於他們的了。其實他們並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之間決不會因這些事生氣的。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種帶點高傲的矜持的態度對付葛羅納篷家裡的人,教他們大不高興。當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批平安多納德不應該躲避他們。對一個住在他們家裡,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責教育他們儿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該認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任! ——(多少主婦對於僕人就是這種說法,她們的所謂責任,並非在於使僕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於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所以他們認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麼都不用隱藏的。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著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幾行。奧里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實上他苦悶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後,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他從朝到晚埋頭在書本里,可是一點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著別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著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釘著鐘,等著當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著拆閱,因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衝動到這個田地。象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著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 ……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他的想像力老是在那里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只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 ——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遠離著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淒涼的巴黎。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他彷彿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篷他們為了大意,或是——誰知道? ——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 ——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里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徵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片,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罷,回來罷!……”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里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想著那個對她多麼殘酷、可是埋著她過去所有的遺蹟的家鄉,——也想著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听一聽法語,到法國去躲一下。其餘的事,我們以前敘述過了。戲院已經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里糊塗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許多閒話,立刻傳到葛羅納篷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只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①不客氣的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 ①參看卷四:《反抗》。 ——原註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佔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並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於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儘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癲,可是性情和她一樣贛直,並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迫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迫侮的,和她一樣受著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於想著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信。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並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裡,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後一剎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著,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平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心的隱秘。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態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淒涼的心裡能有一道朦朧的光明,像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里維團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著。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憂。他只是在心裡叫她,好像求一樁奇蹟似的求著她。 奇蹟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並不叫喊。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著嘴,哆嗦著,以為又是一個幻象。趕到她挨著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著,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於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著,唯恐她跑掉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 ……可是沒關係,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鬆手了。她什麼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決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醜;可是已經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著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做田野裡的一個朋友,也像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奧里維很快的恢復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於病的。 ——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語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里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 ——可是考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復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著考試的事。兩人盡量的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著的念頭到處跟著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裡,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像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里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報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後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他對於軍營裡——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心理方面的墮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部受不了兵役的義務,差不多寧可死的。保衛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奧里維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會否認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的共同生活,強迫一般性情孤獨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奧里維差點兒不能進場:他非常的不舒服,對於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歷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筆試的成績還不差。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經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它年代悠久的習慣,試期定在七月裡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彷彿故意要跟可憐的青年們為難,要他們在溽暑熏蒸的天氣預備考試;而節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嘩擾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並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的下一①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奧里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著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聽見氣槍劈劈拍拍打靶的聲音,讓人騎著打轉的木馬嗚嗚的叫著,蒸汽琴呼哧呼哧的響著。熱鬧了八天之後,總統為了討好民眾,又特准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然是沒關係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被吵得頭昏腦脹,不得不緊閉窗戶,關在房內,掩著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裡鑽進來的聲音,結果它們仍舊象刀子一般直鑽到頭里,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 ①七月十四為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日子,後定為法國國慶日。 筆試及格以後,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她揪心。 最後揭曉的日子到了。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文學院的走廊裡的。安多納德不肯讓奧里維一個人去。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的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為這時雖然提心吊膽,可至少還存著希望。遠遠的望見了巴黎大學,他們都覺得腿軟了。連那麼勇敢的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別走得這麼快呀……” 奧里維瞧了瞧勉強堆著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過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係,弟弟,走罷。”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終於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臨了,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兩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著他的胳膊,握著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著:“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一進到屋裡,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安多納德牽著奧里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臥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象聖殿一般的處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晚飯。可是他們肚子不餓,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奧里維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上,像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九點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像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里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姊姊的期望! ……——多少年來,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著話,房門打開著,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著,送著飛吻,一忽兒又朦朧入睡,瞧著對方睡著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的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她一向瞞著兄弟,不說出她預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錄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現在奧里維進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出了學校又有職業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奧里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得叫起來。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準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他們不慣於旅行:頭天晚上,奧里維就睡不著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闔眼。他整天擔心,怕錯失火車。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著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號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享這個權利而格外得意。 ——奧里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奧里維藉著從車頂上照下來的黯淡的燈光瞅著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張著;起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著皺紋,深深的刻著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跡:她神氣又老又病。 ——她的確是太累了!她心裡很想把行起延緩幾天,可又不願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麼病,只是疲勞過度,一到鄉下就會復原的。啊!她多麼怕在路上病到! ……她覺得他瞧著她,便勉強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他又溫柔又不安的低聲問她身體怎麼樣,她握著他的手,回答說很好。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爾與蓬塔利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裡,原野就彷佛醒過來了。高高興興的太陽——像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著。路上有的是小景緻:村子裡的小鍾樓,眼梢裡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這種種都顯得那麼新鮮,引平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他們好似兩株桔萎的樹,飲著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後是清晨,到了應當換車的瑞士關卡。平坦的田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車站。大家因為一夜沒睡,覺得有點兒噁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四下里靜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衝進你的嘴巴,沾著你的舌頭,沿著你的喉嚨,像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擺著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羼著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備高興得像兒童一樣。可是安多納德累極了!她對於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片妙。為什麼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並不怎麼高興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為將來的生活操心,只顧欣賞她心愛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來夢想的嗎?現在她是怎麼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強教自己欣賞一切,看著兄弟天真的快樂強作歡容…… 他們在土恩停下,預備第二天換車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館裡,安多納德晚上忽然發了高度的寒熱,又是嘔吐,又是頭疼。奧里維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請醫生:——又是一筆意想不到的支出,對他們微薄的資源大有影響。 ——醫生認為暫時並不怎麼嚴重,不過是極度的勞頓,身體太虧了一點。繼續上路是不可能了。醫生要安多納德整天躺在床上,並且說他們也許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們雖然難過,幸而事情沒有意料中的嚴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遠的跑來,關在簡陋的旅館裡,臥房給太陽曬得像暖室一般,畢竟是夠痛苦的。安多納德勸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館外邊走了一程,看見阿爾河的綠波,遠遠的天邊又有白色的山峰在雲端浮動,快活極了;但這快樂,他一個人沒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動的把見到的風景告訴她;她奇怪他回來這麼早,勸他再出去,他卻像以前從夏德萊音樂會回來的時候一樣的說: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個人看了心裡會難受的……” 這種心緒是一向有的:他們知道,不跟對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個完全的人。但聽到對方把這意思說出來總是怪舒服的。這句溫柔的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麼藥都靈驗。她微微笑著,又喜悅,又困倦。 ——很舒暢的睡了一夜,她決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醫生,免得他勸阻。清新的空氣和一同玩賞美景的快樂,居然使他們不致為了這個鹵莽的行動再付代價。兩人平安無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個小村,在什齊茲附近,臨著土恩湖。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裡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納德沒有再發燒;可是身體始終不硬朗。她只覺得腦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時時刻刻的不舒服,奧里維常常問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臉色不要那麼蒼白。可是他對著美麗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邊,所以聽到她說身體很好,就很願意信以為真,——雖然明知道事實並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對於兄弟的快樂,清新的空氣,尤其是對於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經過了多少艱苦的年頭而終於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嗎? 奧里維想把她拉著一同去散步,她心裡也很高興和他一塊兒去;可是好幾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鐘,不得不停下,氣透不過來了,心要停止跳動了。於是他只能自個兒向前,——雖然是並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經忐忑不安,直要他回來了才放心。或者兩人出去隨便遛遛:她抓著他的胳膊,邁著細步,談著話;他尤其多嘴,一邊笑,一邊講他將來的計劃,說著傻話。走在半山腰,臨前山谷,他們遙望白雲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湖里,三三兩兩的小艇在那裡飄浮,彷彿氽在池塘上的小蟲;他們呼吸著溫和的空氣,聽著遠風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著乾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著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裡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著玩兒,撲在草里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像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但更多的時候,奧里維忍不住要去作長途的遠足。過後他心裡難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時間和姊姊作親密的談話。便是在旅館裡,他也往往把她一個人丟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奧里維先是不去交際,可是慢慢的受著他們吸引,終於加入了他們的團體。他素來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認得一般中學裡鄙俗的同學和他們的情婦,使他厭惡。一旦處在年紀相仿,又有教養,又可愛,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間,他覺得非常痛快。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著女性眼裡那朵小小的火焰著迷。而他本人儘管那麼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因為需要愛人家,被人家愛,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的富於同情心。雖是孤獨生活養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但跟那些人當面碰到了,他只看見他們的眼睛,從眼睛裡看出一個有一天會死的生靈,像他一樣只有一次生命,而也像他一樣不久就要喪失生命的。於是他不由自主的對它感到一種溫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難為它。不管心裡怎麼樣,他總覺得非跟對方和和氣豈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討一般人喜歡的;他們對於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諒,——只除了一件:就是為一切德性之本的力。 安多納德可不加入這個青年人的集團。她的體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精神的頹喪,使她癱下去了。經過了那麼多年的操心與勞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顛倒了:如今她覺得跟社會,跟一切,都離得很遠了! ……她不能再回到社會裡去:所有那些談話,那些喧鬧,那些歡笑,大家所關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厭煩,疲倦,甚至於氣惱。她恨自己這種心情,很想學著別的姑娘們的樣,對她們所關切的也關切,對她們所笑的也笑……可是辦不到了!她的心給揪緊了,彷彿已經死了。晚上她守在屋裡,往往連燈也不點,在暗中坐著;奧里維卻在樓下客廳裡,搞他那些已經習慣的談情說愛的玩藝兒。安多納德直要聽見他上樓,聽見他和女友們笑著,絮聒著,在她們的房門口戀戀不捨的,一遍又一遍的說著再會的時候,她才會從迷惘的境界中醒來;那時,她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微微笑著,起來捻開了電燈。兄弟的笑聲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陽黯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雲霧之下,顏色慢慢的褪了;高峰上已經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罩了濃霧。遊客動身了,先是,一個一個的,隨後是成群結隊的。而看見朋友們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麼淒涼;尤其是眼看恬靜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時光消失的時候,令人格外傷悲。姊弟倆在一個陰沉的秋日,沿著山,往樹林裡作最後一次的散步。他們不出一聲,黯然神往的幻想著,瑟索的偎倚著,裹著衣領翻起的大氅,互相緊握著手指。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彷彿在悄悄的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的怯生生的叫著,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綃似的霧裡,遠遠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從他們的心靈深處發出來的…… 他們回到巴黎,都很傷感。安多納德的身體始終沒復原。 那時得置備奧里維帶到學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納德為此花掉了最後一筆積蓄,甚至還偷偷的賣去幾件首飾。那有什麼關係呢?將來他不是會還她的嗎? ——何況他現在進了學校,她自己用不著花什麼錢了! ……她不讓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後的情形:一邊縫著被服,一邊把她對兄弟的熱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工作裡頭;同時她也預感到,這或許是她替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分別以前的幾天,他們形影不離,唯恐虛度了一分一秒。最後一天晚上,他們睡得很遲,對著爐火,安多納德坐在家中獨一無二的安樂椅裡,奧里維坐在她膝旁一張矮凳上,拿出他素來被寵慣的大孩子模樣,惹人憐愛。對於將要開始的新生活,他覺得有些擔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納德想到他們的親密從此完了,駭然自問將來怎麼辦。他似乎有心加強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後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的撒嬌,像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點與可愛的地方統統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彈著她在莫扎特與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的生涯的縮影。 分別的時間到了,安多納德把奧里維送到校門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獨了。但這一回和以前上德國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離別與相會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覺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來。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長久的離別,終生的離別。可是她那麼富於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著弟弟而沒想到自己,想著他剛開始過著那麼不同的新生活,受著老同學的欺侮,還有那些瑣碎的煩惱,雖是無足重輕,但一個獨居其處而慣於為所愛的人擔憂的人,特別會加以誇大。這種操心至少使她暫時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經想著明天上會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個半小時了。臨時她早到了一刻鐘。他對她很親熱,但一心一意的關切著他所見的新東西,覺得非常有趣。以後的幾天,她始終抱著關切與溫柔的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顯而易見的不同起來。在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然很溫柔的愛著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著她。有兩三次,他到會客室來遲了一些。有一天她問他在學校裡可厭煩,他竟回答說不。這些小事都像小刀一般扎著安多納德的心。 ——她埋怨自己這種態度,認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沒有旁的目標的話,不但是荒唐,簡直是不好的,違反自然的。是的,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相干?十年來她把整個的生命給了弟弟,到了今日還有什麼辦法?現在喪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標,她便一無所有了。 她拿出勇氣來想做些事,看看書,弄弄音樂,讀些心愛的文章……天哪!沒有了他,莎士比亞,貝多芬,顯得多空虛! ……——是的,那當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個人不能用所愛者的眼睛去看,美麗的東西有什麼意思?美,甚至於歡樂,有什麼意思,倘使不能在別一顆心中去體味它們的話? 要是身體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締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個目的。但她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到了用不著咬緊牙關撐持到底的時候,意志渙散了……她倒下來了。在她身上醞釀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壓在那兒的疾病,從此抬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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