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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亡人村

羽·黯月之翼 沧月 16230 2018-03-12
村的最後一盞燈也熄滅後,青木塬陷入了徹底的黑暗,只有皓月冷冠千山。月上有奇特的黑斑,宛如美人明亮眸子裡的翳。 ——月光深處,一對比翼鳥飛過,遠遠的消失在密林深處。 “你有沒有覺得這片森林有一點不一樣了?”鳥背上的少女問身側戴著青銅面具的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我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兒。” “那是當然的,森林是有生命的東西,總在變化。”廣漠王回答,“阿九你都離開快五年了,小樹都長大了啦!”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琉璃在比翼鳥背上俯視著腳下連綿的大地,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嘀咕道,“太奇怪了,在這裡盤旋了幾天,我居然還找不到雲夢城——那麼大一座城,不可能這樣一下子不見了吧?” 聽到這句話,廣漠王這才露出了肅然之色,轉過頭,看著身側的少女,道:“我知道云夢城是在密林裡隨風飄蕩的,所以這次回來不在原址也是應該。不過,如果連你都找不到,那是有點奇怪——以前出現過這種事麼?”

“沒有,”琉璃有些喪氣的搖頭,想了想,辯解道,“不過,我也是第一次離開南迦密林啊!回來不認路也不稀奇吧?” “是的是的,”廣漠王知道她的脾氣,只能趕忙安慰她,“不急,我們再慢慢找一找——這該死的樹林看上去哪兒都一模一樣,要找起來還真不容易。” “要趕快找到啊!再不回去,姑姑要打斷我的腿。”琉璃嘟咕著,趴在比翼鳥背上仔細的一遍一遍看著腳下的莽莽叢林。然而冷月下的崇山峻嶺連綿無盡,哪裡能看到什麽異樣?片刻後,她頹然的鬆開手,懶懶地趴在了鳥背上,喃喃道:“還是找不到……搞什麽啊!那麼大一座城,到底去哪裡了?” 廣漠王眼裡閃過了一絲憂慮,卻沒有說話。是的,或許琉璃說得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了。這樣的反常,可能和當年隱族族長託付自己帶走琉璃有著某種關係。

“如果雲夢城轉移了,姑姑怎麽沒有給我送來信息呢?就算姑姑沒時間搭理我,但若衣她們四個也應該出來接我的呀!”琉璃百思不得其解,“這也太奇怪了吧?” 廣漠王沉吟了一下,建議道:“要么,我們先到三棵樹那裡看看情況?那裡應該有隱族駐守,我記得當年離開時也是從那裡沿著青水走出密林的。” “對!還是你聰明,我怎麼忘了微雨姐姐她駐守在三棵樹呢?”琉璃精神一振,“那個地址不會變,肯定能找到!天亮了我們就去吧……這麽晚了,如果去,說不定會被守護的神獸襲擊,會驚動好多人。” “神獸?”廣漠王有些吃驚。 “嘿,當然,你以為我們隱族人的地盤是那麼好進去的啊?”琉璃累了一日,趴在比翼鳥鬆軟的羽毛里喃喃說著,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她睡得香甜,卻沒有留意到頭頂近在咫尺的冷月上,掠過了一絲暗淡的光芒。

那是血一樣的光,妖異而不祥。 冬天的太陽升起的晚,第二天清早第一縷陽光透進窗戶的時候,溯光醒了。他走到院子裡,一夜的霜凍讓水面結了薄薄的冰,彷彿一面鏡子。他默默的凝視著冰面,眼神有些虛無。 “醒的這麼早?”身邊有人問,“睡得安穩麼?” 轉頭看去,原來是此地的主人祁連岳,他正精神煥發地站在庭前招呼客人。溯光點了點頭,弄碎了水池裡的薄冰,掬水擦拭了一下臉和手,對刺骨的寒冷無動於衷——那麼多年來,他一直居住在北海,這樣的冷意又算什麼? 然而,他的手剛一接觸到水面,那些薄冰就悄然融化了!那種灼熱來自於他的掌心——越是靠近南迦密林,就越發強烈。他攤開手掌看了一眼,發現命輪依舊在緩緩旋轉,發光的那一支指向東北角某處。

那是星主的召喚,催促他迅速前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需要從天下各處召集人手? “準備好了麼?”他將手擦乾淨,“我們馬上要動身了。” “當然!”祁連岳眼裡有亮光閃過,“這就可以走!” 果然,他已經早早地換好了衣服——長髮用絲帶束好,身穿葛布夾襖,外加皮質的短款獵裝,鹿皮的及膝靴,鹿皮手套,背後背著一把長弓,腰間還插著昨晚用過的那把銀色短弩。他精神煥發,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和昨夜那個頹廢的醉漢截然不同。 溯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後的那個行囊上,微微蹙眉。那是一個簡單的包裹,是一種非絲非革的布製絨,看上去並不沉。 “就這些行李?”他有些驚訝。 “反正進青木塬也帶不了太重的東西,不然連那一片沼澤都走不過去。”祁連岳拍了拍行囊,從容答道,“這裡面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精選過的,沒有一件是不必要的——這幾年我可天天琢磨著怎麼進那片林子。”

說到這裡,他拿出了一雙靴子給溯光:“這是我特製的鹿皮長靴,你換一下吧。” 溯光有些愕然:“在雨林裡穿這種靴子?走不了多遠腳就會悶吧?” “有透氣的小孔,”祁連岳解釋道,晃了一下那雙長靴,“而且這個也不是在林子裡穿的,而是為了過沼澤地,進了林子,要換另一雙鞋。”說到這裡,他又拎出了一雙鞋子——那是一種特殊的葛藤和布混在一起編織成的敞口鞋,輕巧靈便。 他顯然為這一次深入密林的旅途做了極其嚴密的準備,然而溯光卻搖了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祁連岳愣了一下,笑道:“也是,閣下非尋常之人,估計真的不需要。” 溯光只是點點頭:“那麼,上路吧。” 他說得乾脆,祁連岳點了點頭,吹了一聲口哨——只聽後院裡一陣嘶叫,一陣風吹來,繞著他們兩人旋繞了一圈,然後揚足而立。

“我們要進那片林子,還需要坐騎。”祁連岳說。 溯光定睛看去,發現那是一種奇特的馬,全身烏黑,高不過四尺,比西荒出產的駿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馬駒。然而這些馬骨骼均勻,四肢粗而壯,毛色光亮,匹匹矯健。 這些馬顯然被訓練得很好,此刻正整齊地站在那裡等待主人的命令。 “這種馬叫做'驪',傳說是天闕山上的天馬和山林野馬雜交的後代。”祁連岳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背生雙翼的天馬只存在於傳說中,無法被馴養,所以當地人只能選取毛色亮的小母馬,在春季時放養在天馬出沒的山野林間,希望能懷上馬駒。”說到這裡,他拍了拍領頭那匹驪的脖子,“我花了三年時間,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馬,又用了三年時間,才繁衍出這些馬。因為只有這些馬,才能在南伽密林裡出入自如。如果換了別的馬,還沒有靠近那片森林,就會嚇得往回跑。”

“連動物都畏懼那裡?”溯光蹙眉道。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禁地。”祁連岳低聲道,“幾乎沒有任何生靈從那裡面活著出來過。”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溯光拍了拍身側一匹正對自己聞來聞去的馬,彷彿想起了什麼,問:“嘉木呢?” “已經把他託付給村里的南二嫂了。”祁連岳淡淡道,“我和他們說要去一趟檀谷,賣掉這些馬換點兒錢,大概一個月後回來。”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個月後回不來,嘉木估計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問:“他不知道你是要去青木塬找他母親?” “那當然,否則那個傻孩子還不拼死拼活要跟著一起去?”祁連岳苦笑著抬頭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於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雲山,是一片方圓約兩千里大小的森林,屬於綿延萬里的南伽密林的一部分,從村莊邊緣看去,森林青而廣袤,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隱約可以看到遠處慕士塔格雪峰的輪廓。

當他們兩個人各自騎著一匹馬,驅趕著那群驪離開村莊時,村口的人們沒有太多的關注,都以為他們是要去隔壁的郡縣賣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頭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賣完了馬,記得從那裡的葆濟堂帶點安宮牛黃丸回來!我家媳婦兒老是肚子痛,村里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連岳滿口答應著,“嘉木就麻煩你照看幾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後孩子探出的腦袋:“沒事,這孩子懂事的很,不讓人費心。” “爹!爹!”嘉木甩開她的手,追了出去,大聲喊道,“你早點回來!” 跑得很快,馬蹄“嗒嗒”,已經從村里唯一的道路上沖了出去——聽到背後傳來的清脆喊聲,馬背上的男人顫了一下,卻咬著牙,強自克制住自己,一路策馬疾馳,硬是沒有回頭看背後狂追的兒子一眼。

“真是個婆婆媽媽的孩子。”祁連岳喃喃道,眼眶卻有些紅了。 溯光勒住馬,轉過頭看著他:“你不妨再考慮考慮——以你現在的能力,踏入那片森林實在是太危險了,就算能進去也未必能平安出來。嘉木還小,你真的要為了找尊夫人冒那麼大的險?” “他總會長大的,而我卻很快就要老了。”祁連岳搖著頭,語氣還是很硬,沒有鬆口,“現在不去,難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輕輕嘆了口氣,終於不再說什麼。 兩人已經並騎馳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矗著一座巨大的門樓,看樣式,應該是中州人的風格,然而卻已經紅漆剝落,斑駁破舊——門樓下坐著一個打盹兒的老人,在兩人出去的時候睜開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們今天要去郡府賣馬,大概一個月後回來。村長已經給過文牒了。”不等對方發問,祁連岳賠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又塞過去一吊銅子,“這點錢給您買酒喝,我兒子這幾天住在村里南二嫂家,麻煩您幫忙照看一下。”

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顫巍巍捏起了那一吊銅子,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揮了揮手,扔了一個什麼東西來。 “多謝多謝!”祁連岳伸手將那東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馬而出。溯光看到他手裡拿著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鑰匙,不由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兩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現一道牆——那是一道用木材為骨,抹了泥灰的厚牆,矗立在曠野裡,顯得非常詭異。那一道牆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鎖住了的門,向著左右無盡的展開,似是一雙巨大的翅膀,擋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馬,朝兩側一看,居然一時間看不到盡頭! 馬群在牆外停住,有些不安地來回踏著步。 “這道牆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連岳跳下馬,拿出了方才那個老伯擲給他的鑰匙,打開了銅掛鎖,然後把插著鑰匙的鎖掛在了門上,轉過頭打了個呼哨。 那群馬聽到了號令,立刻邁開步子,排成一列“嗒嗒”地穿門而過。 “這道牆大概是二十年前建起來的,為了防止村里人走進青木塬。”祁連岳翻身上馬,跟在了溯光後面,“平日從來不開,鑰匙被蔡老伯看著。” “還有人想進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說那裡不祥麼?” 祁連岳神色陰沉下來:“其實那些人不是自己要過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一樣,半夜無聲無息地遊蕩出了村子,從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會有十多個人從村子裡失踪,最後不得已,村長才發動大家建起了這道牆。” 溯光蹙眉道:“然後就沒有人失踪了麼?” “也還是有的……只是少多了。”祁連岳回答。在他的聲音裡,那一道門緩緩關閉了,將兩人隔絕在了荒野。 就在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過了門縫,一邊叫著,一邊對著兩人直撲過來!驪受到驚嚇,一時間紛紛揚蹄避讓,嘶叫連連。 “三花?”祁連岳吃了一驚,那跟上來的東西居然是自家後院裡的老狗。那條狗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為長瘡而脫落了一半。然而此刻,它居然主動離開了家,默不作聲地一路跟著祁連岳,穿過了這道牆來到了青木塬的地界! 聽到主人的聲音,三花拼命搖動尾巴,嗚嗚地叫著。它的一隻眼睛已經瞎了,另一隻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沒有絲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涎水流下。 “你跟來幹什麼?真想讓我把你做成火鍋麼?”祁連岳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這條老狗,“快給我滾回去!那個小兔崽子如果見不到你會著急的。” 然而,三花卻不肯走,湊過來在主人的馬腹下磨磨蹭蹭的,發出不明原因的嗚咽聲,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連岳失去耐心地一腳踢過去,瘦弱的狗也只是哀嗚了一聲,卻不肯離開。 溯光看著這一幕,道:“忠犬護主,就帶著它吧!” “嗯?”祁連岳愣了一下,抬頭看著他。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著她進去的,不是麼?”溯光停了一下,開口道,“那麼,說不定它還記得那條路。” 祁連岳搖了搖頭:“不,它雖然活著回來了,卻被嚇傻了……我曾試圖帶著它重返青木塬,然而這個沒用的畜生還沒走出沼澤就迷路了!”溯光看了一眼老態龍鍾的三花,無言以對。 眼前是大片茂密的草地,道路到此已經漸漸不大明顯,或許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襲了小路。路邊荒草叢生,間或開著一種奇特的紅白兩色的花朵,星星點點。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盡頭,站立著一排排高大的樹木,樹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氣籠罩下顯得神秘不可測,彷彿裡面埋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那就是青木源?”溯光看著遠處的森林,問。 “不,這只是最外的一層叢林罷了,青木塬還有十幾里路。”祁連岳搖頭,“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也得安全穿過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這才注意到腳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發茂盛,幾乎將他們兩個人和數匹馬都淹沒其中。腳下已然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越來越軟的沼澤,馬蹄踏入,會陷入一尺深,“哧哧”地冒出奇特的氣泡。 幸虧那些純黑色的驪似乎並不懼怕這裡,反而有著令人驚訝的直覺,竟然一步一步踏得很穩,避開了那些最深的澤地。三花步履蹣跚地跟在馬隊後面,小心翼翼地沿著馬蹄印前行,每走幾步就要“呼哧呼哧”地歇息半天。 “這裡原本有個村子,叫青木莊。那原本是個靠山而居的窮地方,但是經過世代的努力,砍倒了大片樹林,開墾成良田,漸漸變得富裕起來,他們出產東澤最好的嘉禾和粟米,可以供應半個東澤。”祁連岳開始向遠來的旅人介紹此地的種種過往,加重了語氣,“而且令人吃驚的是,那里居然還出售肉芝!” “肉芝?”溯光有些驚訝,“那可了不得。” “是啊。據說最鼎盛的時期,連葉城和中州的大商戶都帶著重金來這裡收購,十兩黃金換一兩肉芝。青木莊里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後連田都不種了,全都包給了鄰村——也就是我們長山村的人,一年收一點租金意思一下。”祁連岳一邊走一邊道,“不過,自從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後,這裡就漸漸荒廢了,再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溯光奇道:“出了什麼事?” “滅族。”祁連岳神色肅然,指著密林的深處,“據上上一輩說,有一年年末,外村的人來交稅,發現青木莊的人居然全部消失了——沒有屍骨,沒有下落,村子裡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沒了。這件事飛速傳了出去,把周圍的村子都嚇傻了。” “……”溯光沉吟著,“沒有一個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滅。”頓了頓,祁連岳補充道,“連死在哪裡都不知道,那些來收貨的客商也一併不見了,連同那些價值連城的黃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樣……可是,再高明的大盜要一夜之間洗劫那麼大一個村莊也不容易,何況還能不留下絲毫證據。” “也是,”溯光點頭,想了想,又問,“那牲畜呢?還有活著的麼?” “牲畜?”祁連岳倒是沒有料到他有此一問,愕然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養的牲畜估計也都逃散去了山林……事情過去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這些?” 溯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三花吃力地跟在他們後面,似乎也在聽著他們的談話,不時泛起老眼嗚嗚幾聲。 “老一輩說,那是報應。估計是青木莊的人為了開墾田地,燒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里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滅了族,”祁連岳一邊策馬艱難地前行,一邊道,“這個曾經熱鬧一時的村子就此荒廢了。過了幾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樹又慢慢長了起來,森林不斷地往外擴張,就把青木莊整個兒吞了進去。” 一個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莊,一個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聽著這些,溯光的神色漸漸有些好奇起來,垂下手,用手指輕撫著劍柄上的那一顆珠子,淡淡微笑著:“聽起來真有點意思啊……是不是,紫煙?” “紫煙?”祁連岳有些驚訝,“你在和誰說話?” 溯光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遠處的森林和雲煙。 祁連岳也不方便再問下去,他有些厭惡地看著腳下,道:“也真是邪門兒,本來這裡都是良田的。青木莊的人死絕了後,本該便宜我們長山村的人,只可惜不知道哪裡流過來的水將這裡泡成了一片沼澤,什麼莊稼都不長了。” 溯光奇道:“從林中流出的,難道不是青水麼?” “當然不是!”祁連岳笑了起來,指著腳下,“你看看,青水怎麼會是這種顏色?赤水還差不多!” 溯光低下頭,看到馬蹄從淺淺覆蓋了一層水的沼澤里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層詭異的猩紅色——那種顏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裡的赤水! 仔細看去,水里似還有無數細小如蠅頭的東西在游動,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麻的小東西是猩紅色的,因為數量太多,才讓沼澤里的水呈現出赤紅色。 “幸虧現在是冬季,沒有毒蚊的成蟲。但這些水里都佈滿了孑孓,”祁連岳提醒道,“驪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絕這些東西,但我還是特意準備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別沾上。那些小東西最喜歡人的血肉,在剛孵化出來時,會隨風鑽入人的皮膚,神不知鬼不覺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後吃空了你的身體,再飛出去。” “吃空血肉飛出去?”溯光的眼神微微凝聚起來,“這不是傳說中的飛魅麼?” ——那樣的東西,只見於雲荒的古籍裡,和一千年前那個神的時代一起成為傳說。當蛟龍、燭陰、天馬、女蘿都隨著那個時代成為虛無的傳說之後,大陸上的人們便再也無法想像這個世上還有這些詭異東西的存在。 可是,青木塬上居然還能看到飛魅的踪影! “飛魅什麼的,我不清楚,但是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時候的確是誰也不敢靠近。”祁連岳喃喃道,“素馨走的時候是九月,應該沒有遇到這些東西——否則,她怎麼能順利進入林子採到肉芝?” 溯光只是道:“你以前來過這裡?” “三年前就來過。”祁連岳苦笑道,“不瞞你說,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連這片黑沼都沒能穿過去,在裡頭迷了路,賠進去差點送命。” 溯光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麼,忽然,跟在他們後面的三花箭一樣地射了出去,撲到了馬隊前面,對著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聲令馬群驚起,祁連岳連聲呵斥,長鞭抽動,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驪的騷動,不由得心頭火起,最後一鞭“啪”地抽向那條還在大叫的老狗,將三花抽得慘叫一聲,滾到了一邊。 然而那條狗一個打滾,卻立刻負痛而起,重新對著那個方向狂叫。 溯光忽然也變了臉色,道:“那是什麼?” 祁連岳一震,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順著溯光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越往深處走,荒草越高,漸漸比坐在馬上的兩個人都高出一頭,人走在裡面,簡直是沒入了其中,視線全被遮擋了——祁連岳撥開眼前一叢密密的葦草,定睛一看,忽然吸了一口冷氣。 前面不到十丈之處,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誰忽然拔了個乾淨一般。巨大的沼澤沒有遮蔽地呈現在眼前,在日光下還是如此混濁,深不見底,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光澤。沼澤中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著,將其染成了一片紅色。而讓人驚訝的是,在沼澤的中間,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緩緩轉動! “天,”祁連岳忍不住驚聲低呼,“沼澤在動!” 那個漩渦無比巨大,直徑大約有三丈,那些紅色的孑孓順著漩渦流動,在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是濃密。從遠處看去,顏色由淺逐漸到深,中心殷紅如血,就像是一朵詭異的紅色大花,盛開在這一片死亡的沼澤中心。 那些驪雖然也顯得驚慌,卻不曾亂了分寸,“嗒嗒”地踏著小碎步,警惕地向後退去。然而,那個漩渦越來越大……漸漸向著外面席捲而來,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們一行人。 那一刻,溯光聽到了一種詭異之極的聲音,從地底傳出來。 驪們忽然顯得驚慌起來,紛紛仰頭嘶喊,忽然凌空一躍,四散而逃,祁連岳怎麼呵斥都無法阻止。眼看那些放在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隨之失散,祁連岳手臂一揮,“刷”地套住了最前頭那一匹馬,硬生生地將它拖住。 祁連岳看上去雖然衰弱,然而手勁卻異常大,只是一勒便令奔馬倒地不起。別的馬便不敢繼續逃離,漸漸在祁連岳的呵斥下聚攏回來。 地下的那個聲音越來越近了,幾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馬剛倒地,忽然就發出了刺耳的慘叫,拼命掙扎,整個身軀開始詭異而激烈地抽搐——那种红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轉瞬將其完全覆蓋。 沼澤里“哧”的一聲冒出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將那匹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個聲音又大了起來——沉悶、短促,卻有一種快樂在裡面,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沼澤底“哧哧”發笑一樣。剩下的驪再度騷動起來,三花全身也微微發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緊緊依著主人的馬,警惕萬分地盯著地下,嗚嗚地叫。 “什麼聲音?”溯光側耳聽著。 “聲音?”祁連岳叫道,“你能聽到聲音?是不是笑聲?”祁連岳一邊說,一邊策馬不住後退,避開那一波正在漸漸擴大的紅色——他帶著馬群剛退開一丈多,只聽一聲響,沼澤居然蠕動起來,似是誰在地下打了個飽嗝兒,隨著一個大水泡的冒起,一個東西從地下浮了上來。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面還殘留著一絲絲的血和肉。 那是片刻前沉下去的那匹驪,轉眼間就被吞噬了。那一刻,所有的驪都一起仰頭長嘶,不安地騷動著。 “是渾沌!”祁連岳脫口而出,手“刷”地抬起,按上了腰間的勁弩。 “渾沌?”溯光看著起伏不定的沼澤,蹙眉道。 雲荒上有著種種關於一些上古神獸的傳說,譬如狻猊,譬如燭陰。而渾沌是其中的一種,傳說它是像狗或熊一樣的動物,藏在沼澤中,人類無法看見它,也無法聽見它,它生性愚鈍,經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轉並且傻笑。 那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以惡人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會毫髮不傷。因此,傳說在上古時,當空桑帝王無法判斷一個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會把它驅逐到有渾沌存在的沼澤地裡,讓這種神獸來判斷一切。然而,在神的時代結束後,渾沌這一存在早已被人遺忘。 “紫煙,看啊,多奇妙,”溯光忍不住對著虛空中的某個人喃喃,“這里居然還有一隻渾沌!” 他若無其事地輕聲說著,那一邊祁連岳幾乎退回到了沼澤邊界,看著如同沸騰一樣起伏著的沼澤,眼裡閃過了一絲狠光:“奇怪了,按理說在冬日渾沌應該不會甦醒,為什麼今天會反常地出來?” “怎麼?”溯光微笑著轉過頭,“覺得自己沒有把握穿過沼澤?” “那是。我以前殺人無數,絕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祁連岳也不隱瞞,冷冷地道,“不過這只渾沌估計餓得的不行了,連牲畜都吞食,閣下也應該小心一些才好。”說到這裡,只聽“錚”的一聲響,他已經抬起了勁弩,瞄準了那個漩渦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卻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來吧。” “怎麼?”祁連岳轉過頭看著他,卻見旅人淡淡笑了笑,道:“我答應要帶你到青木塬,怎麼會言而無信呢?這一路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可是,渾沌是個暴烈的……”祁連岳有些擔心,然而話音未落,眼前一閃,一道光芒“刷”地掠上了天空——彷彿得知了主人的意圖,那把藏在鞘中許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間脫鞘而出,宛如匹練般劃破蒼穹,刺向天空,折射著日光熠熠生輝。 闢天劍在飛上最高點後垂直向下,直刺向漩渦的中心! 那一擊精準而凌厲,一瞬間,整個沼澤都劇烈地震了一下,將那群驪震得幾乎摔倒。沼澤翻騰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下痛苦地翻滾,紅色從漩渦的中心散開,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工夫,沼澤里居然浮現出了一張殷紅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臉來。 那是一張怪異的臉,半人半獸,滿懷怨恨和痛苦地看著兩人,“咕咕”冒著泡。 “啊!”祁連岳愕然,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渾沌露出了真模樣。 “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溯光身形一動,從沼澤上凌空掠過,衣衫獵獵如風,俯身和那一雙紅色的瞳子對視,聲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力量無所不能之處!如今是冬日,你應該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來肆虐?” 鮫人藍色的長發在風裡飛揚,湛碧色的雙眸裡露出一股冷意,俯視著沼澤。 彷彿察覺到了來客身上的某種氣息,沼澤里那一張巨大的臉動了一下,雙瞳裡露出了敬畏的光,臉上的怨毒收斂了。地底下傳來了一陣哀鳴,似在模糊不清地說著什麼。 “什麼?”溯光雙眉一蹙,“是誰命令你來這裡守著的?” 沼澤底下又傳出一串“哧哧”的氣泡聲,那張臉“咕咕”地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麼,身體扭動著,在沼澤底下劃出了一個圈,然後從圈的中心生出六個分支——那個圖形扭曲著,只出現了一瞬便消失了。 “胡說!”溯光語氣陡然嚴厲起來,“這不可能!” 彷彿被驟然出現的殺氣嚇了一跳,那隻躲在地底下的渾沌臉部抽搐了幾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顯得詭異而又無辜,又“哧哧”地吐出了好幾個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並非有意……我也不是來誅殺你的。”溯光嘆了口氣,俯身將闢天劍拔出來,對著地底道,“現在我要過沼澤了,請安分守己。” 劍一拔出,彷彿解開了被釘住的身體,沼澤里那一張巨大的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迅速地隱沒。那一瞬,祁連岳感覺到腳下發出了一陣抖動,似是有個東西在地下打著圈,然後隨著一陣由近及遠的波動迅速消失了。 “好了,我們可以繼續上路了。”溯光轉過頭,對著看呆了的人道。 祁連岳因為震驚而半晌不能言語,許久,他才看著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我本以為你只是一個武藝超群的海國劍客,可是……” “何必問呢?”溯光淡淡地道,“我們只不過是結伴走一程而已。”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過頭回到了馬背上,重新上路。祁連岳知道不能再問下去,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渾沌離開後,驪顯得平靜了很多。沼澤里本來就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路,裡面沉著許多桌面大的石頭,是以前的人放在這裡開路用的。祁連岳對這條荒僻的路徑瞭如指掌,駿馬準確地從一塊石頭上走到另一塊上,不一會兒就到了沼澤中心。 然而,就在他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溯光忽地說了一聲:“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祁連岳面前的沼澤地出現了奇異的波動,似乎有什麼東西的影子一掠而過。祁連岳還來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馬猛然一個趔趄,雙膝跪倒,將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連岳在半空中轉身,一手扯起行囊,另一隻手一按馬頭,整個人借力飛起,往前一掉數丈,準確地落到了前面的一塊石頭上。然而,被他那麼一按,那匹驪嘶叫著瞬間下沉,竟然被硬生生按進了沼澤里。 只見沼澤地裡伸出了無數雙灰綠色的手臂,糾纏著攀住了馬腿,將那匹驪生生地拉住,往深處拖去。那匹健壯的馬不斷掙扎著,然而灰綠色的手臂越來越多,馬不再動彈,哀鳴著沉了下去。 祁連嶽大喝一聲,手臂一揚,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這三箭連發而出,那些斷肢瞬間斷了,斷口處流出綠色的血,彷彿受到了驚嚇,怪物迅速縮入沼澤,隱藏得無影無踪。在同一時刻,整個沼澤上燃起了一種奇特的藍色火焰! 那些火無根無本,在一瞬間席捲而來,呼嘯著掠過整片沼澤。 祁連岳以為那是怪物再次來襲,然而很快卻發現那些火在以他們所在的地方為圓心擴散開去。 ——一側的旅人張開雙手,默默地念動了咒術。只是一瞬,藍色的火從虛空裡燃起,以燎原之勢席捲了沼澤地。 召喚而來的火在潮濕的沼澤地上掠過,一接觸到那些伸出的灰綠色手臂,便在轉眼間將其燃為灰燼!火里傳來了細微的哭泣、哀號聲。 祁連岳手裡的箭定在了那裡,吃驚地看著身邊這個俊美無暇的鮫人。是的……是這個人,正在操縱著強大的術法,一瞬間就秒殺了沼澤地里數以萬計的怨靈!他不僅是闢天的擁有者,更是一個高深的術士! 不一會兒,藍色的火便已在沼澤地上掠了一遍,猶如幽靈一般。溯光合攏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間飛回,凝聚在他的指間,變成了幽幽的一點,宛如寶石。 那一刻,整個沼澤地安靜下來。 “好強烈的怨氣……一直沉澱聚集了數百年,”溯光低聲道,有些疑惑地看著祁連岳,“這個地方如果真如你所說以前是個富裕的村莊,怎麼會有這樣的'氣'?” 祁連岳苦笑一聲,不知道如何解釋。 忽然間,他們又聽到了三花發出了叫聲。轉頭看去,只見一匹死裡逃生的驪踉蹌著站了起來,有氣無力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倒了下去——它身上粘著無數慘綠色的東西,彷彿是沼澤里的青苔。 祁連岳仔細一看,只覺得頭皮一緊,連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驪身上的,居然是無數蠕動的、慘綠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狀非常古怪,一頭扎入了馬的肌膚,另一頭卻還在外面扭動,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卻是生靈滾熱的鮮血!不到片刻,那匹死裡逃生的驪便耗盡了全部力氣,頹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紛紛從死去的動物身上脫落,重新蠕動著,鑽進了沼澤里。 “那些到底是什麼?”祁連岳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從沒有聽說過這片沼澤地裡還有這種東西……就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一樣,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道:“難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連岳奇道:“那些人?” “方才渾沌和我說,它之所以反季節甦醒並冒犯了我,其實是因為接到了不能拒絕的召喚。”溯光語氣慎重,一字一字地道:“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須醒來,嚴密地守護這片土地,任何試圖靠近的外來者都必須格殺。” 祁連岳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裡的弓弩,咬牙道:“是誰?居然能命令渾沌?” “如果按渾沌的說法,那些人是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皺著眉剛說到這裡,寂靜的沼澤里忽然傳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他頓時止住了聲音。仔細聽去,歌聲來自於密林深處,飄渺空靈。 “你聽見了麼?”溯光側過頭,問身邊的人。 “這回聽見了,是女人的歌聲!”這一次祁連岳點了點頭,“奇怪,我從沒聽說過沼澤里會有這樣的歌聲,就像是,就像是……”祁連岳的眼神有些游離起來,彷彿記憶被喚醒了,“天啊……那是素馨的聲音!是的,一定是她!她還在那林子裡等我!我就來了,等等我!” 說到這裡,他再也顧不上什麼,策馬疾馳向沼澤深處。 黑驪在他的驅策下飛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閃電。那些具有天馬血統的驪撒開四蹄,輕捷地跳躍在泥沼上,從一塊石頭躍到另一塊上。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過去,嘴裡不住地嗚嗚叫著,顯得非常不安。 溯光沒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牽著馬,不徐不疾地走在後面,一路看著腳下,似在尋找著什麼東西。 彷彿知道來客的不同凡響,兩輪襲擊後,這一片土地已經重新安靜下來了,變得和普通的沼澤一模一樣。只是細細聽去,聽不到絲毫蟲鳥的鳴叫,只能聽到地底下不時傳來的嗚咽聲。 怨氣、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溯光都能感覺到這些洶湧而來的情緒。此刻,他已經走到了沼澤中心,忽然間停住了腳步,看著腳下——那裡,隔著薄薄的一層渾濁的泥漿,他看到了一張張青白的臉。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沉沒在沼澤里,臉朝上,瞳孔擴散。她的臉上還保持著臨終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猙獰地摳著軟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側,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連綿無盡。 那些屍體都在看著他,蒼白無血色的嘴巴緩緩張合,似乎在無聲地吶喊著,然而每次一開口,那些淤泥就湧入她們的唇間,淹沒了她們的話語。 當他定睛再看的時候,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誰?”忽然,他聽到祁連岳在前面厲喝了一聲,“站住!” “嗖嗖嗖”三聲,勁風掠過,那是勁弩脫手的聲音。只聽到沼澤盡頭的草叢里傳來了金鐵交擊的聲音,似是有什麼被格擋開了。接著濃密的長草開始搖動,那條衰老的狗忽然發出了驚心動魄的叫聲,瘋了一樣地向著青木塬的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連岳連聲呼喚,卻叫不住那條狗,也只能自己跟了上去。 狗一個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淹沒在那片濃郁得化不開的綠色裡,轉眼消失不見了。 怎麼了?溯光微微一愕,收斂心神也跟了上去。 雖然只是青木塬的邊界,然而這裡的樹木還是生長得極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一踏入其中,頭頂的日光便會消失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裡,迅速地打量了一圈,發現這裡的樹林以常綠闊葉樹為主,巨大的龍蕨和絞殺藤遍布樹林的每一處,野生蘑菇佈滿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沒有絲毫人類生活過的氣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數行足跡。 他停下來看了一下,認出其中一行是祁連岳的,一路消失在森林深處,顯然是在追踪著什麼。旁邊是一行梅花狀的腳印,而驪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間。 奇怪的是,除了祁連岳的腳印之外,旁邊還有幾行人類的腳印:很輕,很淺,只留下了腳掌的前半部分——就像是幾個人在踮著腳奔跑一樣。 怎麼回事?溯光皺了皺眉,循著足跡追過去。雖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這一片南方的密林裡卻還是顯得有些濕熱,只有斑駁的陽光穿過寬大的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在滿是腐葉和藤蔓的地上灑下點點碎金。 不知道追出了多遠,眼前的林子越發密集,藤蔓交錯,樹蘿糾結,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再這樣追下去,會不會偏離星主指示的路徑?溯光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掌心命輪所指引的方向,發現偏移得併不厲害,決定還是再往前走上一程。 撥開了一叢蕨,忽然間,他看到前面不遠處出現了一座木屋的一角。 村落?溯光心裡“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祁連岳在沼澤地裡說過的話——他說青木塬曾經有過一個富庶的村子,一百多年前在一場災難後荒廢,然後逐漸被擴大的森林吞噬了。莫非,這裡就是那個荒廢在森林裡的青木莊的遺跡? 那個木屋藏在一大片茂密的蕉葉下,只露出一角,破敗不堪,沒有人居住的跡象。轉過去一點,他看到了更多的房子。一座接著一座,靜悄悄地散落在茂盛無比的綠色植物裡。房子已經完全被森林包圍,樹木和藤蔓從每一座房子裡破頂而出,肆意地伸展著枝葉。 這個村莊被藤蔓纏繞,被青苔覆蓋,幾乎和森林融為了一體,安靜而陰森。在村子的中心,隱約可以看到有一個池塘,上面開滿了紫色和白色的蓮花。 那一瞬,溯光幾乎被這種靜謐而美麗的場景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抬手輕撫著闢天劍的劍柄,喃喃道:“真美啊……紫煙。” 然而,闢天劍卻在鞘中不安地顫動,發出低低的鳴叫。 “怎麼了?”溯光有些吃驚。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現前方居然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正跪在木屋前的一塊空地上。他趴在幾棵高大的花橘樹下,側臉貼著地面,似乎正在傾聽著什麼,等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的小臂有一節插在泥裡,似乎在挖著什麼。 溯光沒有想到這個荒村里還有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難道方才引得祁連岳追出去的,就是這個人? “請問……”他站在那人身後,壓低了聲音開口,生怕打擾了那個側耳伏聽的人。然而那個人一動也不動,似是無動於衷。溯光皺了皺眉,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那座木屋前,忽然間呆住了。 原來,那竟是一具屍體! 那個人貼著地面的臉已經萎縮乾枯,肌膚灰白,就像是一朵脫水的干花——只有一對眼睛還和活人一模一樣,漆黑的瞳孔擴大了,裡面凝固著某種奇特的狂喜。乍然一看到這種眼神,溯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細細看著那個人——從身上衣服腐爛的程度上看,這個人在密林里至少已經呆了一年多,衣服幾乎是一縷一縷地掛在身上,露出的肌膚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灰白色。然而,青木塬是遠近聞名的禁地,這個人又是為何會以這種奇特的姿態呈現在此處? 他迅速地探了探對方測頸的動脈。奇怪的是,這個人的心臟雖然已經不再跳動,然而,身體裡的血液卻並未完全停止流動,還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運行。 這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還活著! 溯光再度看向對方雙手挖掘的地方——那裡是花橘樹的根部,被挖開了幾尺深,那個人的手還探在裡面,然而整個身體卻不知為何驟然僵硬了,就以這種詭異的姿態停在了那裡,任憑風吹雨淋。 樹底下到底有什麼?那個人是在挖掘時變成這樣的麼?溯光上前撥開垂落的枝葉,俯身用劍鞘戳了戳那一堆土。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地上那個人的身體猛然震了一下,臉部居然也有了微妙的變化,表情變得猙獰憤怒,彷彿被冒犯了一樣,猛然張大了嘴巴。 感覺到了不祥,溯光手裡的闢天劍錚然彈出了劍鞘! 那把有靈性的劍自動躍出,“刷”的一聲,一道白光從那個人的嘴邊掠過,有什麼東西“啪”地落在地上。 溯光低頭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驚——那是一截淡紅色的軟體,像是人的舌頭,上有一點淡淡的黃,似是在舌頭上長出了一個小小的蘑菇,拇指大小。他轉過頭去,那個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只是嘴唇已經緊閉,嘴角有一絲殷紅的血流下來。 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那個人原本潮濕灰白的皮膚忽然開始急劇萎縮、乾枯,彷彿被迅速脫水了一樣,竟然變成了僵冷的石像! 這是……溯光一怔,小心地抬起腳尖踢了一下。只聽一聲響,那個匍匐在地上的人居然從中間開裂了!幾條裂縫從那個人的脊椎正中出現,迅速朝著頭顱和手腳蔓延,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體就四分五裂,一塊塊地剝落了。 下一個瞬間,那些碎塊落地化為齏粉,立刻消失了。 彷彿幻術一般,一個人在自己眼前忽然間消失了!溯光大吃一驚,闢天劍懸浮在空氣中,劍尖顫動著,忽地轉頭指向了另一邊的一棵樹——那是一棵高大的花橘樹,足有兩人合抱粗細,上面開滿了米粒大的橘黃色花朵,異香撲鼻。 “紫煙,你在警告我什麼呢?”溯光低聲喃喃,順著闢天走向那棵樹。忽然間,他覺得那棵樹在看著自己。是的,那不是錯覺,那棵樹在看自己! 定睛看去,那棵樹居然真的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盯著自己!這一刻,不等闢天示警,他雙手迅速結印,一道結界擴展開來,瞬間收攏,將那顆妖異的樹封在了其中,結界收縮的時候花橘樹顫抖了一下,似是發出了一聲模糊低啞的呻吟,樹上的那雙眼睛卻睜得更大了,在高處俯視著闖入的旅人。一張臉緩緩地從樹上浮凸出來,嘴巴慢慢張開,似是想要說什麼。 那張臉先是從樹根處浮起,順著樹幹往上游走,最後定格在一丈多高的地方,緩緩凸出了樹幹——臉和方才地上匍匐的那人極像,乾枯萎縮,定定地看著他,張開嘴唇。 那一刻,可以看到他的口腔裡有一團東西,像是一個拳頭大小的肉,活著一樣地微微顫動,詭異萬分。 那張臉盯著他看,似乎要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來。被那一團東西堵著口,掙扎良久,那張臉上的表情扭曲了,痛苦不堪,忽然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叫聲,就像是夜梟的叫聲,刺耳驚心。 聲音在空蕩的密林裡迅速傳遞,整片森林忽然起了一陣騷動,闢天劍隨著那個聲音“刷”地彈出,來去如電,轉瞬在密林裡穿梭了一個來回——它所到之處,每一棵樹都在顫抖,發出了一模一樣的刺耳叫聲,無數的厲呼在密林里傳遞、震盪,彷彿地獄裡所有的惡魔都一瞬間甦醒了! 隨著陣陣叫聲,一片薄薄的綠色從村莊里漫出來,彷彿清晨的霧氣。 瘴氣!溯光飛身掠起,一把將闢天劍攫回手中,反手劃了一個弧,在身側結了一個禁咒——光幕迅速展開,擴大為一個純白色的圓,守護著他。那些綠色的霧瀰漫得很快,卻在接觸到圓形結界時被迅速彈開,無法靠近。 這個荒廢的村子似乎被這個闖入者驚醒了,驟然沸騰了,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一張一張人臉從森林的各個地方浮現:樹上、藤蔓上,乃至樹根茂密的青苔上——那些浮出來的臉都在看著這個闖入者,嘴裡被什麼東西堵著似的,一雙雙眼睛卻很是鮮活。 溯光來自於冰之世界,本是極愛乾淨的人,在這種氛圍下不由得心中微微生厭。他拉起風帽,用衣領覆蓋住口鼻,獨身在這個詭異的村落裡穿行。看著無處不在的尖叫的臉,雖然並不畏懼,心裡卻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這個昔日無比富庶的村子,到底沉澱了什麼樣可怕的怨恨,才能在百年後還存在著這麼多邪物! 綠色的瘴氣在迅速瀰漫。而那些東西似乎並沒有對闖入者發起進攻的意圖,只是大聲哀叫著,似乎有什麼東西束縛了他們,令他們無法移動。 “看啊,紫煙……這裡有那麼多的地縛靈!”溯光感慨萬分,“怪不得他們說這裡的村民一夕之間不見了踪影。原來那些人都還在原地,只是被這些邪物吞噬了。” 闢天劍默默地守護在他身側,劍尖微微偏了偏,指向某一處。 溯光有些吃驚:雖然知道紫煙的魂魄附在這把劍裡,然而一百多年來她從來不輕易顯示出自己的存在,只是安靜地陪伴著他。可今天卻有點反常,她居然頻繁地附身於劍上指引著他前行。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對這個地方的一切非常熟悉。 溯光跟隨著劍的指引往前走。村莊不大,走了大概半里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那裡矗立著一座石雕的高台,上面刻著東澤特有的跳波魚鱗紋,上有一面牛皮大鼓。這裡顯然是當年村長遇到大事擊鼓召集村民聚會商議的地方。 百年之後,木屋大多已坍塌殘破。然而這個石雕的高台卻絲毫無損,甚至連藤蔓都沒有攀爬上去,幹乾淨淨,不染塵埃,宛如昨天才打掃過一樣。 那面大鼓朱漆剝落,繃著的牛皮也已經鬆弛,然而一瞬掃過,溯光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高台正中的鼓上,居然畫著一個奇特的符號! 他一躍而上,走到了石台上,湊近去看。鬆弛的牛皮上有一個紅色的圓,從圓的中心里分出六支,呈均勻輻射狀往外,像是一個太陽,又好像是…… 溯光不敢相信地看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裡也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符號,幾乎像是刻印上去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掌心的命輪在緩緩地轉動,發出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大鼓的中心! 這到底是……他下意識地將掌心的命輪反扣在鼓上,兩個符號居然絲絲入扣,不差分毫!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裡的命輪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呼應,就像是遇到了某個同伴一樣! 身邊的闢天劍微微一動,發出了呼嘯聲。曙光心裡湧起了巨大的懷疑和猜測,只覺得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怎麼可能?在這個詭異的、被遺忘的村子裡,居然存在著屬於命輪組織才有的紋章! 他握起了垂掛在一旁的鼓槌,試著敲了一下。 牛皮雖然已經鬆弛,但鼓卻依舊能敲響。鼓聲低沉而威嚴,在這片密林里遠遠傳開去。一瞬間,那些嘶叫的怨靈忽然都安靜下來了,臉上露出了敬畏恐懼的神色,一個接著一個地隱沒,從樹上、地上、牆上消失,重新安靜蟄伏。 這是怎麼回事?溯光正在遲疑,忽然聽到林子深處傳來一聲撕肝裂肺的呼喊!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先是驚呼,後是咆哮,夾雜著震驚、恐懼、悲痛和絕望。狗在厲聲吠叫,很快又低了下去,轉為嗚咽。 “祁連岳!”聽出了那個聲音,溯光吃了一驚,飛快地躍下了高台。 這個荒廢的村莊已被瘴氣籠罩,祁連岳不會中毒了吧?溯光急速地在村莊里穿了一個來回,大聲呼喊起來,然而並未聽到回應。他四處看了一圈,沒有看到有活人在村子里活動的跡象,心裡不由得一沉。就在這時,薄霧裡忽然衝出來了一個東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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