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生死橋

第3章 民國廿二年·春·上海

生死橋 李碧华 24086 2018-03-19
想盡所有的人,最後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著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說,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說。火車先響號,後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著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裡的人。 丹丹一驚,王老公說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裡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還是聽不見?也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說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吞沒了。她追趕著,追趕著,直至火車義無反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麼?是追趕一個失踪的人麼?只那荷包在。

她懷著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里,是為她而起的? 志高陪著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 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此番出來,班主洪聲一早就跟他說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係,組這春和戲班,以“三頭馬車”作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天、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說盡:“唐老闆,要不礙在您師父,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後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的,說兩天到,其實也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說不盡,連人也特別地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廿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髮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乾淨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條子嗶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裡必有一隻扁平的表,因為錶鍊就故意地掛在胸前。 一見洪班主,迎上來。 “一路辛苦了。” “哪裡。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好,先安頓好再說。” 班主一一地介紹,然後上路。雖那麼地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徵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史仲明,據說便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著。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地應酬,他多半不過乃同鄉的子侄,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說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係。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著,這從四合院房屋蛻變過來的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流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他已經了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裡有數,當下一一分配妥當。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後廂,客堂後為扶梯,後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楣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

待他走後,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 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則不過在報上寫點報導性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聽說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妻妾發生艷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託,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後,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說是原料不准確…… 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坎精、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

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匯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後向報館批購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 《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 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著。看來史是搭架子。 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二八與日軍開戰後,天天都這樣報導著: “瀏河激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日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後頁,有熱心人的啟事:“昨日火燒眉毛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腔熱血從此冷了麼?”

嚴正的呼籲,旁邊卻賣著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 史仲明牽牽嘴角: “你們會打仗麼?” 懷玉只道:“不會呀。” “你們不會,有人會。”史仲明道,“這世界,會打仗的人去打仗,會唱戲的人去唱戲,各司其職,各取所需,對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緊',後方也沒辦法'緊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見的世面少了。懷玉有點不服。不過出碼頭演戲,總是多拜客、少發言,這種手續真要周到,稍為疏漏,在十里洋場,吃不了兜著走。便噤聲隨他見過一眾編輯先生。

史仲明道:“待會他們正式上台了,我還得寫幾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個靠山是真。”編輯先生道。 聽了他們的話,師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兒。難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當他們來到“樂世界”,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別說聽了兩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麼個模樣還不清楚,但這門面已經夠瞧了。 懷玉只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以為天橋是個百戲紛陳百食俱備的遊樂寶地?不—— 來至這法租界內,洋涇浜旁,西新橋側的一個遊樂場,一進門,已是一排十幾個用大紅亮緞覆蓋著的木架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中間橫亙了彩球彩帶,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發生…… 還沒工夫細問,眼前豁然開朗。房屋盡是三四層高,當中露天處有空中飛船環遊,四周全是彩色廣告,大大小小的劇場,看不盡的京劇、滬劇、淮劇、越劇、甬劇、錫劇、揚劇、曲藝、評彈、滑稽、木偶戲、魔術表演。還有電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機、畫廊、茶室、飲食部、小賣部……九腔十八調,百花在一個文明的雄偉的遊樂場中齊放,這樣的窮奢極麗,亙古繁華,原來也不過是花花世界中一個小小“樂世界”而已。

樂世界裡頭,高爾夫球場往左拐,有一個“遊客止步”的地方,喚“風滿樓”,原來便是金先生的辦公室。 史仲明引領他們內進,又是未見人。 懷玉遊目這個辦公室,四周懸掛了名人書畫,還陳列了彝鼎玉雕。最當眼的,是堂前供奉了關羽像,燃燭焚香,這關聖帝君,旁邊還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書:“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下聯書:“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幫的如此崇拜關帝,看來是看重他的義氣。 正看著,魏金寶扯扯懷玉衣角,方回頭,史仲明一早已立起來。 金先生還沒進來,空氣已無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頭獸,遠遠地洩漏一點風聲,沒來得及思量,它已經到了身邊。 來的是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點胖,不過仍是瀟灑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進來,史仲明馬上上前接過了皮包,他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時卻也不坐了,只隨侍在側,向各人引見。 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嘯風坐定了,向他們點個頭。 臉盤是長方的,有個非凡的鷹鉤鼻,一雙獸眼,烏灼灼,只消向懷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對面的人,總有種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嗎?我是什麼分數,難道已寫在臉上? 金嘯風只對李盛天熱切點,聽起來也不是客套廢話,只道: “歡迎你們來,鬧猛一下,我就是愛聽戲。你們走過了台,我定當來欣賞。角兒來樂世界獻藝玩玩,便是天然的廣告。仲明有跟你們談過麼?” 那史仲明當下便補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們夜場當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戲來樂世界,算是我們把戲台借給你們,讓你們把技藝介紹給觀眾……”

說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過日場的事兒,當初也沒交待過。” 史仲明不理他: “我們樂世界還可以義務代你們接洽堂會,也不要你們扣頭,跑碼頭也不外是掙碗好飯吃,堂會多了,收入自然可觀。而且我們其實只要你們每天在台上弄得熱鬧,就是重複的劇目也不打緊。” 說了這麼天花亂墜一番話,原來是讓他們把日戲的包銀自動減少,換句話說,在樂世界的演出,就等於“孝敬”,軋鬧猛。 李盛天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卻笑道: “可我倒是沒準備日戲上游樂場的——” 正待推頭,金嘯風也笑道: “讓年青的徒弟們上好了,也不偏勞師父。難道他們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們斤兩,這個檔口這個場,我也不是隨便讓人亂軋,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來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沒啥餘地。 金嘯風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會帶李老闆他們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傳弄好。” 史仲明答應一聲,又報告: “昨天來了個招生廣告,是位中央委員辦的中學,他們不是邀您擔任董事長麼?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徠。這稿我還沒發,您的意思?——” “閒話一句,讓他們登好了。以後這種小事不必說。交易所那兒送來的一份禮,不中我意,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們——” “你做事體也落門落坎,教教他們吧。要沒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領著他們離去,史仲明忽轉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點半才到。瑪麗來個德律風,說拍完了戲,一睡不肯起床。” 只聽了“段小姐”三個字,這張深沉的臉乍亮。 才一閃,已回復原狀了。 出了風滿樓,面對這繽紛多姿的樂世界,真不知打哪兒白相起才好。 遊客開始多了,他們買一張票,才小洋二角,十二點鐘進場,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氣地引路,什麼共和閣、共和台、共和廳、共和樓……上的都是不同的戲,也是有名聲的角兒呢,這地方真不簡單,誰敢不賣賬? “各位老闆,日戲還沒上,不若到京劇場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說。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著佈景。 懷玉見了奇怪: “咦,怎麼你們用的是軟佈景?” “哦我們早就不掛'守舊'了,現在流行的是在一張張軟片上畫上客堂、房間、花園、書房什麼的,換景時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問:“什麼是'守舊'?”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廿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獅子滾'繡球'的誤會吧,反正胡里胡塗的,就文明了。” 正為“不文明”有點臉熱,忽聞: “師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聲認人去。有個佈景工人過來。李盛天記得了,這是他師弟朱盛堃,當年也是學武的,因練功過度,倒嗆後不能唱,只會翻,出科之後卻一直跑龍套,學搭佈景。未幾就離開北平。 “怎麼你到上海來了?” “師哥,我現在不上台了,專門'改台'。你知道嗎?搭佈景的吃得開呢,我除開在戲院,還畫電影佈景。” “他們倒成了天之驕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見師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從前像個毛腳雞似的,如今拍起電影來了?” “這上海灘,就是攪電影的發財。此中花頭不少,改天帶你們參觀參觀。” “電影喚什麼名字呢?”懷玉問。 “'夙恨'。喏,女主角一會給剪彩來呢。” 在樂世界正門入口,已圍滿了人,盯著一排十幾塊大紅亮緞,竊竊議論著: “那是什麼呢?” “來了沒有?” “別擠別擠!” 忽起了一陣騷亂,一條小路像被只無形的魔手一撥一分,現了出來。 帶頭的是兩個男人,然後是兩個女人,後面又跟了兩個男人。 頭一個女人,長得聰明端麗,陪同照應著,帶引著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祕書”。也沒什麼秘書的工作可做,不過是跟著出入交際場所,瑪麗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賠著笑。 “才不過遲了一點,不到兩小時,沒關係,沒關係。” 群眾開始鬧哄哄了,他們見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篤定地走著,篤篤篤一雙紫緞高跟鞋。往纖足上瞧,一小截紫緞旗袍的豔色輕輕掩映,因為全身被一襲極深的紫貂重裘給裹住了,這樣的密裹,你還可以從她走路的姿態當中,發揮無窮的想像,裡頭是怎麼一幅風光。 即使她的毛領子翻起了,鉗熨好的頭髮,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動,七分浮蕩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輕傍著,不用把它拂過去,她的眼神已像分簾的手,還沒著一點力氣,艷光四射出來。 即使垂著眼,什麼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著的——忒煩人。 金先生陪著段小姐在那橫空一寫的紅彩帶前站好,鎂光閃了又閃,段娉婷金剪一揮,彩帶彩球的堅貞忽被斷送,乏力地癱分倒地,大紅亮緞掀起了—— 一塊又一塊的著衣鏡,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對鏡一照,不是變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長,面目依然,形態大變,不知是前生,抑或來世,大家哈哈絕倒。 樂世界的這批“哈哈鏡”,號召力是驚人的。剪彩過後,也就交由小市民去傳誦了。段娉婷往鏡前一站,見自己變得奇形怪狀,也很驚訝,礙於身份,風華絕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鏡中也現了另一個醜陋影子,無意地亮一亮,馬上又不見了。 段娉婷回過頭來,剛好是俊朗的懷玉,是鏡中人的脫胎換骨。 史仲明介紹著:“段小姐,這是唐懷玉唐老闆、李盛天李老闆、魏金寶魏老闆。都是北平的紅角兒,這幾天要來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輕盈地握手。目中沒什麼人,所以感覺得出,也沒什麼力氣——甚至沒什麼正視的意思呢。一雙如煙的眼睛,只不經意地這個掠一下,那個掠一下,朦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發地無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誰。你與她毫無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懷玉一看,他認出來了,當下衝口而出: “呀!我是見過你的!” “見過?” 懷玉只覺自己失態,不好意思了。 “——你那個時候來北平登台——” “對,我們在真光錶演歌舞。瑪麗,是哪一部電影?”竟記不起來了? “是'故園夢'。” “唔,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記不住,再問。 “唐先生。”瑪麗十分勝任地當著女祕書。 “唐先生有來看麼?” 懷玉臉更熱了,那時他身在微時,不過是天橋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過你們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還有……名兒給忘了。” 段娉婷不動聲色,淺笑: “噯,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給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懷玉沒見過此等氣焰,一時忍不住: “也不能這樣說,光一個人也演不來一齣戲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廟是道教的廟。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閻王,還有城隍、土地、龍王、山神、雷公、雨師……甚至門神。各司各法,誰有本事,誰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園和城隍廟,一直是遊逛勝地。廟內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風味多樣。朱盛堃正介紹大夥來嚐一種上海的名點,喚南翔饅頭,雖不過是包點,不過形態小巧玲瓏,皮薄半透,開籠時,蒸汽氤氳,全都脹鼓鼓的。 朱盛堃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也不跟他們客氣,便道: “快趁熱吃了,入口一泡湯,這滷汁好呀。” 先自挾了一個,蘸了薑絲米醋。 一邊吃一邊數落懷玉: “你剛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過,她是香餑餑,那與我無關,何必跟她折這個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觀眾多著呢,那麼地受捧,自然氣焰,概其在的都慣她,也就愛顯了。” “她也實在目中無人了,”李盛天護著懷玉,“才剛介紹過,馬上說記不起。” “看,師父都幫我。” 朱盛堃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個饅頭。眼睛也不瞧他們,只顧權威地道: “這段娉婷,說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過也許不至於,要不金先生不會那麼地著緊,若到手了,自淡了點。肯定在轉念頭,你們看她那股驕勁兒。” 懷玉不屑:“女明星都是這樣的吧。” 久久沒發一言的魏金寶有點憂疑: “在上海灘,電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這舞台上——” 金寶是旦角,自是念著他的位置。原來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畢竟是上海呀。 “哦,幾年前在華法交界民國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掛頭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還沒這般的文明吧?” 呀這也真是切膚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來,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後,生旦淨丑末,都乾坤定矣,誰想到風氣又變。魏金寶倒有些惆悵。 朱盛堃看不出一點眉梢眼角,還侃侃而談如今《上海畫報》上捧出多位的“名門閨秀”來。這“共舞台”,原來也是金先生的偉大功績呢,有個漢口來的坤旦,才十九歲,長得好看極了,金先生看中了,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掛上頭牌,唱“思凡”、“琴挑”、“風箏誤”……賣個滿堂,不會的戲,請師父一教,臨時學上去,即使鑽鍋,也生生地紅起來。 “這還不止,後來《上海畫報》舉辦了'四大坤旦'選舉,每期刊出選舉票,讀者們剪下來投入票櫃,忙了三個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後座。” 懷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只有一手,還有一腦,他底下謀臣如雲,花頭不少。看,今兒段娉婷給哈哈鏡一剪彩,這幾天報上準沸騰好一陣。” 魏金寶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麼露凝香下場如何?” ——下場? 總是這樣的,他要她,她就當道。他要另一個,她不得不自下場門下去了。 好像每個地方總得有個霸王,有數不盡的艷姬。魏金寶只覺他的日子過去了,原來他不合時宜了。也許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後一個碼頭。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個夾縫中,情理不合誠惶誠恐的小男人。 懷玉朝李盛天示意,師父拍拍他: “金寶,我們是以藝為高!” 為了岔開這不妙相的話題,李盛天打探起金嘯風身世來了:“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聞人,怎的對藝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聞人?誰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內?” “也是唱戲的?” “不,是個戲園子裡頭的案目吧。還不是造化好?” 迎春戲園是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了,廿多年前,金嘯風出道不久,還不過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點押櫃費,便開始他的招攬生涯。他們引導生熟客人進場看戲,每張票可以拿上個九五折,看這數目,好處不大,不過外快很多。公館中的太太奶奶們看戲,不免要吃點心吃好茶,而商家們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當天付款,積了三五趟一起收,這“花賬”便給得闊氣點,有時數目報上去,多了一點,誰都沒工夫計較。殷勤的案目吃得開,會動腦筋的呢,打一次抽豐,就有賺頭了。 金嘯風正是十名案目中眾口一詞的“大好佬”,別管他用了什麼手段,反正他精刮,這似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也能脫穎而出。 當他成了個一等的案目後,更左右了老闆邀角的行動,他要這個,不要那個,老闆為怕全體案目告退,張羅不出一大筆的押櫃費相還,他便聽他們的了。 金嘯風的父親,原不過開老虎灶賣白開水,衙堂人家來泡水,一文錢一大壺,誰料得那個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錢的孩子,後在十六舖一家水果行當學徒,再在小賭場、花煙間賣點心的小伙子,搖身一變再變…… “好了好了,說了老半天,也得吃點點心吧?”朱盛堃說著,領了自城隍廟九曲橋走過,到了對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進門,便嚷嚷: “有什麼好的?百果糕?酒釀圓子?鴿蛋圓子?——” 看來真是春風得意。 李盛天道:“師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錯呀。” “上海是個投機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買賣,冷鑊子裡爆出熱栗子來。從前我想都沒想過有今天。” 說時不免亦躊躇滿志,腳也搖晃起來了。所謂“暴發”,就是這般嘴臉吧? 懷玉問: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發。金太太是什麼人?” “金太太是個啞謎!”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麼,在什麼地方?” “在不在人間都不知道呢。” 大夥好奇了: “究竟有沒有這個人呢?” “不知道,也許壓根兒沒有,也許她不在,也許還在,不過是個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沒有人見過麼?”懷玉追問。 “太多人說見過,不過閒話多得像飯泡粥,全沒準,都瞎三話四。兩年前一份小報嘸輕頭,影射一下,三天之後,就坍了。” “影射什麼?” “說是個唱彈詞的蘇幫美女。” 哦,說小書。 然而這個美女,怎的在人世間如此地被傳說著,而傳說又被人為地中止了? 她是誰? 金先生的身邊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些,都不是懷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貴寶地,舉目盡是意外,人物一個一個登場,目不暇給。 連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過鴿蛋圓子,還買了點梨膏糖,這糖還是上海才有的土產呢,花色的內有鬆仁、杏仁、火腿、蝦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種止咳療效,還和了川貝、桔梗、茯苓和藥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還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圓、貓耳朵、三絲眉毛酥、豬油鬆糕、八寶飯…… ——若是志高來了,這豈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拋海,不免惦念著志高。兩個人,一氣兒啃一大頓。不,三個人。不——懷玉馬上抖擻著問李師父。 “明兒什麼時候走走台?” “上午到樂世界,下午到凌霄。” 重要的是凌霄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霄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這個可容兩千人的舞台,這綺麗繁華的大都會,有沒有他一份。 《立報》上出現了的宣傳稿件,用了“唐懷玉,你一夜之間火燒凌霄殿!”為標題,給“火燒裴元慶”起個大大的哄。 凌霄大舞台在四馬路,是與天蟾齊名的一個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輝煌,包廂中還鋪了台毯,供了花,裝了盆子來款客。 舞台外,不只是大紅戲報,而是一個個冠冕的彩牌,四周綴滿絹花,懸了紅彩,角兒的名字給放大了,在馬路的對面,遠遠就可以看到。晚上,還有燈火照耀著,城市不會夜,好戲不能完。 頭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戲,“拾玉鐲”、“艷陽樓”、“火燒裴元慶”、“霸王別姬”…… 懷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燦燦的大舞台,任他一個人翻騰。到了表演摔叉時,平素他一口氣可以來七個,這回,因掌聲彩聲,百鳥亂鳴,鐘鼓齊放,他非要來十二個不肯罷休——觀眾的反應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會疼的。 原來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觀眾們,尤其是小姐太太,聽戲聽得高興,就把“東西”給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麼。 鬥志昂揚的懷玉,只顧得他要定這個碼頭了。 末了在後台,洪班主眉開眼笑,打開一個個的小包,有團了花綠鈔票的,有用小手絹裹了首飾,難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個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遞與一身淋漓的懷玉: “光這就值許多銀洋了!” 再給打開另一個,是塊麻紗手絹,繡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糾纏。 忽聞驚嘆: “咦,這是什麼寶?” ——是個紫玉戒指,四周撒上碎鑽,用碎鑽來烘托出當中整塊魅艷迷醉的石頭,那淡紫,叫懷玉一陣目眩。不知是誰這麼地捧他呢? “唐先生。” 懷玉循聲回身一望。 這個人他見過,也得罪過。 段娉婷今兒晚上先把髮型改變了,全給抹至臉後,生生露出一張俏臉,額角有數鉤不肯馴服的發花相伴。 懷玉第一次正正對準她的眼睛,是一種說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後台這花團錦簇燈聲鏡語的微醺境地,那棕色變了,竟帶點紅色。 她道: “原來是這樣的,光一個人,也演得來一齣戲!” 望著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懷玉心虛了,莫非她記恨?因為他那般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她便來回報?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處境。 是的,這個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護著,用甜言蜜語來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樣順著她?人到無求品自高,懷玉也是頭順毛驢,以為她找碴來了,受不得,不免還以心高氣傲: “舞台當然比不得拍電影,出了錯,可不能重來的。” “你倒贏了不少彩聲。”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戲,目中無人'。段小姐請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懷玉一握。雖仍是輕的,卻比第一回重了。 放開時手指無意地在懷玉那帶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淺笑便離去了。 他什麼都來不及。 來不及回應,來不及笑,來不及說,她便消失了。 只餘那隻碎鑽紫玉戒指,在梳妝鏡前巧笑。 懷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遠的女祕書瑪麗小姐,往往及時地出現,朝懷玉: “唐先生,段小姐請你一塊宵夜去。她在汽車上。” 懷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請代還段小姐。” “你怎麼知道是誰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瑪麗促狹地道,“有刻上名字麼?還是你一廂情願編派是她禮物?” 只窘得懷玉張口結舌。 “怎麼啦,要說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說。” “……我不去了。” “開玩笑。還敢不賞這個臉?別要小姐等了。”瑪麗笑。 懷玉回心一想,沒這個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幹麼?也不外是門面話。就是不要發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個幻覺,在眼前,光彩奪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無愧于心。故還是推了: “對不起,明兒還要早起排練,待會要跟班裡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讓你撓頭了。”看來真不是開玩笑。 不一會就听到外面汽車悻悻然地開走了。誰推搪過她? 一個初來埗到的外人,不識好歹。初生猛獸,沒見過世途,所以不賞這個臉。就是連沒感覺的鐵造的汽車,也受不得,故絕塵急去。班裡一夥人不知道來龍去脈,連懷玉也不知道來龍去脈。 卸了妝,行內的便帶他們宵夜去。一路都很高興,因為賣了個滿堂。 在路邊吃雞粥、茶葉蛋,還有出名的硬貨排骨年糕。一塊排門板,上面有紅筆寫上“排骨大王”,門庭如市。排骨是常州、無錫的豬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裡用木榔頭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來,懷玉,多吃一點,你剛才賣力氣啦。”李盛天把一大塊香酥的排骨挾給他。又笑,“——而且,連小姐的約會也不去了。” 懷玉含糊地道: “還是這樣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況依然。 會家子通常都聽第二晚。因為台走熟了,錯失改了,嗓子開了,人強馬壯,藝高膽大。金先生見頭場鬧過,他坐在包廂中,前面一杯濃茶,手裡一支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鴻運宵夜去。” 因是金先生請的宵夜,誰也不敢推。開了兩桌,點的菜餚是蓴菜鴛鴦、金錢桃花、群鳥歸巢、紅油明蝦、竹筍醃鮮,還有大魚頭粉皮砂鍋。全是大鴻運的拿手特色。 金嘯風問: “李老闆是科班,'盛'字輩。唐老闆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過是半途出家的。” 懷玉也回話:“懷玉是本名。” “這名字好。”金先生舉杯,“好像改了就用來出名的。” “謝金先生的照應。”懷玉馬上道。場面上的話也不過如此。 待多喝了兩三杯,金嘯風朝段娉婷問:“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說。”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氣的,不說。” “說呀,越發叫我要知道了。” “說了有什麼好處?” “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才不圖呢。我什麼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請求吧?”金嘯風逼視她,“我也有秘密交換。” “得了。我原來喚'秋萍',夠俗氣吧?” 同桌有個跟隨的,一聽,馬上反應:“哈,還真是個長三堂子裡頭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嘯風撒嬌: “金先生,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嘿,你這小熱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給聯到長三堂子去?你尋開心別尋到她身上來。” 嚇得對方忙於賠罪,段娉婷則忙於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風駛,便問:“金先生另有別號,大夥要知道麼?”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別號嘛,噯,真奇怪,他喚'蛟騰',聽說是人家給他改的。” “誰呀?”段娉婷問。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給改麼?哈哈哈!”舉座大笑起來。 舉座這樣地笑,曖昧而又強橫。直笑得段娉婷杏臉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牆。一漫紅暈鮮妍欲滴,彷彿是一塊嫩肉,正在待蒸。 懷玉見公然的調情,竟也十分靦腆。段娉婷斜睨懷玉一眼,這個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彎: “誰有這麼閒工夫?怕不是城隍廟那生神仙給改的,叫你好轉運,別惹了風。” “什麼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動聲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嘯風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她要懷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從來沒有失手過。 “金先生,前幾天收到你的帖子,說是生日,請吃壽酒,呀,早一個多月就發帖子,打抽豐麼?” “怕請你不到。” “暖壽我不來,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禮物了?” “我早已讓他們欣賞過了。” 果然有吹牛拍馬的給說了: “那隻蘇幫的玉雕三腳爐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風滿樓上呢。” “三腳爐?”史仲明又推波助瀾了,“是暗示金先生別是三腳貓吧?” “男人誰個不是'三腳'貓?”段娉婷嗔笑。 說來說去,圍繞著男女之歡。兵來將擋,暗藏春色。旁人無法插上一言半語。只叫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懷玉想不到上海灘的女人會是這樣的——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他深深地看著段娉婷,也許她的哀愁有點分明了,她濃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線,馬上要設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來。意興闌珊地換個話題,竟正派得著意了: “最近忙什麼?” 金嘯風一雙如獸的眼睛,帶著灼得人疼痛的威嚴,即使他回答得多麼正派,還是叫女人心悸:“錢!”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錢沒人,當然不知足。” 然而有錢還怕沒人麼? 任何一位經濟學家都說,全球的地皮,無論在哪一國哪一方,地價總是一天天地漲,絕不會跌的。因為地就只得那麼多了,地只能種錢,錢可不能種地。 金嘯風的“娛樂事業”只是他的一種姿勢,他的主力在地皮、銀行,樂世界裡頭,還有家證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師的,跟他們拉鋸一陣,收了這徒,就吃進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舉行交易,如今樂世界既可營業到晚上七時,那些想發投機財的人,還不湧到這裡來?早晚買進賣出,漲跌之間,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暴發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盤。在他手掌心打滾。 金嘯風握住段娉婷的手,訝然: “那隻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饒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錦盒來,啪一下打開了,女人不免有點意外,然而若無其事。 “三克拉鑽石,不小了吧?” “呀,太緊了——” 金先生附耳講句話,段小姐沒太大的反應,只顧道: “太緊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頭長胖了呢。” “哈哈哈!”金嘯風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麼錯事,特別容易得到寬恕。” 眾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當下不免妙目一橫: “什麼錯事?指頭長胖了也不許?” 說著便奮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撥。 金嘯風挑了這個晚上,來表演他的功力。意猶未盡,便麵面俱到地向久未發言,坐在對面百感交集的懷玉道: “唐老闆,你們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會不會影響正運呢?” 懷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話。 段娉婷無端地氣惱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斯蒂龐克轎車。 說是“送”,其實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籟達路金先生的公館去。 她太明白了: 金嘯風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頭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櫥裡頭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個堅貞的女人,尚且不堪長期支撐,何況一個不夠堅貞的女人呢? ——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難了!一般總是屈服於金錢、厚禮、虛榮之下,甚至甜言蜜語……真有不屈的女人嗎? 在煙籠酒薰下,人總是荒唐而又不便計較的。他的頭髮已夾雜了灰白,他不失瀟灑的身體,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設想了。 根本沒有時間細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底旗袍自肩頭滑垂下地。 堅持到幾時呢?他既是挑了今兒個晚上,就今晚吧。 終究有這一天,早晚有這一天,她是心甘情願的。快刀斬亂麻。 墮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願地肯了。一點也不委屈,從來沒有怨天尤人過——她甚至有一種快感,她是一個“快樂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地步?家裡是賣鹽的,生了十個子女,有七個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慘案苟活的一個小女孩。她很滿意。 “小滿!小滿!” ——真奇怪,她聽得身上的男人在這個非常時期緊張的一刻喚著另一個名字。他醉了,眼睛裡也充滿了酒,貼得那麼近,一邊咆哮,一邊用力抓住她的頭髮,逼令她的一張臉正正地對准他。她被扳,動彈不得。 他非要看著她,如此逼切而又憤恨,貪婪如獸,他專注於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樂的表情。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愛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聳動著狠喚著: “小滿!” 段娉婷連稍稍張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她眼前一黑,墮落萬丈深淵,一直地往下墮,有節奏地,萬念俱灰地。不管是誰,不知是誰,在這束手無策之際,真的,這個男人她最愛,她需要。他是她畢生的靠山,她像絲蘿般繚繞,身體挺貼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沒有自尊,也沒有拖欠。他在給予的時候,不也同時得到嗎?誰也不欠誰。她開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個沒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國,再也沒有一處比這更加目無法紀道德淪亡了。不單無法,而且無天——天外橫來一隻巨手,掩著上海頂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墮落已上癮。 整個的上海,上海裡頭的法租界。這愛多亞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亂,一切的罪惡都集中到這裡來了,鴉片煙館、賭場、暗娼明妓、電影、舞台、樂世界、金公館。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來…… 喧囂的夜上海,誰也聽不清誰的嘶叫。 不夜天也會夜。 大白天,朱盛堃領懷玉參觀攝影場來了: “這幾天拍的'夙恨',佈景是我搭的。” 拍戲的長鈴一響,導演出場了,是一張僵化了的胖臉,像冰鎮的一塊豬油年糕。趾高氣揚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開麥拉!” 機器開動,只拍攝著一個老婦的淒涼反應。拍了一陣,他不耐煩了,又喊:“咳,咳!咳!” 攝影、劇務、道具、場務、雜務……面面相覷。助導向場記打個眼色,場記嚮導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壺,導演一飲解渴——卻原來茶裡偷偷放了煙泡,順風順水的,他就頂了鴉片癮。眾人籲一口氣。若再發作,又離不了場,他也許就會拿起一片麵包,用小刀挑些煙膏塗抹當點心地吃。導演嗓門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場了兩天?拆爛污!” 擾攘一陣,有人來通報: “導演,段小姐來啦,正在化妝。” 既來了,導演的氣焰也斂了。畢竟是現實:馬路上掉下一塊大招牌,砸傷三個路人,其中兩個是導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錮”了兩天。 對鏡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層霧,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極度的“睡眠不足”。一種明明可見的罪孽似的烙記——還未愛弛,已然色衰。真的。 攝影場中盡惹來遐思風語,沒有一個人膽敢拂逆她。只給她撲上香粉蜜,撲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臉。 “算了算了,橫豎要拍,先拍自殺那場也罷!” 她憔悴了,更適合自殺。大夥只好聽她的。遂又給更換了衣服。 從前,電影院裡充斥著神怪武俠鴛鴦蝴蝶的片子,根本沒出過什麼明星,後來,影片的內容漸漸“進步”了,也開始涉現實,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產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雖謂國難當頭,電影業反而畸形發展,誰都沒有明天,只有避難,電影院是避難所。大家躲進陰暗的空間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個敗落的大家閨秀,父亡、母病,於是被逼赴舞場出賣自己,受盡苦難。她贃到的皮肉錢,又讓一個男人騙了,聲色犬馬一番。她懷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殺。 段娉婷拿著一瓶安眠藥來了,本來還是有點歉意:因她兩天沒出現,整個攝影場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親的反應,跳無可跳。只一見到導演,他已忙不迭討好:“段小姐,慢慢來,沒關係。先要培養一下情緒麼?” 他既捧著她,遂不了了之。下頷微微一抬,表示要靜一靜。誰知一瞥之間,便見搭佈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癢癢的唐懷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麼來?他那種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賤嗎? 實在也是一個賤女人。 段娉婷把一頁對白遞還給助導,然後獨自地靜默了。 大夥都在等她進入角色,她漫不經意地,把感情掏出來,放進這個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機器軋軋開動,眼神起了變化,淚花亂閃而不肯淌下。她對死是畏懼的,不過生卻更無可戀。她近乎低吟地,念著對白: “媽,我對不起您,不能養您終老。我是多麼地希望親眼看著您好起來,回到過去的日子,雖然窮,一家過得快快樂樂,不過一切已經遲了,我已經是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場,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我對愛情並無所求,只求一位愛我、體貼我的愛人,就該滿足了,這不過是起碼的要求,不過難得啊!當我打開了抽屜,發覺裡頭一無所有,媽,我真的一無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願意讓他來到這個醜惡的世界中受盡苦楚折磨、受盡玩弄,被這時代的洪流卷沒,失去自己,媽,我要去了……”電影中,瀕死的人往往需要賣力氣念一段冗長的對白來交待她的前塵往事,一生一世——雖然一早已經拍過了,卻不憚煩重複一遍,好提醒觀眾們,她有多痛苦!觀眾們聽不見,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淚終流下來了。表演時她得到無窮無盡的快感,彌補了精神上的空虛。 整個攝影場中的蒼生,都在聆聽她的獨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這個虛構的老套故事,總之騙盡了蒼生。 她拿起了安眠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男人的臉孔,有最愛的,也有最恨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父親。在鹽舖的倉庫裡,她十五歲,父親強暴地要她,事前事後,都沾了一身鹹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許因為這樣,她竟是特別地愛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總是鹹得悶煞人。 幸虧南京路發生了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記得了,工人學生們為抗議日本紗廠槍殺工人領袖,所以麕集示威演講宣傳,老閘巡捕房前開槍了,九死十五傷。有個路人中了流彈——他不是無辜,他是償還。 段娉婷認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槍。收拾了父親,早已喪母的二男一女便開始自食其力。兩個哥哥壞了,混跡人海,很難說得上到底乾了什麼。自己這個作妹妹的,也壞了,但她卻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過是當不慣薦人館介紹過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員,過五關,睡六將…… 她知道大夥並沒真正瞧得起她。雖然這已是個摩登的時代了,不過,她讓誰睡過,好像馬上便已被揭發。 他們用一種同情但又鄙視的態度來捧著她。一個女人賤,就是賤,金雕玉琢,還是賤。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藥吞下去…… 橫來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來真格的!” 便見一個旁觀的他,飛撲過來,慌忙地奪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開始騷亂。他用手指頭往她咽喉直扣,企圖讓她把一切都給還出來。導演正沉迷於劇情,直至發覺她其實假戲真做了,急急與一干人等攏上去,助懷玉一臂之力。有人交頭接耳地: “又來了?真自殺上癮了?” 懷玉喊: “快,給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頓,又逼她嘔吐一頓,他一身都狼藉。扶著她,摟著她。那麼軟弱,氣焰都熄滅了,只像個嬰兒。 直至車子來了,給送進醫院去。 懷玉在樂世界的日戲失場了。 六時二十分,終於醒過來,瑪麗喚懷玉: “段小姐請你進去。” 懷玉只跟洗胃後的段娉婷道:“沒事就好,以後別窩屈盡憋著——” 段娉婷蒼白著臉: “我沒憋著。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戲呢。你多休息。” “一陣子吧?” “改天好了。”懷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幾點鐘?什麼地方?我派車子來接?哪一天?” 懷玉只覺他是掉進一個羅網。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雜院,來至鬧鬧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後,車子接了他,停在霞飛路近聖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過鐵柵欄,踏進來,先見一個草坪,花壇上還種了花,是淺紫色的,說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樓,抬頭一看,露台的玻璃門倒是關了,隔著玻璃,雖然什麼都看到,但卻是什麼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們在凌霄上了廿一天的戲,賣個滿堂,為了吊觀眾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戲碼,之後捲土重來。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練功過了,有自己的時間,故而俘虜來——懷玉可以不來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姐吧。也許需藉著這個理由才肯來。 很多事情在沒有適當的引誘和鼓勵下,不可能發生。唐懷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開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殺,究竟是不是命中註定的,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次“手段”? 傭人應門,招待懷玉內進之後,便一直耽在傭人間內,不再出來。 “小姐請你等她。” 懷玉只見敞亮的客廳,竟有一座黑色的鋼琴,閃著懾人的寒光,照得見自己的無辜。他無辜地踏上又厚又軟的大地毯,是淺粉紅色的,緋緋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慚於鞋子實在太髒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輕靈點,著地更是無聲。 鋼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訪問的文章: “……段小姐的臉兒,是美麗而甜蜜的,充滿著純潔無邪的藝術氣質。二條纖秀眉毛底下,一雙烏溜溜亮晶晶圓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爛漫的光芒。豐潤的雙頰如初熟的蘋果。調和苗條的體格,活潑伶俐的身段,黃鶯兒似的聲調,這便是東方美人的臉譜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齊、有規律。清晨八時起身,梳洗後便閱讀中英文一小時,寫大小字數張。有空還常看小說,增加演技修養。晚間甚少出去宴會,不過十時左右便已休息了……” 剛看到“這位藝貌雙絕的女演員,正當黃金時代的開始,他日的前程是遠大光明的,她卻說,最喜歡的顏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紅……” 難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紅。簡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佈置,好好地塑造一個浪漫形像以供訪問。 忽地耳畔傳來一陣熱氣,嚇得懷玉閃避不及。不知何時,段娉婷出來了。她穿的是說不上名堂的滑膩料子,披掛在身上,無風起浪,穿不進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條瑩白的蠶,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托著,在上面扭動。 她洗過了頭,頭髮還是半濕的,手中開動了電氣吹乾器,把它張揚著,呼呼地吹,秀發竟自漫捲成紛雜的雲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發縫間看著懷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國人的姓呢。” “唐,”她兀自喚著,“你在看我的訪問文章?” 懷玉馬上掩飾:“不,我只在看這廣告,什麼是'人造自來血'?” “上面有英文。你會英文嗎?” “不會。”懷玉稍頓,“你會吧,說你每天閱讀中英文一小時——”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來,“你說沒看那文章的?沒有,嗯?” 懷玉臉紅耳赤的,窘了一陣。 “那補品是金先生幹的好事,報上的廣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貨。唬人的,大家都來買,他也就發了一票大財。我是從來也不喝的。你要喝嗎?” “金先生——” “不許問啦!”段娉婷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給你調一杯。” “不必麻煩了。” “不麻煩,有自來火。” 乘勢跑開了。 待懷玉開始呷著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時,段娉婷忽地責問:“你幹麼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紅嘛!” “那與我無關,而且不想知道。我現在也紅。”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歡迎?你看過我電影沒有?” 段娉婷不服氣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兩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說得滿嘴“我我我”。 “電影還沒拍好。” “哎你這土包子。我拍過十部電影了。那'夙恨',這幾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麼成?” “我身體虛弱嘛,你洗過胃沒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麼就有你那麼閒?你身體差勁,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來一趟,也沒什麼好聊的,倒像耽誤你了——” 段娉婷聽得懷玉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愛,一點也不滑頭。” 笑的時候,身體往後一攤,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裡頭是什麼,隔了最薄的一層,還是看不清——懷玉一瞥,駭然。在這初春,室內的暖氣竟讓他悄悄地冒了點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這樣地貪婪。 段娉婷只覺誘惑一個僧人,也沒如此費力過。她問: “你幾歲?” “廿一。你呢?” “噯,你問小姐的年齡不禮貌。” “是你先問的。你幾歲?”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懷玉擰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窮追猛打不可。 “哎吔,窮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場面上的圓滑竟半點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縱容地瞅著他。懷玉沒迴避她的眼光,只耿直問: “你實在找我幹麼?”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換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換了襲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調,那衣衩在腿彎下,走起來有點不便,但因為難期快速,倒讓人把下擺的三列緄邊都看清了。人家不過單緄雙緄,她卻是三緄,手工精緻得不得了,泛了點桃色艷屑,末了用一件濃灰的大衣又給蓋住了。 正要出門,她又道: “不,我要另換一隻口紅。我不用平日那隻——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換了一隻清淡的,懷玉哪敢說不好。 司機把二人載至南京路,小姐著他等著。便走進惠羅公司看布料去,什麼月光麻紗、特羅美麻紗、喬其絲麻紗,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對懷玉道: “一想著要換季,就覺著頭大。” 見他沒什麼反應,一把挽著他的臂彎: “哦?悶煞你啦?惹毛你啦?——這可不是你陪我,是為了答謝,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鈔票的是大爺。來,你到過永安麼?” 聽倒是聽過的,一直沒工夫來一趟,而且這些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賣的都是高檔商品,英國的呢絨、法國的化妝品、瑞士的鐘錶、法國的五金機具、美國的電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連衛生紙,也是印著一行洋文,標誌著舶來品。 ——光顧的客人,不是外國人,便是“高級華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臉迎人的“花瓶”,斑斕的旗幡凌空飄舞,洋鼓洋號,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懷玉只覺自己是劉姥姥。 段娉婷原來真是個洗澡狂。到了化妝品櫃檯,買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發的“禮券”,隨手一揚,都是巨額,不知從何而來。櫃檯的花瓶們認得她,招待十分熱情討好。 懷玉溜到一旁,忽見一張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著、拎著一塊香皂的廣告相片。因為是洗淨鉛華似的,變了另一個人。上面還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長,不外色白香濃與質細沫多,以之洗濯,不獨清潔衛生,而且肌膚受其保護,可保常久嬌嫩細膩。” 末了簽個龍飛鳳舞的“段娉婷”。 二人買好,轉身走了,櫃檯上方有竊竊私語:“嘿,不管她用什麼洗澡,就是'臟'!” “身畔的是誰?不像是戶頭。” “不是戶頭,就是小白臉!” “也不像。蠻登樣的。倒是她巴結著他。什麼來頭?”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這般又謀殺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滿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頂樓的咖啡室,便點了: “冰淇淋聖代!” 懷玉忙勸止:“你身體還沒好,過幾天還要拍戲,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點驕縱地堅持著,目的是讓他再一次關心地制止和管束。 ——誰知他只由她。 這樣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來,便罵道: “你雖然救過我,不過對我也不怎麼好!” “也不全為是你。在那種情形底下,誰都一樣。你怎麼可以糟蹋自己?聽說不止一次。自殺又不是玩的——” “你先說是為了我,我才跟你說話。”逼他認了方從詳計議,娉婷比較甘心。 “是——” “好了,我滿意了。不過我今天不說,改天再說。這是送你的。” 然後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禮物出來,一個長型的盒子,拆開一看,是管自來水筆。 懷玉忍不住笑了:“你們上海,什麼都是'自來'的:自來血、自來水、自來火、自來水筆……” “你什麼時候'自來'?”她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著懷玉,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