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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民國廿一年·夏·北平

生死橋 李碧华 52835 2018-03-19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噯,天都亮了,快起來讓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殘涎。 一夢之中,盡是稱心如意。乍驚,不知人間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覺醒來,人間原來暗換了芳華。 民國廿一年夏。去秋九一八剛發生變故,半年間,日本人逐步侵占東北了,一直待在北平的老百姓,還是不明所以。中國的軍隊?外國的軍隊?反正不是切膚之痛。甚至有不願意追究的八旗子弟,當初的風光夢魂般纏繞著他們,雖則淪落為凡人了,他們的排場和嗜好還是流傳下來,日子過得結結巴巴,倒也熬一頭鷹。鷹,是他們凶悍的回憶,破空難尋,最後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鷹性野,白天從來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讓它休息,要叫它連閉眼的時間也沒有。熬鷹人晚上都帶了鷹,五六知己,吃飽了進前門到天安門,沿長安街奔西單、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館去聚會,相對請安寒暄,問問重量大小,論論毛色濃淡。

鷹怕熱,不能進茶館裡邊,他們便坐到外頭的板凳,沏一包葉子,喝幾碗,來兩堆花生,半空兒的,一邊吃一邊聊。 東方朦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掙紮起來,四下一看,奇怪的聲音:撲撲撲撲撲。鷹的精神來了,身子全挺起,亂飛,馬上,熬鷹人給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習慣人氣,胸無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來讓出一條板凳。看來那板凳實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長了的身子,不過他像猴兒般靈便,彷彿什麼地方,即使是一棵樹吧,他都有辦法睡個安穩的。 他彈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達理地幫茶館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頓,一壁跟漢子聊: “這鷹馴了吧?沒轍了,對,要放了也飛不遠!” “不呢,”那漢子道,“我這就難熬了。我給它上宿,一人擔前夜,一人擔後夜,待會兒還交白班看管,三個人輪班地熬,過了十多天,還沒馴好,撒不出去放。”

——對的,花花世界,鷹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兒,馴在哪兒,有的總是不甘。馴鷹是養鷹人的虛榮。不馴的鷹是鷹本身的虛榮。 不管怎樣,生命是難喻的。 三伏天,熱得連狗也把舌頭伸出來,這幾畝水塘,一直被稱作“野鳧潭”,又喚作“南下窪”,是北平西南城區的一塊低地。油垢和污水,經年不斷灌注到潭中,雨過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這樣的一處地方,配不上它原來的好名兒:“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東面是累累荒塚,南面是光禿禿的城牆,西面是個蘆葦塘。附近縱有些樹,但也七零八落,談不上綠蔭扶疏,只有飛蟲亂擾。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座小巧玲瓏的寺廟。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這麼大的名聲,只因為它是一個練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賣藝人唱戲人的“第一塊台毯”。

只見一個俊朗的年青人在練雙錘,耍錘花,這兩個大錘在他手中,好像黏住了似的,隨他意願繞弄拋接,無論離手多遠,他總是一個大翻身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來,七年了吧,唐懷玉在他師父李盛天的夾磨底下,十八般武藝也上路了。師父是一時的武生,“九長”:長槍、大戟、大刀、鐺、鉞、戈、矛、殳、槊;“九短”:錘、杵、劍、斧、刃、盾、鉤、弓、棍,都有一手。不過懷玉的絕活兒是錘。 這天他苦練的是“頂錘”,把錘高拋,於半空旋轉一圈後,落下時頂住。他抖擻著精神,非要那錘於半空旋轉兩個圈不可。 懷玉試了很多遍,都頂不住。志高咬著個硬面餑餑,一嘴含糊地揚聲:“這幾天'躺殭屍'躺得怎麼樣?” 懷玉把雙錘一拋一頂,一擰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個字:

“怎——麼——躺——就——怎——麼——疼!” 志高笑了: “好呀,終有一天,真躺成了殭屍了!” 原來這幾天李盛天著懷玉開始練戲了。把子功不錯,晚上廣和樓戲散了,便到毯子上躺殭屍。 舞台上,一場劇戰之後,武生要死了,總不肯馬馬虎虎的死,總是來個“躺殭屍”,當他這樣乾了,觀眾們便會落力地鼓掌吆喝,稱頌他死得好樣。 這做功,是先閉住氣,隨著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臉朝天背貼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懷玉: “千萬要閉住氣,一點也不洩,這樣不管怎麼摔怎麼躺,也不疼,不會弄壞腦仁兒。” 不過最初的練習,誰有竅門呢?懷玉躺了幾天,不是身子癱了,不夠板,便是腦袋瓜先著地——又不敢讓爹知道。

爹實在只是裝蒜,兒子大了,有十九歲了,身段神脆,長相英明,橫看豎看,也是塊料子。何況師父李盛天待他不薄,處處照應。這種只有名分沒有互惠的師徒關係,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過年時也給李盛天送過茶葉包兒。 “懷玉,你喊嗓沒有?”師父問。 “喊了。” ——其實懷玉沒喊嗓子。他自倒嗆後,練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響,不開。每練“啊——”、“咿——”這些個音,都不靈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換氣不自如,每是該換氣時而不換,所以音量無法打遠、亮堂。 “來一遍。” 懷玉無可奈何,只得像貓兒洗臉,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來大笑三聲: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著半邊嘴兒忍笑。

懷玉唱“水仙子”: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 李盛天眉心一皺,十分不滿意:“哦,這就叫天神呀?你給我過那邊再喊嗓去。去呀,錘先放下來!擱這邊。擱!” 目送懷玉終於聽了,李盛天繃緊著的臉寬下來。每個人對懷玉都是這樣,這孩子寵不得。明明寵他,不可以讓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驕氣,也許這驕氣會害了他。 懷玉氣鼓鼓地瞪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志高,往地勢開闊,但又綴滿亂墳的荒野開始了: “啊——咿——嗚——” 志高瞅著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麼難?這麼幾句,老子隨隨便便打個呵欠就唱好了。” “別神啦。”

“你不信?” 志高馬上隨口溜,把剛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志高天賦一副嘹亮的嗓子,質純圓潤。雖他沒苦練,聽戲聽多了,又常隨懷玉泡一塊兒,耳濡目染,也會唱好幾出。意猶未盡,再唱另一出: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李盛天聽了,過來,拍著志高的肩膊:“志高,你還真有點兒貓兒佞,小聰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作大衣——橫豎不夠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懷玉道。 “我?唱戲就是唱氣。每回發聲動氣,動了丹田氣,我就餓了。不如學鳥叫,學鳥叫還可以掙幾個大子兒。”

正說著,那邊又來了一夥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個個頭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領著,分頭在練習,地方空闊,也就分成幾組了。 兩個年青男孩,十七八歲的,跟著那中年漢子練摔跤基本功夫:舉鈴子、倒立、翻筋斗……然後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漢子在旁指點: “給他腳絆子,對,你還他幾個'插閃',下盤,下盤,來點勁呀!” 另外兩個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頭製成的,在圓柱的兩端各安上圓盤,兩層、中空、邊鑲竹條,上有四個小孔,用兩根竹竿系上白線繩,在圓柱中間繞一圈,兩手持竹竿抖動,圓盤就旋轉,抖得快,旋轉得也迅速,從竹條小孔發出嗡嗡的聲音來,洪亮動聽。兩個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樣,扔高、急接,倒有點名堂。只聽她倆在揚聲:“猴爬竿,張飛騙馬,攀十字架——”

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梳髻的,一個人在遠處練雙劍,長穗翻飛著,看來像是漢子的媳婦兒。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軟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橋,頭再自雙腿間伸過來一點,伸過來一點…… 懷玉問李盛天: “師父,這一幫子人不知道是乾啥的?從前也沒見過。” “對。” “都是練把式雜技的呢。”志高道。 “說不定也是來此討生活的。”李盛天跟懷玉道,“不是說'人能興地,地也能興人'麼?” “我在天橋也沒見過他們呀。” “今兒不見明兒見,反正是要碰上的,也總有機會碰上的。” 那伙人練得幾趟下來,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來散”茶館去。 “雨來散”,其實是擺茶攤賣大碗茶的,借幾棵柳樹樹蔭來設座。

志高驀地一扯懷玉: “懷玉懷玉,你瞧。” “瞧什麼?” “那個女的——” 順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彎過柳樹的另一邊坐下來了,參差看不清。 他們圍著一個小矮桌,桌上放了幾個缺齒兒的大碗和一個泡茶用綠瓷罐,外面還包著棉套的。瓷罐裡已預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滿天星”的茶葉末罷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滿了幾大碗茶。太熱了,晾著。幾個人說說笑笑。 李盛天見懷玉分了神,有點不高興。志高見他臉色快變趣青了,只好這樣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個女的也練得這般勤快,你看你,不專心。” 乘機挑唆,睨著師父加鹽兒。 “李師父,我替你看管懷玉去。” 師父臨行對懷玉說: “懷玉你要出人頭地,非得有點改性不可。” 懷玉覷李盛天和幾個師兄弟的背影遠去,便罵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來散”茶館瞧過去,這種茶攤兒,風來亂雨來散,茶客也是待一陣,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說話,懷玉也看見一個影兒,隨著一眾,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辮子晃蕩在初陽里。 是的,那長長的辮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颼,就過去了。 懷玉與志高會心一望,不打話,走前了兩步。 但見人已遠走高飛,怎麼追?追上了,若不是,怎麼辦?若是,她忘了,怎麼辦?若是,她記得,又怎麼辦? ——一時之間,想不出釘對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頭來,望懷玉: “上呀,別磨棱子了!” “爹等著呢。你今天上場呀,你都搭準調兒了吧?” “——呀,老子得上場了!” 二人盤算著時間,到了天橋,先到攤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販這擔子,一頭是火爐,上面用大砂鍋熬著豆汁;一頭是用筐托著的一塊四方木盤,木盤上放了幾盤辣鹹菜,都是醃蘿蔔、醬黃瓜、醬八寶菜,和一盤餅子。 志高放下兩個銅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餜子,很便宜,又管飽。 正吸溜著,便聽得敲鑼了—— “各位鄉親,今天是咱頭一遭來到貴寶地——” 志高道: “噯,也是初上場的嘛。” 那叫揚聲繼續: “先把話說在前面,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吃飯沒有不掉米粒的,萬一有什麼,還請多包涵。孩子們都是憑本事賣力氣,功夫懸著呢。現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嘩!”人聲一下子燃起來了。 二人不用鑽進場子去,也見了半空隱約的人影。 那是一根槓子,直插晴空,險險穩住,下頭定是有人肩了。在槓子上,懸了一個姑娘,只靠她一根長辮子,整個身子直吊下來,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轉……最後不停地轉,重心點在辮梢上,轉轉轉,轉得眼花繚亂,面目模糊。 大夥都轟然喝彩了。 這是天橋上新場子新花樣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來,姑娘抱拳跟大夥一笑:“謝各位爺們看得起!” 她身後的中年夫婦也出來了: “好,待姑娘緩緩勁,落落汗,待會還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懷玉和志高,在人叢外鑽至人叢中,認得一點點,變個方向再看,又變個方向,歪著頭,是她嗎?是她嗎?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著個柳條盤子來撿散在地上的銅板,撿了剛一站起來,眼睛雖然垂著,左下眼瞼睫毛間的痣一閃,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揚,抬起頭來。 含糊的,漸漸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麼遠,她“回來”了。 一雙黑眼珠子,依舊如濃墨頓點,像嬰兒。新鮮的墨,正準備寫一個新鮮的字。還沒有寫呢。 對面的是切糕哥吧,噯,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頑皮。就是那個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兒眼,亮了,放光,也放大——雖然原來是不大的。 還有懷玉哥,懷玉有點羞怯,他的眼睛,焦點不敢落在她身上呢,總是落在稍遠一點的地方。 每個人的心都在興奮,又遇上了。 真的嗎? 在天橋的地攤場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懷玉哥!” ——不知怎麼樣話說從頭好。 “哦,你的辮子是用來吊的。”志高終於知道這個秘密了,馬上給揭發,“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麼吊'死'?不像話!”懷玉止住他。 “你們來這轉悠呀?” “不,”懷玉笑,“我們都是行內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場啦,我們在那邊撂地攤,你來看?” “好,我來找你們!” “一定?” “一定!說了算數。在哪裡?” 唐老大見二人今兒來晚了,有點氣。他剛耍了青龍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兒還沒什麼,最近倒是喘著了,汗嘩嘩地也往褲襠裡流。 在天橋這麼些年日了,看客日漸少了,而且這地方,場上人來人又去,初到的總是新奇,一噴口就黏住了好些人。 懷玉還不來?志高這小子,也是的,沒心。 懷玉飛身進了場子。 他先來一趟新招,那是軟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藝人講究跑碼頭,闖新場子,所以要想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待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變換著活兒不行,生活才可將就混下去,不必開外穴去。 懷玉今兒耍的是紅穗大刀跟九節鞭。九節鞭是鐵鍊串成的長鞭,要運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斂功,鞭方可回纏。每當這鞭與刀,一左一右,一軟一硬,一長一短,在交替兼施時,懷玉的刁鑽和輕靈,總也贏來彩聲。 只見他一邊耍,有點心焦,場子上有沒有一位新來的看客呢?她來了沒有?在哪一個角落裡,正旁觀著他的跌撲滾翻?在一下搶背時,那刀還差點傷己。 他又不想她來。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議地,他跟她又同在一個地方各自賣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著。 終於懷玉還是以一招老鷹展翅來了結。到收了刀鞭,他看見丹丹了,丹丹很開心地朝他笑著,還拍掌呢。幸虧沒有拋拖,懷玉也就放下心事。原來他是想她來的。 他有點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氣呀!” “說真格的,這鞭是很難弄的,你拎拎看,對吧?” 懷玉把九節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兩下搔三下。 丹丹咬著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動直扯: “哎,你這小子'芝麻醬',誰給你逗樂——” 正笑罵,忽又聽得一陣鳥叫。 真是鳥叫,清婉悅耳的鳥聲,叫得很亮。 只幾聲“嘰嘰,嘰嘰喳,嘰嘰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嘩”一聲打開了一把大折扇,不知從哪兒順手牽羊來的,先跟懷玉丹丹使了個眼色,然後傲然上場。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場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鄉親,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見丹丹留了神,便繼續吹了: “人送外號'氣死鳥'。我一直都是這兒拉扯長大了,現在空著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場子,表演一些玩意,平地摳個大餅吃吃。懇請多多捧場,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幫個人場,彆扭頭就走。看著好,賞幾個銅子兒。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給大夥開開耳界。” 說得頭頭是道,想是耳熟能詳地便來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輕輕地擺弄了兩下,如數家珍:“鳥有杜鵑、雲雀、百靈、畫眉。現在這扇權當鳥的翅膀。百靈叫的時候——” 他把扇子往後一別,伸著脖子,“嘰嘰”兩聲,扇子也隨著呼搭了兩下。 “哎呀,像極了,像極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見這是新花樣,連提籠架鳥遛彎兒的,也來了幾個。圖新鮮,又有興頭,簇擁的人漸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接著他又說道: “畫眉叫的時候呢,兩個翅膀是閉攏的——” 聽的人被黏住了,瞪著眼豎著耳。有個老大爺,提著籠也在聽,捋著鬍子的手都不動了,只隨志高手揮目送,鳥聲遠揚。志高在場子中可活了,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似的,還作了個扑棱狀…… 忽然便見那老大爺,在志高的表演中間,嚷嚷起來: “哎,我的鳥死了!” 他把籠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見,那隻畫眉已經蹬腿兒了。沒一陣就一命嗚呼。 老大爺在怪叫: “怎麼攪的?” “老大爺,你這畫眉氣性很大呢,好勝,一聽得我學鳥學得這麼像,被叫影了,活活氣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這'氣死鳥'多棒!” 圍觀的人都在驚呼了。扔進場子中的銅板也多了。 老大爺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賠我鳥!” 志高忙道:“實在對不起您,招得您鳥氣死了,我給賠個不是,不過,我們賣藝的靠把玩意兒演好了掙飯吃,學什麼像什麼——” “對呀,”旁觀的都站在志高那邊,“是他藝高,您老的鳥才一口氣咽不下呢!” 正說著,忽見場子外傳來一聲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裡了!” 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著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裡齜出的兩顆黃板牙,威風凜凜地踏進來。一手搶了籠子,指著: “看,什麼'氣死鳥'?我就見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夥不覺,射將中了,喏,畫眉不是躺在這石子旁邊嗎?” 大眾嘩然。 丁五還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說沒見過老子吧?實話實說,好像也沒打過招呼呢,你倒說說是什麼萬兒的?” 志高臉上掛不住了: “別盤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來創個什麼?” “哦?那脆快點兒,你賠老大爺一隻鳥,付我地費,大家就別黏纏了。” “我才剛上場,還沒掙幾枚,沒有!” “你問唐老大他們,可有什麼規矩?” “不用問了,我是單吊兒,不跟他們一夥,我也不怕你,要有錢也扔到糞坑里!” 說著說著,叮噹五四的,竟打起來了,懷玉見勢色不對,馬上進了場,把丁五推開,三人一頓胖揍,唐老大無法勸住。 懷玉打得眼睛也紅了,竟回身抄起傢伙。那邊廂丁五是見什麼砸什麼,志高就被砸中了頭,血流披面。事情鬧大了,兩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見懷玉要抄傢伙給志高出頭,慌亂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讓懷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幾個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給耽擱住,自己上去把丁五連推帶拉,說好說歹,請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貴手。 唐老大這麼的粗漢,還是個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關傳來磨牙礪齒的聲音,一臉一手是青紅的傷和血痕。 唐老大塞給他一點錢: “請多包涵,小孩兒家不懂江湖規矩,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別忘了帶點香菸錢,謝謝!謝謝!” 懷玉不知道他爹還跟丁五嘀咕些什麼,只見二人拉扯離了場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撐著,但一臉的血,疼得迷離馬糊兒,不爭氣,起不來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漿住,丹丹用衣袖給他抹,沒有止。 看熱鬧的人見一場戲外的打鬥完事了,沒切膚之痛,便又靠攏上來——也因為好心腸。 更有個娘們,一手抱了小孩,二話不說,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頭一臉給這童尿一澆,馬上又疼得彈起來,怪叫怪嚷: “嘩!這尿真狼虎!什麼玩意兒?——” 嚇得這好心腸的女人,滿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們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腫,對你有好處的。” 大夥不免哄笑起來。 志高氣了。 “媽的!全給老子滾開!”志高粗暴地把尿給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點,也許只是一些混了尿的舊跡,而又真的止住了。 懷玉跟丹丹張羅點布條兒來給扎上。旁邊地攤上是賣大力丸和藥品,有熱心的人馬上隨手抓來一些丸散膏丹,想給他敷上。 還沒打開包包,又有人排眾上來了。 “讓開!讓開!” 嫌人客讓得慢了,那人粗裡粗氣地闖進來,喊: “喂喂,那藥散拿回來!” 原來是旁邊那賣大力丸和藥品的,搶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藥散,換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來我來!” 然後熟練地給他敷藥療傷。志高頭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給我坐得矩矩兒的!動什麼動!” 卻原來,他地攤上賣的,不過是假藥,說得天花亂墜,什麼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藥,還有治男子腎虧腎寒、婦女赤白帶下的……也是充的。為了治人,一腔熱血,忘記了生計,馬上自後頭木匣中給取了“真藥”來…… 三兩下子,把志高擺弄妥當。受了懷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謝,方才悟得,臉漲紅了。 當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見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打話了。 而大部分單純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聯想不起,只交頭接耳稱頌他,忘記了他為什麼給“換”了管用的藥來。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記了志高落得此下場,只因為使了奸計。 那死了畫眉的老大爺,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們賠我鳥,賠呀!” “算啦老大爺,”他們竟勸住了,“別讓他賠了,您不見他傷了?身上還刮破好幾道,紅赤拉鮮的,好可憐嘛!” “對啦,算了吧?” 唐老大隻好過來,又塞給老大爺一點錢,安慰他幾句,二人拉扯離了場子去。 志高眼見景況如此,好生悲涼。 從來沒上過場,一上場,本以為紮好根基立個萬兒,誰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糞——攪壞一鍋湯。 砸了唐老大場子不算,這還是頭一回露點本事,本事也不賴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還塌給丹丹看!丹丹見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說不定心裡頭在取笑:“還跑江湖呢,別充大瓣兒蒜了。” 剛才還份兒份兒,趾高氣揚地往場子裡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個縫兒讓他一頭鑽進去好棲身,再也不出來了。還有懷玉,懷玉是怎麼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場,大家攜手並肩的呢。 唉,眾目睽睽,無地容身,他該當如何才鋪個台階,好給自己下台?十九年來,從未遭遇這番難題呀。 勉力抖擻一下,抱拳敬禮: “唐叔叔,不好意思,這點錢我一定還您!各位鄉親父老,不好意思,您們就此忘了我吧!您們就當我死了吧!” “哎,別這樣——” 志高踉蹌地離了此地。一路上,懷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攙著。志高道: “你倆回去吧。” 懷玉見他不穩,堅持: “到我家躺一會去。” “我還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堅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亂冒,既已落得這番田地,一點面子也沒了,還充鷹?胃裡不舒服,鬧心,又打了個賊死的,渾身擰繩子疼,覓個安樂鄉躺下來睡個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無路。橫豎名譽掃了地,樂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兒去!” “送你去。”懷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趕我不走!”丹丹蠻道。 “送吧送吧,都一塊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負氣地,步子也快起來。 大白天,到處都熱鬧喧囂,惟獨這胭脂胡同呢,晨昏顛倒了,反倒寧靜。 有一大半的人沒起來呢。起來的,也是像鬧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沒依憑的。 紅蓮打著個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兒懶道:“哎,今兒閒著,我'壞事兒'來了呢。” 呵欠沒完,半張嘴,驀地見了這三人。 “哎吔,志高,什麼事?”紅蓮趕忙延入,坐好。 “上哪兒打油飛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進進出出給張羅洗臉水,一壁問:“傷在哪兒?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見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綠地灑滿紫藍花的上衫,人兒瘦,褂子大,袳的,看上去似風乾了的一塊菜田,菜落子都變了色。 奇怪,一張蠟黃的顴骨硬聳的臉,有點脂粉的殘跡,洗一生也洗不干淨,滲在縫裡的。 紅蓮常笑,進進出出也帶笑。沒笑意,似是一道紋,一早給紋在嘴角,不可擺脫。 紅蓮畏怯而又好客地,問:“懷玉餓不餓?丹丹要不要來點吃的?” 她其實一顆心,又只顧放於志高的傷上。 志高見娘此般手足無措,只他一回來,平添她一頓忙亂。看來還沒睡好呢,眼泡腫腫的。因專注給他洗淨臉上的血污,俯得近乎,志高只覺那是一雙睽違已久的眼睛。當他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時,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誰又料到,這眼睛彷彿已經有一千歲。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幾下,把疼都給哼出來,唔?” 一股暖意在心頭動盪,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給我來點吃的。我餓,一頓胖揍,肚子裡又空了。” 聽得他有要求,紅蓮十分高興。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著,我得回去跟苗師父師娘說一聲,晚點才來看你。” “晚了不好來!”志高忙答。 “收了攤子我們來。”懷玉與她正欲離去,門外來了個偏著頭、脖上長了個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懷玉冷眼旁觀,二話不說,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來客。 志高見這矮個子,五短身材,頸脖方圓處,有老大一塊肉繭,好像是隨人而生,日漸地大了,隆起,最後長成一個肉瘤子了,掛在脖上,從此頭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來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個天上伸出來的大錘子,一下一下給錘在他頭上,一不小心,錘歪了,受壓的人,也就壓得更不像樣。 這矮個子,倒是一臉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喚著紅蓮時,就像一個老嬰兒,在尋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紅蓮趕他。 “什麼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 “別管啦,打架,現在才是好點。” 志高在裡頭聽見紅蓮應對,馬上裝腔: “還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壞事,沉得嚕。唉——” “你過三天來。”紅蓮懸念著志高。 “過兩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幫得上幫不上?” 紅蓮把他簇擁出門,他還沒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亂兒搭,強盜頭子,你幫不了。魯大哈的,還來插一手。媽的,別拉扯!” 送走了客,紅蓮又回到屋子裡,二人竟相對無言,各自訕訕的。若他不是傷了,也不會待得這樣久吧。她又只好找點活來幹,弄點吃的去。 “貼張餅子你吃?”廚房裡忙起來。又傳來聲音: “還是熱幾個窩窩頭。呀不,餅子吧?有豬頭肉,裹了吃。” “省點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試探他娘,“那武大郎是乾什麼的?” “是個炒鍋的。” “賣什麼?” “多囉,什麼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從前他是個窩脖兒的。” “哦——還以為身體出了毛病。” 志高夾著豬頭肉,給裹在餅子裡,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紅蓮坐到他的對面,很久沒仔細端詳這個長大了的孩子。 他來吃一頓,隔了好一陣,才來吃另一頓——那是因為他找不到吃的。 紅蓮沒跟他話家常,也沒什麼家常可話,只是繞在那矮個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覓個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話兒了。 “你知道,幹他們這行,總是用脖頸來承擔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幾里,沿道不能抬頭,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許休息的?” “搬家運送,都是瓷器鏡台臉盆什麼的,貴重嘛,東家一捆起來,擺放保險了,用木板給放在脖頸上,從這時起就得一直頂著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許是長年累月地頂著,買賣乾了半生,日子長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來的——又是一個哈腰曲背的人。多了個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爺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麼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想起小時候,有一天,她堅決地打扮著,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著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麼?要你爹在,你怎麼會認不得娘?”說著夾了淚花千叮萬囑:“以後就叫我姊,記得嗎?叫,叫'姊'!” “姊!” “唔?”紅蓮應,志高神魂甫定,只好問道:“姓什麼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長得沒有巴掌高的'巴'?” “別缺德了。” “好怪的姓,沒我的姓好。” 紅蓮不知心裡想著什麼,忽而柔柔牽扯一下。躊躇著,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一個男人不要一個女人,她往往是在被棄之後很久,方才醒過來,但沒明白過來。這世界陰沉而又淒寂,彷彿一切前景轉身化作一堵牆。 “你姓好,命不好。”紅蓮對志高道,“我是活不長了,只擔著心,不知你會變成個什麼樣兒的。唉。” “過一天算一天,有什麼好擔心?別說了。”志高不願意重複方才刁刁叨叨,束手無策的話兒。他最拿手的功夫是迴避,馬上想以一覺來給結束了前因後果。 紅蓮喊他進房裡,他道: “我睡這。”指指牆角落兒。有意地不沾床邊。 “睡床上吧?”紅蓮又賠著笑,也不勉強,“要不我也躺一會。” 好久沒逮著這般的機會了,紅蓮像有好多話,待說從頭。母子一高一下地對躺,稀罕而又彆扭。志高一蜷身子麵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麼今生來世。前一陣,四月八日不是佛祖過生日嗎?廟裡開浴佛會呢,我去求福了。我沒敢進去,只在外頭求,誠心就靈了。我求佛祖指點你一條明路——” “不管用,狗頭上插不了金花。” “你會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這個了——”志高沒說完這話。說不下去。哪有什麼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個燈簍風兒似的,一點兒囊勁也沒有。比一個賣身的女人更差勁。志高想,唉,爛眼睛又招蒼蠅,總之是禍不單行。 紅蓮倒是撿了這話:“說真格的,要是不干這個,也不致餓死,我是對你不起。” “你倒是讓多少個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問她。 紅蓮正思量該當怎麼回答。 志高再問了:“你倒是讓多少個男人睡了?” “怎的問起這個來呢?” 紅蓮遲暮的眼睛垂下來了,垂得幾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彎卻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來這是天生的“笑嘴”。紅蓮也沒看志高。兒子盤問起她的墮落經來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長大了,難道不曉得,我只跟'一個'男人睡了!要不怎麼有你呢?也許,你是到死都不原諒我,那由你——” “姊——” “哎,沒人,你就別喊我姊!” “不,喊著順溜了,改不了。”志高試探: “那姓巴的,瓜子兒巴,對你倒是不錯吧?” “都是買賣嘛,零揪兒的。”紅蓮道,“別胡說了。” 志高馬上拿腔兒,裝得歡喜輕鬆。 “喏,你當是為了我,別當為自己,對吧?你瞧你,擦了這許多的粉,還乾巴疵裂的,打了這麼多的褶子。噯,再過一陣,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這張損人的嘴——” “不呢,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是專門侍候一個,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誰得了美。我們都是斷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沒辦法養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沒來由一陣心酸,這樣的話,不知是什麼話,志高說著,緩緩地把臉別過牆去。 轉一下身,輕輕打個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順勢往眼角一抹,就這樣,把那將要偷偷竄出來的淚水不經意地、也不著跡地,給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打話。 紅蓮看不出什麼來: “不再聊一陣?”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陣話,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憂困。 黃昏時分,丹丹一個人來了。 志高還沒有醒過來呢。丹丹搖晃他,喚:“切糕哥,天亮了,起來了!” 他接近軟化的四肢,開始有點知覺,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陽確已西下,還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過來了,以為是一天了,誰知還沒過去。見著丹丹,只一個人,問: “懷玉呢?” “還說呢,唐叔叔生氣啦,罵你,懷玉幫他收拾爛攤子,還不巴巴地跟著回家去?” 志高聽了,口鼻眼睛都煩惱得皺成一團,像個乾癟老頭兒,無限地憂傷。怎麼解決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給換了,披件小背心,領丹丹出來。回頭跟紅蓮道: “姊,我走了。” 紅蓮眼看一個大姑娘,跟自己兒子那麼地親近無猜,心中不無拈酸醋意,到底是什麼人?她一來,他就待不住了?也是個吃江湖飯的標致娃兒,輕靈快捷,幾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紅蓮目送二人走遠。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樣。噯,她瞪著我看,好愣,你姐怎麼這麼地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嗎?你沒娘,對吧?” “丹丹——” “什麼?” “沒什麼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說了,怕一遲疑,又不敢了,“丹丹,我還是告訴你吧,瞞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遲早都會知道,我非捲起簾兒來唱個明白——” “你說吧,囉裡囉嗦的,說呀。” “好,我說。”志高堅強地豁出去了,“剛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這麼地老。” “她是我娘,因為——她幹的是'不好'的買賣,管我喊她姊……我此後也是喊她姊的。你就當給我面子,裝作不知道。懷玉也是這樣的。” “好呀。” “答應了?” “好呀,我不告訴人家,我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還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寬了心,人也輕了,疼也忘了。自以為保了秘密,其實北平這麼一帶的,誰會不知道?不過不拆穿便了。虧志高還像懷裡揣了個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為她是丹丹吧? 如今說了,以後都不怕了。 “你怎麼不跟黃叔叔呢?你黃哥哥呢?現今下處在哪?來這耽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說!我呀,才剛把一切告訴懷玉哥了,現在又要再說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時候,“我不告訴你。” “說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訴你了。” 原來丹丹隨黃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黃叔叔眼看兒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幹些小買賣,雖是愛護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親骨血兒,也難以照拂一輩子的。剛好有行內的,也到處矗竿子賣藝,便是苗師父一夥人,也是掛門的,見丹丹有門有戶地出來,一拍胸口,答應照顧她,便隨了苗家一夥,自天津起,也到過什麼武清、香河、通縣、大興……大小的地方,現在來了北平,先找個下處落腳,住楊家大院,然後開始上天橋撂地攤去。 丹丹又一口氣地給志高說了她身世。 “你本是黃丹丹,現在又成了苗丹丹。怎麼攪的,越活越回去了?還是苗呢?過不了多久,倒變成籽了,然後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著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麼的前因後果呀。丹丹,她原來叫牡丹。 “牡丹本是洛陽花,邙山嶺上是我家,若問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陽字之花。”——丹丹是沒家的,沒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現今漂泊了,還沒有長好,已經根搖葉動。真的,在什麼地方紮根呢?是生是死呢?這麼小,才十七,誰都猜不透命運的詭秘。志高被她的刁蠻懾住了——就像頭憋了一肚子氣的貓。明知是裝的。 “你別生氣,我老是說'死',是要圖個吉利,常常說,說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說。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說著,辮子一甩,故意往另一頭走,出了虎坊橋,走向大街東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好沒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豬八戒……” “哦,你繞著彎兒罵你娘是老母豬?”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該怎麼把丹丹給擺平?他把她招過來,她不肯,他走過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給她看胳肢窩,志高強調: “我給你看一個秘密:我這裡有個痣,看到嗎?在這。噯,誰都沒見過的,看,是不是比你那個大?” “噯,真像個臭蟲,躲在窩裡。” 志高笑起來。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裡的話都給掏出來,一一地告訴了丹丹,從來沒那麼地渴望過。 真好,有一個人,聽幾句,抬槓幾句,不遮不瞞,不把連小狗兒齜牙的過節兒記在心裡,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塊…… 咦,那麼懷玉呢? ——忽地想起還有懷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懷玉去。” 志高別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劉。他是個打硬鼓兒的,手持小鼓,肋夾布包,專門收買細軟,走街串巷找買賣。許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門,都經常出入。 這個人個頭高高,臉長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兒,一邊吆喝: “舊衣服、木器,我買。洋瓶子、寶石,我也買……” 見到志高,大劉問: “你姊在嗎?她叫我這兩天去看她的一隻鐲子。” “不在。”志高回大劉: “她不賣了。” “'不賣'的是什麼?”大劉乜斜著眼問。一種斯文人偶爾洩漏出來的猥瑣。 “鐲子。” “哦——” 志高只想著,娘僅有一隻鐲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賣了,反悔了,難免日思夜惦,總想要回東西。志高估摸娘實是捨不得,馬上代推掉了。然後心裡七上八落——錢呀,想個法子掙錢才是上路。 來到了懷玉的那個大雜院,遠遠便聽得哭喊聲,見一個呼天搶地的母親,把孩子抱出來,鬧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後,也有四個,由三歲到十一二歲的。窮人就有這點划算,死掉了一個,不要緊,還有呢,拉拉扯扯的,總會得成長了幾個,然後繼承祖先的“窮”,生命香火,頑強地蔓延下去。 那傷心的母親領了他兄弟姊妹,拿席子捲了屍首去——死了一個,也省了一個的吃食呀。志高心頭溫熱,他竟是活著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門子,一進去,不待唐老大作聲,也不跟懷玉招呼,志高撲一下給跪下來:“唐叔叔,我給您賠罪!” 唐老大氣還沒消,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對不起您,以後我也不敢搭場子了。” 說完了,起來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責怪什麼了,看著他背後身影:“這孩子就是命不好。” 懷玉跟他爹說: “命好不好,也不是沒法可想的。雖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去'謀'呀——爹,我也不打算永遠泡在天橋的,我明天跟李師父說去,讓他給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練功,我不數算就是,不過你去當跑龍套的,什麼時候可以出頭?連掙口飯吃的機會都沒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攤吃藝飯又是什麼地步?聖明極了也不過是天橋貨。” “沒有天橋,你能長這麼大?”唐老大氣了——他也不願意懷玉跟隨他,永不翻身,永永遠遠是“天橋貨”。但,懷玉的心志,原來竟也是賣藝。賣藝,不管賣氣力賣唱做,都是賣。不管在天橋,抑或在戲園子,有什麼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飯吃,倚仗捧場的爺們,俯仰由人,不保險的,懷玉。 唐老大要怎樣勸說那倔強的兒? “誰有那麼好運道,一挑簾,就是碰頭彩?要是苦苦掙扎,扯不著龍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過了。” 他說了又說,懷玉只是堅持,強強老半天:“千學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這是無以回頭的。當初他跟了李盛天,早已註定了,怎麼當初他沒攔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氣,才剛被志高消了一點,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給我滾!” 一把推走這個長大了的兒子。 懷玉踉蹌一下,被推出門去了。 唐老大意猶未足: “你坍了台就別回來!” 然後重重地坐下來。孩子,一個一個,都是這樣:以為自己行,馬上就坍台了,殘局還不是由連蒼蠅也不敢得罪的大人來收拾麼?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懷玉,虎背熊腰的粗漢,鬍子就這樣地花白起來了,像一匹老馬,載重的,他只識一途,只得往前走,緩緩地走著,是的,還載重呀,終於走過去。他多麼希望他背負的是玉,不是石頭。懷玉,自己不識字,懇請識字的老師給他起個好名兒呢,懷的是玉。沒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門兒敞開,正預備把懷玉給吆喝進來了。 誰知探首左右一瞧,哪裡還有他的影兒?做爹的萎靡而倉皇。 ——孩子大了,長翅了。 從前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 趕出門了,卻瑟縮在牆角落,多麼地擰,末了都回到家裡來。 啊一直不發覺他長翅了。 他要飛,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飛。孩子大了,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懷玉鼓起最大的勇氣,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後台,方提起小茶壺飲場。覷著有空檔,企圖用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心願就傾吐了——要多話也不敢。他一個勁地只盯著師父一雙厚底靴: “——這樣地練,天天練,不停練……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讓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著他,長得那麼登樣,心願也是著蹟的:要上場! “哦,你以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夥都是從龍套做起。” “您讓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嗎?”師父追問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師父,我不會叫您沒臉,龍套可以,不過重一點的戲我也有能耐,台上見就好。” 李盛天見這孩子,簡直是秣馬厲兵五內歡騰,顏面上不敢洩漏出來,一顆心,早已飛上九霄雲外。 師父忍不住要教訓他: “你知道我頭一回上場是什麼個景況?告訴你,我十歲坐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手臉都裂成一道血口了。頭一回上場,不過是個嘍囉……”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憶給勾起來了,千絲萬縷,母親給寫了關書,畫上十字,賣身學習梨園生計,十年內,禁止回家,不得退學,天災疾病,各由天命。他的嚴師,只消從過道傳來咳嗽聲,師兄弟臉上的肌肉會得收緊,連呼吸都變細了——全是“打”大的。一個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頭上長了疥瘡,上場才演一個龍套吧,頭上的瘡,正好全悶在盔頭里,剛結的薄痂被汗匯水洗的,脫掉了,黃水又流將出來。就這樣,疼得渾身打顫,也咬著牙挺住,在角兒亮相之前,跑一個又一個的圓場…… 懷玉雖是苦練,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沒有投身獻心地坐過科。 比起來,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兒似的。 李盛天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不肯稍為寵他一點,以免驕了——機會是給他,別叫他得了蜜,不識艱險。 懷玉只聽得他可跟了師父上場,樂孜孜,待要笑也按捺住。一雙眼睛,閃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寫得無窮無盡。這騙不了誰,師父也是過來人。好,就看這小子有沒有戲緣,祖師爺賞不賞飯吃,自己的眼光準不准。功夫不虧人,功夫也不饒人。懷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奪魁,還不是時候;龍套呢,卻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著。 “這樣吧,哪天我上'華容道',你就試試關平吧。我給班主說去。不過話得說回來,幾大枚的點心錢是有,賞的。份子錢不算。” ——錢?不,懷玉一聽得,不是龍套呀,還是有個名兒的角色呢,當下呼嘯一聲…… “懷玉哥,有什麼好高興的事兒?” 在丹丹面前,卻是一字不提。 對了,告訴她好,還是瞞著呢? 頭一回上場,心裡不免慌張,要是得了彩聲,那還罷了;要是像志高那樣,丟人現眼的,怎麼下台?還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心高氣傲,更是輸不起的人。 不告訴她,不要她來看——要她看,來日方長呀,她準有一天見到他的風光。懷玉倒是篤定。在關口,別叫一個娘們給影響怵陣了。卡算著,就更不言語了。 丹丹跟懷玉走著路,走著走著,前面胡同處青灰色的院牆裡,斜伸出枝葉繁茂的棗樹枝來。盛夏時節,棗兒還是青的,四合院裡有個老奶奶,坐在綠蔭下,放上兩個小板凳,剝豆角。 蟬在叫。懷玉伸手想摘幾個棗兒來解渴。手攀不上呢,那麼地高。只因太樂了,懷玉憑著腰腿,一二三蹦地站上牆頭,挑著些個頭大的,摘一個扔一個,讓丹丹給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發現:“哎呀,怎麼偷棗兒呢!”她忙趕著。 懷玉道:“哈,值棗班來呢。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著這得意非凡地笑的懷玉,正預備跳下來。 還沒有跳,因身在牆頭,好似台上,跟觀眾隔了一道鴻溝。丹丹要仰著頭看懷玉,仰著頭。真的,懷玉馬上就進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頭湧上難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勁,擺好姿勢,來個“雲裡翻”。 往常他練雲裡翻,是搭上兩三張桌子的高台,翻時雙足一蹬,騰空向後一蜷身……好,翻給丹丹看,誰知到了一半,身子騰了個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棗兒,自內裡取來一把竹帚子,扔將出來,一擲中了,懷玉冷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個部位疼,一陣拘攣兒,丹丹一見,半兜的棗兒都不要,四散在地,趕忙上來待要扶起他。 懷玉醒覺了,忍著——這是個什麼局面?要丹丹來扶?去你的,馬上來個蜈蚣彈,立起來,雖然這一彈,不啻火上加了油,渾身更疼,誰叫為了面子呀?便用手拍給掉了土,順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還像是撣泥塵,沒露出破綻來。忍忍忍! “怎麼啦?” “沒事。”懷玉好強,“這有什麼?” “疼嗎?” “沒事。走吧。”懷玉見老奶奶尚未出來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棗兒呢?快給撿起來,偷了老半天,空著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撿棗兒。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墮落地面上時,還給踩上一腳。直至老奶奶小腳叮咚地要來教訓,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個沒破的棗放進嘴裡: “嗐,不甜的。” 懷玉痛楚稍減,也在吃棗。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話。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麼味也沒有。” 見懷玉沒話,丹丹忙開腔:“我不是說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別悶聲不吭。” “現在棗兒還不紅。到了八月中秋,就紅透了,那個時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給我吃?” “好吧。” “說話算數,哦?別騙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過不去!” “才幾個棗兒,誰有工夫騙你?” “哦,如果不是棗兒,那就騙上了,是嗎?” 懷玉拗不過她,這張刁鑽的嘴。只往前走,不覺一身的汗。丹丹在身邊不停地講話,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說話呀?” 清涼的永定河水湛湛緩緩地流著,懷玉跑過去在河邊洗洗臉,又把腳給插進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開了跟丹丹無話可說的僵局。她說他會騙她,怎麼有這種誤會? 丹丹一飛腳,河水撩他一頭臉,懷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後人,便還擊了。 玩了一陣,忽地丹丹道: “懷玉哥,中秋你再偷棗兒給我吃?” 他都忘了,她還記得。懷玉沒好氣: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頭兒!” 丹丹手指頭伸出來,濃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視著懷玉,毫無機心地,不沾凡塵地,她只不過要他踐約,幾個棗兒的約,煞有介事。懷玉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頭兒。丹丹頑皮地一勾一扯,用力地,懷玉肩膊也就一陣疼,未曾復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別死撐!” 又道:“你們男的都一個樣,不老實,疼死也不喊,撐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兩天沒見他了,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裡找他,整個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廟的供桌、還有飯館門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姊那裡倒是少見。” “他的'家'比你大,話也比你多。你跟我說不滿十句,可他都是一籮筐一籮筐地給倒出來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這關嗓子什麼事?——這是舌頭的事。”丹丹笑,“他有兩個舌頭!” “你也是。”懷玉道。 二人離了永定河,進永定門,走上永定門大街,往北,不覺已是前門了。 前門月城一共有三道門,直到城樓的是前門箭樓。北平有九座箭樓,各座箭樓的“箭炮眼”,直著數,都是重簷上一個眼,重簷下三個眼;橫著數就不同了,不過其他八座箭樓都是十二個眼,只前門箭樓有十三個眼。為什麼會多出一個眼來?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著,又過了半天。 忽然,前邊也走著一隊來勢洶洶的人呢。說是來勢洶洶,因為是密密匝匝的群眾。還沒看得及,先是鼎沸人聲,自遠遠傳來,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沒攪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張望一下,隊伍操過來了,便馬上覓個安全的棲身之所,只把腦袋伸張一點——一有不對,又縮回去了。 “彈打出頭鳥”,誰不明白這道理?都說了幾千年了。 懷玉拉著丹丹站過一旁,先看著。 都是些學生。是大學生呢。長得英明,挺起胸膛,邁著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個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憚地透露出奮激和熱情,義無反顧。 大家站到一旁,迎著這人潮卷過來。 隊伍中,走在前頭的一行,舉起一面橫布條,上面寫著:“把日本鬼子趕出東三省!”後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幟、紙標語揮動著,全是:“反對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貨!”“反對廿一條!”“還我中國!”…… 人潮巨浪洶湧到來,呼喊的口號也震天響至,通過這群還沒踏出溫室的大學生口中,發出愚鈍的老百姓聽不懂的怒吼。 “他們在喊什麼?” “說日本鬼子打我們來了。”懷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麼我們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問。 “聽是聽說過的,你問我我問誰去?”天橋小子到底不明國事。 “唐懷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懷玉一怔,聽不清楚,估道是錯覺。 在鬧嚷嚷的人潮裡,跑出一個人。是一個唇上長了幾根軟髭的青年人,面頰紅潤,鼻頭筆直,眼神滿載鬥志。 懷玉定睛看看這個頭大的學生,啊原來他是何鐵山。 “何鐵山,認得嗎?小時候在學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鐵山呀!” 懷玉記起來了,打上一架,因為這人在二人共用的長桌子上,用小刀給刻了中間線,當年他瞧不起懷玉呢,他威嚇他:“你別過線!”懷玉也不怕:“哼!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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