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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變形記(2)

變形記 卡夫卡 12172 2018-03-21
到了門那兒,他才注意到,本來就有點什麼東西引誘著他向門那兒走去,這就是食物的香味。因為那裡擱著一個碗,裡面是甜牛奶,浮著一片片小白麵包,由於高興,他幾乎要笑了,因為他比上午還要餓。所以他馬上將頭伸向碗中,除眼睛外,都和牛奶碰上了。然而他又很快地撤回來,因為他那尷尬的左側使他吃飯時很不方便,除非全身氣喘噓噓地配合--牛奶是他最愛喝的飲料,味道太美了,這肯定是妹妹端進來的,接著,他又認為不是妹妹端的。他幾乎是違心地離開了碗,他爬回房間的中央。 在客廳裡,像他從門縫中看到的那樣,已經點上了煤氣燈。要是平常這個時候,父親總提高了聲音給母親,間或也給妹妹讀下午出版的報紙,但現在卻沒有讀報紙的聲音。也許這種讀報最近變得稀疏起來了。往常妹妹總是要將讀報的內容給他敘述一番或記錄下來。現在不但沒有讀報,四周也變得如此寂靜,儘管這樣,屋子裡並不是空蕩蕩的。 "這個家過著多麼寧靜的生活啊!"他想。當他凝視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時,他感到一種莫大的自豪,他的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住宅里過著這樣的生活,這都是他為他們創造的。難道現在所有這些寧靜、幸福和安樂就要令人吃驚地結束了嗎?為了繼續這一思路,格里高寧願活動著自己,他在房間裡爬來爬去。

在這漫長的夜晚,一會兒這個邊門打開了,一會兒那個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會兒又被關上了。或許有人要進來解決問題,但又有顧慮,格里高乾脆守候在門口,決心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想進來而又有顧慮的人拽進來,或者至少要知道他是誰,但是門再也沒有被打開。格里高的守候,白費力氣,以前,當門要上鎖時,所有的人都要進來看望他,而現在他已經打開了一張門,其它的門很明顯白天就打開過了。然而沒有人進來。鑰匙從外面插在鎖孔裡。 客廳的燈到深夜才熄。很容易判斷:父母和妹妹長時間未睡,因為仔細一听就知道,他們三人都是腳尖點地離開客廳的。直到明天早晨肯定再也不會有人來這兒,這樣他就有充分的時間不受打擾的考慮,考慮他現在怎麼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被迫躺在房間的地板上,這房間高大而且空蕩,這使他有些害怕,他也弄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因為這是他住了五年之久的房間--他自己的這種變形是潛意識的,由於這種變形,他不好意思地匆忙鑽到長沙發下面,儘管他的背受到一種輕微的壓迫,頭不能抬起來,但他感到很舒服。可惜的是,他的身子太寬,不能充分地舒展。整個晚上他都呆在那裡,一部分時間處於半睡眠狀態,一種飢餓感總是讓他睡不好。一部分時間他處於憂慮和模糊的希望之中,憂慮也好,希望也好,結論都是一樣:他目前應該表現得安靜。要耐心和充分體諒家裡,使得大家都能容忍目前發生的這種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目前的情況下,這種不愉快是由他引起的,雖然是被迫,終究是他引起的。

格里高得出結論時,也就是他作出決定的時候,已經是黎明時分,幾乎還是夜裡,機會來了。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驗證這個決定的力量,因為妹妹這時正從前房開格里高的房門,她幾乎全都穿好衣服,神情緊張地往裡看。她沒有立刻找到他,及至在長沙發下發現他--上帝!他真是什麼地方都可安身,可他不能飛走--妹妹大吃一驚,不能自製,立刻重新從外面關上了門,但似乎有些後悔失態,馬上又打開了房門並且走進來,像進入重病人房間或來到生人這裡一樣,是用腳尖點地走進來的,格里高將頭移到剛好沙發的邊沿之處觀察她。看她是否注意到,牛奶基本未動而且他也並非不餓,看她是否帶了新的適合他口味的食物進來,如果不是她親自帶來的,也不提醒她,寧願餓著。雖然他現在有一種巨大的衝動要從沙發下面鑽出來,要跳到他妹妹的腳邊,求他發善心弄點吃的東西。他終究沒有動彈,不過妹妹立刻很驚奇地註意到,牛奶還是滿滿一碗,僅僅有少許溢在周圍,她馬上端起來,但不是直接端起,而是用了一張破紙夾著碗邊,把它帶出去了。格里高急於知道她會換些什麼進來,對此,他有各式各樣的想法,不過他從來未想過,以妹妹的善良真會做些什麼。事實上她帶來了很多食物供他選擇,這些食物攤在一張舊報紙上。有泡菜,晚餐剩下來的排骨,周圍擺著白色的肉凍,一些葡萄乾、杏仁、一份乾酪,兩天以前格里高說過乾酪不好吃;還有一份乾麵包,一份抹了黃油的麵包,另有一份抹了鹽的黃油麵包,除了上面這些食物以外她還提供了一碗開水,這或許是規定格里高必須喝的。妹妹非常細心,她知道,格里高不會當著她的面吃東西的,所以她很快就離開房間並且還將門鎖上了,以便他能察覺到,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用餐。這時,小腿胡亂抖動,好像要去吃飯了。此外,傷口似乎也全好了,他很驚奇,並且想到一個多月以前他是如何在使用刀子時將手劃破了一點點,以及前天他受傷時的疼痛情況。 "我現在體貼別人是不是太少些呢?"他想。他最先急於取食的是乾酪,貪婪地舔吸著,由於一種滿足感,他眼睛裡噙著淚水,他啃著乾酪,泡菜,嚼著肉凍,相反,他覺得新鮮食物並不好吃,連它們的味道他都不堪忍受,甚至於把這些他原本要吃的食物挪開。他花了很多時間吃完了這餐飯,這時他妹妹將鑰匙慢慢地轉動,這暗示格里高應該撤席了。他急匆匆地趕快回到沙發下面,懶洋洋地躺在原來的地方。但是他躺在沙發下面也受到了很大的委曲,儘管時間很短。這時妹妹已經在房間裡了,因為他吃了很多食物,身子未免略有鼓脹,他躺在沙發下面那低矮的空檔之處幾乎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況下,他鼓著眼睛看著他那並不知情的妹妹是如何用掃帚將殘羹剩飯甚至連格里高還未動過的食物掃到一起,好像這些沒有碰過的食物也不能吃了,他看到妹妹是如何將所有這些東西匆匆地抖進桶裡,並且用木蓋蓋好,提出去了。幾乎都沒有回過身子。這時格里高從沙發下鑽出來,他舒展著身子,得意洋洋。

他的妹妹每天就是這樣給格里高送飯的,早上送一次,這時父母和女僕尚未起床,第二次是午餐之後,父母這時也要睡一會,這時妹妹有意將女僕支開,當然父母和女僕也不願意讓他挨餓。但他們只是聽聽妹妹關於他的飲食情況的匯報,而不願親自去了解,這或許是他們不忍目睹吧。另外也有這種可能,那就是妹妹在講述情況時故意隱瞞了一些令人難受的細節。因為父母心靈上受到的折磨是夠多的了。 第一天上午,他們把醫生和鉗工請來,以後又說了些什麼話將他們打發走了。格里高並不知道;大家聽不懂他的話,但他們並未想到,包括妹妹也沒有料到,他卻能夠聽得懂別人的話,所以每當妹妹進得房來,格里高能聽清她不時的唉聲嘆氣和對神明的禱告,妹妹以後對送飯的事慢慢地習慣了一些,--要全部地習慣當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妹妹習慣了一些以後,格里高才有時捕捉到片言只語,這些話有時顯示一種手足之情,或者俱有確定的意義。要是格里高某次把食物吃得精光,她就說:"他今天味口真好,"要是情況相反,她就傷心地說:"又是原封未動。"

不過當格里高從他妹妹的嘴裡聽不出新的信息來時,他就會偷聽隔壁房間裡的一些談話,當然,他只能聽到聲音,哪個房間一有聲音,他就立刻跑到與那個房間相通的房門那裡。他的身子緊貼著房門,開始時,沒有任何涉及到格里高的談話。哪怕是秘密的談話,但是後來在吃飯時他們對此進行了討論,討論怎樣處理這件事。吃飯前後也有同樣的話題,每次討論至少是兩個以上的家庭成員,這種磋商持續了兩天。沒有一個人願意單獨留在家裡,而事實上也不可能全都留在家裡,女僕第一天--格里高不了解她對這個突發事件知道些什麼,和知道多少--她在第一天就跪在母親跟前,請求辭工。當一刻鐘以後她向主人家告別時,並沒有人向她提出什麼要求,她自己提出了一個驚人的保證,那就是關於這種事,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丁點兒。

母親和妹妹共同燒飯,然而並不怎麼費事,因為大家幾乎不大吃什麼。格里高老是聽說,這個叫那個吃飯,回答沒有別的,只是:"謝謝,我不餓"或是類似這樣的回話。妹妹經常問父親是否喝點啤酒,並且真心誠意地起身取酒,當父親沉默時,她便勸他喝一點兒,她可能請女管家去取;接著父親大聲說不要,然後客廳才歸於寂靜。 發事的當天,父親就向母女講述家庭財產情況和她們的前途問題,他不時從桌旁起身,從他的錢箱裡取出單據和記事本,五年以年父親的公司曾瀕臨崩潰,這個錢箱就解救過當時的危機,格里高聽到父親的開箱手續是如何的複雜,在取出東西後又鎖上了。父親講述家庭財政情況,格里高在房間裡聽到的那部分是最令人高興的,他認為,父親從那個公司裡得到的並不少,至少父親沒有說到相反的情況,格里高當然也沒有問他,以前他考慮的只是盡力讓全家忘記那次商業上的失敗,那次失敗破滅了全家的希望;於是他開始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工作,他從一個小伙計升到公司的外勤,外勤當然有其它賺錢的門道,此外,他工作上的努力使回扣變成了現金,這些現金擺在桌子上使全家感到驚奇和幸福,那曾經是家庭中輝煌的時代。雖然格里高以後賺了許多錢以供全家的開銷,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輝煌。家里人和格里高取錢的時候,都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這已經成了習慣,他很樂意供家里花錢,但不再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只有妹妹和他的關係貼近,他妹妹和他不一樣,很喜歡音樂,而且小提琴拉得很動人。格里高有個秘密計劃,到下一年,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付出代價從這年開始,錢是可以通過別的途徑賺回來的,從下一年開始,他要將他妹妹送到音樂學院去深造;格里高在城裡作短暫停留時,曾經常向他妹妹提起音樂學院,但總認為那隻是一個美好的夢,要實現這個美夢是不可想像的事;父母則毫無興趣,連聽都不想听這種無稽之談。但格里高已經想好了,準備在聖誕節那天鄭重宣布這件事情。

當他豎著粘在門上偷聽的時候,這些在目前情況下,毫無用處的思想湧進了他的腦海。有時候,由於太累,他的頭不小心磕在了門上,他立刻重新粘緊門扇。因為他引起的任何微小的響動,都可被門外面的人聽到,使大家歸於沉默。 "他又在幹什麼哪?"響過之後不久,他父親說,並且轉動身子對著房門,然後繼續他們中斷了的談話。 格里高已經知道了足夠多的情況--因為父親在敘述中習慣於經常重複他說的話,一來父親自己長期來並未親自經手家庭經濟收支,二來母親開始總是聽不懂,要提問--父親再說一次,就重複了。但格里高終於知道,儘管家裡發生過各種不幸,以前掙得的少量財產依然還保留住了。這筆財產可以在此期間按規定生出不少的利息,此外,格里高每月除給自己留少許錢外,其它所得都交給了家裡,這一部分錢家裡並沒有全部用完。格里高粘在門背後趕緊點頭,很高興家裡能如此量入為出,節約開支,本來他可以用這些多餘的錢來還父親對上司的欠債,他被辭退的日子為期不遠了,但現在看來,如同父親安排的那樣,毫無疑問,情況會美妙一些。

靠錢生利息養家,家裡目前這些錢肯定是不夠的,這些錢也許能維持家裡一年,頂多兩年,再多就不行了。這筆錢是不能動用的,要存著以備不時之需,如要應付日常開銷,就必須去賺錢。父親身體雖然還好,但已經老了,何況又是五年沒有工作了;他的信心不是很大,他一生勞碌,卻並沒有什麼成績,這五年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長期休假。五年之中他胖子,也變得相當的磨蹭。老母親也許可以賺錢吧?她可是患哮喘病,在家裡走一圈都覺得累,每隔一天,在開著窗戶的情況下,她坐在沙發上也覺得呼吸困難;妹妹可以賺錢吧?她還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她如今的生活還真是老天賜給她的呢,想穿得漂亮一點,睡個懶覺,經濟上作個幫手,參加一些簡樸的娛樂活動,特別是拉拉小提琴,這些構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她這樣一個人能賺錢嗎?一想到賺錢的必要性,格里高就離開了門,撲到門旁邊的皮沙發上,因為他由於羞愧、傷心而渾身發熱。

他通宵躺在那裡,一刻也睡不著。在皮沙發上蹭來蹭去,長達幾小時。或者他不惜花出艱辛的勞動將單人沙發推到窗口,他爬上窗牆,以沙發為支撐,倚著窗口浸沉於回憶。他想到解脫,這,他前些時候以來就獲得了。他望著窗外,事實上他看近處的東西也總是不清晰,對面的醫院,以前他經常很討厭看到它,如今也看不清了。要不是他明確無誤地知道他是住在安靜的,頗有城市氣息的夏洛特大街的話,他會以為這是荒郊野外,在這裡,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天地連成一片,灰濛蒙的,天地之間毫無區別。有兩次,他妹妹已經發覺到了,沙發移到了窗口,當她第二次打掃房間以後,發現沙發不僅移到了窗口,甚至連窗戶也打開了。 要是格里高與妹妹談談話,那該多好啊!他會感謝妹妹為他所做的一切,會更加遷就妹妹服務中不周之處。現在他正為此而苦惱。妹妹當然想盡可能地抹去整個事件帶來的痛苦,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痛苦果然是淡化了。她進來為格里高服務已經稀罕得使人驚奇,她幾乎難得進來。她急匆匆地跑去關門,生怕別人看到了格里高的房間。她迳直走到窗前很快地把窗戶打開,好像生怕窒息似的。雖然天氣還很寒冷,她站在窗口好一會,進行深呼吸。她這些動作弄得房間很不安寧,她以這種方式使格里高每天受驚兩次,在這兩次的全部時間裡,他就俯伏在沙發下發抖。格里高很清楚,在他所處的房間裡,關上窗戶,如果能使妹妹逗留在這裡,妹妹就會諒解他。

格里高變成大跳蚤,已經一個月了。妹妹對他的外形已不再驚奇,有一回她來得比平常早一些,這時,格里高站立起來了,正朝窗外看,那樣子相當可怕,妹妹一進來就看到了這可怕的樣子,況且他的位置,擋住了她立刻開窗的動作,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但這時她不但不進來,而且退了出去,還鎖上了門。外人可能以為,格里高要伏擊他妹妹,要咬她。格里高當然立刻躲到沙發下面,但他等到中午,他妹妹還沒有進來,她好像比往常不安一些,他知道,她還是看不慣他的外形,以後也看不慣,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發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於逃開,也要作很大的克制。為了不讓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著,--這樣翻一個身,他需要四個小時--他將一塊麻布擋住沙發下的空隙,這樣他便全身都被掩蓋起來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彎著腰也看不見。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見,這塊麻布沒有必要吊在那裡,那她便會取掉,須知,格里高的這種自我隔離並不是一種消遣活動。然而情況很清楚,她並沒有去動那塊麻布,這時格里高投去了感謝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將頭略微碰開了一下麻布以便觀察妹妹對格里高的新設施是怎樣的態度。

當格里高的外形發生變化兩週的時候,父母依舊不忍去他那裡。他經常仔細地竊聽他們對妹妹的工作是否給予充分的肯定,而他們卻常常對妹妹發脾氣,說她是個沒用的女孩,不過當妹妹在格里高房子裡進行清掃,並且好久不出來時,他們,父親和母親就等在門外,而且妹妹出來後要詳細向他們匯報,房間裡是什麼樣子,格里高吃的什麼東西,他這次表現如何,是否好些了。母親還要立刻去見格里高,但父親和妹妹說服了她,這一點,格里高聽得很清楚並且同意他們的意見。母親可是要進去,她說:"讓我去見格里高吧,他是我不幸的孩子!我要去他那裡,你們怎麼不理解我呢?"然後格里高想道:如果母親進來,也好!當然不是每天,而是一周進來一次,她畢竟比妹妹要懂得多。妹妹雖然有勇氣,但到底是個孩子,她只能以孩子的粗疏來對待這一沉重的工作。 格里高要見母親的願望很快實現了。考慮到對父母的影響,他白天不再到窗口露面,在那個幾平方米的地板上也不再爬來爬去,可晚上很難安靜地躺著。飲食不再使他感到一丁點兒愉快。晚上,他只得爬來爬去,在牆上,天花板上到處爬行,把這當作一種消遣,一種習慣。他特別喜歡掛在天花板上,那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一樣,呼吸自由,可以輕微地搖晃頭部,這幾乎是一種幸福的消遣。格里高居高臨下,正在感到幸福的時候,"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來了,當然這種重力現像比起前些日子加之於他身上的暴力大不一樣,雖然天花板距離地面很遠,也沒有受傷,妹妹很快發現了格里高自個兒發明的這種新的消遣方式。 --他在爬行時一路上還留下了粘液的痕跡--這些,妹妹就記在心裡。她要盡量擴大格里高的爬行面積,要把擋路的家具搬掉,首先要把那口箱子和寫字台搬掉,但她一個人單獨完成不了這些活,她又不敢請父親幫忙,女僕肯定不會幫忙。以前那個廚娘不干了,而這個十六歲的姑娘還是勇敢地留下來了,但她要求平常總是鎖著廚房,只有特別召喚才打開。有時候父親不在,妹妹無可奈何只有呼叫求母親了。這一次,妹妹也只好叫母親了。隨著妹妹的那種使人愉快的呼叫,母親靜靜地來到了格里高的房門前,首先當然是問妹妹。看房間裡是否正常,這時妹妹才請她進來,格里高這時急急忙忙地將麻布往下拉,並且拉出更多的折疊來,但外表上看起來完全像是隨便扔在沙發上的一樣,格里高這次停止了在麻布下面的窺探工作,他也放棄了利用這次機會看看母親。他很高興,母親到底來了。 "你過來,現在看不到他,"妹妹說。明顯的是拉著母親的手領她進來的。格里高在聽著,這兩個沒有力氣的女人怎樣將這樣沉重的箱子挪動。妹妹又怎樣不聽母親的話,而承擔這工作的大部分力氣活,母親擔心她完成不了。事實上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概乾了十五分鐘,母親說,這櫃子最好不要動,因為第一,它太重了,父親回來前還完成不了,箱子挪到中間還擋住了格里高的每條通道;第二,很難肯定格里高就喜歡挪動家具。她們的看法似乎不一致。格里高一看到空蕩蕩的牆壁就揪心得很。為什麼格里高覺得不要挪動家具呢?因為他長期以來就習慣了房間的擺設,若移出家具,就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母親很輕地說了一句總結性的話:"難道不是這樣嗎?"母親對妹妹幾乎是咬著耳朵說的。 母親並不知道格里高藏在什麼地方,母親雖相信他聽不懂她的話,但為避免格里高聽出她的聲音來,所以她悄悄地說。 "我們一挪動家具,好像表明我們放棄了對格里高病情好轉的希望,我們是在任其自流,難道不是這樣嗎?對於家具,我們最好還是維持原狀,以便格里高再回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房間裡依舊是原樣,他就能更容易地忘記這段經歷。" 聽了母親的話,格里高認識到,就在這兩個月裡,就是家裡這樣單調的生活,由於缺乏人與人之間的談話,他的理解力也有點糊塗起來了,因為他不能說明他是否曾經嚴肅地想過將房間挪空,但他的房間是溫暖的,繼承下來的家具將這里布置得很舒服。如果他真有興趣將這房間變成洞穴,在洞穴裡他雖然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爬來爬去,但同時這不意味著他將迅速地全部地忘卻他作為人的過去的生活了嗎?好久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了,母親的話使他清醒了,什麼都不要挪動,一切保持原樣,他不能缺少家具對他所起的良好作用,家具的存在並不阻礙他無意識地爬行,而且是有益的。 可惜妹妹持相反的意見,每當談到格里高事件時,妹妹已經習慣於以一種特殊身份,以一種內行的身份,反對父母的意見。當然,從妹妹來說也不無道理。她原來自個兒想出來的,要搬走箱子和寫字台,後來又發展到搬走除了不可缺少的沙發以外的所有家具。母親對於不需挪動家具的理由其實很充分,但妹妹卻不同意母親的看法,這當然不僅僅是妹妹的一種孩子似的固執,這種固執,在最近一段時間來說,是出人意料的。她反對母親的意見還出自於一種自信,這種自信,難能可貴。它使妹妹確定了必須搬出家具,事實上她也看出了,格里高需要大面積的地方爬行,相反,這些家具,只要人們看到這個情況,這些家具就毫無用處。另外,她這種年齡的姑娘經常頭腦發熱,這種發熱,這種衝動,一有機會就要尋求滿足,妹妹格蕾特就受這種衝動的支配,要把格里高的房間弄得更加引人驚奇,為的是替他作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在這個房間里格里高單獨自行統治了各面牆壁,那麼,除了格蕾特以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敢進來了。 妹妹不想因為母親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母親在這房間感到不安而猶豫不決,很快就不作聲了,幫妹妹將箱子挪出去,格里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只得讓她們搬走,不過寫字台還在,這兩個女人伏在箱子上氣喘噓噓的,然後很艱難地搬走了箱子。當格里高將頭從沙發下向外探出一點點來,以便看看他怎樣能小心謹慎地干預此事。但是不幸,這時他母親剛好回到房子裡來了,而格蕾特正在隔壁房間抱著箱子,一個人將它左右搖晃,當然也無濟於事。格里高看母親進來了,擔心她看不慣兒子的外表,這可能使她弄出病來,所以,格里高趕緊驚恐地縮回來,撤到沙發的另一端。這時沙發自然略有動靜,這足以引起母親的注意。她愣住了,沉默地站了一會,然後跑回格蕾特那兒去了。 儘管格里高一再想到不會發生什麼特殊事情,只不過搬開家具罷了,然而他不得不很快地承認,這次家具大搬動對他來說,有如一次大騷動。兩個女人走來走去,她們小聲的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摩擦聲,他的頭和腿縮成一團,整個身子壓在地板上,無可否認,他不會支持多久。她們替他騰空房間,搬走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例如裡面放著鋸子和其它工具的箱子搬走了,現在正鬆動已牢固嵌入了地板的寫字台,在這個寫字台上,他作為商學院的學生,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都在這裡寫過作業--格里高現在真是不再有時間驗證母女倆的良苦用心了,他已忘記了她們的存在,她們精疲力倦,正在默默地勞動,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母女倆正在隔壁房間裡靠著寫字台休息,他冒出來,四次變換方向,他這時真不知道首先要怎樣應急,這時他看到掛在空蕩盪牆壁上那個顯眼的像框,裡面嵌的是穿著皮裝的一位夫人像。他匆忙爬到像框上將自己壓在玻璃板上,扣得緊緊的,使他溫暖的腹部感到舒服,這個像框現在完全可以掩蓋他,肯定不會被人拿走,他把頭部轉向房門以便等母女們回來時好進行觀察。 她們沒有休息多久,又回來了,格蕾特用手臂挽著母親的腰,幾乎是扶著她。 "我們現在還拿什麼呢?"格蕾特說,並且環視周圍。這時母女倆的目光和格里高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也許僅僅是由於母親現在勞累,妹妹保持了克制,她低下了臉,向著母親,為了打破僵局,她毫不猶豫並且聲音顫抖地說:"我們最好還是回客廳去吧?" 格蕾特的意圖,格里高很清楚,她怕母親受不了,先將母親送回客廳,然後將他趕下牆壁。她終歸是要這樣幹的!他坐在像框上,不讓取走它,他真想蹦到格蕾特的臉上。妹妹的話開始還給了母親相當的安慰,母親向旁邊走去,看見了印有花枝圖案的牆紙上有一團棕色的東西,她以為那就是格里高,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大叫一聲,那是一種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啊上帝!啊上帝!"她伸開雙臂,把一切東西扔到沙發上,她倒下了,不動彈了。 "你這個格里高!"妹妹帶著焦急的眼光高舉拳頭,自從格里高變形以來,這是妹妹直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跑到隔壁房間去取急救藥,這種藥可以使母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格里高也想幫忙。 --拯救畫像以後還來得及--他原來牢牢地粘在玻璃上,他用勁脫離了它。接著跑到隔壁房間裡,如同以前一樣,好像要給妹妹什麼指點。他就站在妹妹身後,格蕾特正在各種各樣的瓶子中尋找,當她轉過身來時,大吃一驚;一個瓶子掉到地上,打碎了,碎片傷了格里高的臉,一種腐蝕的藥濺了他一身。格蕾特沒有停留,拿了一切能拿的小藥瓶,帶到母親那裡去,用腳把門一蹬,門關上了。格里高等於被母親關在房間裡了。由於他的原因,說不定母親快要死去,他打不開門,他也不想去追趕必須留在母親那裡的妹妹。他現在除了等待以外,無事可做。由於內疚和憂慮,他開始爬行,到處爬行,牆上,家具上和天花板上。當他覺得整個房間在他周圍旋轉時,他在疑慮中終於掉到了大桌子中央。 過了一會,格里高疲倦地躺在那裡,周圍是一片寂靜,這也許是一個好的徵兆。門鈴響了,廚娘當然窩在廚房裡,所以妹妹必須去開門。父親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這是父親的第一句話,父親也許從格蕾特的臉上知道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顯然,她的臉撲到父親的胸口上了。 "母親昏倒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些了,格里高很特別。""我早就料到了,"父親說,"我一直給你們講,但你們母女都不聽。"格里高很明白,格蕾特過於簡略的匯報捅了亂子。父親以為格里高使用了暴力,犯了錯誤。所以格里高想向父親解釋並安慰他,但他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作這種解釋,所以他逃到房門那兒並且粘在那兒,這樣他父親從前房進來時就會明白,格里高只想回自己的房間去,並無惡意,也不需要攆他出去,只要將門打開,他就會立刻消失。 可父親沒有心情注意這些細節,他進來時立刻叫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馬上要發作了,是喜是怒難以捉摸。格里高將頭從門那兒轉回來,朝著父親站了起來,沒有向父親解釋他為什麼現在站在這兒,格里高沒有考慮在別的房間怎樣爬行,如今他要慎重對付已經變化的情況,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嗎?平常,格里高早晨出門辦事,父親還是疲倦地裹在床上,晚上他回來時,父親已穿著睡衣坐在帶靠背的沙發上和他打招呼,父親幾乎不能站起來,他把手臂舉起來就是表示高興。格里高,父親和母親在一年的某幾個星期天或節日里難得三人出去散步,父親總是走在中間,大家都走得慢,但父親總是要更慢一些,而且總是將自己裹在一件舊大衣裡,支著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進。如果他要說什麼話,他得站著,將他的陪同人員召集起來。眼前的父親還是這個樣嗎?他現在站得相當的直,穿著平整的、帶金鍊扣的藍色制服,像商業學校的侍者穿的衣服一樣。衣服的領子高而且硬,上面露出一個有力的夾下巴。濃密的眉毛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輝,他的零亂的白髮向下梳理,梳得十分精細而且光亮生輝。沙發離他較遠,他把帽子扔到沙發上,帽子飛越房間呈拋物線。他的帽子上繡有金線交織的字母,這也是一個銀行製作的。這時父親把長制服的下擺往後一掀,兩手插在褲兜里,臉色陰沉,朝格里高走來,他也許甚至不知道要幹什麼。他終於不同尋常地蹺起了雙腳,他的靴底很大,這使格里高感到驚奇,但他沒有停留,他深知,自從他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親對他總是最為嚴厲,並且把這看成是理所應當的。父親一會兒停著,一會兒急步向前,一會兒又不動彈,格里高總是逃著,就這樣,父子兩個在房間裡兜圈子,但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也沒有因為他的速度很慢而出現追趕的情況,所以格里高暫時就停留在地板上。有時候,他擔心由於父親的狠毒會擋住他逃往牆上、逃往天花板上,格里高心裡想,就是這樣的情況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為父親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得運動無數次。像以前一樣,格里高對於自己的肺並沒有多大的信心,很明顯,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了。他搖搖晃晃,集中力量準備急步爬行,這時他幾乎沒有打開眼睛,思緒遲鈍,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還有什麼自救的辦法。他幾乎忘記了牆壁是廣闊的天地,當然,這裡的家具都配有許多精細雕刻的尖利的邊角--這時飛過來一個什麼東西,剛好經過身邊,輕輕地滾了幾滾,滾到他跟前,那是蘋果;緊跟著,第二個蘋果向他飛來,格里高由於驚呆了,他站著不動,繼續逃跑已經沒有用處了。因為父親已經決定轟擊他。父親從餐具櫃上的水果盆子裡取滿了一袋子蘋果,他並不計較準確與否,只是向格里高一個一個地扔蘋果,這些紅色的小蘋果像帶了電一樣在地上互相滾到一起,又互相撞擊開來,一個扔得較輕的蘋果擦著了格里高的背,但沒有傷著他。緊接著而來的一個則打中了他的背,格里高要繼續爬著前進,好像由於地點的更換,這種令人驚奇的、不可置信的痛苦可以消失,然而他腦子完全糊塗了,感到像釘在地板上一樣,他躺下了。在躺下以前,他僅僅看了最後一眼,母親搶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出現了。她穿著襯衫,因為她在昏迷中,妹妹給她解開了衣服,以便呼吸暢通一些。母親朝父親跪下。母親的裙子本來是向上捲著的,她跑著的時候一束一束地掉到地上,擋著路,她就這樣跌跌撞撞踩著裙子奔向父親,抱著他,抱得那麼緊--但以格里高的視力,看不到這幅情景。她的雙手抱著父親的後腦,求他饒兒子一命。 格里高得這種嚴重的變形病已經一個多月了--蘋果依舊還在地上,因為誰也不敢去取走。蘋果擱在那裡作為一種虐待的紀念--這似乎使父親自己想起,儘管格里高目前變成這個可憐討厭的樣子,但還是家庭的一個成員,不可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他。應該對他盡家庭的義務。家裡應該吞食這個苦果,應該容忍,除了容忍,不能有別的。 雖然由於格里高受傷,也許永遠失去了活動能力,像一個傷殘人一樣,橫穿房間暫時需要好幾分鐘--往高處爬那是不可想像的,但是按照他的看法,他也得了一種足夠的補償,靠近晚上時,客廳的門被打開了,他已經習慣於進行敏銳的觀察,可長達一二個小時。這時他躺在黑暗中,從客廳往外看,看不清楚,他就躺在他的黑暗的房間裡觀察,而全家則坐在桌子旁邊,全都處於燈光之下,他可以看著他們並聽他們的談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家里人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是聽之任之。 當然,往日的談笑風生沒有了,這使他有點神往的想起了以前出差在外的情況,他住在小旅館房間裡,勞累不堪,一頭撲向潮濕的被褥。客廳裡現在變得非常的安靜,晚餐後父親坐在單人沙發上很快睡著了,母女倆相約保持安靜。在燈光下母親向前彎著腰,繼續縫製模特公司的高級內衣;妹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當售貨員的工作,晚上正學速記和法文,以便能謀得一個更好的職位。有時候,父親醒來了,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睡著了,他對母親說:"你今天又縫製了多久?"然後他又立刻入睡了。而母親和妹妹則相視而笑,可她們顯得疲倦。 父親在家裡也穿著他那一套侍者制服,不能不說這是一種頑固,他的睡衣掛在衣鉤上毫無用處。他穿得整整齊齊,靠在沙發里假寐。好像隨時都在準備著對付差使,等待上司的吩咐;這樣一來,他的製服也就很快失去了開始時的鮮豔,雖然母親和妹妹精心洗滌也無濟於事。格里高經常整個晚上看著他父親那件越來越骯髒的衣服,不過那制服上的鍍金鈕扣由於經常的擦拭倒顯得光輝奪目,這位老人就是穿著這種極不舒服的衣服,安詳地睡覺。很快就十點鐘了,母親小聲地給父親說著什麼,想把他弄醒,說服他到床上去,因為這裡睡不好,他明早六點就得上班,睡個好覺對父親來說是必要的。但父親很固執,這是他當侍者以來養成的脾氣,他堅持還要在桌子旁邊睡一會,儘管他入睡是很有規律的,但要他從沙發上移到床上去得費很大的勁。這時母親和妹妹想小聲勸說他挪窩,一刻鐘過去了,他還是慢慢地搖著頭,閉著眼睛,不起來。母親拽著他的袖口,在他耳朵上說了些柔聲細語。妹妹也離開了作業本幫母親的忙,但這對父親來說都不起作用,他在沙發里睡得更熟了。直到母女兩個抓住他的腋下,他才睜開眼睛,一會兒看著妹妹,然後說,"這是一種生活,是我的晚年的安靜。"在兩個婦女的扶持下,他很費事地起來了,好像他本身俱有重量,他由兩個婦女引他到房門,在這裡向她們表示:自己走。他就這樣自行繼續前進,妹妹急忙放下鋼筆,母親也將手中的縫紉機具放下,緊跟著在父親後面,準備繼續幫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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