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極宮內的李淵,久未見他們兄弟來覲見,忽聞侍衛匆匆上報:玄武門有人作亂,情況未明。
他嚇得魂飛魄散。
此時,頭戴鐵盔,身穿鎧甲,雙手血跡斑斑的霍達闖入,把兩個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庭前。李淵當下大為震驚:
“是誰作亂?發生什麼事?”
再細看這兩個人頭……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齊王叛變作亂,已被兒臣及部屬誅殺。”
霍達也恭敬洪亮地道:
“為免陛下受驚,特來保駕。”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個清晨,局勢已變。他望向身畔的謀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心念電轉,便道:
“建成和元吉,對於大唐王朝之建立,本來沒什麼功勞,如今秦王世民功蓋天下,四海歸心,陛下若立他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無事!”
李淵定下心神,半晌。
智慧的開國皇帝,難道不明白,這個極其大膽和冒險的行動,勝者是誰?他也打過天下,在風雲變幻中,如一局棋,全面處於劣勢的一方,只能緊咬一個大翻身的機會,全力搏擊。膽敢弒兄弟的人,難道不敢弒父麼?
他平靜地道:
“對。這也是朕的心願。”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這樣做,完全為了父王,決不敢忘記養育之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淵輕嘆,無聲。只撫摸世民的頭髮,下令:
“我決定把帝位傳給你了。”
世民急忙搖手:
“不!兒臣堅決辭讓!”
李淵佯責:
“不准辭讓——從今以後,軍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決之後,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強的神色,最後不得不服從:
“如此,兒臣只好領旨。”
李淵退位退得這樣快,相信他自己也沒有絲毫心理準備呢。
李世民轉向霍達,臉孔馬上換過了:
“霍達,快領兵到東宮以及齊王府,追殺叛黨,不容有失!”
霍達一念:當中亦有將才,可留作後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為,在這次宮門喋血的兵變中,他們確實利用過一個人。
石彥生飛馬直闖太極宮。
紅柱白牆,赭黃色斗拱,灰瓦,綠琉璃屋脊,莊重而典雅。若無其事。
憤怒的火焰壓不住,他紫漲著臉,疾如雷電中,身後有人馬追至。
馳近了。
是一個女子,穿胡服的紅萼,短衣窄袖輕裝,大喊:
“石將軍!不要進去!”
石彥生勒馬,紅萼趕在他前頭攔截。
他冷冷地望向她,沉聲道:
“請十九公主讓路,我要面謁皇上。”
“你入宮,急不及待送死嗎?”
石彥生怒氣未息:
“我誤信秦王,走錯了一子。你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
石彥生硬闖進宮去。
馬蹄翻飛,紅萼又急又氣。向著那遠去的背影:
“這局棋你輸定了!”
恨得雙足一蹬,也策馬追去。
還沒到東宮,石彥生的坐騎幾乎踐踏上一個物體。他生生止住,馬蹄受控,看真點,這是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孩。
他的小臉驚恐而紫漲,眼珠子不動,沒有瞑目。錦衣胸前暈開了殷紅的血汁,似有微溫。小小的屍體,無辜地癱臥在宮門外,他逃不出去——一個懷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後裔,方有此淒慘下場。
而這還只是個前奏。
大屠殺已經進行了。
東宮內,齊王府內,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屬,分頭斬草除根。婦人、少年、嬰兒,統統在一個時辰內,像豬羊般被屠滅。他們已經受封在外的兒子們呢,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全部斬首,同時除去皇家戶籍。
連左右親信百餘人,亦不能倖免……
石彥生來遲了。
——即使他趕至,也無法遏止一切。
因為他是一隻棋子。
但他仍賈其義勇,與這批奉命追殺“叛黨”的霍達的部屬激戰起來。
血洗的一天。
石彥生全身的熱血在奔騰,覺得自己坐在一個鍋爐裡,燙得頭昏腦脹。他隨父大舉起兵反隋,是因為煬帝無道;率領精銳攻打突厥,是因為他們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戰三捷,血染征衣,沒有一次,像今日所見,全是自相殘殺!
石彥生的眼睛紅了,劈殺得興起。他救不回任何一個活口,但氣勢如虹……
橫來衝鋒的人被認出了:
“他是石彥生,是太子的餘將,也是叛黨!”
人馬聲喧,援兵增至。
石彥生被重重包圍,終於敵不過,被制服了。刀劍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紅萼嬌叱一聲,已策馬趕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這叛黨牢牢地捆起來,交給我!”
石彥生倔強地怒目瞪視,分不清來意。都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掌權者,還惺惺作態一番。看來皇宮之內,飲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在馬背上。
紅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罰酒。”
又下令:
“把那破劍拿來,面呈新太子,作為叛黨罪證。你們好好守衛,回頭論功行賞。”
“是,公主。”
一眾不敢拂逆這以任性妄為見著的十九公主。
紅萼策馬把石彥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麼容易,完全是因為站在東宮城樓上,指揮大局的霍達,有意無意地,放石彥生一條生路。
他看在眼內。
但,沒有出來阻止。
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作為一次“利用”的償還?
到了御園中,紅萼揮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彥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視死如歸之狀。
良久。
劍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後,陡地發難,把他渾身上下的繩子都砍斷了。
石彥生愕然。
劍扔向他,忙接住。紅萼有心相救。
“多謝公主——”
她不耐煩,中斷他的道謝:
“走吧。我與你出城去。”
石彥生大奇:
“你與我?”
“是呀,我與你私奔呀。”紅萼豁出去,完全不當一回事,很無辜地叫道:
“你以為我還有地方去麼?”
她橫他一眼,見他愣住:
“當所有的螃蟹都是橫走時,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臣並無打算——”
“什麼'臣'呀'君'的?”紅萼嗔道,“你好不老氣。我已經這麼委屈了,你還有時間考慮嗎?”
她強調:
“這是命令!”
石彥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聲自遠至近了。一定東窗事發。
她急了,什麼也顧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來了,大家都逃不了!”
無奈上馬。
石彥生走在紅萼前頭,覓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後,急馳出宮門,往林子去。石彥生對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徑。山林清幽,樹影婆娑,在這世上,誰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呢?
石彥生恨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惟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卻為此而亡命。
只那有機會追隨一個心儀男子跳出皇宮桎梏的紅萼,興奮而刺激——這就是“江湖”了,她和他逃過殺戮戰場,開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場兵變成全了她嗎?終於飛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彥生忽放緩了:
“為了公主的安全,我們還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這是命令!”
命令來了,石彥生大發狠勁,策馬跳過一叢矮樹,一越障礙,即抄小徑,下斜坡。他的聲音迴盪在林子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身難保,顧不上公主。保重!”
——馬也跑得太快了。這原是不可指責的。但,他擺脫她了。
將鐙子一磕,是匹好馬,只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爾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彿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進內堂,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共坐,閒話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托子。娘親款以好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地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對手卻沒事人地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
“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要事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悟。”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只向石彥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新太子了,來與他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麼?”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順利,只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
“我聽說宮裡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哪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
“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嗎?——不是人望高處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裡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話!”
石彥生只覺他不單被賣了,前面只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面盡皆追兵,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地發難,先一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
“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一旁,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成竹在胸,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洩憤,也分心護母,他望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仍看重他,只冷靜地說服他:
“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把話說滿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頹喪不已。
“彥生!”只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
“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悲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復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
“給石將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但,她遺言不許他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地,遠去了。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麼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系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骯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予石彥生。他一看,是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
“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只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反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的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只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麼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艾。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迴響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