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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六

玫瑰門 铁凝 1885 2018-03-19
姑爸進了屋。 司猗紋蜷曲著身子繼續抽煙。 姑爸自己看了一個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紋逆著光看去,屋裡就像多了一截樹樁子。 姑爸也朝斜臥在床上的司猗紋看了一眼,她覺得她就像是隨意堆在地上的一個土堆。 “人哪,就得會看個形勢。”姑爸開口就說,顯然話裡有話。 司猗紋不看姑爸,只是抽煙。 “過去的人,講看風水看陰陽宅,看墳塋,如今講的是看形勢。”姑爸又補充著自己的話。 司猗紋明白姑爸的矛頭所向。 “可先前那些講究看風水的、看陰陽宅的、看墳塋的人,也沒有幾個落下好結果的。皇帝的墳塋最好,該駕崩的時候還得駕崩,該丟掉江山的時候還得丟掉江山。”姑爸的矛頭所向進一步明確起來,這使得司猗紋終於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紋從床上坐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些人沒落下什麼好下場。”姑爸換了一種說法。 “這我管不著。”司猗紋說,“可你左一個看形勢右一個看形勢,是什麼意思?” “意思多著哪。”姑爸說,她是想徹底激怒司猗紋。 “你說清楚。”司猗紋扔掉大半截煙。 “這事兒們沒個說清楚,說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過身子,給了司猗紋一個後背。 司猗紋被徹底激怒了:“你說不清楚,我說得清楚。”她說,“你無非說我交出了幾件家具,交出了幾間房子。剛才一院子人,你為什麼不去沖他們說你那些見不得人的道理?你為什麼不去把住那一院子東西?現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會兒要搶眉眉的煙,大嚷著破四舊;一會兒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勢比作看陰陽宅。我就是要看形勢,不看形勢我活不到今天——連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幫兒你為什麼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紙盒你為什麼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閨秀,我也不是撿煤核出身。我為了什麼?為了我,也為了你。連你們家的老太爺都得我養著,那時候你到哪兒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兒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兒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為什麼不去吃一輩子?你為什麼不去把住那寫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將桌叫嫂子?”

許多天來司猗紋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釁一股腦都發洩了出來。她的發洩居然使姑爸也覺出了幾分道理。這些年來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搖錢樹,她從嫂子身上搖出的錢雖然為數不多剛夠糊口,剛夠養活大黃,但她畢竟還是這樣一年年一月月地搖著嫂子。她沒有像嫂子那樣臉一抹(m a)去糊紙盒砸鞋幫兒,去當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樣也沒少過她的。可她還是看不慣嫂子那能掐會算、能說會道的品性。再說那金如意呢?後院哪兒有什麼金如意,後院只有碎磚爛瓦只有一個乾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爺嚥氣時親手交給司猗紋的,怎麼又成了老太爺埋在後院的?這事兒開始姑爸納悶兒,後來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也是司猗紋高人一籌的鬼點子。什麼革命小將什麼革命的干部群眾,全被她給耍了,一對金如意騙了一院子大頭。她司猗紋倒成了全響勺胡同革命最徹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們眼裡還是個只知道養貓的梳分頭的半瘋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麼也不是。要講那一院子東西,那一院子東西都姓莊;要交,你司猗紋應該和我肩膀並著肩膀站在當院,共同做一迴光榮婦女。現在……

“那金如意呢?”這回姑爸的語氣故作平和,她不願在司猗紋的發洩面前甘拜下風,她得打她個措手不及。 她的提問果然使司猗紋顯出了幾分不自在,她沒想到小姑子還有如此細緻的心計。金如意的事告訴她有什麼大不了?但司猗紋不願這麼做。她不願把自己變成和姑爸有著同樣覺悟的只會略施小計的那種人,那就彷佛使她落人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須扭轉眼前的被動。她又點著一根“光榮”。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紋反問姑爸,語氣裡顯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說那是怎麼回事。” “你搗的鬼,你埋的,老太爺沒做過那種事。”姑爸紅著眼,伸長的脖子上暴著青筋。 “你看見了?”司猗紋還是口氣平緩。

“看見了。” “我要是再給你拿出一對來呢?” “我,我不信,那東西莊家只有一對。”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對,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對。” “那是怎麼回事?”姑爸疑惑起來,把身子轉向司猗紋。 “就不興老太爺交給我一對,再埋一對?” 姑爸不說話了,狐疑地看著司猗紋,司猗紋又蜷曲著身子躺下來,那支“光榮”已抽到最後階段,長長的一段煙灰仍然挺伸在上面,遲遲不往下落。姑爸覺得那煙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紋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紋的脖子裡讓司猗紋渾身一激靈。然而司猗紋那隻夾著煙的手向著床外伸了過來,她輕輕彈著那段不長的香煙,煙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陣遺憾。她覺得床上這個蜷著身子的女人像個女妖,一個總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妖,時時、處處、事事都需要這樣的女妖。她恨這女妖但她的手卻不自主地在褲腰上摸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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