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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卷三09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四.1

故鄉面和花朵 刘震云 15975 2018-03-19
寡婦·包天出場的戲裝是前清旗袍。說是旗袍,其實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開得沒有這麼靠上呀,頂多開到了小腿肚那裡,而現在一下就開到了大腿根。不過當她出場的時候我們首先迷惑的還不是它衣叉開得高低,而是懷疑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錯了呢?不是說要跳小天鵝的舞蹈嗎?不是要統一著裝嗎?不是要穿翹起的羽毛服嗎? ──腳尖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褲衩。寡婦·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們看一看手裡的節目單,還是小天鵝組曲之四呀,什麼時候你改成中國的古裝戲和前清戲了呢?看來她老人家緊張得昏了頭,還沒有上場,就把服裝給穿錯了。錯誤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後,在化妝間就出了紕漏和差錯。還真是應了呵絲·前孬妗的話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鵝是醜陋膚淺的,在她之後的小天鵝也是不值一提的。我們已經看到了呵絲·前孬妗在那裡現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們也開始責怪台上的小天鵝果然沒有讓呵絲·前孬妗的預言破產我們作為你現在的觀眾就有些失面子和無話可說。我們都一塊成了呵絲·前孬妗思想和預言的俘虜了。真成了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了。甚至我們這時也和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地想到:

「這最後一場舞蹈還有接著再跳下去的必要嗎?」 「看來真是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看來最後一隻小天鵝只能起一個擺設和湊數的作用了。」 「非得四個嗎?三個就不行嗎?」 「四個小天鵝拉著手是跳,三個小天鵝拉著手就不能跳了嗎?」 …… 甚至我們產生這些懷疑還不是從我們觀眾的角度出發,更大的成分說不定倒是替已經上場的寡婦·包天考慮呢。你這樣上台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連衣服都穿錯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醜嗎?如果大幕沒拉開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個藉口嘛,演員誤了班機,或是你剛下飛機頭還有些暈眩時差沒有倒過來或者乾脆就說自己突然中了風──台下的觀眾不也沒轍嗎?天有不測之風雲,人就沒有旦夕之禍福嗎? ──我們只好昏昏沉沉打著哈欠搬著凳子回家了。這樣既給你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也讓我們大家共同少一些難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你再閉門思過一陣吧。你再勤學苦練幾天吧。如果你這樣糊里胡塗上了台──連衣服都穿錯了,穿著錯誤的服裝跳著錯誤的舞蹈跳了幾下跳不下去,等我們群起攻之把你轟下台,你在歷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談最後會演變成大家口頭的一種比喻和日常用語了。從此大家遇到什麼不屑的人物、動物、動作和氣氛不就要說「你怎麼笨得跟寡婦·包天一樣」了嗎?我們勸你回家就是對你最大的愛護。當然我們在不屑寡婦·包天服裝和舞蹈的同時,我們對剛剛過去的前任呵絲·前孬妗從心眼裡就更加敬佩了。誰說我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呢?也許在別人身上我們是那樣──那是因為你不配,我們從未找到我們的心愛和不變;但是當我們尋找到這個心愛和不變的時候,再尋找也尋找不出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回過頭來忠貞不渝的。對我們這種看法和表現,呵絲·前孬妗倒是微笑著點頭默許。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寫到:

「教育人還是要用事實說話。」 接著又發揮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還要從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過去老婆或丈夫發現丈夫或老婆在外養了個小蜜或是牛郎,就會找上門破口大罵和破碗破摔;後來經過我們的教育,看過一場高質量的舞蹈演出之後,再出現這種情況就不這樣了──大家都不鬧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鬧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鬧了。獅子正在追趕一隻兔子,追著追著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頭說了一句話,嚇得獅子扭頭就跑。兔子說什麼?過去流行說:『我是一個有來歷的人!』現在流行說:『我已經有了,是你的!』──什麼叫劃時代呢?這還不叫劃時代嗎?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鬧,老婆和丈夫也不鬧了。老婆和丈夫開始提著一匣子點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著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還是咱們的孩子,兔子還是咱們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來。生下來你要是懶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給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經不見了。這個時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點惡毒、陰險的意思了。一個個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紅高粱一樣不就塊成熟了嗎?」

但說完這段話,呵絲·前孬妗又露出一點膚淺,她對人民所說的和她一起發現寡婦·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這一點不持疑義,但在「不約而同」的用詞上,又有些斤斤計較。 ──你在文中寫著斤斤計較的人,說明你自己就在那裡斤斤計較──後來呵絲·前孬妗又在回憶錄中譴責我們對她斤斤計較的斤斤計較:這是多麼形而上學和幼稚可愛啊! ──但當時我們沒有意料到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看她在那裡斤斤計較地說: 「恐怕『不約而同』這個詞還得斟酌。你們是在看到她服裝穿錯以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說不定你們本來還對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沒有出場之前就料到了這一切,怎麼能說是『不約而同』呢?誰和誰在約和不約呢?是月上柳樹頭或是風雨黃昏後呢?」

她把話說到這裡,我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和失誤,忙紅著臉檢討: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們還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經你的提醒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趕緊把自己從裡面擇出來就是了!」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趕緊跟呵絲·前孬妗糾正我們的觀點站到了一起──雖然人不能「不約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認識上還是可以統一的。既然舞蹈沒有意思,接著我們就要散場了──這次倒是和呵絲·前孬妗在行動上「不約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掃興。大家已經在伸懶腰和打哈欠了──連續看了三場演出,我們的嘴裡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來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兩口之味,這時都已經不是味道了──趕緊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掃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開始在那里大呼小叫和尋子覓爺──但就在這時,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著頭髮(也不是過去天鵝的小髮髻)的小天鵝寡婦·包天在台上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嚇傻了──凳子和呼聲,都愣在了半空中。 ──不單我們嚇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還在那裡賣乖的呵絲·前孬妗,這時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從開場到現在,話都讓我們說了,台上的演員和主演還沒來得及說話和做動作呢。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在上一場戲的古戰場中成為主角,現在也把這種優越感和參與性帶到下一場戲中來了。我們只顧自己了。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和在說的一切,我們的評價、散場、尋子覓爺還是戲中的主要內容可以對台上的演員不管不顧呢,只要我們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順溜了,但我們恰恰在時間概念上昏了頭,忽略了現在已經換場了和換戲了的事實。於是錯誤就叢生了。但就是到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後我們也向寡婦·包天姑姑這麼檢討,──台上新的主角寡婦·包天還微笑著一言不發呢;就像我們要隨著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散場的時候,她在台上一點都沒有驚慌一樣。她沒有發言和辯解,也沒有驚慌失措地認為一切要馬上完蛋和我們說散場就散場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穩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對大家馬上就要散場的事實並不發言你該散場盡可以散場,但在你們正要散場的時候,我自己給自己而不是給你們做一個多餘的動作總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說清朝不是清朝,說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對著我們或是背著我們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讓我們愣在了那裡。我們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這時我們不知道接著該走還是該留下,手裡的凳子該放下或是讓它繼續留在自己手中。說放下又沒放下說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狀就好像說前清不是前清說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樣讓我們感到尷尬──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倒不以為意。也許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對我們剛才輕易和錯誤判斷的一種懲罰。世界在我們面前真是越來越陌生了。我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以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新奇的了,呵絲·前孬妗帶領我們把可看的風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沒想到在一種不經意的情況下,在我們懶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時候,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怎麼突然就開放到我們面前了呢?在過去的百花園和沼澤地裡我們怎麼就沒有見到它呢?當年小劉兒在滿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澤中──就好像我們散場之時對爹娘和孩子的尋覓一樣──沒有找到,現在我們不尋找了,它倒突然說開放就開放說展開就展開地開放和展開到我們的面前和我們舞台之上。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信念和謊言破產嗎?僅僅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和謊言嗎?或者僅僅是對呵絲·前孬妗的一種迎頭痛擊嗎──不要說我們台上的花朵不會這樣做,就是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這些被糾正者,我們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從過去的另一個角度出發就是被污辱和被損害者也不敢那麼想──我們知道只要那麼一想,它就不但是對我們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對我們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台上做什麼了?也沒見她做什麼過分和過頭的舉動──她對世界沒有強調什麼。她看著我們就要走了和散場了──我們在她的前任的帶領下,她既沒有像她的前任對前任那樣展開聲色俱厲的批判,也沒有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廣大人民群眾──剛才呵絲·前孬妗不還在舉例說明人民是多麼地不懂事嗎? ──給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沒有露出一點對我們或是呵絲·前孬妗的嘲諷的微笑──不像當年呵絲·前孬妗那樣胸有成竹地嘴角露著嘲諷的微笑:你們不是搬著凳子要走嗎?你們現在怎麼走,接著馬上給我怎麼拐回來,你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沒有露出這樣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個動作。說她做了什麼,她就做了什麼;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沒做什麼;她當時的動作就好像電閃雷鳴一樣,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閃電,是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一下就照亮了我們的眼也照亮了我們的心。我們似乎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空氣,我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掛到了天空嗎?是雨後林子裡突然冒出的許多小蘑菇嗎?是對我們的震動和驚醒一下讓我們看到自己是在過去的迷途之中嗎?是,也不是。當時我們的感覺是那麼地強烈,這種強烈不僅是對於她的動作,而且這動作打在了我們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轉瞬即逝呀。後來當我們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回想起當年的情緒和台上的動作時,我們也和寡婦·包天姑姑一樣對往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們也覺得她當時在台上做的動作也沒什麼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們平常做的──請原諒我們的不敬,甚至和我們平時所做的廣播操和工間操都沒有什麼區別──也就是穿著一個開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裡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裡隨著甩起的風搖擺了一下;接著也就沒有什麼了。但是我們當時看起來怎麼就和過去的動作不一樣呢?怎麼就那麼地清新可口迎風而立呢?怎麼立馬我們就不見人而是看到一支鮮豔的雨後的花朵呢?我們當時得不到答案。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幾個小天鵝爛搗婆娘可不一樣,她是一個不善言詞或是懶得言詞的人,她接著只是繼續做著她的動作罷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讓它轉瞬即逝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你不集中精力大睜兩眼接著損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顧不了你們觀眾。我不再給你們解釋什麼。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佩服你。你只要有這麼一個花朵的舞蹈就夠了,我們這時看著別人和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們流著淚撲到了你的懷裡,我們終於找到了你。這時我們唯一懷疑的是:剛才你也沒有做什麼,怎麼那個動作就讓我們那麼地著迷、感動、一目十行和過目成誦呢?怎麼就成了晨鐘暮鼓和暮時誦課呢?你的鮮豔是從哪裡來的?你花朵的風範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納悶,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不踏實;但是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弄清楚,因為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是從來不誨人不倦和得便宜賣乖的──這樣的人在歷史的長河裡真是不多見。 ──只是多少年過去之後,我們看她的回憶錄,從她書中的字裡行間裡藏著的這麼一句話,我們才稍稍明白了我們的當年哪:

細雨濕流光,春草已無魂。 …… 魂到哪裡去了呢?接著我們聯想到她的後來和1964年的右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明白了,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凡人,也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就像呵絲·前孬妗那樣形形色色牛氣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這時其實已經不是人了。既不是單體人,也不是合體的人。那麼她是什麼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莊稼葉上太陽初照的一點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隨風而舉的荷葉。她是霧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滿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里爬著的一根粗壯的青蟲。她的腳不是兩條而是多條,她向前蠕動的身材時刻就像是我們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動作──她把我們偶然的床上動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的腳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窪綠水,就成了綠水長流,就不見踪影而不會像我們庸俗的人一樣還要留下一具發臭的屍體或是一個空皮囊或是一個土饅頭,她什麼都沒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風,成了一絲流雲,成了盤旋在實在之上的虛無,成了飄浮在空中的一團霧氣,這霧氣裡到底是什麼,你一下兩下還分辨不出來;霧氣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飄浮和流動在之上的升騰是重要的,我們的摹畫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鋒是重要的,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所見的先鋒哪一個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呢? ──後來你又還原成了寫實。我們前邊沒有未來,只是在她的一汪綠水和一團霧氣之上,我們才看到我們必要的幻想。我們是後院糞堆上的一隻雞,而她是霧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揚的鮮花。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那麼地比貓畫虎和附庸風雅,而她一出來一出水就是那麼地天生麗質和獨領風騷。她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問題和疑問,即:過去我們生活過嗎?我們欣賞過真正的舞蹈和藝術嗎?我們只知道劇烈的疼痛和刺激,我們只知道錐錐見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們知不知道除了這個下層和下流社會的流動和變化之外,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文雅的上流社會的流動呢?那裡一切都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是溫文爾雅,一切都是繪畫繡花,一切都是請客吃飯,提起裙邊一動,一個眼神打過去,都是迎風而立不失其風雅呀;含而不露,就顯出了與我們的不同;平靜之下,就潛藏著我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更大的劇烈和震動。我們過去的體會只局限於我們的皮肉、我們的嗅覺和視覺;現在涉及的,卻是我們的骨髓和心靈。我們過去還抱殘守缺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歷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們已經經歷了比賽似的三個小天鵝,我們已經對舞蹈和世界瞭如指掌,我們已經可以高枕無憂和順水漂流,甚至已經認為寡婦·包天的表演是多餘的了,認為她的出場不過是對過去舞蹈和我們過去生命的一種摹仿和重複,我們就要尋子覓爺和搬起我們的凳子了,這次再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但誰知道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天有不測之風雲呢?世間的好戲和舞蹈才剛剛開始呢?呵絲·前孬妗,小丫頭養的,你不是說你已經包打天下了嗎?甚至都不讓我們和你「不約而同」,假如說過去我們不能在那個問題上和你不約而同,現在我們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事情還沒有完。給我們震動和震撼、給我們偷換靈魂和概念的寡婦·包天姑姑來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我們就從這動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過去我們總是跟我們的同類打交道,現在我們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靈說話和說事了。過去我們雖然也生活在雜草和鮮花之中,生活在黃瓜和西紅柿之中,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它們也能得風露之先和仙,我們心中也有許多的話兒要對它說和要對它講,我們過去總讓南飛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歷史的古戰場上捎個口信,我們有多少心裡的話要對她們講,我們有多少歡樂的歌兒要給她們唱──在寡婦·包天姑姑到來之前,我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和有什麼不妥我們的話兒和歌兒還可以獻給別的什麼人和有別的什麼渠道能夠發洩流動和流通──於是我們成為一種什麼狀況呢?我們也就成了呵絲·前孬妗所說的我們腦子已經完全儲存滿了和積壓實了,我們再往裡加一點信息就要爆炸了。呵絲·前孬妗給我們指出了這種狀況並利用這狀況給我們帶進了絞肉機,而我們當時並不知道──說不定呵絲·前孬妗也不知道呢──這種已經儲滿和就要爆炸的狀態就是她和她們給我們造成的。我們的腦袋裡都儲存了些什麼呢?還不都是些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嗎?我們不是已經一遍一遍地唱給你們聽了嗎?為什麼到頭來我們的腦袋裡還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載和超重呢?如果寡婦·包天不來,我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呢。只有當她來到的當口,我們看到了雨中帶露的荷葉和迎風而立的鮮花,我們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裡爬行的青蟲,我們才明白我們忽略了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我們過去過於重視我們的現實和實在了,我們也過於地對生活勢利了,我們腦中只想著美容院和陽台,而忘記了普天下到處都有無處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際的小草和小草里藏著的青蟲。我們忘記了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說給它們和唱給它們聽了。我們忽略了蟲之精和草之靈。我們沒有得雨露之先和仙。於是我們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著我們黑粗的傻脖子看著別人而忘記了自己。我們沒有將自己的喋喋私語和盤踞在腦子中幾千年的紛亂的線頭給抽出來。我們還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著平靜和純潔靈性的花和草。當然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可以這樣摹仿和附庸風雅的先例和榜樣。我們不知道在歷史上有朝一日還能開出這樣的先河。請原諒,我們的想像力和預見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能早一天知道這一點,我們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訴說給無處不在的花和草的話,也許我們的身心早已經輕鬆和自如了。歷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地不幸、爭奪、戰爭、糾紛和糾纏,我們也不會為了話兒和歌兒傻呵呵地從春季站到寒冬。我們有什麼話兒都給無處不在和我們家後院裡的花草說盡了,這時我們還到陽台下邊幹什麼呢?我們那個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而不是違心地說我們和你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有什麼事到我們家後院裡說去吧。 ──當時台上的寡婦·包天對我們這種解釋不可置否──她在這一點上也暫時和我們沒有話兒說,她只是大度地微笑著──這和我們和領袖沒有話兒說還是兩回事──原諒了我們因為剛剛加入花草所帶來的膚淺、幼稚、抓住一星半點和一枝半葉就以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熱情──這些可憐的剛入門的孩子雖然現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們的熱情和紅著臉蛋的積極性,就好像一個要人剛到一個國度訪問,坐在暖洋洋的房車裡看到道路兩旁的寒風中揮著鮮花和紅領巾歡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兒童一樣,雖然看到了他們的幼稚,但是他們紅紅的臉蛋──雖然是給凍的──和張著小口──一張就被灌一口涼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動人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會因為成年人的成熟而責備他們的幼稚了。說不定世界上還就是這一幫不認識的孩子把他當作到這個國度的真正的親人呢。在車裡陪著他的東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陰謀詭計──雖然我們的話沒有說到點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當,只是說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輪廓,也許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但是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寡婦·包1天並沒有責備我們,而是懷著保護的原意在那裡既往不咎地微笑著。只是到了事後,她才在回憶錄中告訴我們雖然當時我們對她的崇拜和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論述和說出來的道理卻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呢。比喻講,你的話兒和歌兒不對過去的前任和混混兒──我把她們比做沒有底氣、學問和風雅之采的混混兒,她們只有魚而沒有木,只有木而沒有本,只有流而沒有源,只有源而沒有山,只有山而沒有雪,只有雪而沒有飛舞在山之顛和雪之上的一層霧氣和精靈──說什麼和唱什麼是對的,你們把剩下和攢下來的熱情都獻給我也是對的,你們不對人說什麼而對花草說一切也是對的,但是錯就錯在你們不該對什麼樣的花草都暢開心腑以為所有的花草都含著眼淚在那裡等著你們所有的花草都有靈性和霧氣遍地都是可說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層意義上大錯特錯了。因為按照這樣的理論來推理的話對我也十分不利呢,好像我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葉的靈氣升成和變成的精靈,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隨便生出來的野種了──如果糞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後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麼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見的稗子和雜草──這些東西恰恰是需要剷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氣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亂叫的蚊子一樣地多餘和討厭嗎?那麼你們跟著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為什麼還要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唱給我聽呢?你們隨便唱給夏天的蚊子聽不就得了?你們還用芭蕉撲打它們幹什麼呢? ──如果我是那樣的常見、容易和隨便的話,你們也早就像對蚊子一樣厭惡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樣把我趕走、轟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無法出世了,我現在也不會以這種含露帶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們面前的舞台上了。為什麼四隻小天鵝讓我跳最後一幕呢?你能說導演對這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沒有用意的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是什麼位置?這是壓軸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讓我壓軸嗎?不但是對我的污辱,也是對你們自己、對整個小天鵝舞蹈和快樂頌時代的踐踏。如果我是一隻蚊子,就請你們趕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時候來找我你在高興的時候就離開我吧。把我看成什麼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雜草。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了大局知道你們剛剛入門,你們剛剛從一個階段到達另一個階段,剛剛從一個街道旅館到達一個五星級飯店,你們一進大堂就在那里大呼小叫,就在那裡指手劃腳,就在那裡隨便評價和仿真就像你們的隨地吐痰一樣,連廁所都找不著還得我這領路人給你們指明方向──你怎麼帶來這麼一幫土冒?但是為了你們的剛剛加入和你們知道跟著我走從整體和大局來說你們還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沒跟你們計較也就將錯就錯地原諒你們罷了。一下也不能把你們估計得過高,一下還不能給你們將摸不著看不見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樣你們會洩氣的,你們不是一個多麼堅強和多麼有韌性的羊群,我在你們中間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都是一些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現在你們錯誤理解我不解釋的顛倒當然對我本人來講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從全面和大局及你們現在的覺悟來考慮,把我說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開花從村西的糞堆旁到你們自己家的後院裡都無處不在和無處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處可說知心話──雖然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還有好處呢。如果我要利用這個事實的話,在事業一開始的時候把它作為一個蠱惑人心和帶領你們前進的將錯就錯的口號倒也無不可。於是不僅是從個人的大度上──那樣又把我給說膚淺了,而是從大局和長遠考慮,我也就沒有因為個人的正確而糾正你們整體的錯誤。就讓你們在那里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吧,就讓你們在那裡像瞎子摸像一樣摸著一條尾巴就以為是摸著了整體而歡呼吧,就讓你們在那裡趴在地上隨便找著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為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而傾訴和訴說吧。 ──我其實並不在這裡。我其實並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後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們的故鄉。那麼我在哪裡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顛和源之頭,我在雲之上和霧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們心中就是不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裡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中。我知道你們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你們就會跟著我走,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開頭就會跟我走到結尾,我知道你們跟我一見鍾情就會把終身託付給我──你們以為已經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實我們不過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罷了;我們看著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我們看著一夥其實還不是一夥,我們同路而不同道,我們路同而道不同;當我看著你們在我身後跟著我走的時候,當我看著自己的追隨者和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我的出現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光明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最後一隻小天鵝的出場而前邊的小天鵝都一一被槍斃的時候,雖然我心裡也觸景生情膚淺地產生了一絲喜悅和自豪,但是當我一個人又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這雜七雜八參差不齊的隊伍的時候,我的心又是多麼地孤獨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後又跟了那麼多人。這比一個人躑躅在路上還要孤單呢。一般人都是喜歡過節的,但是作為我,世界上最後一隻小天鵝──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發心靈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將來能嫁一個好人家,但是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我卻懼怕節日;別人過12月20號的情人節到處都有熙攘的問候,讓我獻給你一朵紅玫瑰,但我到了這情人節的夜晚,我已經拿起了電話,但我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當然打給我的電話是很多了──這些電話不是在祝賀我節日嗎?當我聽到這樣的電話不感到一絲安慰嗎?我也感到一絲安慰。謝謝你們,關懷我的朋友們。但當我把電話接夠了現在輪到我主動拿起電話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把這祝賀節日的電話打給誰。這個時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爾喬亞情緒,而是我突然對世界有一種黯然神傷和對世界也就是對你們有一種失望。雖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來就曲高和寡和高處不勝寒那裡本來就沒有溫暖,但是在這特殊的時刻我還是想徒勞地打撈些什麼──你們似乎與我相同的不停的電話聲反過來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傷痛於是我就更加孤獨了。在這萬眾同慶的夜晚,最後我能怎麼樣呢?最後的結果是必然的你們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頭和你們載歌載舞,我只好一開始是強顏歡笑但跳著跳著自己也麻痺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們的歡樂。這個時候不是你們看我跳舞和學我跳舞,而是我看著你們的步伐從頭學起。一開始我還有些笨手笨腳動不動就踩著了你們的腳,最後我也認為它是一個好舞蹈唯一的缺點就是難學一點,這個時候我恰恰忘記或是強迫自己忘記我所學的一切其實當初都是我教給你們的。我在那裡笑。我在那里和任何人一樣歡樂。我們的節日來臨了。我們唱罷,我們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過去,我是在重現自己夢中的忘記。我是在尋找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開來的鄉村公共汽車或者是戈多。就好像你把最後的打不出去的電話只好打給你自己你無法撥出別人的電話號碼只好撥給自己的本機一樣,就好像你無法尋呼別人只好尋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機上自己在祝賀自己的節日一樣,這時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眾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傷心不是潸然淚下,你的臉上倒保持著天真的笑容──我對你們的膚淺雖然一下就看了個穿,但我只能像一個聰明的妻子嫁給一個愚蠢的丈夫由於雙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們的一生平穩妥貼雙方從來沒有紅過臉我還很賢惠地侍候了你一輩子一樣──當然,你總要有末日來臨的時候,你總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當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披著滿身的黑紗,我才對我身邊的子女輕輕說:

「我嫁給了一個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婦·包天說到這裡我們出了一身冷汗。我們捫著自己的心口問:姑姑您說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們現在還行走在世界上,我們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了嗎?雖然我們已經歡呼了你的第一個動作,看了你的開頭還沒有看你的中間和結尾我們就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是白過了,我們過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們對過去的小天鵝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當,但是當你痛苦地譴責著我們的時候,你能告訴我們之間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嗎?僅僅就因為我們是人而你是青草嗎? ──說著說著我們又說錯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靈;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頭得了天之露和緣之靈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縱即逝和一把沒抓住就看不見了嗎?我們現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種偶然的緣分就好像我們看到了並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樓一樣。我們得趕緊抓住機會呢。我們得趕緊找一找我們的區別和領會和體味這千載難逢的偶然呢。寡婦·包天姑姑,說起來當你們倆大娘還沒有合體的時候我們也認識你們呀,你們甚至還沒有過去三隻小天鵝合體的優勢呢,人家還是中西合璧而你們兩個卻是土生土長,沒合體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婦和下唇包著上唇的女地包天嗎?也是兩個被村頭歷史遺棄的遲暮美人和腌臢婆娘呀,怎麼這土生土長的兩個腌臢婆娘一合體倒是一下領了前三個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像在一場大革命中土生土長的人怎麼倒是鬥敗了出外留學的人呢?起義的農民游擊隊怎麼倒是打敗了正規軍呢?您的歷史眼光可真是深長,您在過程中的韌性可真像牛皮筋──你們怎麼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還強大呢?乍眼看去,你們怎麼倒成了有來歷的人有了貴族模樣和做派,前邊的真正的在歷史上有貴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麗就是歷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現在看來倒成了一幫野雞呢?她們再合體還是人而你們一合體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靈呢? ──寡婦·包天聽著我們嘁嘁喳喳的議論,當然在那裡微笑著不答。接著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擺──又是一個多麼高雅和貴族社會裡的動作。 ──如果你沒在貴族和上流社會里呆過、泡過、在那深不見底的大醬缸裡染過和在烏煙瘴氣裡耳濡目染過幾十年,單是像我們對貴族和上流社會摹仿和附庸風雅一樣,怎麼會這麼無師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們對你的學習,卻只能學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學一個大概而學不到精粹,只能學一個模樣而學不到內在的氣質和風采,一切都是沒有感覺和悟性的,都是沒有靈氣而徒勞的,只能看到眼里而進不到心裡,只有軀體的動作而動作沒有靈魂,只能是村西糞堆旁或是自家後院裡的雜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巔林之秀雲之中和霧之上的具有自我靈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靈性和靈魂,它們只能隨著地上的狂風在那裡搖擺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飛舞,你這飛舞的青草和花朵的靈魂和大青蟲!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僅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擺,我們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靈性給摧毀了。她就又一次把我們給俘虜了和收編了。本來我們還有一些胡思亂想的念頭,現在一下都跑到爪窪國里去了。我們只能等著聽這貴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鵝有朝一日接著再說些什麼吧。誰知當她不說話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擺我們還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開口和要長篇大論地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更被甩到雲里和霧裡去了。我們就更覺得我們以前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是粗鄙之極──雖然我們也知道前三個小天鵝之間也相互不服氣在歷史上有些爭鬥,現在看她們那些爭鬥還有什麼意義因為她們三個從本質上講並沒有什麼區別說來說去都是趴在自己後院糞堆上覓食的土雞,而我們面前的這最後一隻小天鵝一動作一展翅一擺裙和一說話就是一隻真衝雲霄的蒼鷹啊──在鷹的面前,雞還相互爭鬥些什麼呢?現在看那些歷史上雞們的爭鬥和相互不服氣是多麼地膚淺和可笑──同時讓我們感動和更讓我們對鷹嚮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開口講話的時候,並沒有像前三個小天鵝那樣開口就貶低前任利用說別人壞話來抬高自己,她開口不說別人,她開口不說雞的事,雞在糞堆裡扒食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一下用的是這樣一種態度,她關心的是雲之上和霧之中──今天我要在哪裡停歇和在哪裡落腳?是在山之巔呢還是在林之秀呢? ──換言之,她更多考慮是自顧自,就好像剛才我們要散場她並沒有考慮我們這些雞們的散場到了鐘點就自顧自開演就做了一個提裙動作接著把我們留在原地一樣。她不說前三個雞是怎樣和不該這樣,這樣和那樣和她沒有關係,前三場演了沒有和演出的效果對她沒有意義,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過去來肯定現在,她不用譁眾取寵來增強劇場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夠了。這只貴族和上流社會的鷹──過去的兩個鄉村的腌臢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由腌臢婆娘到上流社會的小天鵝、由後院糞堆上的雞到直衝雲霄之上的鷹的過程之謎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揭開她的畫皮而見到她的真面目呢?當我們懷著崇敬之心的時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蟲演變成精靈之神;當我們懷疑她的時候我們又覺得這是對神的一種褻瀆。真的猶大就是耶穌嗎?真的只有將您釘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喚醒我們這些在世上行走的渾渾噩噩的人兒和土雞嗎?真是要落到萬世罵名才能千古流芳嗎?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你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麼還不對我們開口呢?當我們相互見面開口還在說「你吃了嗎?」「你好!」「哈羅!」的時候,我們見了寡婦·包天低眉順眼倚著牆根仍敬畏地問候:

「姑姑,您吃了嗎?」 「姑姑,您好!」 「哈羅,姑姑!」 時,她看都沒看我們一眼。這鷹之眼和貴族和上流社會之光,還是看著她的前方和雲霄。她對我們的問候置若罔聞。當時我們還不理解感到尷尬,事後我們突然醒悟才搖頭慚愧,說來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羅不哈羅對於我們才是重要的,但是對於山頂上一棵靈芝草和雪蓮花是重要的嗎? ──如果你不是在裝幌子的話!她只是自顧自地說: 「昨夜西風凋碧樹!」 於是我們就像一群小流氓見到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大流氓一樣,雖然我們不知道他老人家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心裡裝的和想的是什麼也只好順著和貼著牆根溜走接著玩我們偷雞摸狗的遊戲去了──但這個時候我們連遊戲也不敢玩了,我們只是貼著牆根站在那裡。因為根據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一個偉大的精靈,說完一句不著腔調的話,接著是不會馬上停下來的,這句話一定大有深意,她接著還會有話要說。我們已經看到她在舞台上甩過裙擺,接著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說不定這是她要節省一些力氣,接著來闡發她的理論、經驗和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呢。她是不會停止的。她是不會罷休的。這是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接著我們就看到寡婦·包天姑姑雖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雲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與別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這一點小的習慣和歷史慣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她果然又接著說下去和順下去了。 ──我們原來以為她不會誨人不倦呢,誰知她還是開口了。她甚至在那裡還點了一下自己的頭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之前還嘆了一口氣。由於這些動作我們似曾在別人身上見過,於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們的自信和勇氣。但她畢竟是平靜和柔和呀。她並沒有前三隻天鵝或者是兔子的張牙舞爪和劍拔弩張呀。她沒有兩軍對壘和讓我們整裝待發呀──歷史上的她們讓我們不遺餘力地全民參與,看起來是對我們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對我們的漠視和漠然,但最後給我們這些全民的群眾演員送到哪裡去了呢?當我們參與和加入夠了這些煩躁和喧鬧的時候,現在突然出現一種溫文爾雅和不讓我們參與,我們就看到她一個人在那裡喝茶,一個人在那裡繡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樹下嗎?落英繽紛,一下落了我們一身和她正在繡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請客吃飯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擺之中就可以得到解決,我們感到是多麼地新鮮和刺激呀。這裡沒有大規模的急風暴雨般的鬥爭和突變──沒有我們剛剛見過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關係在他的身下說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動聲色和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拘謹和大氣。我們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隻小天鵝還是像前三隻小天鵝那樣橫空出世和捋胳膊捲袖,我們說不定就真的厭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懶腰和打著哈欠散場了。給誰來這一套呀,給誰在這里大聲疾呼呀,憑什麼我們就要照你的思路來呀,憑什麼就要動不動否定我們的過去和給我們開闢未來呀,這開闢河道的工程由誰來干呢?還不是由我們這些民工跳到寒冬臘月的冰涼的河水里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干岸上對我們指手劃腳和吹鬍子瞪眼嗎?一邊在指揮著我們的現在一邊還在那裡發洩著你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不滿。我們對這些都已經看夠了和聽夠了。我們對你們已經夠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台上出現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換而不是人為所換的佈景,我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們一下就看到了佈景不是寒冬臘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們知道了什麼叫溫文爾雅和溫良恭儉讓。我們看著舞檯椅子上坐著的繡花的羞澀的姑娘就足夠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細眼,她一笑紅紅的豐腴的臉蛋上有著兩個小酒窩。她不動聲色,她不像過去的小天鵝總是在要求著我們做什麼而她對我們什麼要求都沒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們什麼都不要做,你們只跟著我吃飯穿衣就夠了。」 這是她給我們描繪的前景規劃。這是她掛在我們路上和天際上的燈籠。我們只要袖手旁觀嗑著瓜子,將來的好日子就會到來。不經過橫眉冷對和大聲疾呼的階段,我們一樣能走進大開心和大歡樂的時代──這樣的大開心和大歡樂不就更別樹一幟和別開生面嗎?姑姑既然這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只要請客吃飯就能到達同樣的歡樂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級和生動,不是正走呢一跟斗撿到個元寶是什麼?看來我們過去的一切跟隨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到來和給我們打通了與快樂頌時代的另一條信道,我們還以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個小天鵝給我們描繪和帶領的樣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樣的而是單色的──我們的爭論和努力僅僅是在因人熱或是另起爐灶,世界上就發剩下一群土雞而沒有蒼鷹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和平共處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風──她們除了用北風來顯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還能有什麼新的高招呢?戲不夠只好用景來湊了,只好不斷地刮風和放煙儿了──就沒有熬過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現在我們卻坐在火紅的桃花樹下。我們利用喝茶和吃飯,我們利用和風細雨和綠水長流,我們一樣能達到波瀾壯闊的境地呢。當然面對著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也只是在神經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實的本質上還沒有認識,我們還有許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婦·包天姑姑也與我們意會神馳地點頭一笑,一笑臉上一個小酒窩。她沒有像以前的天鵝那樣抓住這樣的機會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們和嘲諷我們,藉此顯示她們的崇高和我們的低賤,她們的深刻和我們的膚淺,她們的提前和我們的滯後,在那裡膚淺地五十步笑著百步;而是看著我們有些迷惑在理論上還沒有達到我們要上路和吃飯、繪畫和繡花的高度,她沒有責備我們的無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後腿,反倒暫時就封了路──大霧之中高速公路怎麼能不關閉呢? ──和停了車,開始對我們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 ──這時的誨人不倦就和前邊的誨人不倦不一樣了。一次說不明白就說兩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臉上──而且她對我們的臉部表情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讓我們必須笑或是必須哭,抑或是半邊臉笑和半邊臉哭──利用她的先知來刁難我們,而是在那裡做出我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講究來安慰我們;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臨下而是心平氣和地做出我僅僅給你們說一說我的理解的口氣──在道理上也怕我們因為不懂而難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到了──給我們解釋的時候好像並不是我們解釋而是自顧自地給自己解釋好像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語只是偶爾被我們聽到一樣。她用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鶯啼氣喘所傳出的氣息既不密集又不疏鬆。一切都剛剛正好。一切的霧氣正好覆蓋我們的劇場而不往外邊蔓延一絲──毫不見矯情和誇張。你坐到劇場的最後,和坐在第一排聽得同樣清楚,沒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異。一切都讓你從容自如。讓你感到這是到了自己的劇場,這是到了自己的家。沒有呵斥,沒有責備,姑姑真把我們當成了人和當成了朋友。這在前三場的演出中,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撫今,思苦憶甜,我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感動的淚。這隻小天鵝真是與眾不同。這隻小天鵝真是體貼人心。這隻小天鵝真是溫暖如春。這隻小天鵝不管把我們帶到哪裡我們都心甘情願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飯也成。您不在最後的關頭騙我們一道我們還對現在不放心呢。但我們的小天鵝笑著說:

「不再騙了,最後飯還是要吃的。」 我們在那裡──當然看起來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義一般豪爽地謙虛: 「不吃我們肚子也不餓。」 「精神支撐著我們的一切。」 小天鵝又寬宏地原諒了我們的做作和矯情──她還是明白我們心事的,我們說不吃的時候心裡還是想著吃──於是在那裡主動又給我們墊了一個台階: 「到時候飯已經端上來了,不吃也是浪費。」 我們接著就無話可說了。我們做出很無奈的樣子說: 「那到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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