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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裸面 西德尼·谢尔顿 7753 2018-03-21
第二天早晨各家報紙紛紛以頭版顯著位置報導卡羅琳慘死的消息。 傑德很想打電話通知病人取消當天的預約。整整一夜沒有合眼,人昏昏沉沉,眼皮直往下垂,眼睛像進了沙粒似的澀得直痛,可是,看了一下預約登記本,決定不取消了,因為至少有兩個病人情況特殊,倘若臨時取消,說不定會鋌而走險,那樣就會前功盡棄,後果不堪設想;另外三個病人會老大不高興,其餘的人倒還容易對付。考慮到這種情況,他決定不作改變,一則為病人著想,二則也為他自己著想,替別人治療時必須全神貫注,無法分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這正是極好的自我治療。 傑德早早來到診所,沒料到過道裡已擠得水洩不通,盡是報紙、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和攝影師。他不讓這些人進診所,也拒絕發表聲明之類的玩意兒。好不容易總算擺脫了這些人的糾纏,慢慢拉開通向里間的門。血跡斑斑的地毯已拿走了,室內的擺設都已放回原處,看上去已一切恢復正常,然而卡羅琳再不會進來了,再也看不見她的笑臉和充滿青春活力的身影。

過不多久,傑德聽見外屋的門推開的聲音。當天第一個預約病人到了。這人名叫哈利遜·伯克。他一頭銀絲,氣度非凡,典型的大公司董事的模樣,事實上他正是國際鋼鐵公司副董事長。當傑德初次看見伯克時,不禁暗暗稱奇,一時不知是這位副董事長創造了典型形象,還是典型形象創造了這位副董事長。同時他暗暗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要寫一部關於臉譜價值的書;相信醫生的臨診態度、律師的出庭辯訟才智、演員的臉型和體型——這些是超越國界、全世界通行的東西,好像流行音樂、服裝一樣,到處都受歡迎。 伯克在長榻上躺下,傑德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他身上。伯克是彼得·哈德利兩個月之前介紹給他的。傑德只用了十分鐘就確診伯克患的是偏執狂病,發展下去會殺人。儘管報紙已登了發生在診所裡的慘案,伯克卻隻字未提,這正好符合他的病例。他這號病人只關心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以前你不信我的話,”伯克說,“現在我掌握了充分的證據,足以證明他們都在追捕我。” “我們說定輕易不下結論。”傑德謹慎地回答。 “記得昨天你我一致同意幻覺——” “要知道我說的不是幻覺。”伯克大吼,翻身坐起,緊握雙拳。 “他們想要殺死我!” “躺下,放鬆,別激動,慢慢說。”傑德好意相勸。 伯克非但不聽,反而跳下長榻,站在傑德面前,眯縫著眼睛。 “你不能說些別的話嗎?連我的證詞都不聽!怎叫我不懷疑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你知道我不是他們的人,”傑德耐心地解釋,“我是你的朋友,正在設法幫助你。”失望情緒頓時襲上心頭,傑德如刀刺針扎般地疼痛。過去一個月治療順利,取得了一些進展,這一下就喪失殆盡了。病人又回到兩個月之前那種疑神疑鬼的狀況。

伯克早年進入國際鋼鐵公司,先當郵件收發員,混了二十五年,憑他那堂堂儀表、溫文爾雅的態度,步步高升,扶搖直上,最後爬到副董事長的位子,只差一步就可登上董事長的寶座了。卻不料禍從天降,四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在南安普敦的夏季別墅突然著火,妻子和三個孩子葬身火海,當時他正在巴哈馬群島與情婦尋歡作樂。這場慘禍對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心裡留下了無法癒合的創傷。從小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自拔。從此以後,他愁腸百結,憂心忡忡,與朋友的交往越來越少。夜幕降臨後,他獨守空房,追憶可怕的災禍,體驗妻兒被火舌吞噬時的極度痛苦;同時,腦海裡浮現出自己與情婦顛鸞倒鳳的情景。這一切像是電影,在腦海裡演了一遍又一遍。家人之死全怪自己;如果當時他在家,也許能救出妻兒。這念頭老纏繞著他,使他日夜不得安寧,久而久之,成了心病。在他心目中,自己是個惡魔,他知道,上帝知道,當然別人也看得清楚。他恨自己,知道別人也恨他。別人笑臉相迎,那是虛假的,同情也是假裝的;人家一直在等他自我暴露,在設圈套等他往裡鑽,設陷阱等他往裡跳;但是,他比這些人精明,不上他們的當。後來他乾脆不去董事專用餐廳吃飯,而躲在自己辦公室裡悄悄吃午飯。總而言之,他千方百計躲著別人,恨不能鑽到地下去。

兩年前,公司推選董事長,哈利遜·伯克被冷落在一邊,沒有人提他的名,反倒從外面請了個人來當董事長。過了一年,重新推選副董事長,伯克靠邊站。伯克火了,這簡直是合夥謀反啦。他開始偵查周圍的人,夜間他把錄音機藏在其他董事的辦公室裡。六個月前,正當他在藏錄音機的時候,被人撞見了,看在他的資歷和地位分上,才沒有開除他。 為了減輕伯克的工作壓力,公司董事長免去了他的某些職務。本來是出於好意,但事與願違,伯克更加堅信周圍的人在跟他作對,挑他的毛病,甚至要置他於死地。周圍的人怕他,跟他過不去,那是因為他比誰都精明能幹;要是他當了董事長,這些笨蛋統統都得滾蛋。他經常神誌恍惚,心不在焉,工作中的失誤越來越多。當別人向他指出錯誤,並提請他注意的時候,他總是忿忿不平,怨氣沖天,矢口否認,聲稱別人修改了他寫的報告,變動了統計數字,目的在於敗壞他的聲譽。不久,他意識到跟他作對的不僅是本公司的人,外面還有特工人員在監視他,偷聽他的電話,私拆他的信件。他不敢吃飯,怕有人在食物裡放毒藥。吃不好,睡不好,終日愁山愁海,鬱悶憤慨,體重大降。董事長焦慮煩惱,找到彼得·哈德利醫生,請他給伯克治病。彼得同伯克談了半小時,就打電話給傑德,請他收下伯克。傑德的預約登記本已滿了,看在老朋友分上,只好勉強答應了。

伯克仰臥在長榻上,兩個拳頭捏得緊緊的。 “說說你的證據吧。”傑德說道。 “昨天夜裡他們竟然闖進我家裡來了。他們要殺死我,但是他們玩不過我,我比他們機靈。這些日子我在書房裡過夜,門上加了好幾道鎖,所以他們近不了身。” “你向警方報案了沒有?” “當然沒有?警察跟這幫人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已下命令叫他們槍殺我,然而只要周圍有人,他們就不敢下手,所以我盡量混在人群中。” “你告訴我這些情況,很好,我非常高興。” “你知道了這些情況,打算怎麼辦?”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認真聽著。”傑德指指錄音機。 “咱倆的談話錄了音,萬一他們真把你殺了,我們手頭有記錄,可以追查陰謀。”

伯克馬上面露喜色。 “妙!錄音帶!這就不怕了,可以收拾這幫傢伙,給我報仇。” “別太激動,請躺下好不好?”傑德說。 伯克點點頭,重新躺下,閉上眼睛。 “我很疲乏。好幾個月沒睡覺了,不敢合眼呀!被人追踪的滋味你沒嚐過,我可嘗夠了。” 我沒有嚐過被人追踪的滋味?傑德馬上想到麥格里維。 “難道你的管家沒有聽見聲響?”傑德問道。 “不是對你說過了嗎?兩個星期前我把他解雇了。” 傑德立時回顧了最近幾次與伯克的談話。就在三天前,伯克說他跟管家乾了一架,說得繪聲繪色。看來他的時間概念全亂套了。 “我不記得你提過這回事,”傑德漫不經心地說,“你敢肯定是兩個星期之前把管家辭退的嗎?” “我從不記錯,也從不說錯。”伯克厲聲說,眼裡閃爍著怒火。 “你想我怎麼當上全世界最大的公司的副董事長的?就是因為我腦子好,醫生,別忘了這一點。”

“為什麼辭退管家?” “他想毒死我。” “怎麼毒法?” “把砒霜放在火腿、雞蛋裡。” “你嚐了沒有?” “那怎麼能嘗呢!我沒那麼傻。”伯克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怎麼知道裡面有毒藥?” “我能聞出來。” “你對他說了什麼?” 伯克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二話沒說,把他揍了一頓,打得他屁滾屎流。” 伯克說得眉飛色舞,傑德聽著心涼了大半截。本來他自信只要給他時間,伯克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現在時間過去了,節外生枝,伯克的病情急轉直下,變得嚴重了。在精神分析中總隱藏著病人胡思亂想的危險,一旦迸發,長期鬱積在內心的種種激情和獸性就會發洩出來:像瘋狂的野獸橫衝直撞。治療的方法,第一步是讓病人暢所欲言,隨便亂說。在伯克這個病例中,出現了反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先前的治療把多年秘藏在心頭的敵意和仇恨全都排放出來了,病情似乎已逐漸好轉,病人開始同意醫生的看法,並沒有人在搞陰謀,只是他自己操勞過度,結果精神耗盡。傑德自以為正引導伯克走向正常,不久便可進行深層分析,著手治本,挖除病根。他萬萬沒有想到伯克一直在巧妙地弄虛作假,糊弄他,考驗他,引他中計落入圈套,搞清他的身份,看看他是不是他們那一伙的。伯克是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這個傢伙孑然一身,如果炸死,倒也沒有親友需要他去通告。要不要給公司董事長打電話,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如果真要這麼做的話,那就無異斷送了伯克的前程,他會被關進精神病院。伯克是個潛在的殺人偏執狂,自己的這個診斷對不對呢?他沒有十分把握,所以想另請專家鑑定,待確診後再打電話,但是伯克絕不會同意的。

“伯克,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伯克立刻警惕起來。 “如果有人想陷害你,那麼勢必激怒你,讓你暴跳如雷,狂吼亂咬,打人行凶甚至殺人放火,這樣就可以把你關押起來……可是你很機靈、很精明,不上這個當。我要你做到,不管人家怎麼激你,不理睬他們,不去動他們,那樣他們就不敢碰你一根毫毛。” 伯克頓時喜形於色,目光閃爍。 “呀,你說得太對了。原來如此,那是他們的如意算盤。嘿嘿,我們比他們更機靈,是不是?” 從外屋傳來接待室門開關的聲響。傑德看表,知道第二個病人到了。 傑德輕輕地把錄音機關上。 “咱們今天就到這裡吧。” “一切都錄在帶子上了?”伯克急切地問。 “每一句話都錄下來了。”傑德回答道。 “沒有人會傷害你的。”稍稍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想你今天不要去公司上班了,還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不行,”伯克悄悄地說,聲音裡充滿絕望情緒,“如果我不在辦公室,他們就要把我的名字從門上扯下來,換上別人的名字。”說著他把身子斜向杰德。 “你要多加小心。要是他們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們也會對付你的。”伯克走到通向過道的門,打開一條縫,朝過道兩邊張望了一下,側身溜了出去。 傑德目送他出去,心裡很難過,可說是非常痛苦。倘若他早來六個月治療,也許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正尋思著,忽然腦海裡掠過一個念頭,使他不寒而栗。殺人兇手正是伯克?有沒有可能漢森和卡羅琳都是伯克一人殺死的?伯克和漢森都是病人,可能打過照而。過去幾個月裡好幾次伯克排在漢森後頭,不止一次伯克遲到了。一個進去一個出來,很容易在過道裡遇見,見過幾面之後,很容易觸發他的偏執狂想,以為漢森在跟踪他,威脅他的生命。至於卡羅琳,伯克每次來診所必定看見她。會不會他的病態心理把她當做某種危險,必須除掉方始安心?伯克得精神病到底多久了?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死於意外火災。真是意外嗎?無論如何,他定要弄個清楚。

傑德走到通接待室的門邊,順手開開,說了聲“請進來”。 安妮·布萊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傑德走去,臉上泛著一絲微笑。他的心弦又一次顫動了,第一次見面時就顫動過。自從妻子伊麗莎白去世之後,他第一次對女性動了感情。 伊麗莎白和布萊克在外貌上毫無共同之處。伊麗莎白金發藍眼,個子小;安妮·布萊克長著一頭黑色的秀發,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又長又黑的睫毛,修長的身材,豐滿的體型,充分顯露出曲線美。她儀態莊重,舉止大方,才智過人,好一派典雅貴婦氣度。除了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睛,整個形像給人以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她說話時嗓音低沉而柔和,還稍帶點沙啞。 安妮年齡二十四五,是傑德所見過的最美的女性。美貌固然賞心悅目,使他產生愛慕之情,不過真正吸引他的是美貌之外的某種東西——一種幾乎可以觸摸得著的力量。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初次會面就一見如故,彷彿自幼就認識她似的。死灰復燃,熄滅的情火也會重新燃燒,而且來勢兇猛,使他大為吃驚。 她初次出現在診所是三星期之前,沒有預約就來了。卡羅琳向她解釋號已掛滿,沒法再收病人。誰知安妮悄悄地說她願意坐等,在外屋坐了兩小時,卡羅琳於心不忍,便把她領到傑德那兒去。 霎時間一股強烈的感情流遍全身,傑德神魂顛倒了,頭幾分鐘她說的話,都沒聽見,或聽見了也沒聽進去,或聽進去也不知什麼意思。他只記得起請她坐下,她通報了姓名:安妮·布萊克。沒有工作,是家庭婦女。傑德問她有什麼問題,她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說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問題。有一位當醫生的朋友提到傑德,推崇為國內水平最高的精神分析專家,問她醫生朋友姓甚名准,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其實,傑德的名字她可能是從電話簿裡找來的,誰知道呢。 當時傑德跟她耐心說明情況,預約已排得滿滿的,實在沒法再接收病人了。他主動向她介紹了十幾位名醫,她都一一謝絕了,她已認定傑德一人,非要他治療不可。拗不過,他只得收下她。看外表她似乎完全正常,只是顯得有點精神壓力,所以認為她的問題比較簡單,容易解決。他破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凡沒有別的醫生推薦介紹的病人一慨不收。那天他沒吃午飯,全為她看病。過去三星期裡她每星期來兩次,傑德對她的了解卻並無增加,仍停留在初次見面時的程度,對自己的變化倒清楚了:自伊麗莎白去世以後他第一次墮入情網了。 第一治療時,傑德問她愛不愛丈夫,恨不得她回答“不愛”,但她說:“我很愛他,他是個大好人,身體強壯,精力充沛。” “你認為他是父親型的丈夫嗎?” 安妮把紫羅蘭色的眼睛轉向杰德,看著他說:“不,我當初就不找父親型的丈夫。我童年時候家庭生活十分美滿。” “哪兒出生的?” “雷維爾,離波士頓不遠的一個小城市。” “父母親健在嗎?” “父親尚健在,母親在我十二歲時中風死了。” “你父母感情妤嗎?” “他們情投意合,相敬如賓,稱得上恩愛夫妻。” 傑德心中暗喜:你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你也是顆多情種子。看夠了人間的病態、失常、苦難,安妮給他帶來了春天的氣息,診所裡春意盎然。 “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女,嬌生慣養壞了。”她仰起臉朝他微笑,笑中透著天真稚氣、坦率友好,沒有一點矯揉造作、狡猾奸詐。 她簡單地敘述身世。她曾隨父親在國外生活,現在他在國務院任職,後來他再婚,遷居加利福尼亞,她就到聯合國當譯員。她操流利的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有一年,在巴哈馬群島度假,認識了一位建築公司老闆,起初安妮並不特別喜歡他,可是他窮追不捨,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兩個月後他達到了目的,他倆就結合了。現在已結婚六個月,家住在新澤西州,一所很大的房子。 看病五六次,關於她的情況傑德就知道這麼多;她有什麼毛病,他仍毫無線索。每次談話過程都遇到了感情障礙,使她不能和盤托出。第一次治療時的部分談話內容,他還想得起來。 “你的問題是不是牽涉到你丈夫?” 沒有回答。 “你和丈夫在身體方面合適嗎?” “合適。”一陣窘迫。 “你懷疑他同別的女人相好嗎,或者有曖昧關係?” 這一問把她逗樂了。 “不懷疑。” “你同別的男人有沒有這種關係?” 她生氣了。 “沒有。” 他暫不往下問了,得考慮突破障礙的辦法。稍加思索後,他決定從大的方面逐個詢問,直到擊中要害。 “為錢吵架嗎?” “沒有。他為人慷慨大方。” “與公婆、妯娌有沒有不和?” “他是孤兒,我父親住在加州,挨不著邊兒。” “你本人或你丈夫吸過毒嗎?” “沒有。” “你懷疑丈夫是同性戀嗎?” 她笑了,低聲而多情的笑。 他緊逼一步,追問道:“你有沒有與別的女人發生過性關係?” “沒有。”她對他投以責備的目光。 後來,他又問了些其他問題:酗酒、性寒、懷孕。她害怕懷孕嗎。凡是當時他能想到的話題都問到了。對這些問話,她只是搖搖頭,那雙沉思、機智的眼睛一直盯著他。每當要她作出明確的回答時,她總轉移方向,把他引開,說:“請你耐心點好不好。讓我按自己的意思治療吧,別難為我了。” 要是別的病人,傑德早就撒手不管了;但是他得幫安妮一把,再說只要病人來,就可常見面。他心中有個她,怎也放不下。 近三星期來,他一直讓安妮不拘題目,隨意談論。她隨父親到過許多國家,見過不少世面,會過各種各樣的人。她思維敏捷,有一種獨特的幽默感。他發現他倆在讀書方面有共同的興趣,在音樂方面有共同的愛好,在戲劇方面有共同喜愛的劇作家。她熱情友好,但對待傑德只是把他當做醫生,至少傑德沒有覺察任何過分的言語、舉動。這真是難堪的嘲弄:多年來他一直下意識地在尋找安妮這樣的女性,現在她走進自己的生活中來了,而他的職業卻是幫她解決問題,送她回到丈夫的懷抱裡。 安妮走進診室的時候,傑德移步到長榻跟前的椅子旁,等她來躺下。 “今天不躺了,”她平靜地說,“我來看看能不能幫點忙。” 他呆呆地瞧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這兩天神經繃得太緊,情緒太受壓抑,一旦有人說幾句同情的話,尤其出自心上人之口——他完全沒料到——頓時表現失常,局促不安了。傑德望著她,恨不得把一切都向她傾訴:噩夢,麥格里維,這個笨蛋的愚蠢懷疑。但他明白這樣做是不行的,自己是醫生,她是病人;他愛上了她,而她又是自己不認識的男人的妻子。有夫之婦怎碰得?這局面實在太使傑德難堪了,同時也使他十分難受。 她站在那裡,默默無語,兩眼注視著他。他點點頭,不敢相信自己還會說話。結果還是安妮先開口。 “我非常喜歡卡羅琳。為什麼有人會殺害她呢?” “不知道。” “警方知道準是兇手嗎……?” “警察,這幫飯桶!”傑德心想,只是沒有說出口。 “可惜她不知底細。” 安妮好奇地望著傑德。 “警方有幾個設想。”傑德說。 “我知道你心情很惡劣,所以就來向你表示慰問,其實之前我還不清楚今天你在不在診所。” “我本不想來的,”傑德說,“不過,我還是來了。既然我倆在這裡,待著也是待著,咱們談淡你的情況吧。” 安妮躊躇一會兒才說:“好像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傑德感覺到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心房了。 “天哪,她別不是來話別的吧!” “我同丈夫下星期去歐洲。” “那太好了。”他違心地說。 “浪費了你的寶貴時間,真對不起。” “請別這麼說。”傑德發現自己的嗓音變沙啞了。既相逢怎忍離別?當然她不會理解他的苦衷。當時的他就像嬰孩一樣,幼稚地想這一別再不會有重逢之日,心裡想著,胃部陣陣作痛。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些錢。她不像其他病人付支票,每次看完病總付現金。 傑德連忙阻止。 “不必付錢。你是作為朋友來看我的,我非常感激。” 傑德行醫多年從沒有對病人說過這類話。 “我希望你再來一次,好嗎?” 她仰望著他,不動聲色。 “為什麼?有事嗎?” 為什麼?因為我不願你說走就走,因為我此生此世再見不到你這樣可愛的人兒了,因為我恨與你相見太晚,因為我愛你。當然這些只在他腦子裡默念著,真正說出口的話是:“我想好說好散,善始善終。咱們好好聊一聊,弄弄清楚你的問題確實已解決了。” 她嫣然一笑,顯出幾分調皮的樣子。 “你要我回來參加畢業典禮?” “有這點意思。願意來嗎。” “如果是你的意思,我當然願意。”說著她站起身。 她伸出手,他把它緊緊握住。她的握手熱情、有力。他又一次感受到那股激流,不過,這次它在兩人之間奔流不息,奇怪的是她沒有反應。 “星期五見。”傑德說。 他目送她到門口,待她出去後,人頓時像癱了似的,一屁股坐進一張椅子裡。在他一生中從沒有現在這樣寂寞孤獨,真是閒愁悶慣曾經,憑誰醫治相思病?什麼都不干,老坐著也不是辦法。總該有個答案,如果麥格里維不想去找,他就必須趁早採取行動,盡快找出答案,揭開秘密,因為麥格里維想要除掉他。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麥格里維懷疑他是兇手,兩起謀殺都是他一人幹的,而他卻無法證明兩案與他無關。他隨時可能被逮捕,多年經營的事業毀了一旦,今後再也抬不起頭做人,更不要說重整事業了。這前景已不妙,更不妙的是他在熱戀著一個有夫之婦,再見一面就各奔東西。馬頭咫尺天涯遠,易去難相見。他極力迫使自己從好的方面想,卻怎麼也想不出一點令人樂觀的事。眼前一片黑暗,不見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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