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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一

玫瑰門 铁凝 1865 2018-03-19
他卻在床下睜著眼。現在他沒別的,就願意看他為她擺下的這個姿勢。 看看。 司猗紋知道這是看,卻不知這是觀賞還是研究,是欣喜若狂還是厭惡透頂。她無法弄清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二十歲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個“坎兒”。 後來。該繼續的還是繼續下去了。 司猗紋清醒過來,莊紹儉已不在身邊。回憶剛才,她只能弄清一點:她覺得那不是自然的熱烈,是實驗性的擺弄;不是共享,是他在聲討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歸。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去處,他選了一條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顧百順胡同那個叫“蒔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後來她還知道,那晚他曾和“蒔春院”有過電話預約: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資已由八元上漲為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為了專門再到那裡去體味另一番景象。在那裡他可以一面放鬆著自己把那事兒發揮得淋漓盡致。

輕車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對她的聲討之後。 司猗紋麻木著自己關掉了所有的燈。但她並不急於穿衣服,她願意光赤著身體就這麼躺下去。 也是一個休整。是在邁過了一個人生門檻之後的休整。 她休整著小聲兒哭。她想把一切都歸結於自己,也許有了他對她的剛才,她才能卸掉那個重負:兩年前的那個雨夜。 他知道。她想。於是那與生俱來的血又在她血管裡自然地流淌起來。 當又一個夜晚來臨,司猗紋準備再次承受莊紹儉的行為時,莊紹儉卻完全變做另一個人。他對她的溫柔和愛撫使她一陣陣受寵若驚。她也大膽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獻給他,迷醉著聽著他的耳語。他只是輕盈地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許久她才弄清楚原來他呼喚的並不是她,那是另一個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誰。

我也知道。她想。 難道女人也有辦法去聲討男人? 司猗紋一次次忍受著莊紹儉對她的熟悉和生疏,熬著漫長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個兒子。又過了兩年,她生下一個女兒。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為了愛情而生——愛情的結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為了生育之後的愛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更充實、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倫之樂了。你就像用生育換了個時來運轉。 有時你生得不知不覺,你的愛情卻徹底垮了。你變成了一個生育過的女人,連肚子都鬆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霉。 你要弄清這一切你得慢慢體驗。 司猗紋也經過生兒育女,她哪種都不是。因為莊紹儉走了,他連體驗的機會都沒給她,他對於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後那短暫的日子一樣,一會兒生一會兒熟。

莊紹儉目前在揚州。他在揚州一個叫做鹽運使公署的地方給自己謀了個課長。莊紹儉一去年餘和司猗紋無書信往來,他的地址、差事還是司猗紋從他給莊老太爺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極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紋,只在末尾簡單地問一問姑爸和他的兒女。 司猗紋還是幻想著對生活的體驗。婚後生活、做母親的艱辛和愉悅不僅激發了她對家庭的強烈渴望,還激發了她少女時代那種處事大膽、有謀有識的秉性。她盼望莊紹儉能夠看到由她養育的兒女日漸長大,讓莊紹儉也有機會來體味一下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倫之樂。 於是她決定攜帶子女去揚州。 為了揚州之行,司猗紋精心打點了行裝,還從萬國儲蓄會取出做姑娘時父親為她存下的一筆錢為盤費。她知道現在莊家無進項——一家人死吃老太爺南京那點積蓄,她取出錢,一面差人到前門站去買平滬特別快車車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給莊老太爺。她說他們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僅留給家裡一點零用也算兒媳一片孝心。莊老太爺推託一陣接過了司猗紋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說。

司猗紋下揚州一行四人,除五歲的兒子莊星和兩歲的女兒莊晨外,還有丁媽。 丁媽是雖城鄉下人。彷彿莊家天定和雖城有緣,司猗紋從進莊家開始到現在,聽了一輩子雖城話。那時操著雖城話的丁媽雖不及操雖城話的羅大媽嗓門大,但她們的語調、尾腔卻不差分毫。雖城距北京雖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話的語調卻相差懸殊:膛音重,尾聲大多帶“兒”。 司猗紋曾經說眉眉口音像丁媽,就是因為她對雖城話太熟悉的緣故。當時眉眉還以為丁媽不是好人,那是誤解。 現在眉眉這位尚在兩歲的媽媽莊晨和年輕的婆婆司猗紋下揚州就全仗了丁媽。 莊晨小時候和丁媽保持了極友好的關係。丁媽愛莊晨,愛得可以單獨去廚房給她做她愛吃的油汪汪的肉絲炒餅;可以拿自己的錢買原料為莊晨做她輕易吃不著的大眾甜點心“果子乾”;還可以用雖城話罵她“臭狗屎”。莊晨愛丁媽,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潑似的在娘懷裡耍賴,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裡吐唾沫。莊晨的吐雖然是愛,但吐怎麼也是對娘的不尊敬。丁媽罵莊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僅驚動了司猗紋,還驚動了老太爺。但當司猗紋要打莊晨時,丁媽卻先哭了,說自己不該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司猗紋讓莊晨給丁媽鞠了一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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