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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裸面 西德尼·谢尔顿 9262 2018-03-21
卡羅琳·羅伯茨聽到接待室的門開關的聲音,也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沒等她抬頭,已意識到來者是何許人。一共兩人,一個四十多歲,女里女氣的大塊頭,身高六英尺三,渾身肌肉發達,一個碩大的腦袋,一雙深陷的藍眼睛,一張毫無表情的嘴;另一個比較年輕,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副機靈鬼的樣子,特別是那雙棕色的眼睛顯得格外機敏、警覺。這兩人長相完全不同,可是對卡羅琳來說,他們好像是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 卡羅琳一下子就明白這兩人是警察。當他們朝她走近時,她只覺得腋下汗水直流。出了什麼事?她竭力搜索自己的記憶,有什麼把柄會落在人家手裡?會不會切克捅了婁子,不會呀。那天晚上他在自己住所向她求婚,並且保證與壞人一刀兩斷。這六個多月他再沒有同那伙人交往,一直安分守己,規規矩矩,倒也太平。

難道是自己的弟弟薩米出了問題?可是,他在空軍服役,人在海外呀。 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也絕不會差遣這兩位老哥們向她報信。不對,這兩人是來抓她的。她手提包裡有大麻,準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傢伙到處瞎嚷嚷,傳到了有關部門,但為什麼來一對呢?卡羅琳給自己鼓氣,她已不再是當年任憑擺佈的哈萊姆黑娼妓了,那種日子已成為歷史,現在她是國內最有聲望的精神分析學家的工作人員。儘管給自己打氣,那兩人走近時,她仍不免驚慌失措。多年來東躲西藏、忍氣吞聲的生活已在她心靈上打下烙印,那些年頭,白人隨時可以破門而入,抓走黑人;那些年頭,她住在又擠又髒的公寓樓裡,目睹了多少暴行、慘劇。 她內心翻江倒海,臉上卻不露聲色。在兩個警員眼裡,她年輕、動人,米色衣裙款式入時,做工講究,與她黃褐的膚色倒也協調。她冷冷地問:“二位有何貴幹?”

年長的警員名叫安德魯·麥格里維。他那老練的目光已註意到她腋下不斷擴散的汗漬,並且立即自動記錄在腦海裡,這個情況將來有用呢。大名鼎鼎的傑德醫生僱用的工作人員竟然如此緊張。麥格里維掏出皮夾,亮出征件,自我介紹:“本人是19警局的警員麥格里維。”用手朝他的同事一比畫,說道:“警員安吉利。我倆是刑警部派來的。” 發生了人命案?卡羅琳胳膊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切克!一定是切克殺了人!他不守信用,說話不算數,又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而且還搶劫了銀行,殺了人,或者被人殺了?眼前這兩人是不是來報兇情的?想著想著,她意識到汗漬又在擴大。卡羅琳跟麥格里維之輩打了多年交道,已不必介紹,彼此一眼就能認出對方了。

“我們要見傑德·史蒂文斯醫生。”年輕的警員說,聲音溫文爾雅,跟長相正好吻合。這時她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個小包,用黃牛皮紙裹著,外面還用細線捆住。她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兩位光臨不是為切克,也不是為薩米,也不是為大麻。 “對不起,”她稍稍鬆了口氣,“醫生正在跟病人談話。” “時間不會很長吧?”麥格里維問。 “我們要問他一些情況。”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接著才往下說。 “我們可以在這兒談,也可以到警察局談。” 卡羅琳瞧著這兩位不速之客,大惑不解。他們找史蒂文斯醫生有什麼事呢?刑警部同醫生有什麼瓜葛呢?隨警方瞎猜好了,史蒂文斯醫生從沒有乾過壞事。對醫生的為人,卡羅琳最清楚了。他們相互認識已有四年。四年前那一晚法庭上的情景,猶如昨日,歷歷在目……

時間是凌晨三點,審判室的燈光照得在場的人臉色蒼白,都像病人似的。房子年久失修,破舊不堪,空氣裡瀰漫著霉味和恐怖。 卡羅琳真倒露,坐在法官席上的又是墨非法官。兩星期前她被墨非法官審問過,因念其初犯,判了緩刑。其實,她已不是初犯了,不過是第一次被抓獲。現在她再次被抓獲,心想法官一定要從嚴發落她。 正這麼想著,前面那宗案子差不多審理完了。一個身材高大、神態安詳的男子正在同法官交談。卡羅琳知道這男子是某個被告的辯護律師,那被告是個胖子,戴著手銬,渾身直哆嗦。卡羅琳心想那大胖子運氣好,有人替他說話,而這位律師氣宇不凡,鎮定自若,令人肅然起敬。可是誰為她辯護呢? 過了一會兒,卡羅琳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便站起來,雙手緊緊抱住膝蓋,不使它們發抖。法警從後而輕輕推了她一下,讓她靠近法官席,同時,書記員把案件記錄遞給法官。

墨非法官看了一眼卡羅琳,然後把目光移到跟前的案件記錄上:“卡羅琳·羅伯茨。街頭拉客,漂泊流浪,私藏大麻,拒捕。” 拒捕,真是胡扯。實際情形是這樣的:抓她的警察使勁推她,把她惹急了,她就亂踢一氣,正巧踢中那傢伙的要害部位。無論怎麼說,她是美國公民,不該對公民這麼粗暴呀。 “卡羅琳,幾星期之前你進來過,對不對?” “有這麼回事兒,先生。” “當時我判你緩刑。” “是的。” “今年多大?” 她沒料到會問年齡。 “十六,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說完她就失聲痛哭起來。 那個身材高大、神態安詳的男子站在桌旁正收拾文件,往公文包裡放,聽到卡羅琳的哭聲,抬頭朝她看了看,然後對墨非法官小聲說了幾句。

法官宣布暫時休庭。他和那男子一同走進議事窒。過了一刻鐘,法警押著卡羅琳來議事室,那個文靜的男子正跟法官說著話,態度十分認真、誠懇。 “算你走運,卡羅琳。”墨非法官說。 “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把你交給史蒂文斯醫生監管。” 原來這人不是辯護律師,而是醫生。當然,卡羅琳才不管他是乾什麼的呢,她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臭氣熏天的審判室,別讓人識破她撒謊,因為她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史蒂文斯醫生開車回住所,一路上同卡羅琳閒聊,問一些無需回答的問題,這樣使她慢慢恢復平靜,振作起來,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處境,想想今後怎麼做人。不知不覺汽車停在一幢現代化的公寓樓前,這是第71街,面臨東河。樓裡有一個看門的和一個開電梯的。他們都跟醫生打招呼,神態自若,那種樣子好像這位醫生每天凌晨三點都帶個女人回家,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卡羅琳活到這麼大,還沒進過高級公寓。在她看來,這位醫生的住所簡直像人間天堂。起居室的牆壁雪白,兩張低矮的長沙發罩著暗色的粗花呢布,長沙發之間是一張巨大的方形茶几,厚厚的玻璃板上攤著一副大棋盤,棋子雕刻精緻,圖案是威尼斯情調的。牆上掛著現代派的畫。室內有一隻閉路電視監視器,可以看到門口的動靜。起居室的一角有隻茶色玻璃的餐櫃,裡面架子上的玻璃杯、瓶子,琳瑯滿目。卡羅琳從窗口望出去,只見東河上來來往往的小船,好像玩具似的。 “每次開庭總叫我肚子餓得慌。”傑德說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得為你慶祝慶祝呀!咱們做頓晚餐吧。”說著,他把卡羅琳帶到廚房,卡羅琳瞧他熟練地做墨西哥式煎蛋餅,炸土豆片,烤玉米餅,拌色拉,煮咖啡。一切就緒。醫生開腔:“單身漢有單身漢的好處,什麼時候想吃就自己動手做來吃。”

聽了這番話,卡羅琳才明白這位醫生是條光棍,沒有妻室拖累,只要用點心計,今後吃穿就不用發愁了。她狼吞虎咽,不多一會兒就吃完了。傑德把她領到客房。這間臥室以藍色為主,牆壁、天花板一律天藍色,連雙人床的床罩也是藍格子的。靠牆放著一張西班牙式的梳妝台,深色的木料,配上黃銅裝飾,顯得古色古香,端莊典雅。 “今晚你就睡在這裡。”傑德對卡羅琳說。 “回頭我給你找一套睡衣睡褲。” 卡羅琳環視室內的擺設,心中暗喜:“時來運轉,此番碰上了這位財神爺,決不能放過他。” 她脫下衣服,享受了半個小時淋浴,然後用大浴巾把身子圍上,走出浴室,只見床上已放著一套睡衣睡褲。她會意地縱聲大笑起來,隨手扯下浴巾,光著屁股,信步走進起居室,可是裡邊沒人。移步到通向書房的門口,往裡一瞧,見醫生正坐在一張又大又舒適的書桌旁,桌上亮著一盞老式檯燈。屋子裡堆滿了書,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她輕輕走到他後面,摟住脖子就親吻起來,並在他耳邊低語:“咱們開始玩吧,我的好人兒。你這麼逗我,真叫我受不了。”說著把身子緊緊貼著傑德。 “還等什麼呀?快來喲,動手吧。不然,就不跟你玩了。”

傑德用他深沉的灰眼睛凝視她,語氣溫和地說:“難道你還沒吃夠苦頭嗎?你生為黑人,這個由不得你,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你年紀輕輕,為什麼非要吸毒,當妓女呢?” 卡羅琳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面前這個男子,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也許對方沒有準備好,到時候自然會發作,尋找快樂;也許這是牧師式的人物,先要祈禱,願上帝保佑黑女,拯救她的靈魂,然後才能向她求歡。她決定再試一次,把手伸到他的大腿之間,一邊撫摸,一邊耳語:“來吧,寶貝,愛我吧!” 傑德輕輕地把卡羅琳的手挪開,讓她在一張扶手椅中坐好。這下子她茫然不知所措了。他不像是同性戀者,對異性無動於衷,坐懷不亂,真是不可思議,但這個年頭誰能看得準呢?她決定再作一次嘗試,說道:“我的好人兒,愛打哪兒開始?我一定乖乖聽你的,准保你舒服,管保你滿意。”

“好吧,”他說,“咱們聊聊吧。” “你的意思是——談談?”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於是他和她談開了,談了個通宵。在卡羅琳的一生中,那是最奇妙的夜談。醫生談鋒很健,從一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真可謂無所不問,無話不談。他問她對越戰的看法,對黑人區和其他少數民族居住區的看法,對學生暴亂的看法。每次當她以為已領會他真正用意的時候,他便轉話題;有些話題是她聞所未聞的,而有些話題則是她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專家自居的。幾個月之後,夜闌人靜時,她常常不能入睡,重溫那夜的談話,想要追憶起使她幡然悔悟的話語,不過始終沒有找到,最後她明白醫生並沒有魔法,也沒有神力,他的方法很簡單:同她促膝談心,把她當人,一個和他完全平等的人,尊重她的想法和見解,尊重她的情緒和感情。 那天夜裡,在談話過程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赤條條一絲不掛,就趕緊走進自己房裡,穿上睡衣睡褲。他隨後也進了房,在她床邊坐下,接著又談了很久,談到毛澤東,談到呼拉圈舞,談到避孕藥物、婚前同居、婚外同居等等。卡羅琳也向杰德講了許多心裡話。談著談著她肚子空了,人也困了,最後睡著了。好像做了一次大手術,把她體內的毒素全部清除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點,醫生給她一百元。她遲疑了一下,沒有接錢,卻說:“我撒謊的,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醫生笑了。 “我知道不是你的生日,我不會向法官告發的。”忽然他的語調變了。 “你拿著這錢,離開這兒,只要你不再捅婁子,警察不會找你麻煩的。”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正需要一名工作人員,接待病人,你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醫生,你在開玩笑吧。我一不會速記,二不會打字。” “噢,這個好辦,你再去上學,就能學會了。” 卡羅琳看著醫生,激動地說:“我連做夢也沒想到,真是太好了。”拿著醫生給的錢,她蹦蹦跳跳出了公寓樓,回到哈萊姆區。漁翁雜貨店門口有幾個年輕人在閒逛,她舉起鈔票向這些人晃了晃,心想這點錢夠她一個星蝴吃喝玩樂了。 她走進雜貨店,一切都是老樣子,好像她從沒有離開過似的,眼前是一張張愁苦的、忿懣的面孔,耳邊響著怨恨沮喪的嘮叨。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心中卻念念不忘醫生的公寓,簡直是天壤之別,差別倒不在於家具,而在於氣氛,那裡的一切都乾乾淨淨,安安靜靜,就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小島。醫生主動給了她去那小島的通行徵。其實她不妨一試,反正沒有什麼損失,再說也好玩,逗逗樂,證明醫生判斷失誤:她雖有通行證,卻到不了小島。 卡羅琳報考夜校被錄取了,這對她來講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一夜之間夢想變成了現實。她告別了多年的住房,告別了鏽跡斑斑的洗手地,告別了破破爛爛的抽水馬桶,也告別了高低不平的吊床。在吊床上她做過多少美夢呀!在夢境裡她是大美人,到過巴黎、倫敦、羅馬,所到之處都有達官貴人、公子王孫死命追她,甚王把她壓在下面,逼她成全好事。醒來才知一場空歡喜,只盼夢中再相會。 她告別了昨天,開始學生生活。醫生替她付學費,還給她生活費、零用錢。她發憤圖強,努力學習,以優異成績中學畢業。醫生出席了畢業典禮,他的灰眼睛裡閃爍著驕傲。她感到自豪,有人信任她,寄希望於她,而她沒有辜負這番好意。畢業後她白天在一家店里工作,晚間上文書班。學完文書班,她便到史蒂文斯醫生那裡任職,慢慢積攢了一筆錢,買了一套房間。 光陰易逝,轉眼四年過去了。在這四年裡,醫生待她客客氣氣、彬彬有禮,一如當初。起先她擔心醫生會重提舊事,或作今昔對比。後來她才明白醫生不咎既往,只重現實表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她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人生在世,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每次遇到問題,她總請教史蒂文斯醫生,而醫生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同她推心置腹地懇談。最近她一直想告訴他切克與她之間的關係,並徵求他的意見,但是一拖再拖,拖到今天還沒有同醫生商量。醫生待她這麼好,她願為他赴湯蹈火,她願把身子獻給他,甚至為他而獻身……總之,她要讓醫生把她當做驕傲,為她自豪。 眼前這兩名刑警要見醫生,使她非常納悶。 麥格里維有點不耐煩了。 “餵,小姐,怎麼著?” “醫生關照過,在他治療病人的時候,不許打擾他。”卡羅琳解釋。突然她注意到麥格里維的眼神,便說道:“我給他打電話吧!”她拿起電話,按了一下內部通話機,隔了半分鐘,傳來醫生的聲音:“什麼事?” “兩位刑警要見你。” 她原以為醫生會緊張、害怕,但是醫生的聲調仍像平時那樣平靜、沉著、鎮定。 “讓他們等著。”說完就掛斷了。 自豪感油然而生,卡羅琳頓時感到驕傲和快慰。這兩個傢伙可以嚇唬她,但嚇唬不了史蒂文斯醫生。她壯壯膽,帶著挑釁的口吻說:“你們二位聽見醫生的話了吧?!” “病人在裡邊要多長時間?”安吉利問。 卡羅琳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鐘。 “還要二十五分鐘。這是最後一個病人了。” 麥格里維和安吉利交換了一下眼色。 “沒法兒,我們只好等囉。”麥格里維嘆了口氣。 兩個刑警坐下。麥格里維直打量卡羅琳。 “看你瞼熟。” 卡羅琳才不上他的當呢。她知道這老小子在套她的話頭。 “人人都說,干我們這一行的長得都差不多。” 卡羅琳說得真準,二十五分鐘後,只聽得直通走廊的側門“咔嚓”一聲,再過幾分鐘,醫生出現在門口。看見麥格里維,他猶豫了一下。 “我們見過面。”他說,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 麥格里維冷淡地點點頭,臉部毫無表情。 “唔,是呀。本人叫麥格里維。”指指同來的警員:“法蘭克·安吉利。” 醫生同安吉利握了握手,說道:“咱們到裡邊談吧。” 兩人隨醫生走進私人辦公室,順手把門關上。卡羅琳目送三人進去,心裡直犯嘀咕,到底什麼事勞這二位登門拜訪。那個大塊頭看來對史蒂文斯醫生懷有敵意,不過,這也許正是因為醫生天生的魅力。卡羅琳無心深究,因為當時她更關心的是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濕的衣服,她得送去乾洗。 傑德的私人診所佈置得像法國鄉間別墅的起居室。沒有桌子,只有幾把安樂椅和幾張茶兒,每張茶几上都有古色古香的燈具。地上鋪著一塊圖案精緻的地毯,房間的一角放著一張長榻,玫瑰紅色的罩套,顯出吻合人體彎曲度的形態。給人以舒適的感覺。麥格里維老練的目光四下一掃,牆上沒有文憑、證書之類。但是,來診所之前,他在局裡已查看過醫生的材料。其實,只要醫生本人樂意,完全可以讓四牆佈滿文憑、證書,這對他一點都不難。 “我還是第一次進精神病診治所。”安吉利不加掩飾地說。 “我真希望自己的家佈置得像這兒一樣。” “這兒的氣氛有助於病人放鬆。”傑德從容不迫地說。 “不過,我是精神分析學家,或者叫心理分析專家,不是精神病醫生。” “請問,”安吉利說,“精神分析學家和精神病學家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啦,這兒每小時收費五十美元。”麥格里維搭腔。 “我這個伙計沒有見過什麼世面。” 伙計!這使傑德猛然想起一件往事。四年前,也許五年前,當地一家專門賣灑的商店遭搶劫,麥格里維在槍戰中掛彩,他的伙計不幸中彈身亡。小流氓阿木斯·齊佛倫因此遭到逮捕。齊佛倫的律師以當事人精神失常為抗辯的理由,請傑德作專家鑑定,檢查結果發現齊佛倫身患嚴重麻痺性癡呆症。根據傑德的證詞,齊佛倫免於死刑,被送進精神病院。 “哦,想起來了,”傑德說道,“齊佛倫案。你中了三顆子彈,你的伙計被擊斃。” “我可記得你,”麥格里維說道,“你把兇手放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們要了解一些情況。”麥格里維朝安吉利點了點頭,安吉利就開始笨手笨腳地解那包東西。 “請你認一件東西。”麥格里維不動聲色地說。 安吉利把包解開,舉起一件黃油布雨衣問:“這件雨衣你見過嗎?” “像是我的雨衣呀”?傑德驚奇地說。 “不錯,是你的,至少上面印著你的大名呢。” “你們在什麼地方撿到的?” “你認為在什麼地方撿到的?”這時兩人的臉部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傑德注視了麥格里維一會兒,從近處茶几上隨手拿起一隻煙斗,不慌不忙地往煙鍋裡加菸絲。 “還是請二位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心平氣和地說道。 “醫生,我倆就是為這件雨衣來的。”麥格里維說。 “既然是你的雨衣,怎麼會跑到外邊去了?” “這沒有什麼神秘的。今天早晨出家門時正下著雪。我的雨衣還沒從乾洗店取回,所以就穿了這件黃油布雨農,平時去釣魚時才穿它。今天早晨有個病人來就診,沒有帶雨具,臨走的時候,雪下得正大,我就把油布雨衣借給他穿走了。”說到這兒,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他出了什麼事……?” “誰出了什麼事?”麥格里維追問。 “我的病人——約翰·漢森。” “算你說對了,”安吉利說,語氣溫和文雅,“漢森先生不能親自歸還雨衣了,因為他已死了。” “死了?”傑德感到莫大的震驚。 “有人在他背上捅了一刀。”麥格里維說。 傑德直愣愣地瞪著麥格里維,以為自己聽錯了。麥格里維從安吉利手中接過雨衣,把它轉過來,正好讓那可怖的刀口衝著傑德。雨衣背部佈滿暗紅色的血跡,傑德立時感到一陣噁心。 “誰會殺害他呢……?” “醫生,我們正希望你能說出誰是兇手,”安吉利說,“有誰比替他治病的醫生更知情呢?” 傑德搖搖頭。 “什麼時候出的事兒?” 麥格里維答道:“今天上午十一點鐘,出事地點在萊辛頓大街,離你的診所大約一個街區。當時準有不少人看見他倒下去,可是大家都匆匆忙忙趕回家準備過聖誕節,所以沒有人理會他,他就躺在雪地裡流血死去。” 傑德的手緊緊擠壓著茶几邊緣,壓得關節發白。 “今天上午漢森什麼時候到你這裡的?” “十點鐘。” “通常治療一次需要多長時間?” “五十分鐘。” “看完病,他馬上就走了嗎?” “是的,因為在他之後還有一個病人候診。” “漢森是從接待室出去的嗎?” “不,病人進來時通過接待室,離開時走那道門。”傑德指了指通向走廊的私人辦公室門。 “這樣,病人可以互不照面。” 麥格里維點點頭。 “這麼說來,漢森打從這兒出去後幾分鐘就遇害了。請問,他找你看什麼病?” 傑德猶豫了一會兒。 “對不起,我不便談論醫生和病人的關係。” “有人謀殺了你的病人,”麥格里維說,“你也許能幫助我們抓到那名兇手。” 傑德沒有立即答話。煙斗滅了,他不慌不忙地重新點燃。 “他找你看病有多久了?”這次問話的是安吉利。他倆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警員,配合得十分默契。 “三年了。”傑德回答。 “他有什麼問題?”傑德又遲疑了一下。當天上午約翰·漢森的形象立時浮現在他的眼前:興奮、激動,滿面笑容、重返自由的喜悅。 “他生前曾經是同性戀者。” “看來是一起桃色案件。”麥格里維帶著挖苦的口氣說。 “請注意,我是說他曾經是同性戀者,”傑德說,“但是,經過三年治療,他全好了。今天上午我對他說往後不必再來了。他正準備與家人團圓,他有妻子和兩個孩子。” “什麼,搞同性戀的人有妻子和孩子?” “這種情形很普通。” “說不定他的相好之中有一位不願跟他斷絕關係,於是兩人打了一架,那位朋友盛怒之下,給他背部捅了一刀。” 傑德思索了一下,頗有主見地說:“有這種可能性,但是我沒法相信。” “為什麼沒法相佶?”安吉利緊逼。 “漢森已有一年多不跟那些朋友來往了。我認為攔路搶劫的可能性更大。漢森不是那種好欺負的人,遇到攔路搶劫,他當然會奮起反抗,殊死搏鬥囉。” “好一個勇敢的已婚同性戀者!”麥格里維意味深長地說,同時抽出一支雪茄,點燃後悠然地吸起來。 “你的假設很妙,可惜美中不足:他的皮夾仍在身邊,裡面有一百多元。”他注視傑德,靜觀他的反應。 安吉利忍不住說:“假設是瘋子或傻瓜乾的,豈不更近情理?” “不見得。”傑德不以為然。他慢慢地走到窗戶跟前。 “你們看看底下的行人。二十個人當中就有一個曾經得過精神病,或者現在正患精神病,或者將來會得精神病。” “不過,精神失常的人……” “你別忙呀。精神失常的人不一定看得出來,”傑德解釋,“要知道,每十個精神病人中,大約只有一個是顯而易見的,其他九個都查不出來,或無法確診。” 麥格里維瞧著傑德,顯出很感興趣的神情。 “你對人性頗有研究呀?” “世上既無所謂獸性,也無所謂人性。”傑德應對道。 “動物之間千差萬別,兔子和老虎,松鼠和大象,特性各異,不能籠統稱獸性。人為萬物之靈,豈能一慨而論?哪有相同的、一致的人性?” “你幹精神分析這一行有多久了?”麥格里維問。 “十二年了。你問這個乾什麼?” 麥格里維聳聳肩。 “你長得這麼英俊瀟灑,準有不少病人愛上你,是嗎?” 傑德把臉一沉,目光嚴厲。 “我不明白你的問題。” “別裝蒜了,醫生,你心裡明白得很。你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這種事瞞得了誰呢?一個搞同性戀的男人走進這裡,見到一位年輕漂亮的醫生,心頭的苦悶與煩惱都可向他傾訴。”說到這裡,他壓低聲調,好像涉及機密問題似的。 “難道說三年來漢森躺在那張榻上,沒有使你產生過快感?” 傑德注視著麥格里維,臉上毫無表情。 “你心目中見過世面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麥格里維聽了這話倒沒動肝火,只是淡淡地說道:“這類事情完全可能發生,老實對你說吧,還可能有別的事情呢。你對漢森說你不想再見他了,但很可能他並不願就此分手。三年交情,他已離不開你了,所以你倆乾了一架,大打出手。” 傑德頓時臉色鐵青,怒不可遏,正要發作,這時安吉利打圓場,緩和緊張氣氛。 “醫生,依你看,誰是仇家?或者,反過來說,漢森可能會仇恨什麼人呢?” “如果真有其人,我當然樂意奉告。”傑德說。 “我想關於漢森的情況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個樂天派,與人無怨無仇。他不恨別人,我也不知道誰恨他。” “哦,漢森真是個大好人,你呢,不愧為好醫生。”麥格里維說。 “我們要把漢森的檔案材料帶走。” “不行。” “我們可以讓法庭出傳票。” “請便吧。他的檔案裡沒有什麼於你們有用的材料。” “既然如此,把他的檔案給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安吉利問道。 “會影響漢森太太和孩子。你們的路子不對,破不了案。有朝一日你們會找到兇手,原來是個與漢森素不相識的人。” “我不信!”麥格里維厲聲說。 安吉利包好雨衣,紮好繩子。 “我們還要做幾個試驗,用完之後就還給你。” “可以。” 麥格里維推開通往走廊的門,邁腳出門時,轉身對醫生說:“我們會與你聯繫的。”安吉利朝傑德點點頭,跟在麥格里維後面出去了。 傑德站在原地,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卡羅琳走進來。 “沒事吧?”她含糊地問。 “約翰·漢森被人殺死了。” “被人殺死了?” “被人捅了一刀。” “天哪!為什麼捅死他?” “警方正在調查。” “太慘了。”卡羅琳看到傑德痛苦的表情,心裡很難受。 “你看我能做些什麼呢?” “你把診所門關上吧。我去看望漢森的太太,親自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透露給她。” “好的。這兒一切由我照應,請放心吧!” “謝謝。”說完,傑德就匆匆走出去了。 半小時後,卡羅琳已把所有材料放好,正在鎖她的桌子抽屜時,過道的門開了。那時已過了六點鐘,大樓已關閉。卡羅琳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男子笑嘻嘻地朝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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