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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部(1)

約翰·克里斯朵夫 罗曼·罗兰 16238 2018-03-21
當克利斯朵夫把醞釀巴黎藝術的思想背景逐漸看清楚的時候,他有了一個更強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這國際化的社會上佔著最高的,荒謬的,僭越的地位。單是做男子的伴侶已經不能使她厭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厭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樂奉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範。一個民族衰老了,自會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義,甘心情願的交給分配歡娛的主宰。男子製造作品;女人製造男子,——(倘使不是像當時的法國女子那樣也來製造作品的話);——而與其說她們製造,還不如說她們破壞更準確。固然,不朽的女性對於優秀的男子素來是一種激勵的力量;但①對於一般普通人和一個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種同樣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們望泥窪裡拖。而這另一種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國的帝王。

-------- ①"不朽的女性"一語,見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帶著我們向上。” 由於高恩的介紹,又靠著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於某些沙龍。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觀察著巴黎女子。像多數的外國人一樣,他把他對兩三種女性的嚴酷的批判,推而至於全部的法國女子。他所遇到的幾種典型,都是些年輕的婦女,並不高大,沒有多少青春的嬌嫩,身腰很軟,頭髮是染過色的,可愛的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子;照身體的比例,頭是太大了一些,臉上的線條很分明,皮膚帶點虛腫;鼻子長得相當端正,但往往很俗氣,永遠談不到什麼個性;眼睛活潑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裝得有神采,睜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豐滿,臉龐的下半部完全顯出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義:一邊鉤心鬥角的談愛情,一邊照舊顧到輿論,顧到夫婦生活。人長得挺美,可不是什麼貴種。這些時髦女人,幾乎都有一種腐化的布爾喬亞氣息,或者憑著她們的謹慎,節儉,冷淡,實際,和自私等等這些階級的傳統性格,極希望成為腐化的布爾喬亞。生活空虛,只求享樂。而享樂的慾望並非由於官能的需要,而是由於好奇。意志堅強,但意志的本質並不高明。她們穿得非常講究,小動作都有一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輕輕巧巧的整著頭髮,按著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夠對鏡自照而同時窺探別人,不管這鏡子是在近處還是在遠處,至於晚餐席上,茶會上,對著閃光的羹匙、刀叉、銀的咖啡壺,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們更覺得其樂無窮。她們吃東西非常嚴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響她們認為理想的,象麵粉般的白皮膚的菜,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來往的人中,猶太人相當多;他雖然從認識於第斯·曼海姆以後對這個種族已經沒有什麼幻想,仍不免受他們吸引。在高恩介紹的幾個猶太沙龍里,大家很賞識他,因為這個種族一向是很聰明而愛聰明的。在宴會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師,報館巨頭,國際掮客,黑奴販子一流的傢伙,——共和國的企業家。他們頭腦清楚,很有毅力,旁若無人,掛著笑臉,貌似豪放,其實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覺得這些坐在供滿鮮花與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隱伏著罪惡的影子,不管是過去的或將來的。幾乎所有的男人全是醜的。女人大體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從太近的地方看:臉上的線條與其色缺少細膩。可是她們自有一種光采,顯得物質生活相當充實;美麗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象鮮花般傲然開放,還有把她們的姿色,甚至她們的醜惡,變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個藝術家看到了,一定會發見其中有些古羅馬人的典型,尼羅或哈特里安皇帝時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瑪島民式的臉蛋,淫蕩的表情,肥胖的下巴埋在頸窩裡,頗有肉感的美。還有些女人頭髮很濃,鬈得厲害,火辣辣而大膽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無所不為的,比其餘的女子更剛強,但也更女性。在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顯出幾個比較有性靈的。純粹的線條,起來源似乎比羅馬更古遠,直要推溯到《聖經》時代的希伯萊族:你看了感到一種靜默的詩意,荒漠的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聽希伯萊主婦與羅馬皇后談話時,發覺那些古族的後裔也像其餘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巴黎化的猶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虛假,若無其事的說些惡毒的話,把一雙象聖母般美麗的眼睛去揭露別人的身體與靈魂。

克利斯朵夫在東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間徘徊,到處格格不入。男人們提到狩獵的時候那麼殘忍,談論愛情的口吻那麼粗暴,唯有談到金錢才精當無比,出之以冷靜的,嘻笑的態度。大家在吸煙室裡聽取商情。克利斯朵夫聽見一個衣襟上綴有勳飾的小白臉,在太太們中間繞來繞去,殷勤獻媚,用著喉音說道:“怎麼!他竟逍遙法外嗎?” 兩位太太在客廳的一角談著一個青年女伶和一個交際花的戀愛。有時沙龍里還舉行音樂會。人們請克利斯朵夫彈琴。女詩人們氣吁吁的,流著汗,朗誦蘇利·普呂東和奧古斯丁·陶興的詩。一個有名的演員,用風琴伴奏,莊嚴的朗誦一章"神秘之歌"。音樂與詩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惡。但那些女子竟聽得出了神,露著美麗的牙齒笑開了。他們也串演易卜生的戲劇。一個大人物反抗那些社會柱石的苦鬥,結果只給他們作為消遣。

然後,他們以為應當談談藝術了。那才令人作嘔呢。尤起是婦女們,為了調情,為了禮貌,為了無聊,為了愚蠢,要談易卜生,瓦格納,托爾斯泰。一朝談話在這方面開了頭,再也沒法教它停止。那像傳染病一樣。銀行家,掮客,黑人販子,都來發表他們對於藝術的高見。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轉變話題,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談論音樂與詩歌。有如柏遼茲說的:“他們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彷彿談的是醇酒婦人,或是旁的骯髒事兒。"一個神經病科的醫生,在易卜生劇中的女主角身上認出他某個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個工程師,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個名演員——知名的喜劇家——吞吞吐吐的發表他對於尼采與卡萊爾①的高見;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不能看到一張範拉士葛②——當時最走紅的畫家——的畫而"不是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淌下來"。但他又真誠的告訴克利斯朵夫,雖然他把藝術看得極高,但是把人生的藝術——行動,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夠挑選一個角色來扮演的話,他一定挑俾斯麥。有時,這種場合也有一個所謂高人雅士。他的談吐可也不見得如何高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們自以為說的內容,和實際所說的核對一下。他們往往一言不發,掛著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他們是靠自己的聲名過活的,決不拿聲名來冒險。當然也有幾個話特別多的,照例總是南方人。他們無所不談,可是毫無價值觀念,把一切都等量齊觀。某人是莎士比亞,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穌基督。他們把易卜生和小仲馬相比,把托爾斯泰和喬治·桑並論;而這一切,自然是為表明法國已經無所不備。他們往往不通任何外國語文,但這一點對他們並無妨礙。聽的人完全不問他們說的是否對的,主要是說些有趣的事,盡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麼責任都可以撩在外國人頭上,——除了當時的偶像:因為不論是格里格,是瓦格納,是尼采,是高爾基,是鄧南遮,總有一個當令的,但決不會長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 ①卡萊爾(1795—1881)為英國著名史學家及論文家。 ②範拉士葛為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 眼前的偶像是貝多芬。貝多芬變了時髦人物,誰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會與文人中間是這樣:因為法國的藝術趣味是像天氣秤一樣忽上忽下的,所以音樂家們早已把貝多芬丟開了。法國人要知道自己怎麼想,先得知道鄰人怎麼想,以便採取跟他一樣的或是相反的思想。看到貝多芬變得通俗了,音樂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認為貝多芬已經不夠高雅;他們永遠自命為輿論的先驅而從來不追隨輿論,與其和輿論表示同意,寧願跟它背道而馳。所以他們把貝多芬當做粗聲叫喊的老聾子;有些人還說他或許是個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負虛名的音樂家。 ——這類惡俗的笑話絕對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會的熱心捧場也並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滿意。倘若貝多芬在這個時候來到巴黎,一定是個紅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運倒並不是靠他的音樂,而是靠他的多少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傷派的傳記宣揚得婦孺皆知的。粗獷的相貌,獅子般的嘴臉,已經成為小說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對他非常憐愛,意思之間表示,如果她們認識了他,他決不至於那麼痛苦;她們敢這樣慷慨,因為明知貝多芬決不會拿她們的話當真……這老頭兒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 ——因此,一般演奏家,樂隊指揮,戲院經理,都對他表示十二分虔敬;並且以貝多芬的代表資格領受大家對貝多芬的敬意。評價高昂,規模宏大的紀念音樂會,使上流社會能藉此表現一下他們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們發見幾闋貝多芬的交響曲。喜劇演員,上流社會,半上流社會,共和政府特派主持藝術事業的政客,組織著委員會,公告社會說他們就要為貝多芬立一個紀念碑:除了幾個被人當作通行證用的好好先生以外,發起人名單上有的是那些混蛋——倘使貝多芬活著的話一定會把貝多芬踩在腳下的。

克利斯朵夫看著,聽著,咬著牙齒,免得說出難聽的話。整個晚上,他全身緊張,四肢抽搐。他既不能說話,也不能不說話。並非為了興趣或需要,而是為了禮貌,為了非說些什麼不可而說話,使他非常難堪。把真正的思想說出來罷,那是不行的。信口胡謅罷,又辦不到。他甚至在不開口的時候也不會保持禮貌。倘使他望著旁邊的人,就是眼睛直勾勾的瞪著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對方,教人生氣。要是他說話,就嫌語氣太肯定,又使大家——連他自己在內——聽了刺耳。他覺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當的聰明,能夠感覺到自己把這個環境的和諧給破壞了,當然對自己的態度舉動和主人們一樣氣惱。他恨自己,恨他們。 等到半夜裡獨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煩悶到極點,竟沒氣力走回去了;他差不多想躺在街上,好像他兒時在爵府裡彈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時,即使那一個星期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五六個法郎,他也會花兩法郎僱一輛車。他急急忙忙的撲進車廂,希望趕快溜走;他一路上在車子裡呻吟不已。回到寓所,上床睡覺了,他還在呻吟……然後又猛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話而放聲大笑,不知不覺做著手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第二天,甚至過了好幾天,獨自散步的時候,他又突然咆哮起來,象野獸一樣……幹嗎他要去看這些人呢?幹嗎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們呢?幹嗎勉強自己去學別人的模樣,手勢,鬼臉,裝做關心那些並不關心的事? ——他是不是真的不關心呢? ——一年以前,他絕對不耐煩跟他們來往的。現在他覺得他們又好氣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滿不在乎的脾氣?於是他很不放心的懷疑自己的性格不及從前強了。但實際是相反:他倒是更強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他精神比較自由得多。他不由自主的要睜著眼睛看人類的大喜劇。

並且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只要他希望巴黎社會認識他的藝術,就得繼續過這種生活。巴黎人對作品的興趣,要看他們對作者認識的深淺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這些市儈中間找些教課的差事來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認識。 何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而心是無論如何必須有所依戀的;如果一無依傍,它就活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學生中有一個叫做高蘭德·史丹芬,她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汽車製造商,入了法國籍的比利時人;母親是意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種,卜居在安特衛普,祖母是荷蘭人。這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來,——象別人看來一樣,——高蘭德是個典型的法國少女。 她才十八歲,絲絨般的黑眼睛對年輕的男人特別顯得溫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滿了,說話的時候,那個古怪而細長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動,亂蓬蓬的頭髮,一張怪可愛的臉,皮膚很平常,搽著粉,粗糙的線條,有點兒虛腫,神氣象頭瞌睡的小貓。

她個子非常小,衣服很講究,又迷人,又淘氣,舉止態度都帶幾分撒嬌,做作,痴癔;她裝著小女孩子的神氣,幾個鐘點的坐在搖椅裡晃來晃去;在飯桌上看到什麼心愛的菜,便拍著手小聲小氣的叫著:“噢!多開心啊!……"在客廳裡,她燃著紙菸,在男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們親熱得不得了,勾著她們的脖子,摩著她們的手,咬著她們的耳朵,說些傻話,或是嬌滴滴的說些凶狠的話,說得很巧妙,偶然也會若無其事的說些挺放肆的話,——而更會逗人家說這種話,——一忽兒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態,眼睛挺亮,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從眼梢裡看人,留神聽著人家的閒話,很快的把粗野的部分聽在耳裡,想法吊幾個男人上鉤。 這些做作,像小狗般在人前賣弄的玩藝,假裝天真的傻話,對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兒。他沒有閒功夫來注意一個放蕩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他得掙他的麵包,把他的生命與思想從死亡中救出來。他的關心這些客廳裡的鸚鵡,只在於她們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拿了她們的錢,他教她們彈琴,非常認真,緊蹙著眉頭,全副精神貫注著工作,免得被這種工作的可厭分心,也免得被象高蘭德·史丹芬一類輕佻的女學生的淘氣分心。所以他對於高蘭德,並不比對高蘭德的十二歲的表妹更關切;那是個幽靜而膽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蘭德一起學琴的。

高蘭德那麼機靈,決不會不發覺她所有的風情對他都是白費,而且她那麼圓滑,很容易隨機應變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風。那根本不用她費甚麼心,而是她天賦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沒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種心靈,對於她彷彿各式各種的水平,可以由她為了好奇,或是為了需要,而隨意採用它們的形式。她要有什麼格局,就得借用別人的。她的個性便是不保持她的個性。她需要時常更換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許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為他和她所認識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這樣粗糙的,她還沒有試用過。何況估量各種水平各種人物的價值,她天生的特別內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風雅以外,人非常厚實,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兒所沒有的。

跟一切有閒的小姐一樣,她也弄音樂;她為此花的功夫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這是說:她老是在弄音樂,而實際是差不多一無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彈琴,為了無聊,為了裝腔,為了求麻醉。有時,她的彈琴象騎自行車一樣。有時她可以彈得很好,有格調,有性靈,——(只要她設身處地的去學一個有性靈的人,她就變得有性靈了)。 ——在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歡瑪斯奈,格里格,多瑪。認識克利斯朵夫以後,她就可以不喜歡他們。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貝多芬彈得很像樣了,——(這倒不是恭維她的話);——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歡他們。其實她並不是愛什麼貝多芬,多瑪,巴赫,格里格,而是愛那些音符,聲響,在鍵盤上奔馳的手指,跟別的弦一樣搔著她神經的琴弦的顫動,以及使她身心舒暢的快感。 在她貴族化住宅的客廳裡,——憑著淺色的地毯,正中放著一個畫架,供著壯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個時髦畫家的作品,把她表現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沒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像螺旋般扭做幾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現這富家婦珍貴的心靈;——大客廳一面全是玻璃門,可以望見蓋滿白雪的老樹,克利斯朵夫發見高蘭德坐在鋼琴前面,反復不已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聽著幾個柔靡的不協和弦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進門叫道。 "貓兒又在打鼾了!” “你又來缺德了!"她笑著回答…… (說著她向他伸出潮膩膩的手。) “……你聽呀。難道這不美嗎?” “美極了,"他口氣很冷淡。 “你根本沒有聽!……你聽一聽行不行?” “我早聽到了……老是這一套。” “啊!你不是音樂家,"她有點兒惱了。 “彷彿你搞的這個真是音樂似的!” “怎麼!……這不是音樂是什麼,請問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可不能告訴你,說出來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說了。” “要我說嗎?……——那是你活該了!……你知道你坐在鋼琴前面做些什麼?……你是在調情。” “這象什麼話!” “一點不錯。你對鋼琴說著:親愛的鋼琴,親愛的鋼琴,跟我說些好話呀,撫摩我呀,給我一個親吻呀!” “別說了行不行?"高蘭德半笑半惱的說。 "你竟一點兒不顧體統。” “我就是不顧體統。” “你真是蠻不講理……再說,倘使這真正是音樂的話,我這種方式不就是真正愛好音樂的方式嗎?” “噢!我求你,別把這種東西和音樂攪在一起。” “可是這就是音樂啊!一個美妙的和弦等於一個親吻。” “我沒教你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幹嗎你聳肩膀?幹嗎你扯鬼臉?” “因為我討厭這種話。” “你越說越妙了!” “我討厭人家用淫蕩的口吻談論音樂……噢!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的社會的錯。你周圍那些無聊的人把藝術看做一種特准的淫樂……得啦,別說廢話了!把你的奏鳴曲彈給我聽罷。” “不忙,我們再談一會罷。” “我不是來談天而是給你上鋼琴課的……來罷,開步走!” “瞧你多有禮貌!"高蘭德有點兒氣惱了,心裡卻覺得這樣碰一下釘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彈她的曲子;因為靈巧,所以成績很過得去,有時還相當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裡笑著這個淘氣的女孩子"居然這樣伶俐,雖然對彈的曲子一無所感,彈得倒像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對她抱著好感。高蘭德竭力找機會跟他說話,覺得談天比上課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絕,表示他不能回答,因為一說出心裡的話就會得罪她;她卻總有方法使他說出來;而且他的話越唐突,她越不覺得唐突:那對她是種遊戲。精靈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歡真誠,所以她大著膽子跟他一味頂撞,很固執的和他爭論。而兩人爭論完了,一點不傷和氣。 可是克利斯朵夫對這種沙龍里的友誼決不會存什麼幻想,他們中間也永遠談不到什麼親密,要不是有一天,高蘭德一半突如其來,一半出於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話。 頭天晚上,她父母在家裡招待賓客。她有說有笑,象瘋子一般大大的賣弄了一番風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課的時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臉色蒼白,頭脹得厲害。她無精打采的連話都不願意說,坐在鋼琴前面有氣無力的彈著,逢到快的段落都脫落了,改了幾次也沒彈好,便突然停下來說: “我彈不下去了……對不起……等一忽兒好不好?” 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不。他心裡想: “她不大上勁……她有時就是這樣的……雖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於是他提議改天再來;但她一定要留著他: “只要一忽兒……過一下就會好的……我真胡鬧,是不是?” 他覺得她的態度不大正常,可不願意問,故意把話扯開去: “哦,這是因為你昨天晚上鋒頭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譏帶諷的笑了笑:“嗯,對你倒是不能這樣說。” 他老實不客氣笑開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 “對。” “可是頗有幾個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傢伙,那些才子!在你們這般沒骨頭的法國人中間,我簡直搞糊塗了;他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會解釋,什麼都能原諒,可是什麼也沒感覺到。他們幾個鐘點的談著藝術啊,愛情啊,不教人噁心嗎?” “你不喜歡討論愛情,那末對藝術總該有興趣呀。” “這些事用不著討論,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蘭德微微撅著嘴。 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那末讓別人去做。藝術不是每個人都能搞的。” “愛情也是這樣嗎?” “也是這樣。” “我的天!那我們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管家囉。” “謝謝罷!"高蘭德惱了。 她把手放在琴上再來嘗試,可照舊彈不起來;她便敲著鍵盤呻吟道: “沒有辦法!……我簡直一無所用。你說得不錯。女人甚麼事都做不了。” “能夠這樣說已經不壞了,"克利斯朵夫老老實實的回答。 她望著他,好似小姑娘挨了罵一樣的垂頭喪氣,接著說: “別這麼冷酷啊!” “我並不毀謗賢淑的婦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答。 “一個賢淑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可是塵世的天堂……” “對啦,誰也沒見過塵世的天堂。” “我並不悲觀到這種程度。我只說:我,我從來沒見過,可是一定有的。只要有,我就決心去尋訪。但是很不容易。世界上一個賢淑的女子和一個有天才的男人同樣難得。” “除了他們以外,其餘的男男女女都無足輕重了嗎?” “相反!社會上只看重這一批。” “可是你呢?” “對於我,這些人是有等於無。” “噢,你多冷酷!"高蘭德說。 “不錯,我有點兒冷酷。但只要能對別人有些好處,也應當有幾個冷酷的人!……倘若世界上不是東一處西一處有幾顆石子的話,更要一團糟了。” “你說得對,你很得意你是強者,"高蘭德悲哀的說。 "可是對那些不能成為強者的人,——尤其是女的,你別太嚴厲啊……你不知道我們的懦弱把我們磨得多苦。你看到我們嘻嘻哈哈,調情打趣,弄些可笑的玩藝,便以為我們腦子裡空空如也,瞧不起我們。哪知道一般十五歲到十八歲中間的小女人,儘管在社會上交際,出鋒頭,——可是跳完了舞,說完了廢話,怪論,發完了牢騷(人家看見她們笑也跟著笑),當她們對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腹,在每個人眼裡想找些光明而找不到之後,——夜裡回家,關在靜悄悄的臥室裡,給孤獨的苦悶煎熬得趴在地下,啊!要是你能看到她們這個模樣!……” “有這樣的事嗎?"克利斯朵夫驚愕的說。 "怎麼!你們竟這樣的痛苦嗎?” 高蘭德一聲不出,可是眼淚湧上來了。她強作笑容,把手伸給克利斯朵夫。他感動的握著: “可憐的孩子!既然你們痛苦,為什麼不想法擺脫這種生活呢?” “你要我們怎麼辦?簡直無法可想。你們男人,你們可以擺脫,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我們,我們永遠被世俗的義務跟浮華享樂束縛著跳不出去。” “誰限制你們,不許你們跟我們一樣的擺脫一切,乾一件你們心愛而又能保障你們獨立的事業,——象保障我們的一樣?” “象保障你們的一樣?可憐的克拉夫脫先生!你們所謂獨立的保障也不見得怎麼可靠!……可是那至少是你們喜歡的事業。我們可又配做些甚麼呢?沒有一件事情使我們感到興趣。——是的,我知道,我們現在什麼都參加,假裝關心著一大堆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我們多麼需要能關心一點兒什麼!我跟旁人一樣參加團體,擔任慈善會的工作,到巴黎大學去上課,聽柏格森和於爾·勒曼脫的講演,聽古代音樂會,古典作品朗誦會,還做著筆記,筆記……我自己也不知道記些什麼!……我騙自己,以為這些是我所熱愛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啊!我明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膩煩!……我這樣把每個人的思想老實告訴了你,你可不能瞧不起我。我並不比別的女人更蠢。可是哲學,歷史,科學,究竟跟我有什麼相干?至於藝術,——你瞧——我亂彈一陣,東塗西抹,塗些莫名片妙的水彩畫;——難道這些就能使一個人的生活不空虛了嗎?我們一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嫁人。可是嫁給那些我跟你看得一樣明白的傢伙,你想是有趣的嗎?唉,我把他們看透了。我沒有你們德國多情女子的那種運氣,會自己造些幻象……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圍的人,看看已經結婚的女子,看看她們所嫁的男人,想到自己也得跟她們一樣,讓身心變質,跟她們一樣的庸俗!……我敢說,沒有艱苦卓絕的精神決計受不了這種生活種種義務。而那種精神就不是每個女子都能有的……光陰如流矢,日月如穿梭,一眨眼青春就完了;可是我們心中究竟藏著些美的,好的東西,——只是永遠不加利用,讓它們一天天的死滅,結果還得拿去送給我們瞧不起,而將來也要瞧不起我們的蠢貨!……並且沒有一個人了解你!人家說我們是一個謎。那些男人覺得我們乏味,古怪,倒也罷了。女人應該是懂得我們的啊!她們是過來人,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的情形就得了……事實可不是這樣。她們決不給你一點幫助。便是做我們母親的也不了解我們,也不真心想認識我們。她們只打算把我們嫁人。除此以外,死也罷,活也罷,都歸你自己去安排!社會把我們完全丟在一邊。” “別灰心,"克利斯朵夫說。 "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得由自己去體會的。如果你有勇氣,一切都會順利。想法到你的社會以外去找找罷。法國總該有些正派的男人。” “有的。我也認識。可是他們多麼可厭!……並且,我還得告訴你:我的社會雖然使我討厭,可是我覺得,此刻我已經跳不出這個社會了。我已經習慣了。我需要相當的享受,相當高級的奢侈和交際,那不能單靠金錢得到,可也少不了金錢。這種生活當然談不到什麼光輝,我知道。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弱者……請你別因為我告訴了你許多沒勇氣的話而跟我疏遠。請你用慈悲的心腸聽我說罷。跟你談談,我多麼快慰!我覺得你是強者,是個健全的人:我完全信任你。給我一點兒友誼,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克利斯朵夫說。 "可是我能幫你什麼呢?” “只要你聽我說說,給我一些忠告,給我一些勇氣。我常常煩悶得不得了!那時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對自己說:奮鬥有什麼用?煩惱有什麼用?這個或那個,有什麼相干?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那真是一種可怕的境界。我不願意掉進去。你幫助我罷!幫助我罷!……” 她垂頭喪氣,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她用著善良的,順從的,哀求的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答應了她的要求。於是她又興奮起來,笑了,快活了。 晚上,她照常有說有笑的賣弄風情。 從這天氣,他們之間親密的談話變成有規律的了。他們單獨在一起,她把心裡的願望告訴他:他很費了點心血去了解她,提供意見;她聽著他的勸告,必要時還得聽他埋怨,那副嚴肅與小心的神氣活像一個怪聽話的女孩子:那對她是種消遣,甚至也是一種精神上的依傍;她用感激而風騷的眼神表示謝意。 ——但她的生活一點沒有改變:只是多添了一樁娛樂罷了。 她一天的生活是一組連續不斷的變化。早上起身極晚,總在十二點光景,因為她夜裡失眠,要到天亮才睡熟。她成天的不作事,只渺渺茫茫的,反復不已的想著一句詩,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片段,談話的回憶,一句音樂,一個她喜歡的臉龐。從傍晚四五點鐘起,她才算完全清醒。在此以前,她總是眼皮厚厚的,面孔虛腫,噘著嘴,不勝困倦的神氣。要是來了一個像她一樣饒舌,一樣愛聽巴黎謠言的知己的女朋友,她便馬上活躍起來。她們絮絮不休的討論著戀愛問題。對於她們,戀愛心理學是和裝束,秘史,誹謗這幾件事同樣談不完的題目。她們也有一群有閒的青年,需要每天在裙邊消磨二三個鐘點:這些男人差不多自己也可以穿上裙子:因為他們的談吐思想簡直跟少女的一模一樣。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也有一定的時間:那是懺悔師的時間。高蘭德當場會變得嚴肅,深思。真像英國的史學家包特萊所說的那種法國少女,在懺悔室裡"把她鎮靜的預備好的題意盡量發揮,眉目清楚,有條有理,凡是要說的話都安排得層次分明"。 ——懺悔過後,她再拚命的尋歡作樂。白天快完了,她可越來越年輕了。晚上她到戲院去;在場子裡看到幾張永遠不變的臉便是她永遠不變的樂趣;——因為上戲院去的愉快,並不在於戲劇,而是在於認識的演員,在於已經指摘過多少次而再來指摘一次的他們的老毛病。大家跟那些到包廂裡來訪問的熟人講別的包廂裡的人壞話,或是議論女戲子,說扮傻姑娘的角色"聲帶像變了味的芥子醬",或者說那個高大的女演員衣服穿得“象燈罩一樣"。 ——再不然是大家去赴晚會;到那兒去的樂趣是炫耀自己,要是自己長得俏的話:——(但要看日子而定;在巴黎,一個人的漂亮是最捉摸不定的);——還有是把對於人物,裝束,體格的缺陷等等的批評修正一番。真正的談話是完全沒有的。 ——回家總是很晚。大家都不容易睡覺(這是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時間),繞著桌子徘徊,拿一本書翻翻,想起一句話或一個姿勢就自個兒笑笑。無聊透了。苦悶極了。又是睡不著覺。而半夜裡,忽然之間來了個絕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只看到高蘭德幾個鐘點,對於她的變化也只見到有限的幾種,然而他已經莫名片妙了。他私忖她究竟什麼時候是真誠的,——是永遠真誠的呢還是從來不真誠的。這一點連高蘭德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和大多數慾望無所寄託而無從發揮的少女一樣,完全在黑暗裡。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因為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因為她沒嘗試以前,根本無法知道自己要些什麼。於是她依著她的方式去嘗試,希望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冒最小限度的危險,同時摹仿周圍的人物,假借他們的精神。而且她也不急於要選定一種。她對一切都敷衍,預備隨時加以利用。 但像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一個朋友是不容易對付的。他允許人家不喜歡他,允許人家喜歡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卻不答應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種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豈不耐煩的,是高蘭德彷彿挺高興的搜羅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輕薄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嘔的時髦人物,大半是有錢的,總之是有閒的,再不然是在什麼部裡掛個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們全是作家——自以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下,寫作變了一種神經病,尤其是一種滿足虛榮的懶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工作最難檢討,所以最容易哄騙人。他們對於自己偉大的勞作只說幾句很謹慎但是很莊嚴的話。似乎他們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勝艱鉅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不知道他們的作品和他們的姓名而覺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聽了一下,特別想知道大家尊為劇壇重鎮的那一位寫過些什麼。結果,他很詫異的發見,那偉大的劇作家只寫了一幕戲,——還是一部小說的節略,而那部小說又是用一組短篇創作連綴起來的,而且還不能說是短篇,僅僅是他近十年來在同派的雜誌上發表的一些隨筆。至於別的作家,成績也不見得更可觀:只有幾幕戲,幾個短篇,幾首詩。有幾位是靠了一篇雜誌文章成名的。又有幾位是為了"他們想要寫的"一部書成名的。他們公然表示瞧不起長篇大著。他們所重視的彷彿只在於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們的口頭禪:不過它的意義好似與其通的不一樣:他們的所謂思想是用在風格的細節方面的。他們之中也有些大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時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寫成斜體字,使讀者絕對不致誤會。 他們都有自我崇拜:這是他們唯一的宗教。他們想教旁人跟著他們崇拜,不幸旁人已經都有了崇拜的目標。他們談話,走路,吸煙,讀報,舉首,睒眼,行禮的方式,似乎永遠有群眾看著他們。裝模作樣的做戲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無價值而一無所事的人。他們花那麼多的精神特別是為了女人:因為他們不但對女人垂涎欲滴,並且還要教女人對他們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隨便什麼人,他們就得像孔雀開屏一樣:哪怕對一個過路人,對他們的賣弄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們還是要賣弄。克利斯朵夫時常遇到這種小孔雀,都是些畫家,演奏家,青年演員,裝著某個名人的模樣:或是梵·狄克,或是倫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貝多芬;或是扮一個角色:大畫家,大音樂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鄉下人,野蠻人……他們一邊走,一邊眼梢里東張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著他們走來,等到走近了,便特意掉過頭去望著別處。可是他們的失望決不會長久:走了幾步,他們又對著後面的行人搔首弄姿了。 ——高蘭德沙龍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們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兩三個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麼奇人。再不然,他們在舉動態度之間表現某種概念:什麼力啊,歡樂啊,憐憫啊,互助主義啊,社會主義啊,無政府主義啊,信仰啊,自由啊等等;在他們心目中,這些抽象的名詞僅僅是粉墨登場的時候用的面具。他們有本領把最高貴的思想變成舞文弄墨的玩藝兒,把人類最壯烈的熱情減縮到跟時行的領帶的作用一樣。 他們的天地是愛情,愛情是他們專有的。凡是享樂所牽涉的良心問題,他們無不熟悉;他們各顯神通,想出種種新問題來解決。那永遠是遊手好閒的人的勾當:沒有愛情,他們便"玩弄愛情",特別喜歡解釋愛情。他們的正文非常貧弱,註解卻非常豐富。最不雅馴的思想都加以社會學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會學的旗幟。一個人滿足惡癖的時候,不管多麼愉快,倘使不能同時相信自己是為未來的時代工作,總嫌美中不足。那是純粹巴黎風的社會主義,色情的社會主義。 在此專談戀愛問題的小團體中,討論最熱烈的問題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與愛情的權利方面的平等。從前有一般老實的青年,篤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或瑞士人,——主張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結婚的時候和女子一樣的童貞。巴黎的宗教道德學家可主張另外一種平等,淫亂的平等,說女子結婚的時候應該和男子一樣的沾滿污點,——這是情人權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實際上把姦淫這件事做得太濫了,已經覺得平淡無味:於是文壇上有人發明一種處女賣淫的新玩藝兒,——有規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體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會化的賣淫。 ——最近出版的一部很有才氣的書,便是對這個問題的權威。作者在四百頁的洋洋巨著中,用一種輕佻的學究口吻,依照經驗派的推理方法,研究"處理娛樂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由戀愛的最完美的講義:老是提到典雅,體統,高尚,美,真,廉恥,道德,——可以說是求為下賤的少女們的寶典。 ——當時這部著作簡直是《福音書》,為高蘭德和她周圍的人添了不少樂趣,同時成為她引經據典的材料。那些怪論裡頭也有正確的,觀察中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們的偏偏總喜歡把好處丟在一邊而只記著最壞的。在這個誘人的花壇中,他們所采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如"肉慾的嗜好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個處女肉慾沒有得到滿足就做了母親是最殘忍的事";——"佔有一個童貞的男子,對女人是養成一個賢慧的母性最自然的準備";——"母親對於女兒的責任,是應該用著和保護兒子的自由同樣細膩熨帖的精神,培養她們的自由";——"必有一日,少女們和情夫幽會歸來的態度,會像現在上了課或是參加了女朋友的茶會一樣的自然。” 高蘭德笑著說這些教訓都是極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卻痛恨這些論調。他把它們的重要性和害處都誇張了。其實法國人太聰明了,決不會把紙上空談付諸實行的。他們虛張聲勢想學做狄德羅,骨子裡卻是和他一樣,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爾喬亞一樣規矩,也和別人一樣膽小。而且正因為他們在實際行動上那麼膽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動推到極端。那是種毫無危險的遊戲。 -------- ①百科全書派的領袖狄德羅,在十八世紀倡導新思想最力。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法國人。 高蘭德周圍的年輕人中,有一個她似乎最喜歡,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說是最可厭的。 他是那種暴發戶的兒子,搞些貴族派的文學,自命為第三共和治下的貴族。他叫做呂西安·雷維—葛,兩隻眼睛離得很遠,眼神很尖銳,鼻子是往裡勾的,金黃的須修成尖尖的,像畫家梵·狄克的模樣,頭髮已經未老先衰的禿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說話很甜,舉止瀟灑,又細又軟的手給人家握在手裡彷彿會化掉的。他永遠裝得彬彬有禮,周到細膩,便是對心裡厭惡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著高恩去參加的文人宴會上已經見過他,雖然沒交談,但一聽他的聲音已經討厭,當時不懂為什麼,到後來才明白。人與人間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愛,也有霹靂那樣突如其來的恨,——或者說(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熱情的柔和的心靈害怕偏見,我們且不用這個他們聽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為感覺到遇見了敵人而自衛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種譏諷與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動聲色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個社會裡的一切尊嚴偉大的東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國家;在藝術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壯的,純潔的,健全的,大眾化的成分;此外還搖動大家對思想、情操、偉人的信念,對一般人類的信念。這種思想實際只是以分析為樂,以冷酷的解剖來滿足一種獸性的需要,侵蝕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蟲一般的本能。同時又有一種女孩子的,特別是女作家的癮:因為到了他的手裡,一切都是文學或變成文學。他的艷遇,他的和朋友們的惡癖,對他都是文學材料。他寫了些小說和劇本,很巧妙的敘述他父母的私生活與秘史,還有朋友們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樁是他跟一個最知己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寫得極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別的群眾,都被描寫得很準確。他決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青睞或聽了她的心腹話而不在書中披露。 ——照理,這種孟浪的舉動應當使他和"女同志們"不歡。事實可並不如此:她們抗議一下,遮遮面子;骨子裡可並不發窘,還因為給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覽而挺高興呢;只要臉上留著一個面具,她們就不覺得羞恥了。在他那方面,這種說短道長的話並不表示他存心報復,也許連播揚醜史的用意都沒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壞:以兒子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兒子,以情夫來說不見得是更壞的情夫。在有些篇幅裡,他無恥的揭露他父親,母親,和他自己的情婦的隱私;同時又有好些段落,他用著富有詩意的溫情談到他們。實際上他是極有家族觀念的,但像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愛的人;反之,他們倒更喜歡自己能夠輕視的人;因為他們覺得這樣的對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們對於英勇的精神比誰都不了解,高潔二字尤其無從領會。他們幾乎要把這些德性認作謊言,或者是婆婆媽媽的表現。然而他們又深信自己比誰都更了解藝術上的英雄,並且拿出倚老賣老的親狎的態度批判他們。 他和一般有錢的,遊手好閒的,布爾喬亞的墮落的少女最投機。他是她們的一個伴侶,等於一個腐化的女僕,比她們更放肆更機靈,有許多事能夠教她們艷羨。她們對他毫無顧忌,盡可把這個任所欲為的,裸體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細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個像高蘭德那樣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潔,不願意受生活磨蝕的人,怎麼會樂此不起的跟這種人廝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學。呂西安·雷維—葛可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蘭德的心腹;高蘭德卻是呂西安·雷維—葛的心腹。這一點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個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對付一個比她更弱的男子。那時不但她的弱點,便是她的優點——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滿足。呂西安·雷維—葛看準了這一點:因為使婦人動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撥弄這根神秘的弦。再加高蘭德覺得自己相當懦弱,有些不甚體面但又不願革除的本能,所以一聽這位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計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別人原來跟她一樣的沒出息,對於人類的根性不應當過事誅求,因之她覺得很快慰了。這種快慰有兩方面:第一,她不必再把自己認為挺有趣的幾種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發覺這樣的處置很得當,一個人最聰明的辦法是別跟自己彆扭,應當對於沒法克制的傾向採取寬容的態度。實行這種明哲的辦法才不會使人感到一點兒痛苦。 在社會上,表面極端精煉的文明和隱藏在骨子裡的獸性之間,永遠有個對比,使那些能夠冷眼觀察人生的人覺得有股強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際場中,熙熙攘攘的決不能說是化石與幽靈,它像地層一般,有兩層的談話交錯著:一層是大家聽到的,是理智與理智的談話;另外一層是極少人能夠感到的,是本能與本能,獸性與獸性的談話。大家在精神上交換著一些俗套濫調,肉體卻在那裡說:慾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煩悶,厭惡。野獸儘管經過了數千年文明的馴化,儘管變得像關在籠裡的獅子一般癡呆,心裡可念念不忘的老想著它茹毛飲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頭腦還沒冷靜到這個程度:那是要年齡大了,熱情消失以後才能辦到的。他把替高蘭德當顧問的角色看得很認真。她求他援助;他卻眼看她嘻嘻哈哈的去冒險。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對呂西安·雷維—葛的反感了。呂西安·雷維—葛對他先還保持一種有禮的,含譏帶諷的態度。他也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是敵人,但認為是不足懼的:他只是不動聲色的把他變成可笑。其實,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對他表示欽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這種欽佩,他自己也知道,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作假的本領。於是,呂西安·雷維—葛從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對立,不知不覺的轉變為實際的,不露形蹟的暗鬥,而暗鬥的目的物便是高蘭德。 她對兩位朋友完全一視同仁。她既賞識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賞識呂西安·雷維—葛的極有風趣的不道德和聰明;而且心裡還覺得呂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的教訓她;她用著可憐巴巴的神氣聽著他,使他軟化。她天性還算好的,但因為懦弱,甚至也因為好心而不夠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戲,假裝和克利斯朵夫一樣思想。她很知道像他這種朋友的價值,但她不肯為了友誼作任何犧牲;不但為了友誼,而且為了無論什麼人甚麼事,她都不願意有所犧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呂西安始終來往不斷的事瞞著克利斯朵夫。她像上流社會的女子一樣憑了從小就學會的本領,若無其事的扯謊;憑了這扯謊的本領,她們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們個個滿意。她替自己辯護說是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傷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實是因為她明知克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為她照舊想做她喜歡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鬧翻。有時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搗鬼,便粗聲大片的鬧起來。她可繼續裝做痛悔的,誠懇的,傷心的神氣,對他做著媚眼,——女人最後的法寶。 ——她想到可能喪失克利斯朵夫的友誼,的確非常難過,所以竭力裝出嬌媚的和正經的態度,居然把他軟化了一些時候。但那是早晚要爆發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氣惱裡頭,不知不覺已經有些嫉妒的成分。高蘭德甘言蜜語的籠絡也已經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愛的成分。然而他們決裂的時候,來勢倒反因之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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