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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六章.1

泯滅 梁晓声 7783 2018-03-19
我轉過去住後,天已經漸黑了。登記台上擺著“客滿”的告示牌,我卻順利地住上了單間。登記的小青年對我和小嫘十分客氣。我明白,他的關照,以及客氣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認——金錢的魔力真是強大無比!從前蘇空軍副司令親筆批准出賣“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滿”的情況之下可以住進單間,它都在向人們證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代,我們不做五體投地的“拜金主義”者,又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還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 不知未來的史學家們,將把這個時代定義為什麼時代?如果我有這種榮幸,我希望能將這個時代定義為“翟子卿時代”。或者“華哥”時代…… 儘管他在真正的“大款”們面前不過是個根本不起眼兒的“小款”,甚至不過是一位“微的小”款爺——像西方某些經濟發達的大國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國”叫作“微的非”國家一樣……

但他——翟子卿對金錢對女人的思想,難道還不代表著這個世界對金錢對女人的宣言嗎?它在本質上也同樣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種種時代流行曲卻同樣是好聽的動聽的。同樣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是誰他媽的把這看似嶄新的時代與世紀末的情形直接剪輯在了一起?之間被硬性剪掉了的時代又該是什麼樣的呢?我們體驗時代自然的循序漸進的權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強姦…… 仰躺在軟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個被通緝的人而且像一個被緝拿住了的人。為了不徹底得罪子卿,我將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車,賺足了錢,由小嫘挽著對我說一聲走,我必須立刻收拾東西隨他返回哈爾濱嗎? 那麼我此行豈不等於充當了他的跟班嗎?

我為什麼要怕得罪他呢?究竟為什麼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的話,當他不是和我面對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說著的時候,當我不是和他面對面地傾聽甚至是恭聽的時候,當我獨自回想並且咀嚼的時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細細咀嚼越是感到邪性無比…… 我覺得子卿他彷彿參與了這個時代的某種合謀似的。它也許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這樣的合謀者,通過形形色色的他們最終實現它確立金錢神聖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覺又優秀的“金錢宗教”的虔誠信徒和充滿熱忱充滿激情的“傳教士”。而他因此獲得到他那份兒“紅利”和他所喜歡的那些個女人。而他也想使我變成他那樣的信徒和他那樣的“傳教士”…… 也許,我們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將陌如路人?

也許,這還是他所不願的? 在床頭那兒,在貼了壁紙的牆上,橫七豎八寫著幾句下流的污言穢語。我細看時,斷定並非一個人的筆記。顯然,第一個人寫下第一句離開後,其後住進來的人中,有幾位是很樂於“錦上添花”,續其“精華”的…… 有的字跡很拙劣,有的字跡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個人,在這一點上找到了那麼共同的語言…… 當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往裡放些小東西時,發現抽屜的底板上,畫了一幅比牆上那些污言穢語更下流的“圖畫”。而且是用不同顏色的彩色筆劃的。男性的堅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龜頭,被畫成了人臉,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雙唇努起,去吻兩片被塗得猩紅的女人的唇。側頭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緩緩推上了抽屜。並沒把我那些小東西放入到抽屜裡。所謂小東西,實則是我寫作時用的筆,我隨時記錄下某些雜感的小本兒、電動刮須刀、小梳子、胃藥…… 我怕我每用它們便得再看到那“圖畫”一次。我怕我今後用它們時會聯想到那“圖畫”感到噁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藥反而會反胃…… 到處湧動著對金錢的掠奪欲、瓜分慾和佔有欲…… 到處湧動著男人對女人的色欲、情慾和性侵略欲…… 到處湧動著女人對男性金錢大量佔有者的親偎欲、獻身慾和自我推銷欲拍賣欲…… 從公共廁所到賣淫場所到豪華場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為著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動地活躍著…… 到處的空氣中都湧動著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個——嫌惡他們而又嫉妒他們,輕蔑他們而又在他們面前時時自我輕蔑,一心想變成他們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沒法兒變成他們又有些沮喪,甚至覺得窩囊……

晚飯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轉過來住下之後子卿並未露面,我也沒主動到他的房間去過。 我問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說他沒出去,說他在房間裡。 我問那他為什麼不下樓來吃飯呢? 她說他不想吃。 “他還顯得不高興似的?” “還顯得不高興似的,你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麼?” 她一邊問我,一邊細心地剝著一隻肥美的大蝦。 這女孩兒食慾很強,已經接連吃掉三隻一扎多長的大蝦了。看來她很愛吃蝦。看來她平素是不太能經常吃到那麼肥美的大蝦的。每吃掉一隻,還要輪番吮吮每一支剝蝦的手指。還要咂嘴兒。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會語氣咄咄地訓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體態已經有點兒發胖了。可是我估計她並沒有節食的打算,也沒有將來可能需要減肥的顧慮……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她又開始剝第四隻大蝦…… 我說其實我和子卿也沒談什麼正經話題,不過互相閒聊來著。 不願被這女孩子繼續問什麼,我就反問她:“小嫘,你見了愛吃的這麼貪吃,不怕將來太胖了?” 她說:“不怕,我'華哥'喜歡我多少再胖點兒。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一個人了。” “什麼人?” “當年你們下鄉時,愛過他的一個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鮑?……” “對!對!他總跟我談她。今天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她了,明天又說我如果多少再瘦一點點才像她。後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補丁的舊'兵團服',還逼著我紮兩隻短辮兒!反正,他喜歡我變成什麼樣兒,我就隨著他的喜歡變成什麼樣兒唄!他說我應該再胖點兒,我就當著他面兒多吃多喝。他說我應該再瘦點兒,我就對他宣布,從哪天哪天開始節食,大哥,你當年也認識那姓鮑的吧?……”

我說:“認識……” 我心中頓感一陣悲愴——為子卿、為小嫘、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 “大哥,那姓鮑的,究竟是比我胖點兒還是比我瘦點兒啊?我覺得其實我華哥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說:“我也記不清了……” “她肯定沒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後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包還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的不是同一個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長的比我好了?” “這我……說不大準……”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為了我華哥高興,我得找到就是當年的她那份兒感覺……” “你找到了?” “還沒吶!慢慢找唄!為了討我華哥喜歡,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著呢!那麼容易的!”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像鮑衛紅。也永遠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兒感覺。 然而我卻問了一句很蠢的話:“你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我又不傻,幹嗎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那……你怎麼想的呢?我問你這些沒什麼吧?” “沒什麼,那有什麼!將來嘛,將來最好是我'華哥'娶了我……” “你……” “問啊!……” “算了,不問也罷……” “還也罷呢!你們這種人,幹嗎說起話來總用文詞兒?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華哥'和他老婆早晚得離了。我'華哥'不喜歡她那樣的女人……” “為什麼?” “他自己沒跟你聊過?他老婆那種女人,總打算影響他。我'華哥'頂反感打算影響他的女人了。他認為只能由他來影響女人們,使女人們更明白做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如果他最終不和你結婚呢?” “不結就不結唄!經我'華哥'每每地教導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這種女孩子,天生就應該是為他那種男人來到這世上的。我相信他會對得起我。將來肯定給我一筆錢……” “可那時,誰還……” “誰還要我?嘻!那時就該我來挑選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筆錢,還怕挑選不著一個願意和她結婚的男人?那這'改革'不是白搞了嗎!那這時代不是白進步白文明了嗎?女孩子沒錢再不怎麼漂亮,可就慘了。新婚夜裡,如果新郎是個事兒媽,還要見血,還要相信你的處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還要盤問你究竟是不是處女!女孩子有一大筆錢可就不一樣了。不怎麼漂亮也漂亮了。不是處女也是處女了。什麼處女膜呀?錢就是處女膜!……”

第四隻大蝦,她終於沒吃得光。將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個很響的嗝兒…… 我說:“喝口飲料,喝口飲料壓壓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氣兒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活你這文人肯定也知道,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我們女人也開始熙熙,開始攘攘了。也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了。大哥,過去我可單純了。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你們作家們說你們是為崇高的文學而寫作的,我信過。可現在怎麼樣?你們暴露出真相了吧?動不動一開口就是幾十萬,上百萬。貪不貪?很貪吧?更不要說那些歌星、影星什麼的了!以前我崇拜過她們中好些人吶。她們在電視裡呱呱地說,為了電影藝術怎麼怎麼,為了音樂藝術怎麼怎麼,其實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錢。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進行的。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活著的。那麼男人和女人,對錢就都是貪心的了。將來準會一個比一個變得更貪,更黑,更不要臉!女人一旦貪起錢來,那就比男人更貪。一旦不要臉,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臉。事實早已經明擺著了,我'華哥'早已把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間,男人之間,女人之間,誰也甭笑話誰了!……” 那一杯椰子汁並未止住她的嗝。這女孩兒說時不停地伸長脖子,從喉間發出比方才更響的嗝聲。 我趕緊表白:“小嫘,我可沒笑話你啊!我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我心裡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沒資格笑話任何人……” 她說:“你心裡最清楚就好。” 分明的,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誤以為我輕蔑她。而我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曾輕蔑她。起碼當時是那樣。我只不過杞人憂天,才問了她些多餘問的話。不料竟至於惹得她不高興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們簡直可以說不歡而散…… 回到房間,我越想越彆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間進一步解釋,又覺得那未免太認真,也太有失身份。畢竟的,她不過是子卿臨時喜愛的一個女孩兒,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陽台上去吸煙。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陽台一角,可以透過窗子望到子卿房間裡去。他——當然也是他們的房間裡開著燈,並且敞著一扇窗子。並且未拉上窗簾。大半個房間裡的情形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範圍以內…… 子卿仰躺在一張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張床上脫絲襪。她將兩條腿上的絲襪脫下來後,甩在他身上。他就抻著絲襪玩兒。抻得很長很長…… 她撲向他,要搶奪…… 而他將一條絲襪繞在了她脖子…… 他說:“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閉了雙眼,呢噥地說:“勒死我吧,只要我'華哥'高興……” 他說:“逗你小女孩兒玩兒呢,我哪兒捨得呀!” 她睜開雙眼,親了他一下,憤憤地說:“我不高興他住在我們旁邊嘛!” “他怎麼了?挑逗你了?” “那倒沒有!……” “我想他也不會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讓他瞧不起嘛!別談他。這會兒不是談他的時候……” “可他還笑話我胖!”…… 她離開他,站在床邊,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脫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將自己的身體展視給他看…… “我胖嗎?要是真胖,那也是為你胖的!人家為你,連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還總訓斥人家……” 他望著她,以一種評判的口吻說;“具體針對你這樣的女孩兒而言,像現在這樣,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點點,是最佳體態。也是最招人喜歡的了!……你關門沒有?……” “沒……” “胡鬧!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馬上一笑:“關了,我能不關門就這樣兒嗎?……” “敢戲弄我?我可要懲罰你了……” “隨你怎麼懲罰……” 她誘惑地笑望著他…… “我強姦你……” “強姦吧!我還沒嚐過被強奸的滋味吶……” 她嘻嘻地笑出了聲兒…… 而他,將她的一條絲襪套在了頭上…… “你不怕我這樣子?……” “不怕……” “你竟敢不怕我!……” 他一躍而起,抱住她,而她順勢就倒在了兩張床之間。最初她的一隻手還搭在床上,隨即那隻手也滑下去了…… 我趁機趕緊回到我的房間。剛才我靠著陽台一角時,一動也不敢動。唯恐一動,被他或她無意間從那扇敞開的窗上瞥見我的影子…… 我不禁佩服子卿的周密。他選住在這一幢對面沒有樓房的賓館,而且選住在最高一層,想必不是沒經過思考的吧? …… 我不禁地又想——男人真是不同得千差萬別的動物。不同得匪夷所思…… 他為什麼要尋找類乎強姦一個女孩子的體驗呢?那真的會給他帶來特殊的快感嗎?抑或只不過是他那套用思想去愛女人的邏輯中派生出來的一種意識要求? 於是我想到了她——那個我該稱“嫂子”的女人…… 女人也是不同得多麼千差萬別啊?她為什麼偏偏希望用她所主張的活法去影響他呢?天曉得她究竟主張一種什麼活法!我和她根本沒交談過這一點。如果她的頭腦裡也裝進小嫘的那些思想,或者更準確地說,也像小嫘一樣全盤接受子卿的教誨,那麼她不是就會覺得很幸福了嗎?而在我的隔壁房間,也就不會上演一場假作真來真亦假的色情小品了吧?即使同樣上演,作子卿配角的,也不一定是小爆而很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吧? …… 忽然有人敲我房間的門。 我開了門,見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三十多歲。衣著體面,一副很乾練的樣子。 “您找誰?” 我以為他敲錯了門。 “北京來的?” “對。” “作家?” “對。” “姓梁?……” “不錯……” “那麼我沒敲錯門……” “可我不認識您……” “我們這不就認識了嗎?能允許我進入房間談嗎?……” 我只好請他進入房間,心中充滿疑惑。 他坐下後,雙手挺恭敬地呈送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公司總經理助理。 我說:“在我的記憶裡,我好像與貴公司從無甚麼來往。” 他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是這樣。不過,我們總經理早已仰慕您的大名,想請您寫一篇關於他的報告文學。字數不一定多。三四千字就行。能在省一級的什麼報上發一下就行……” “對不起,”我打斷了他的話:“可我,見都沒見過你們總經理,對他,對貴公司都一無所知,怎麼寫呢?” 他將拷克箱擔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取出一份打印材料,恭敬地又用雙手呈送給我…… “您這樣的大手筆,幾千字,只要看看這份材料,還不是一個晚上一揮而就的嘛!” 我一目十行地掃了幾頁,還給他,正色道:“恕難從命。我正在趕寫一部長篇……” 他又一笑,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作家時間寶貴,這我們總經理估計到了,現在是一個時間就等於金錢的時代。所以,我們總經理讓我給您帶了點兒潤筆費……” 他第二次將拷克箱擔在雙膝上,按啟一道縫,一道勉強可以伸入一隻手的縫…… 他的手從那道縫擠入考克箱,取出了一送錢,輕輕放在茶几上…… “您看,三千元,少不少?相當於每千字一千元左右……” 我沒理睬。 暗想區區三千元就企圖打動我的心嗎?那麼不過就是一集電視劇的最底價。 “請您把錢收起來。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態度極其嚴肅極其莊重地說。我想向他證明,同時也向我自己證明——不受金錢驅使的作家還是有的。起碼我自己就是一位…… 他並沒有收起茶几上的錢。他的手又從那道縫塞入到拷克箱裡,又取出了一迭錢放在茶几上…… “我們總經理交待,為了勞駕您的大手筆,我們可以不惜重金,再加三千,您看行嗎?” 我真的感到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我要求您把錢收起來,並請您出去!” 又有一迭錢放在茶几上,看去比前兩送合起來還要厚些。 我望望錢,望望他,一時不免盯著他有些發怔…… 三千字…… 區區三千字…… 那些錢是一萬二,還是一萬五呢? …… 我下意識地扭頭朝房門看了一眼…… 他低聲說:“我隨手將門插上了……” 他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我盡量不去望那些錢…… 我說:“請多海涵,我的態度有點兒……其實作家為企業家甚麼的,包括為你們貴公司的總經理豎碑立傳,也是'改革'時代賦予作家的神聖使命……” 他說:“您能這麼想太好了。您吸煙嗎?……” 我說:“吸的,來一支吧……” 於是我接過了一支煙。第一口就嗆得我咳嗽起來。不是他的煙太衝。是我自己心裡未免激動。幾千字一萬多元。我此前從未想到我的字那麼值錢!那等於一個字四五元錢啊!比拍電報貴多了!以後我不見得再能遇到被如此厚愛的機會! …… 當我止住咳嗽,發現茶几上又多了一迭錢。我猜那些錢已足有兩萬,只多不少…… 我說:“剛才我也沒太詳細看這份材料。讓我再細看看。什麼事兒都好商量……” 我又裝模作樣翻看起材料來。 而他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靜默地吸著煙,期待著…… 片刻,我拍著那份材料說。 “不看不知道,認真一看,事蹟很感動人嘛!對這樣的人,一位作家不用筆謳歌頌揚,那還謳歌什麼人呢?那還頌揚什麼人呢?……” 他掐滅煙,問:“那,咱們就這麼定了?” 我說:“沒問題,明天晚上你取稿!” 他站起來後,我說:“要不要給您打個收條?” 他搖頭道:“這不必的,完全不必……” 連收條都免了! 誰說作家養活不了自己呢? …… 我將他送出門時,愣了——門外站著子卿和小嫘…… 那位“總經理助理”將拷克箱呈送給了子卿。 子卿問:“你們談得怎麼樣?” 他回答:“不辱使命。”——又說:“沒我的事兒,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謝地拍了一下,點點頭…… 於是他轉身便走…… 於是子卿對我大鼓其掌…… 於是小嫘睥睨著我詭秘地笑。那笑樣頗有幾分瞧不起的意味兒…… 而那位“總經理助理”走出幾步,站住了,回頭對我說:“梁作家,請千萬別惱恨我。其實我挺尊敬您的,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見到了您……”——指指子卿,接著說:“這場小玩笑,您的朋友會向您解釋的……” “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揮手,看樣子已經開始有些厭煩他了。 兩位樓層的服務員小姐,從不遠處的接待櫃檯那兒,以猜測的目光望向我們…… 儘管我尚被蒙在鼓裡,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經意識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間,坐在沙發上,吸著一支煙,專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釋。被耍弄的羞恥感,使我內心裡憤怒到了極點。我夾煙的手微微顫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後進入到房間裡。子卿關了門,往床上一坐,笑望著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對面的地方。小嫘卻走向另一隻沙發,她剛欲往沙發上坐,瞥了我一眼,沒敢坐。又離開沙發那兒,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臉上的表情使她有點兒不安…… 我瞪著子卿,用惡狠狠的語調說:“你解釋!” 他說:“你口氣這麼兇幹嗎?其實也沒什麼好解釋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訴你了嗎,不過是一場小玩笑。然而我卻希望你不要僅當成一場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氣。你非生氣不可的話,也只應該生你自己的氣。這場小玩笑再次證明這樣一條真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金錢的作用的的確確是萬能的。如果它不能收買一個人,往往是由於這個人已經佔有了使他感到滿足的金錢,或者數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錯誤。當然,因顧惜自己的聲名、地位、權力等等而似乎不為金錢所動的人,今天還是有的。但已經太少太少了。也許和國寶熊貓的現存量相等。但你顯然不是這種人。這場小玩笑就同時證明了這一點。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麼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恥。人,倘能認清自己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總比自己欺騙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後要好得多。那樣活著太累。人在自己沒有勇氣撕破自己的面具時,就需要別人替他撕破。首先當然是應該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經撕破,可能會使自己一時無地自容,也可能會使自己對自己感到吃驚。但以後就永遠地從面具後解放了。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了。這好比少女失貞。以後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沒了枷鎖。活得更是女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使少女失貞的那個男人,其實正是使她意識到她乃女兒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還是粗暴地強姦她。少女們的所謂貞潔,其實不過是上帝給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謂貞潔。好比男人將一種不同於少女的處女膜遮在臉上,粘在臉上,這細想想多麼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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