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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五文言問題

作文雜談 张中行 3580 2018-03-19
語文課有一部分文言教材。學點文言,除了批判地繼承文化遺產以外,是不是還想從中吸取一些作文的營養?這雖然沒有明說,想來應該是這樣。但這就引來文言與作文的關係問題。很奇怪,對於這個問題,聽到的常常是兩極端的意見:一端是,文言對於寫現代文大有助益,甚至說,想文章寫得好,非學會文言不可;另一端是,文言對於寫現代文非徒無益,反而有害。究竟是有益呢還是有害呢?這就使我們碰到文言問題。 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由大到小或由總到分可以排成一大串。總的是文言要不要學。這個問題太大,年來頗有爭論,這裡難於多說。但有幾點似乎是不成問題的:(1)求全國人都學會文言,一定做不到。 (2)都不學,若干年以後,不要說會,甚至連《左》、《國》、《史》、《漢》也不再有人知道,一定是大失策。自然,繼承文化遺產可以利用翻譯和介紹,但專靠這類辦法就不成,因為a.翻譯,介紹,先要有人學會文言;b.翻譯可能出錯,介紹難得全面;c.翻譯、介紹最多只能達意,不能傳神,舉例說,俗的如“夥頤!涉之為王沈沈(tantan)者”(《史記·陳涉世家》),“臣期期不奉詔”(《史記·張丞相列傳》),雅的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不管譯得如何忠實,總不如讀原文。 (3)因而必須在都學、都不學之間設計個折中的辦法,使願意學和需要學(比如研究本國史、中醫等)的人都有機會學會,不願意學和不需要學的人不在這方面多耗費時間。 (4)多學會一種語言(嚴格說,文言不能算另一種語言)總是好的,何況是本國語的文言,因為兩三千年以來,我國的文化寶藏幾乎都是用文言寫的。

絕大多數人反對學文言,是因為學通不容易,不通無用,不如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其他地方。這種看法有道理,並有大量的事實作依據。問題在於學會文言是不是真如行蜀道之難。我的看法,主要癥結恐怕是學習方法不妥當,而不是學習對象太難對付。近年來學習外語的人不少,少則兩三年,多則三五年,也就學會了,可見學一種新語言並不太難,這經驗值得深思。有人說,學文言比學外國語難,這是危言聳聽,事實並不是這樣。因為文言不是另一種語言,它同現代語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比如說,(1)文字都是用漢字,只是文言中生僻字多一些。 (2)語音也是承襲多於變化,因而我們還能以普通話的語音讀並欣賞駢文和詩詞曲。 (3)詞彙變化比較大,可是像牛、馬、山、水等許多詞,我們仍在原封不動地沿用,像蹙額、凝眸、致知、格物等許多詞,現代語雖然不用了,卻不難望文生義。 (4)現代語,尤其成語,其中有大量的文言成分。 (5)句子結構方面,古今差別很少,如《孟子》第一句“孟子見梁惠王”,現在不是還得這樣說嗎?因為是這樣,所以舊時代有些人學文言(那時候都是學文言),可以主要靠自修,碰到什麼念什麼,不懂或不完全懂,不管,只是念,日久天長也就懂了。學語言沒有什麼秘訣,“熟”就能學會,不熟就不能學會。熟由“多”次重複來,不“勤”就不能多。好的學習方法是要保證勤,譬如說,每天能用個把鐘頭,或者只是二三十分鐘,讀,養成習慣,成為興趣,連續幾年,學會文言是不會有困難的。

我這樣說,並不因為我是非學不可派。在這類問題上,我同意墨子的處理原則:利取其大,害取其小。這說起來有種種情況。有些人,由於興趣甚至由於性格,喜歡方程式遠遠超過喜歡文學作品,看見文言著作就頭痛,那就最好不學,以便把力量用在刀刃上。又有些人,因為忙於某種非文學的學、某種非文學的業,估計沒有條件學會文言,也可以不學;不學,我相信,對學和業不會有什麼明顯的影響。還有些人,像上面說的,學和業是本國史、中醫之類,或只是搞文學(包括研究和寫作),不學會文言就不好,至少是很不方便。此外,有大量的人,不屬於以上三類,有條件學,但又可學可不學,怎樣對待文言才好呢?不只一次,有人拿這個問題來問我,我總是用像是模棱兩可的話來答复,說:生為現代人,用現代語,不會文言沒什麼了不得,處理日常生活,甚至在某方面有成就(包括寫作),都不會有什麼大妨害;不過生為中國人,有容易學會文言的條件而沒有學,以致放過欣賞、《楚辭》、《莊》、《列》、《史》、《漢》以及詩、詞、曲等等的機會,也實在可惜。我這像是模棱兩可的意見其實有明確的一面,是盡力而為,不可則止。

盡力而為是求“通”。怎麼樣算通?我的意思是能讀一般的文言作品,不是能夠確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這兩種要求距離很遠。嚴格說,能夠確切理解一切文言作品的人也許一個也沒有。古籍中有不少錯簡、誤字且不說,只說文字不誤的,漢、宋不少儒生畢生用力於訓釋,到清朝,還會出現《經義述聞》、《古書疑義舉例》之類的著作,可見確切理解是如何不容易。退一步看,只就斷句說,《二十五史》和是近年來由名家多人斟酌的,可是標點還是間或有誤。所以只要求“能讀”,即基本了解,容許有少數詞語拿不准。再一點是只限“一般文言”,就是把特別艱深的除外。艱深有種種情況:(1)甲骨文、金文、《尚書》、《儀禮》之類,時代過早,詞語、句法與後來的通行文言不同,難讀,要除外。 (2)有些作品是專業性質的,如《史記·天官書》、醫學書《黃帝內經素問》之類,沒有專業知識不能讀,要除外。 (3)此外,還有一些文言作品,時代未必早,如唐朝樊宗師、現代章太炎的有些文章,故意求艱澀,很難讀,也要除外。這樣,我們無妨舉個正面的例,算個標準,比如你到圖書館或書店,遇見和,借回來或買回來,讀,恰好有個兒童在旁邊,問你裡邊講的是什麼,你用現代語給他介紹內容,說得明明白白,你就算“通”了。

這個通的標準不算高,自然,就積土成山的歷程說也不能算低。就以這種程度而論,對寫現代語有沒有好處呢?很難說。概括地說,應該有些好處,因為就表達方法說,文言詞語豐富,行文簡練、多變化,這正是現代語需要吸收的。吸收,有時候是無意的,正如學現代語,某種說法熟了,會無意中從口中筆下冒出來;也可以是有意的,舉個最細小的例,因為通文言,你就避免用“涉及到”“凱旋而歸”之類,因為“及”就是“到”,“旋”就是“歸”,用不著疊床架屋。至於具體說,有沒有好處就不一定,因為所謂吸收,還要看怎樣吸收。簡單說,“化”入好,“攙”入就未必好。化入是不露痕跡,現代語的文章裡有文言來客,看起來卻像一家人。攙入不然,是硬拉些文言詞語,以求文謅謅(有些扭捏的寫景文就是這樣),結果像是纓帽與高跟歡聚一堂,看起來很彆扭。能化不能化,與對文章的看法有關,這有如覺得細腰美,因而就不吃飯。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語文程度的高低:高就容易化,低就不容易化。

通,能化,學文言對於寫現代文有好處。如果這種認識不錯,本篇開頭提到的兩種意見之一的對錯就容易判斷,這意見是,文言對於寫現代文大有助益。判斷是:必須學通了並善於利用才能有助益。所謂善於利用是:(1)對於文言的優點確是有所知,有所得;(2)能夠有意或無意地化入現代文。 另一種意見,即文言對於寫現代文非徒無益,反而有害,其對錯還需要分析。學通了,會有益,學而未通,無益,上面都已經談過,不再贅。問題在於未通是否有害。提及的害主要有兩種。一是學文言佔去學現代語的時間,以致現代語學不好。這大概是就中學生說的,課文中有文言教材,講,讀,都要佔用時間,如果不學文言,學現代語的時間可以增多。這是事實。問題在於現代語學不好,是不是因為學文言佔去時間;如果把學文言的時間加在學現代語的時間之內,現代語是不是一定能學好。如果我是語文教師,減去文言之後,要求現代語必通,我不敢打保票,因為照現在文白課文的比例,變文為白,學習的時間不過增加四分之一至多三分之一,只是增加這一點點時間,就能變不通為通嗎?我的看法,學生現代語學不好,原因很多,比如讀得太少、讀法不恰當、寫作的練習欠靈活等等,學文言即使應佔一項,恐怕不是主要的。另一種害是文言攪亂現代語,以致現代語更難通順。這大概是就作文中文白夾雜說的。文白夾雜,如果指的是上面提到的有意求文謅謅,這是對文章好壞的看法問題,文言不能負責;並有,凡是努力這樣做的,差不多都是現代語已經通順的人。另一種文白夾雜是現代語不通順,辨不清文白分界,於是隨意抓些文言詞語甚至句式塞入現代語之中,以致現代語的文章更加不通順。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呢?我的看法是即使有,不會多,因為常見的情況是用現代語說不明白,而不是本來通順的現代語,由於加上些文言成分而成為不通順。事實是,即使文言會攪亂現代語,也總是因為現代語沒有通才會有此現象,說學了文言而現代語不能通順是本末倒置。再有,中學生都是會說現代語的,文白分界總不至於不清楚,文言越境來攪亂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以上像是為文言說了不少好話,其實我的本意不過是:對於像學文言這樣複雜的問題,我們還是應該多分析,不早下結論;在沒有定論之前,容許不同的意見走不同的路,即使暫且算作試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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