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懷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無路了,事實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戲,仍然是洪班主的一夥,人人都照舊,《立報》上卻刊了段不起眼的報導,說及武生唐懷玉一天因練功拉傷了腿,只得暫時停止演出,日後再答戲迷們的熱情。
另外的一個紅武生,來自天津的蕭慶雲,走馬上任,客串助陣。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麼時候。班主既簽了合同,不成中斷了這碼頭。戲還是得演的。
懷玉百般無聊,弄堂中有人喊他聽德律風去。
整整一個月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沒趕狗入窮巷,並無出事體,只是冷落懷玉,讓他乾等,終於會怎樣? “日後”再酬答戲迷的熱情?令得懷玉連練功也無神無採。
李盛天千叮萬囑,不要荒廢,不要氣短,就當是修煉:“心中如滔滔江水,臉上像靜靜湖面。”——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內中的難過,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不是身受,又怎會曉得?師父也無能為力。
真的,整整一個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風。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享。
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裡彈三弦的,住下來大半年,也是樂世界的台柱,正拿著個賽璐珞肥皂盒,有點暴牙,好像合不攏嘴來,也許是在竊笑,側看似頭耗子:
“唐老闆,是小姐。”
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
懷玉背住他,道:
“餵,誰?”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捨地回頭,只得走了。懷玉但覺十分氣惱。
“誰?”
“唐。是我。”
“是你?——”一聽這隔了好久,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怎能認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為了你,多冤,跌份兒,如今懸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說到“生不如死”,懷玉兀自一震,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脫口說了,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嘸神思,渾淘淘。還失眠,要吃藥才睡那幾個鐘頭。”對方說。
“我們又沒什麼。白擔了虛名。”
“你說啥?”
“你——放過我吧。”懷玉很不忍地,終於這樣說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
懷玉不知就裡,只道:
“餵,餵……”
“我也不好過。這幾天不拍戲了,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懷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煩躁,意態淒然,她不過先愛上他!竟受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驕的,一直都在這紛紜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麼一不小心,便牽愁惹恨,受盡了他的氣?
“你說,你有啥好處?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難了。”
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
懷玉只聽得一陣“胡——胡——”的聲音。
像悶悶的嗚咽。
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什麼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
他怎不也設想: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
陡地,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懷玉吃了一驚,忙抓起聽筒。
對方停了半晌,不肯作聲。
然後只問道:
“來不來?”
又停了半晌,方才掛上。
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
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築物,紅磚花窗,鐘樓高聳,是道光廿九年興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這便是聖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
“我們喚它'紅教堂'呢。”段娉婷領了懷玉來,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閉目低首,虔誠地禱告。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懷玉細細打量,她的妝扮又比前淡了。口紅淡了,衣飾淡了,存心洗淨鉛華的樣子。
“唐,你知道嗎?”她笑,“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耶穌?”懷玉抬頭一看那像,“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裡怪氣。”
“他們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釋。
“耶穌是上帝?”
“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真胡塗了。”
懷玉一想,再問她: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你愛他麼?”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裡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沒。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話,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結論就是:
“不過,這也很難說,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個變王子。”
懷玉還沒來得及接碴,只見眼前的女人,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這一刻,竟似一個小女孩,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要聽話、要乖、要做好功課、要早點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乾了,糖果還沒到手。
懷玉瞅著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問:“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是轟的一下就變了,還是褪了一層皮?”
“是——把衣服脫了,就變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懷玉的心撲撲亂跳,眼神只得帶過去那花窗。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起了煩惱,全身都陶然醉倒,墮入一種迷亂中,只設法抵制,道:“真不巧,外頭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來,才不過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大家都掙扎不來,沉悶而又遲鈍,壯氣蒿萊,頭腦昏沉欲睡,呼吸不能暢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覺得麻煩,不肯撐把傘,反正都是一陣溫濕,欲語還休——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任由他們怨。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前無去路。
她直視著他。他比她小一點,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難了,她還是受不了誘惑。她完了!心想,前功盡廢。卻道:
“金先生那兒,我是不應酬了。”
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咦,蔻丹還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還有鮮豔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覺察了,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她仰首追問:
“不信?”
他很倔強:“我現在是在窮途,對自己也不信,別說是誰。這個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填滿了。
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然後在層層疊疊之中,伸出一隻塗上蔻丹的手,在那兒一撩一撥,抖下陣細雨,然後細雨把他的憂鬱稍為洗刷一遍。還是沒有太陽。
綿綿的。纏綿的。
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電車,坐電車吧?”
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
她縱容地道:
“穿成這個樣子,去擠電車?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怎麼坐?人家都認得的。”
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
坐的是無軌電車,往北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乘車的人很擠,竟又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她笑:
“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怕坐了會觸電。”
進了段娉婷的屋子裡,她便打了個寒噤:
“不是觸電,是招了涼。”
也不理懷玉,只在房裡自語:“我的浴袍呢?沒一點點影子花。”
未幾,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來個熱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寒。”
當她出來的時候,見懷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猶在晃蕩中。她脂粉不施地出來,更像一個嬰兒。
真是想不到,一離開了繁囂,她膽敢變回普通人,還是未成長似的,臉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遞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馬上潑了一身,成為一道一道妖嬈的小溪——完全因為那軟閃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軟,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問:
“我吻你一下,你會變王子嗎?”
懷玉掙扎,道:“對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有點朦朧,不經意地一掃,懷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過身來。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淺粉紅色的磁磚,他開了水龍頭,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還在。
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竟有她浴後的痕跡:有一兩根輕鬈的短細的身上的毛髮,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映進眼簾,怵目驚心,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飛出去,眼睛溜過來,身體卻釘住了。
也沒足夠的時間逃出生天,她自他結實的身軀後面,環抱著他——一隻手便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嘴角掛上詭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覺他的悸動……
她這樣地苦苦相逼,他又怎麼按捺得住?
渾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滿憤怒。如今他變成一頭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懷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給她,倒像一個新郎倌。
末了懷玉只是臉熱。
但是唐懷玉已經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這樣……就這樣……”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緊緊把他糾纏著,好像花盡畢生的力氣——又像一個貪婪的嬰兒,死命要吮吸母親早已供應過的乳汁,不是基於飢,而是因為渴。
她撫慰著他:
“不要緊,再來。我們再來十遍、一百遍,我們還有一生!”
懷玉想不到他就範了。
他過去的歲月,他舞台上的風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戲,而武戲,是沒有旦角的,一直沒有,有了一個,為了情義,終於也沒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無策的時候。
他不是不感動的。
這樣的窘境,又沒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來,還全是因為孽緣,要是那天沒在樂世界的哈哈鏡中,影影綽綽地碰上了……不知是誰的安排。哦,我唐懷玉已墮落成這模樣了。
怎麼回去面對鄉親父老?
段娉婷的手,橫在他心上,壓住他,令他呼吸困難起來,在這個飄溢著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卻一切憂傷的小小世界裡,他的心便伸出一隻飢渴而淫欲的利爪,扒開了胸膛血肉,乘勢抓向她的胸膛——東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兇猛得多。
她笑:
“雙槍陸文龍?”
心裡還有點憐惜的歉意。
“把你給帶壞了。”
“我本來就是壞。”
“我要你更壞,更壞……”
他已經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賤!”
他的行動把這話道出來。
百感交集,都鎖在情慾中間。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號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圍,存心使著勁,只爭朝夕。
後來。
她著他:“你喊我名字——”
又問:“記得我本名嗎?”
“秋萍。”
呀,她驚詫他竟然真的記得。看來,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興,他畢竟是有心的,不是因為自己的勾引。原來擔憂著,心中一個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補上了,一點一點地填補上了。
馬上變得天真而又虔誠,爾虞我詐的招式都拋諸腦後,打算此生也不再動用。
當他凝望著她時,她的心開始劇跳,柔腸千迴百轉。想到幾年來,身畔都是一些有條件的男人,給盡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讚歎奉承,沒有一個像懷玉——什麼條件都沒有,卻是稀罕的。當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穌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將來或許不愛我,但這也是沒法的,我們各憑良心……你勿要瞎話三千。真的,你不愛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以退為進,唬得床上年少氣盛的小驕將,不知水深火熱,便急急自辯:
“不是的,我是愛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場子,也唱不了堂會。如今看來,金先生是決計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決計不肯委屈自己來投靠一個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許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裡開始有隻小蝴蝶在習習地飛,這樣好不好?那樣好不好?都是些美滿的計劃,紛紛緋緋。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滾的慧黠和精靈。多奇怪,一個嬰兒又匆促地長大了。她心裡有數。
“見你們洪班主去。”
懷玉不知就裡,便不肯。
她哄他:“我們聯手背叛金先生,不是麼?”一宵之後,次日,懷玉領了段娉婷到寶善街那弄堂房子下處。
他們不在,反倒見擱著一件隨身小行李。
那個彈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頭耗子似的竄過來,瞅著懷玉和段娉婷:
“唐老闆,說你有親戚從北平來了呢。現在洪先生到處打聽你到哪兒去了。”
親戚?
是爹?他來了?才剛有信說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麼來了呢?
懷玉趕忙進去,如著雷殛地見到一根長長的辮子,他懷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頭,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於他的戲裝相片,聽到些微的聲響,馬上回過頭來。那些微的聲響:門輕輕地咿呀,腳淺淺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雖身在這異地,但處處無家處處不是鄉,異地成為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夢,她來了。不顧一切,衝口而出:
“懷玉哥!”
懷玉十分地驚疑,他聽不見她喚他,只覺世界變了樣,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時宜,他無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驀地見到段娉婷了。她那麼的一個人,何以她倒沒有見著呢?眼中連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懷玉延她進來,只好介紹:
“這是段小姐。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這小姑娘周旋:
“小姐貴姓?”
她執意不喚她的小名,她執意不跟她親暱。
丹丹?哼,懷玉這樣喚是懷玉的事。
懷玉一怔,她“貴姓”?真的,連她自己也不曉得。
當下忙解圍:“我們都喊她丹丹的。”
“貴姓啊?”段娉婷笑靨如花堅決地問。
懷玉便似息事寧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張口結舌,五內翻騰。
懷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許配給志高了?就沒有問過她。
幸好此時,見洪聲匆匆地趕回來,一見懷玉,便責問:
“唐老闆,你昨天哪兒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來,我就著人到處地找。”
懷玉很敏感地,聽出來班主不再稱呼“您”,如今是“你”——可見也真是帶給他無限憂煩,何況他又提不上號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淪為“你”。直是勢利。自家人都這樣。
臉紅耳赤,倒不一定是為了“昨天哪兒去”,而是為了在兩女面前,他竟爾“不比從前”。他咬緊牙關,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條生路,重振雄風,要不今後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裡吃棒冰,頓時涼了半截。難道他在過去的幾個月,沒有給班主掙過錢?沒有紅過麼?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裡了,把心一橫,向洪班主道:
“我們出去談談事情。”
見丹丹千里迢迢地來了,而他又一身無形枷鎖,乾淨極有限,苦處自家知,都不知從何說起。形勢所逼,推拉過一旁,三言兩語:
“丹丹,你待在這兒不要亂跑,晚上回來才安頓你。”
丹丹無端地眼眶一紅。
懷玉也是心情惡劣,自身難保,如何保她?不怎麼經心便噴口:
“一來就哭!”
嚇得丹丹的眼淚不敢任意打滾。丹丹也是個刁擰性子,很委屈,覺得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諒自己的餿事兒了,也直來直去:“我下火車時,腳一閃,扭傷了。”
一卷褲管,果見青腫一片,虧她還一拐一拐地尋到此處。懷玉一陣心疼,終也按捺住:“我們有事,真的,你千萬不要亂跑。”說了,又補上一句,非常體己,沒有人聽得似的:“買點心給你吃,等著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個人,段小姐靠他比較近。
——她一來他就走。他竟然因為“有事”,就不理會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藝人宿舍,於此下午時分,也許都外出了,也有整裝待發的。人人都有事可做,連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窩囊,來投靠,反似負荷——她估量著可以做什麼?燒飯洗衣?只為一點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驅使自己此行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黏衣人。
她是下定決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懷玉安頓她。
只要她這番誠意,打倒了那個撿現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見的人還少麼?不定就是懷玉,而且她也不怎麼介意,看真點,那段小姐也有廿來歲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來。
出了懷玉這房子,也在一帶逡巡一下。先試踏出一腳,再上幾步,然後便東西來回地看,像一頭來到陌生下處的貓。連腳步也是輕的,生怕有踢它的頑童。不全因為傷。
這一帶有小旅館,有“包飯作”,正在準備燒晚飯派人挑擔送上門。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寫著“律師”、“醫師”,夾雜著“小桃紅女子蘇灘”、“朱老二魔術,專接堂會”……還有鉛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劇學校”,附近人聲喧鬧。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觀看一陣,只聽得都是牢騷。
“怎麼,關門了?”
“搬了?搬到哪裡去了?”
“我們拍戲的酬金還沒到手呢?說好是一年三節支付,早知道賒一百不如現七十。”
“哦,學費收了,實習也過了,現在一走了之,怎麼辦?”
有個女孩還哭得厲害:
“我的錢都給騙了!”
哇哇地哭,絕對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騙報名費、學費和臨時演員酬金的年青人——全是發明星夢的。丹丹遞給那女孩手帕,她一邊抹淚一邊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當不了明星!”
因為感激丹丹的一塊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來。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歲。憤憤不平地道:
“我又會唱歌,又會跳舞,我不信自己紅不了!”
“那影劇學校關門了,你下一著怎辦?”丹丹很好奇地追問。
“有人跟我提過一個'演員練習所',明天我去報個名,馬上就可以當臨時演員了。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當起嘛,我就不信我當不了大明星!”
口口聲聲地“不信”,非常地沒信心,非得這樣喊得震天聲響不可。
當她得知丹丹是北平來的,也就同樣好奇地追問,非常親熱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麼'男朋友'嘛。”
“你對他可好?”
丹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於點頭了——當然放心,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會遇上。故,很私己地,點點頭。
“他對你可好?”
丹丹一點也不遲疑,即使懷疑,也不遲疑地,又點點頭。
“住下了?”
“——還有一個班子的人。他師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問: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麼?”
“從前有。後來見我要當明星,他罵我貪慕虛榮,就跑了,臨走還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嗎?”
“他們不管我的,沒工夫,我姆媽幫傭,一個禮拜回來一趟。我爹拉黃包車,很苦呢,巡捕常來'撬照會',他天天地拉,得了錢買不了幾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張,不然連車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貪慕虛榮”,只是在上海,一個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頗投緣,還寫了地址給她,末了道:“你的牙齒黃,改天我送你雙妹牌特級牙粉,我也是用這的。再見,以後來看我拍戲呀!”
丹丹笑著揮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來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見她這樣地豁出去,也是個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應,招待吃過一頓。
懷玉只是尷尬,大夥給他面子,他可是長貧難顧的。而且,也許多心了,班主的臉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萬萬料不到她一心來投靠的人,是泥菩薩過江了。也萬萬料不到紅透了的武生,一個筋斗便栽了,因為女人的關係。沒有人告訴她,不過,就憑她的聰靈,隱約地,也猜測了五分——來得真不是時候!
懷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讓給丹丹,然後搬到李盛天的房間裡擠一擠。
隱約地,也聽得師徒二人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
“班主倒是怎麼說的?”
“他一聽是十倍贖回合同,當下也沒什麼異議。其實是掩不住的歡喜啦。”
“你存心是脫離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難為嗎?”
“不難為。段小姐為我另鋪後路。”
“她?”
“——她說介紹我去拍電影。”
“你是唱戲的,怎麼又跟演戲的結了系捻兒。可要仔細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從頭再來。別意氣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認盆兒。而且段小姐已經給聯繫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闆,很積極地想弄一部'特別'的電影,只要她一句話,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來的。”
“你是不跟我們再跑碼頭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煩著呢。要不她跟你們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應過志高的。”
到此關頭,實在也不因為答應過志高。李盛天語重心長地道:“上海是個'海',懷玉,你別葬身海上。”
“不,我決定了!”
懷玉變了。
這逃不過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經不再是廣和樓初試啼聲的新人了。吃過葷的,也就不肯吃素。誰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過師父倒覺把他帶來了,沒把他帶回去,實是對不起他爹。
懷玉不待師父擔心,已道:
“我給爹寫信,錢也匯過去一點。”
又補上一句:
“師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過我是一定不會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隨您們,也可以立個萬兒的,最後也是師父的光榮——我是您一手提攜的。”
懷玉變了。
一個人不可能長期地守在身邊,如果沒經風險,他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了。像每個作藝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煥發的日子?
讓懷玉回到北平,窩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為他見識過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過她不願意她一生中惟一作的大事,結局是如此地滑稽。在這種天氣,這個地方,總像有莫名的寒風吹來,顯得自己的衣服不夠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幾天,我送你回去。”懷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個晚上,終於,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樣的絕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盡了氣力,花了心思,她不計較什麼,但他始終讓她一點原始的痴心,隨水成塵。
正在絕望,誰知懷玉拎出了一小包的點心來,拆開,丹丹一瞧,啊,是棗!
是一包購自云芳齋的蜜棗。
像一個個小蛋圓,金黃色,香的,亮的,丹丹嚐一口,她原諒了一切。棗是濃甜的,咬開了,有一縷縷的金絲。
懷玉笑:“我沒有忘了,不是欠你棗麼?這不是偷的,是買的。用我自己掙來的錢。”
世上有誰追究一顆蜜棗是如何地製作?每一個青棗兒,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紋路細如髮絲,刀切過深,棗面便容易破碎;刀切過淺,糖汁便不易滲入。通常青棗兒加了蜜糖,入鍋煎煮,然後撈起晾乾,捏成扁圓形,再裝進焙籠,置於炭火上烘焙兩次,需時兩晝夜——這才成就了一顆蜜棗。
丹丹難道沒花上這一頓工夫麼?想不到火車上顛簸了兩晝夜,她終於也得到這顆蜜棗了。比起那一回,懷玉在胡同偷摘給她的,況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棗兒一嚼一吐,懷玉便道:“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懷玉問。
“太甜了。”
“噯,吃過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給志高吃。我很惦著他!這個人最饞了,可以沒有命,不可以沒得吃。”
丹丹不語。
外頭有人喊懷玉去了,懷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門,又回過頭來:
“扭傷的腿還疼不疼?”
待懷玉去後,丹丹望著那小包的蜜棗發怔,非常地悵惘無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沒有一種簡簡單單的親好:什麼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為他做任何事兒,她是肯的。不過,他不肯,因為他不簡單了。夜裡他出去,會是誰找呢?他不是去應德律風麼?他跟誰在通話?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實在愛他,當他在時,已經想念,他轉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過一口的蜜棗拈起來,就他吃過的地方,便咬下去,輕淺地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陣,還沒吃得完。
滿嘴的濃甜,縷縷金絲。
忽地丹丹一驚,呀,她的牙齒豈非更黃了些?連一個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覺了。對,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齒便是白。丹丹頹然,只囫圇把棗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見懷玉,無非要得他一句話。
想到那一天,也不過是昨天吧,倒像已經發生很久了。 “姬園”開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辦洋行,廁身紳商之列,便在靜安寺路跑馬廳附近建了一個園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軒,都因地勢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個,種蕉種柳種梅種菊,簡直是個小型大觀園。
開放那天設了酒會,還請各界遊園。
一人手中拎著一杯酒,見了啥人便講啥話,段小姐自然是電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這種場面,她到了,便見到新知舊雨,又湊巧——也許是心裡有數,碰上金嘯風。
金先生晃蕩著一杯酒,打個招呼:
“你好嗎?”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壽酒沒吃。就病了,怕壞了氣氛,不敢來,你沒生氣吧?”
他只翹起嘴巴冷話講:“上回?哦?呀對,我都沒在意。”
她有點惱恨他這樣說。一點也不著緊,證實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戲忙得很,軋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為她整治了唐懷玉,不是麼?他卻召來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爾士先生約了幾點鐘?”然後二人又談了幾句,沒把段娉婷放在眼內。
她有點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他只瞇瞇笑:
“過一陣有空,約段小姐跑馬廳看跳浜去。我新近買了一匹馬,是好馬,弗吃回頭草。”
段娉婷銀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麼要她。可見是玩一場,誰都別想贏。一直以來他對她,決非真心,難道連假意也吝嗇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當然明白,只不過關乎日子的久暫,終究是摔或被摔——抓緊另一個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聽得他親口允諾,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與苟合的男女關係又有啥分別?她不要任何試探、測驗、爾虞我詐,沒心情也沒有時間。在這關頭,認定目標,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麼親戚,也不理會你的從前,我只要以後。如果你不肯,一拍兩散。我們有句話:好馬弗吃回頭草。”
說這番話的同時,懷玉只沉迷於他的第一個女人,他實在太忙了,他對她的身體還不太熟悉,根本無法推拒她任何一個字——他日漸地離不開她,熾熱而充滿希望的日子在以後。像個抽上了鴉片的癮君子,泥足深陷。
她對他很好。
她還把橘子削皮去筋,一絲不掛地放進他的口中,然後問:“甜不甜?”
懷玉笑:“太甜了。”忘記了丹丹這樣地回答過他。
當段娉婷這樣作時,她也是一絲不掛的。
芳菲的世界,歐美各國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愛洗澡了。或者,用一個心愛的男人給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將會回複本來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種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時,自己便退讓,終於兩個人便相襯了。
李盛天知道了懷玉的事,勃然大怒:
“這樣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這不是上海人最愛攪的'同居'麼?”
“不,師父,”懷玉申辯,“只是好朋友。我交個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還有好人?四六不懂,還要往裡摻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還有勁兒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現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來的,命中我有這一步:先死後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嗎?金寶也不回去了,你們一個一個,都各懷鬼胎了!”
“什麼?金寶也不回去了?”
魏金寶自見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個開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這一見識,轉念好景不常,不知終在哪一日,再也沒他的份兒,把心一橫,也交際應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這種“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話: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開心。沒有官爺們來逼我,都是自願的。昨天有個男人來勾搭,還不要理睬他。呀,一問,原來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實了,臉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態,比台上拾玉鐲還要妖嬈。
隔兩三天便說要歇中覺,不肯上樂世界的日場,班子開始有潰不成軍之危機。
看來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為藝高,而是一切誘惑綺念,沒招搖到他身邊。那些雛兒,一個一個,卻各懷鬼胎了。
李盛天叱責著懷玉:
“懷玉,我也不打算這樣子下去,像個無底潭,你及早給我回頭吧!”
勸說了半晚,懷玉也聽不進。
師父不了解他。真的,他決非往下墮,只抓緊另一個機會往上爬。無論如何要贏一次,鬥志昂揚——雖然他的首本戲“火燒裴元慶”告訴他:年少氣盛的闖將裴元慶,閱世不深,缺乏謀略,即使在瓦崗寨擊敗辛文禮,不過辛預先埋好火藥於墜慶山,誘裴孤軍深入,裴自恃,被敵四面縱火,死無葬身之地……
那不過是一個戲。
現實不是如此。
現實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你活著我活著。懷玉想:我才不過廿一——每個人都有自恃之處,只青春,沒有就是沒有。
李盛天軟硬兼施的,半點水也潑不進。自從這回之後,懷玉跟師父有點生疏了。他只聚精會神,對付一個人。
然而這位金先生,豈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內?金先生今日在風滿樓接見一個非常麻煩的外國青年威爾士。
金嘯風自那補藥“人造自來血”用上了英文作廣告後,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儼然成為新興的製藥公司巨擘。跟風的人雖多,但他是創新牌子,別出心裁。他在藥瓶上貼有的DR. WHALES的字樣,還弄來一個外國人的頭像印在商標紙上,說明是美國醫藥博士的補血秘方。這記噱頭,吸引了大量顧客,而且金嘯風又把這藥廣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兩百元的紅包,他們明白了,一時之間,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稱頌,什麼“還我靈感”、“補我血氣”、“名人名藥”……的間接廣告,便出現在報上了。
金嘯風發了一票財。
誰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風,有個操美國口音的男人,自稱是威爾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訪他,代“先父”收取專利費。
金嘯風聽史仲明一說,馬上明白了:“按理說,這外國癟三可以送官究辦,告發他訛騙。只是如此一來,等於公開自己在賣'野人頭'。”
史仲明也很為難:
“要真承認了他,便名正言順地敲我們竹槓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約見他。”
待這外國青年小威爾士一到,金嘯風便先發製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這秘方是他堅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萬美金。”
史仲明馬上把收據拿出來了,除了簽名,下款還有“此款一次收清,別無枝節”。金發的小威爾士還沒說半句話,已涼了半截,進退兩難,金嘯風見狀,忙關切道:“上海地方不錯,我會關照手下照應你到處玩去。這里區區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無奈只得接過支票。也好。
金嘯風得勢不饒人,又補充:
“你何時準備回國?請告訴我一聲,回程的船票當命人送上,不過是此番來了,正好給我作個證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訪問記,是關於小威爾士拜訪金先生,並證實了秘方確由金先生依法購得製造特許權。稿子早已寫就,只待他簽個名。小威爾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來水筆籤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個照相機進來,對準金先生和小威爾士先生拍了三張相片。
未幾,報上又出現了這訪問稿,威爾士牌更加名噪一時了。
只是他自己從來也不喝這東西。當他又收作了一個人時,真快樂,兩眼都會得光芒四射,滿足了征服欲。但下回來的是什麼,面臨的挑戰有多少?他已經擁有太多,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就顯老了。他總跟自己保證:要活到一百歲。
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長壽秘訣,在公館中,他養了一頭蜥蜴、一條響尾蛇、一隻據說來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們交談,告訴它們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裡好不舒暢。沒有女人的時候,他的寵物聆聽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們說:“她一點都比不上小滿,但她也不是沒好處的。”
當他想念這騷貨時,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膚便在眼前掩映了——怎麼可以這樣白?幾乎看透了底下細網似的血管。
他無端地,有點激動,一個一個小女孩,讓他玩了,他卻不是她們的男人。
她們全都另外找一個“自己”的男人——他金嘯風哪有立足之處?她們用他的錢,去扶植一個自己的男人,心愛的。自小滿開始……
唐懷玉,這小子不知憑了啥能耐?
才過了幾天,報上就有這段消息了。 《立報》自是抽起的,不過市面沸沸揚揚地:
“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人面桃花'即將開拍,無聲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報上的宣傳用語是:
“一個是載譽於南洋、蜚聲於關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個是轟動了平津,顛倒了京滬的當紅武生唐懷玉。一個百忙之中抽出空檔;一個輕傷之後養精蓄銳,破天荒的電影與國粹大結合,戲中戲,情中情,蠟盤發音,有聲有色……”
戲還沒開拍,先聲已奪人。
大夥都奇怪了,無聲片轉為有聲片?中國人自己攪?
自幾年前在百新大戲院首次上映美國特福萊那有聲短片,引起了轟動後,很多國產電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過蠟盤發音實際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聲音要與動作同步,製作過程遠較複雜,一個不好,要雙方從頭再來。
段娉婷是如何地當上了這戲的女主角,自不必細表了,反而是那投資十二萬元的大老闆,對唐懷玉並沒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這個男主角。我要這個戲是一個歌女跟一個武生的戀愛。我要中間加插幾出京戲的片段——如果演出失敗了,願意包賠經濟上的損失!”
她這樣地包庇,黃老闆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見了唐懷玉,也覺得他跟一貫油頭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膽地起用了。
懷玉只覺這才是他的“新紀元”。
在見報的同時,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懷玉留上海,魏金寶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來這一趟,經了風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懷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
“為什麼?”丹丹問。明知狂瀾已倒。
“你會學壞的。我不許你學壞。我是為你好,你回頭,還有志高。”
懷玉一頓,又道,“志高給你路費,實在是想你回頭。”
“你呢?”
懷玉搖頭。
丹丹很堅決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懷玉不動。丹丹又道:
“你親我一下。”
懷玉像一根黑纓銀槍,豎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動分毫,即使微風過處,那纓須也是隱忍自持,他不肯——他實在是不忍,最好什麼都別做,要鐵石心腸。
他已經冰鎮在那兒了,他心裡頭盡是些悲淒但又激昂的往事,發酵了填滿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況他已這樣地壞。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後一點願望也硬化了,心腸也鐵石起來,比死還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後她攜愁帶恨頭也不回,上了火車。李盛天到了,還有一夥班上的,預備照應著。李師父跟懷玉沒什麼好說了,只道:
“上海是個'海'——”
懷玉忙接:“我不會葬身海上。三年之後就回來,我跟志高有個約。”
李盛天只覺自己蒼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來這一趟,他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師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來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攙不上一手。火車要開了。
先是整裝待發,發出嗚咽的聲音,良久,也還沒打算動身,好像等待乘客們作個決定,雖有心地拖延著,但回頭是岸。
這列車,滬京兩邊走,來得千萬遍了,久歷風塵,早已參透世情,火車哪有不捨?總是倚老賣老,要桀驁不馴的年青人來忍讓,等它開動,等它前進,由它帶著,無法自主。
心事重重,開不開?走不走?
一大團烏煙待要迸發,煤屑也蓄勢飛閃,就在火車要開的當兒,丹丹一彈而起,長辮子有種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颼動,車不動,人動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實又能怎麼樣?丹丹只憑一時意氣,哀莫大於心死,就不肯回頭了。
“死不如生?當真應了。”她想。
對,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也比面目無光地回北平強。須知自己也是無處紮根的了,說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謀職位,報上連連刊登的聘請啟事,不外是“女教員,須師範程度。教上海話、英語。每月二十元。麥特赫司脫路。”或“飲冰室招待員,中西文通順,招待顧客,調理冰食。”再是“書記”、“家庭教師”……一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個小房子,住下謀生,金神父路或莫利愛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貴。身邊的錢,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灘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還沒來。不知家里人有告訴沒有。也許她又到別處考明星去了。
黃浦江兩岸,往來擺渡,大都仗著舢舨,這種小船,尾梢翹起,在浪潮中出沒,看去似乎有隨時翻覆的可能,不過因搖舢舨的,技巧熟練,才沒出亂子,從來也沒出過亂子。有它立足之處,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緊。丹丹麻木地把懷玉送她的戲裝相片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訝然飄忽落在黃浦上,黏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終於把一個荷包也扔掉了。針步細密緊湊,到底也是縫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隨機應變,變得又濕又重,顏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幾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後悔了,卻是再也撈不上來的。由它去。魂的離別。心中也一片空白,彷彿連自己也給扔進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這已是一個漫長途程的終站。今後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謝不要凋謝。只有這樣地堅持,險險凋謝的花兒反而開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趕至。丹丹和盤托出,只是懷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絕口不提了。難道像戲中棄婦的可憐麼?不。
沈莉芳是個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麗麗女校,帶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學費,又有住宿的。”
麗麗女校其實不是學校。
——不過它也像一般的學校,設了校務主任,有教師。每天上六節課,四節“藝術”、兩節“文化”,教師會教這群小女孩一些時事概要、外語會話、練練字。
不過主要的,便是歌舞訓練了。
它不收學費,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孩,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倒是為了一個相同的原因:要找一個立足之處。彼時,誰也沒想過什麼前途、什麼人生道路。只因此處有吃有住,生活快樂寫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許最深謀遠慮的,只丹丹一個——她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這麗麗,在中國地界小東門,是一幢三層樓的老式房子,樓梯又狹又陡,兩個人同時上下樓,便得側著身子了。
樓下是辦公室,二樓是排練教室,三樓擠滿了床,一張挨一張,夜裡躺著的,盡是無家可歸的少艾,沒有一個女孩說得出自己的明天——會是一個紅星,抑或一生只當紅星背後的歌舞女郎陪襯品。誰會排眾而出,脫穎而出?一切言之過早。
每個女孩上了半天的課,領了飯菜,便窩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飯,外加一個紅燒獅子頭,小獅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邊吃,一邊憧憬:
“排練得差不多,我們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個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喚作'莉莉'的,準紅!”
日後,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們學習排練的是什麼?
是“蝴蝶舞”,紅、黃、白三隻蝴蝶飛進菊花叢中避雨,而紅、黃、白三種菊花又只肯接納同色的蝴蝶,三隻蝴蝶不忍分離,和狂風暴雨作頑強鬥爭……“遊花園”,七個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園中賞花、唱歌……“桃李爭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當然,怎麼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還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麗麗女校中被凌劍飛看中了,當然因為她的神秘——她是無家的,她是無姓的,她為了某個說不出來的目的,隻身在異鄉闖蕩。沒有什麼人知悉這個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遠表現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難度最高的後彎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頭後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過丹丹,她的四肢全憑己意,柔若無骨,彈跳力和膽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於她的吊辮子高藝,卻是無人可及了。
辮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兩天前,她把心一橫,便去絞掉。
絞掉。隆重而又悲壯地。
她也曾說過:“永遠也不剪,就更長了,不知會長到什麼地步。”
從來也沒曾動過刀剪的,不知應為誰而留了,一下子便給絞斷。
還燙了發。
在理髮廳裡,他們把鐵鉗在火上烤熱,火熱如地獄,然後往她發上一鉗,一撮一撮地,給燙成波浪,剛燙好的短髮,是冒著白煙的,因為焦了,本來又黑又濃,不免變了色,變得黃了。像一張藥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張緩緩褪色的相片。
凌劍飛這“麗麗少女歌舞團”在訓練三個月之後,正式成立,謀得樂世界一個場子,登台演出。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音樂家,這個年紀,已是半頭白髮,原本打算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然而十里洋場,誰來聽他把西洋樂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進,譜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橫,靈機一觸,便把西樂伴奏歌舞,另闢蹊徑,成為始創先驅,手底下最登樣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場——能在樂世界,定必打開名聲了。
然而丹丹拎著一柄鮮黃的雨傘,在台邊,窘得要死。
平素排練,全是女孩子,也不覺得怎麼樣。短衣短裙,無拘無束,小鳥一般又唱又跳——不過今天,他們給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個女孩,不管演出哪個項目,一律是肉色的絲襪,穿了等於沒穿。然後是不同顏色的緊身衣,綴滿了閃亮的珠片和金銀絲線。一雙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濃妝的少女們,亮著大腿,面面相覷。真要在滿池座的男人眼前賣大腿,也就怵陣了。
丹丹挺身而出,終也上場。
手中一柄鮮黃的雨傘,旋呀旋,身體若隱若現,她明白了,這些日常的舞蹈動作,上了台,是這樣的。頸項涼悄悄,保護著自己的一頭長發早已灰飛煙滅,她也就整個地暴露了。
她是個一無所有的新人。心也沒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著:
在這些思春難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覺世上的男人盡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無廉恥地賣著,真委屈。
腳上的舞鞋,原很簡單,是白色橡皮底方圓口布鞋,再釘上兩根白絲帶,纏繞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轉動時脫落。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爭氣,也十分羞赧,蝴蝶結一鬆,白絲帶便魄散魂離心不在焉地往下墜,一墜到底,屍橫台上如一條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於遮身蔽體,此刻顧得雨傘顧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鴉鴉的觀眾,心頭髮慌,把歌詞都忘了,直嚥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帶點縱容。丹丹羞得伸伸舌頭,滿臉通紅。
台下偏走進一個人來。
金嘯風。
金先生聞得麗麗少女歌舞團的預告一出,馬上吸引了大批的觀眾,早早滿了。一看,原來賣的是“妙齡少女,粉腿酥胸,綺年玉貌,萬種風流”,還有行大字,寫著:“小妹妹的戀愛故事”。
就是這樣,大夥都彈眼落睛地瞧他用啥來繃場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歲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傷風敗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驚異,一壁不肯轉睛。
甫踏進場裡,馬上有識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著。二人恰恰見到台上丹丹的憨態,無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嘯風一驚,如著雷殛。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他倉皇失措,竟發生這樁事兒?
他見到了她!她一定是輪迴而來。就在那迎春戲園,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他也是個一等的案目了,啊,說來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間,每一場說四檔書,藝人來演出的,都響檔,有說叱吒英雄的大書,有唱纏綿兒女的小書,醒木驚堂,弦索悅耳。
聽評彈的都愛喝茶,那些風雨無阻,聽書不脫勤的老撐頭,入座還不必開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嘯風自會意會。屈食指作鉤形,表示紅茶;食指伸直是綠茶;五指齊伸,略凹作花瓣狀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今日他有點失魂落魄的。有吃了點熏田雞熏蛋,想來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開水。金嘯風在空檔,身畔走過那些巡迴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葉、茨菰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馬燈一般,他就是那馬燈的燈心,誰在走,誰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來的撐頭也奇怪了。
就是因為滿意。
滿意姑娘來自蘇州,她跟她姆媽搭檔,盲母彈,她唱。名曰說小書,實在她也不怎麼樣。
然而她最動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紀,跟說唱完全不吻合。
滿意像一朵含苞兒半放的花,迎風微展,不管什麼時刻,臉上暈起一層薄紅,常常垂首,睫毛幾乎把眼珠子淹沒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嬌軟的嗓子分外裊裊糯糯,誰料到可以含媚帶怨?就比她的年紀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場的“插邊花”。
男聽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聽書,不過捧捧貌美女子的場吧。他們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沒有鑼鼓鬧場,單憑琵琶也難使場面安定下來,不過滿意一出,因為她的姿色,倒令一眾目不暇給了。
其實她賴以定場的不是開篇,不過開篇還是要說的。
不知鶯鶯會遇上誰,不知會亂了誰的心。她只是一個把前人情事,細唱從頭的小姑娘。稚氣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勁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詞也不易聽清,竟爾斷嗓。台下有個促狹的,嚷嚷:
“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聽客便發出細碎而諒解的笑聲,他們不轟她,她的臉先自轟地紅了。
唱錯、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頭,怯怯地繼續下去: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過關。金嘯風笑著,十分地著迷,他實在過不了這一關……
金嘯風在風滿樓中等丹丹來。
因為主人長久思念一個女人的緣故,就連那辦公的小樓,也習慣地思念著,所以一直被喚作這個名兒,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領著,十分地不樂意,但又不敢過分張揚。她下場後,驚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妝,就來了這個經理級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見過。
頭一回上場就出岔子,還要見老闆,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盤算著,不干就不干,反正餓不死,也許明天再去想辦法,大不了,往薦人館掛個號。當下因人到無求,連老闆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臉沉沉的,努著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幹麼?”金先生有點好笑,“誰欺負你來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過我沒有欺場。這史先生——”
“仲明,你怎的得罪個不更事小姑娘?沒分寸。”
史仲明被他這樣當著外人面前一說,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經了然。不過有點抹不開,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罷。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點。”又笑著補上,“她直問:'誰?金先生又怎樣?'”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驚覺地,眼珠子溜溜眼前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還看著她濃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個痣,像一大團的墨,給濺了一小點出來,不偏不倚,飛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揮揮手,史仲明出去了,瀕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這些年了,也見過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偉略不擇手段,天下盡多驕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說,怎的看上這純樸而又凶蠻的小姑娘?
——雖然她也長得美。完全是那一個淚痣,添她不自覺的悲哀。
金先生問她:“有男朋友麼?”
丹丹一愕:
“不告訴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沒有。從來沒有。金先生,這又不礙你——你是以為出錯了,因為不專心?對不起,要是真把我辭退了——”
金嘯風不動聲色。
“你為什麼逗留在上海?”
“留什麼地方都一樣。我不吃飯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來說去倒迫我辭退你似的,我可沒工夫管這種小事。”
“那你管什麼大事?”丹丹問。真奇怪,她不怕他。一開始就不怕的人,從此就不怕了——也許見他表現得很從容,膽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這好處。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過來,他奉承她去了:
“看誰夠條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過有機會,我肯學。學學一定會。”
“噯,我有說過提拔你麼?”
丹丹臉一紅,她掉進這個語言的陷阱中,有點負氣:
“那你讓我回去。”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她一點機心都沒流露,不過像他這樣觀人於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從緊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協的,她將與誰為敵?說不定他拗不過她。
“他們喊你什麼?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滿、小滿、小滿。他想。
“對,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訴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麼關係?不說就別說好了。我十八。”
金嘯風覺得有意思極了,才丁點大,自己那麼厲害人物,她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也是不會曉得。
不過,不知基於何種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們上海最紅的女明星是誰?”
“段娉婷。”
“好!”丹丹奮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紅!”
“那當然,一捧你出來,就沒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閃亮了。
在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記得了,懷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無寸鐵,憑什麼力爭上游?一定是個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沒有權勢的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