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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節

青蛇 李碧华 6695 2018-03-19
——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乾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剌潑剌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麼?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復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髮妻,異日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麼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麼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洩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麼東西,你真的那麼笨,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 “你……你在什麼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痴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麼地方去?他捨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麼,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中,有賢妻良母在餵她們儿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餵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餵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戳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嘆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掇,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仙。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踵,撞到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傲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禿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裡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父,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父,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地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地,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麼凶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不定,體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痴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父,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拼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壞我修行!” 禪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捲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杖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發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惜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 ——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奸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睨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藉此良機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娑樹影下,只聽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釘,栽了個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地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咽不下,遙喊:“你要什麼?”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乾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他到什麼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湧。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簽。鳩占鵲巢。素貞佔不到許仙。我佔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占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嘆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乾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相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斗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地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麼。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沒頂。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遍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父,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麼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曰:“上山、入寺、青盤、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閒,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仙急了,“不不不!師父,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佇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父莫非要操縱許仙?” “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仙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於鏡何礙?鏡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顧不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禀,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驀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麼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胡塗,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麼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捨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仙在疑惑: “那是些什麼?”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訐,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麼?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父——”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挾持許仙,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他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賬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啖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肯枉費? 我心裡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恨——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麼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仙。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拼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台樓閣,鱗次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布,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麼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暫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裡有中泠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泠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干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器,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父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合什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責問:“那麼和氣乾什麼?——”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杖,搬出永恆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麼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麼地討厭! ——也許因他不曾瞧得上我吧,這橫蠻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集。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裡,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父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痴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沖,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父,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懇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禿賊!憑什麼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盪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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