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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白朗.2

匪事 贾平凹 11325 2018-03-19
思想到這裡的白朗,頓時失卻了渴酒的慾望而英雄氣短了,強烈的陽光蒸發著萬山叢嶺,滿世界裡似乎有絲絲縷縷的白線在晃動,蒼蒼莽莽的浩歎中,他極力將目光向天邊望去。那一片火紅的山巒中突兀的峰柱是他的狼牙山嗎?是的,隱隱約約的用青石條砌起的寨牆還在,粗木搭成的可以嘹望眾山頭又可以燃了狼煙召呼眾山頭的信號架還在,便是那一座天元寺的石塔還巍峨不倒啊!唉唉,怎樣的一個英雄的白朗,叱吒風云了十年,官府沒有拿下他,十個山頭上各有絕技的山主沒有傷害他,而是自己最看不起的地坑堡的黑老七在自己保衛了賽虎嶺也同時保護了地坑堡的今日反算計了他,這最是自朗不可思量,尤感憤怒隨之莫大悲哀的事了!這個時候,白朗真的後悔起不該在攻克了鹽池又離開狼牙山寨去鹽池的三神殿。他想起了離開耙頭寺落草之後,他的聲名是多麼震響,遠近都在播揚著一個叫白朗的和尚。但將白朗卻轉音為白狼,他先是討厭了,找著一位算命的老嫗推算八字,老嫗卻說叫白狼最好,要成大事就去佔據賽虎嶺的狼牙山.佔狼牙山則吉,離狼才山則兇。他上了狼牙山安營扎寨,果然事事順利,且山上的天元寺雖寺毀而有塔存.也合於他這當過和尚的人的心意。此塔為五百年的古物.二百年前地震裂成兩半截,就在他去後的又一次地震中塔競裂而復合,這奇蹟的出現也遂使他威名更遠,誰一望見那塔也要不寒而傈。他在他的寨上插著大旗,旗面上就用白布繡著一個白色狼頭,而他的大小數千名兄弟的衣襟上。也皆綴有狼頭標誌:但是,他為了把官兵更遠地趕出賽虎嶺,為了不讓鹽池被鹽監官統治而使所有的貧民都能吃上鹽,做鹽的生意,他忘記了老嫗的叮嚀下住到了鹽池來,才遭到了黑老七的暗襲。黑老七.算是什麼東西!如果這次沒有離開狼牙山寨,即便山寨上再沒有別人,單憑他一柄短槍,黑老七的人馬能攻上來一個嗎?即使他去了三神殿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喝醉了不將短槍掛在柱子上,黑老七能近得身嗎?在他被擒的昨晚,也就是在黑老七刀刃小兄弟的那一時間,三神殿劇烈地抖動了,門環搖響.窗紙繃裂,他估摸著這又是地震了,遂大笑著這是天意,也大笑著他將和黑老七一塊在房舍的倒坍中死去,但隨之一切又恢復了平穩。這陣作了囚徒的白朗,在馬上遙眺著狼牙山上的天元塔.吃驚的竟是一塔為二,早年復合的塔身又幾乎是從塔底裂開.猶如兩柄刺天的刀劍!好呀,這全是兆應了,他是不該離開狼牙山的。可是,塔裂根而不倒,他白朗的氣數並沒有盡吧?長了志氣的白朗精神為之一振了,在心裡罵道:“黑老七.狗賊!你能把我怎樣呢,狼牙山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但只我白朗還在,你就瞧著吧!”

就在白朗聳了聳肩,愈發挺直身子的時候,山梁道的兩旁陸續圍觀來了一些百姓,他們的長舌往日在傳播著梟雄的武功,想像著他是一位凶神和惡煞,夜半狗咬就以為是他進了樹,某人被殺也以為是他所為,以至於相互咒罵了,罵了絕死鬼的傳死鬼的龍抓的熊挖的就也要罵出門碰上白狼的,連孩子們啼哭不止唬一聲“白狼來了”,啼哭也頓時噤聲。如今聽說白狼被擒,駭驚之餘就都來圍觀,全不顧兵卒的喝斥使勁往近擠,要清清 楚楚看這位快要橫屍的臬雄是怎樣的一個猙獰面目,但他們差不多在瞬間裡失望了疑惑了甚至多少有了一點憤慨。 “殺鹽監官的難道就是他嗎?白狼哪兒能是戲台上的小生呢?!” “他還是個和尚呀!” 一個女人就尖聲叫起來了:“瞧呀,他那光亮的額頭和高聳的鼻樑以及豐潤的嘴唇,婦人也沒這般俊俏呀!”

“是嗎?”旁觀的人群中有著閑漢,為著女人的輕狂而嫉妒了。 “老闆娘,你也是想著能和他睡覺嗎?” “睡覺又怎麼著?!”女人低聲咕嘟了一句,撥開人群攆著馬的步伐看著白朗,便伸手將頭上的一支已經枯乾了的野薔薇拔下來,斜傾了身子企圖在馬匹稍偏過來時丟上白朗的腿上或馬的銀鬃裡。但兵卒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把她踢倒了。馬背上的白朗似乎聽到了圍觀者的議論,但他並沒有註意到這個女人的媚眼和已經探出在口唇處的舌尖,當那朵丟過來的野薔薇在他的眼前一晃落到地上去後,他聽見了黑老七在粗聲叫喊:“把她的臉抹臟!用泥抹他個三花臉!”剎那問一片寂靜,沒人敢挖了泥來塗抹,但隨之四面八方飛來了虛土,他瞇著眼睛掃見了兵卒和那些圍觀的閑漢都抓了塵土向他擲來,落粘在他的汗臉上.只有女人在嚶嚶地哭了。

瞬間受到污辱的白朗將雙目緊閉了,睜開眼來,一隻幾乎是塗上了爐火一樣的光澤的蒼鷹從空中掠過,原本要作一個勇猛的俯衝.卻寂然地停伏在一塊突兀的岩石上如一疙瘩樹根了。這一景恰被白朗看得清楚,心中不免被尖銳之物所刺,以鷹而自比了。就是這鷹曾經馱著朝霞飛度過萬重山嗎?曾經呼嘯著從高空衝下抓住了草叢中的蟒蛇.又從高空繩一樣將蛇摔死在石板上嗎?但它熱浪下伏於崖頭,非凡的勇猛與它不符,而如果它受傷墜入谷窪,兔子又會怎樣地嘶咬它,螞蟻又會怎樣地爬滿全身?:而那些參與了抓土弄髒他的臉面的圍觀的人們繼續攆著隊伍走動,且開始了大聲歡叫著:“白狼大王!白狼大王!”白朗在一陣痛楚之後心裡又泛上了一層清傲之氣。他想,這些人並不是要污辱了我,他們看到的這個汗水攪了塵土形如惡豹之瞼的白朗才是心目中真正的白狼梟雄而心理滿足了。可不是嗎,在他往日威風下山,帶領了大小兄弟沖向官兵陣營,劉松林和陸星火也常要他戴上一具兇醜奇異的面具的,白朗就在這此起彼伏的歡叫中把頭顱仰得更高了。

黑老七終於喝令著兵卒將圍觀的人趕散了。沒有了圍觀人的刺激的這支解押的隊伍又完全沉於寂靜,急促地喘息,叮噹的錢袋煩響.同時在沒死沒活的矮樹上長嘶的蟬叫聲裡,兵卒們感覺到被太陽曬癟將要一個趔趄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在看著他們的山主又在喝著葫蘆裡的血酒,就有人喊了聲“杏林”!皆口耳大睜,急應:“在哪兒?”“在前邊。”杏之解渴使他們的腳步加速,但賽虎嶺哪兒有杏林呢,就是有一片杏林,在七月的天氣裡樹上哪兒還會有可口的杏果呢?被搞懵了的兵卒在快速了半里之地後醒悟過來,開始咒罵起多嘴的某一位了,甚至動起手腳.結果就有三個和四個撕打起來,將枯了葉的柳條帽摔掉,將拳頭擂到了腮上,血和斷折的牙齒吐出來,而褲腰帶上的錢袋就從力小的身上係到力大者身上了。他們如驢打滾一樣在這樣的撕打中恢復著活力,在流血和搶奪的刺激中消除了疲勞,連黑老七也不斥責,反倒愉目而視。山主的放縱使兵卒更加鬆懈起來,終於在走到一處叫二岔峁的地方。唯一的一處小小的細泉,而趴過去吵吵鬧鬧渴飲了。泉是在土穴中聚了一個淺潭,沿潭下註一道流渠去了山下,潭的四周連同流渠就蒼蠅般地爬滿兵卒。得到水的喝了一捧又一捧,有的干脆將頭埋進去長飲不起,未喝到的就從身後往前撲,人壘人高,下邊的爬不起來,抓泥往上揚,性急的便跳進潭去雙腳亂踩,水成泥漿,一時誰也不能再喝了。在白朗的馬的前後左右各拉持繩索的小卒腮根不斷顯出小坑,但重任在身,他們不能前去渴飲,白朗就說話了:“放開繩,你們也喝去吧,我不會跑掉的。”

四個小氆疑惑地看著他,不相信這是真實,愈髮用勁拉直了繩索。半路上被懲罰了的因挨山主的巴掌腫了腮幫不能吹嗩吶的那一位吹手,恰已換作拉繩中的~個,聽了他的話,終於說:“白狼大王,我們知道你是不會為難我們的,我們把你縛在石頭上,你可不能跑呀!” 白朗說:“好的,把馬的韁繩也縛在樹上吧。” 四邊的繩索和馬的韁繩分別縛系在石和樹上,小徒們喝水去了,待捧著滾圓的肚子過來,那年幼的曾是吹手的竟以一頁槲葉折成小鬥盛了泉水來搭在他的嘴唇前,白朗的眼睛潮濕了,看著一邊往下滴著,斗里愈來愈少幾乎只剩下一小口的清水,他說不出話來。小徒說:“快喝呀,要漏完了!,,他把嘴湊上去,但鬥中的水確實漏完了,但他對這個小徒無限地敬愛,說聲謝謝,還擠脥了一下右眼。

“我曾經是要去吃你的糧的!”小徒突然低聲說:“三年前我 就在這兒看見你領著人從那條溝走下去的,我去攆沒有攆上,後來黑山主的隊伍過來了,我才跟了他……” 三年前?白朗搜索著記憶,覺得這一條小溝他似乎並沒有走過。他說:“從這裡下去的小溝是什麼名字呢?” “是羊腸溝,大王你記不起來了嗎?那是一個傍晚,才下過一場雨,西天上燒起一片紅雲。”小徒認真地說,遺憾得聳了幾次肩。 “這條小溝可以通到鹽池的西禁門嗎?” 哦,白朗終於記起來了,是有一個傍晚,他率領部下企圖去山下的鹽池攻克西禁門的,但那次他們是失敗了,西禁門外的巡馬道上的巡夫發現了他們,十里長的護池牆上的烽火台節節引動了一柱狼煙,鹽監的兵馬嚴陣以待了。但是,也就在又是三年後的一日,即前七天裡,他白朗的人馬摸黑趕到了鹽池外,偷渡護池河,隱蔽於巡馬道,將長長的繩圈套住了每一個巡邏而過的兵卒的脖勁拉下馬來,直到兵力衝進西禁門和東禁門,劉松林和陸星火於兵營收攏所有的刀槍,一聲吶喊將赤條條的官兵從床上拉下逼進一畦鹽池水中時,他白朗也衝進了鹽監的府中輕而易舉地把鹽監的頭剃了。這一夜是何等的壯觀,所有的鹽工從睡夢中驚醒,也拿了鐵鍁、木鏟、油水斗子參加到他們的隊列,到處是燃燒起來的火光,隨處可見官兵滾落的頭顱,守駐在北禁門和南禁門的官兵見大勢已去紛紛逃散,十多里的鹽池內頓時齊聲吶喊,有鑼鼓的敲鑼鼓,有鞭炮的放鞭炮,甚至將所有的盆盆罐罐、簸箕、木板也敲打起來,直至天明。天明,四村八鄉的百姓推開了十二處護牆蜂擁而進,他們在那一畦一畦鹽水池之間的曬鹽場上,扒開了鹽堆上的一層泥蓋,將鹽塊用驢子馱。用口袋裝,用籃子提,連穿著開襠的小兒與沒齒的老嫗也以懷抱五塊六塊鹽來往不絕。白朗那一時是騎了馬在人群中巡走,為這種搶鹽的場面所萬千感慨了。守著這天然的寶池,鹽池四周的百姓卻終年沒有鹽吃,成百成千的鹽工一旦被抓進這護池牆內就一輩子不能出去在這裡造鹽,整車整車的白花花的鹽運到縣城,又運到京城,而百姓吃鹽反以高價買

購又同時負擔著沉重的鹽課。現在忙亂搶鹽的人們看見了天神一般的白朗騎馬走過,他們齊壓壓跪下來給他磕頭,不怕巨匪,梟雄萬歲,許多青年壯年就要投他而去,吃糧上山。他記得一個老嫗並沒有抱鹽,而和一個青年拿了小镢在一畦退了水的鹽板層上認真挖掘,後來就以頭巾包裹了來到他面前。老嫗說,她七十了,她的兒子十年前被抓了鹽工再沒回家,攻克了鹽池母子才相見,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她活著還能再見到她的兒子!''菩 薩大王,我尋著了我兒子,兒子要我們也去搶些鹽,我沒有去.我要他快挖些鹽根子,我兒子是懂得鹽根子的,這鹽根子是藥,有什麼病病災災吃一點就會好的!我母子挖尋到這一點,菩薩大王你收下吧!”他接受了母子的禮品,縱馬在池畔上奔跑起來,得意忘言了的白朗啊啊叫著,他為著天水相接的一畦一畦因鹽之濃淡度而池水紅黃綠藍白呈現的奇麗的色澤發狂,也為著自己的驚天動地的英雄業績而發狂。他仰天大笑。從馬背上競摔

到地上,在池水里也想看一看這英雄就是他嗎?水面上一張俊俏之臉正對著他,想到了老嫗的“菩薩大王”動聽的稱謂,不禁在心裡說:歷史上多少名留青史的英雄豪傑也莫過如此吧?而哪一個英雄豪傑又是有著如菩薩一樣的花容月貌呢?! 但是,但是,想到了這一幕的白朗心中隱隱地作痛起來了。攻克了鹽池,雄心勃勃的他預想著下一步怎樣地蓄集力量再擴大地域,怎樣去聯合十一個山頭共同發兵攻克縣城,要使這皇天后土之下的縣境完全是另一個天下,卻一切都被女人犧牲去了!女人,女人,白朗在心中叫道,女人真是英雄的罪惡嗎?就在他陶醉於鹽池風光和自己的英武的時候,劉松林和陸星火策馬來說他們在三神殿的鹽監家府裡將三十二口家眷全盡殺戮,只留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那女兒實在長得美妙無比,他們也要像大哥一樣不忍殺掉,但要求大哥允許他們將那雌兒作了他們的夫人。白朗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他分析著攻克了鹽池,官府肯定要從外地調集兵馬來收復,官府丟了鹽池如同丟了命根是不可能這麼容忍失去斂財的鹽課的,那麼,一場惡鬥還在後邊,若有了家室,迷醉於女色,而上行下效起來狼牙山寨還會像現在這般戰無不勝嗎?狼牙山寨之所以能戰無不勝,憑的並不是兵多將廣,而是一人強似十人的驃悍。再說,咱們殺了鹽監官滿門,只留下他的女兒,這女兒能俯首順從地作了仇人的夫人而生兒育女嗎?劉松林、陸星火卻不以為然了,他們浸淫到女色之中,只強調那女兒的美麗人間少有,說他們上山落草難道就是當一輩子光棍不成?今生今世雖是沒了好的聲名,亦不能當官作宦,但大碗吃酒大塊吃肉擁抱美人卻也不枉作了一世的山之大王!他們甚至說大哥出家之人,十年的吃齋念佛青燈打坐當然沒有了肉色之欲,可他們是可能吃生肉能喝生血的混世魔王怎麼忍受另一種的飢渴?上一回殺進姚家要留下那美女子大哥不允,如今若再不允,當和尚的哥哥可以不要兒子孫子,但他們的種族的香火要續,不願做一個絕戶鬼的。兩位兄弟的話使白朗異常生氣,他白朗,當了和尚真就如閹割了的宦官再沒有七情六欲嗎?有清眉秀目就必是在那一方面無能無耐是一個偽男人嗎?他說之以理而兩個兄弟不能聽進去,他就發了脾氣,命令去將那兩個女子提來當眾砍了算了。劉松林和陸星火沓沓地走了,他們並沒有把女子提來,卻分別攜著遠走高飛了。正是於此,狼牙山的實力大減,也正是於此,好強的白朗偏要在狼牙山擺酒宴又在酒宴上戲弄了黑老七,又為著意氣再次到鹽池去觀看鹽工們在三神殿新塑的又一尊他的神像,而落到這步田地了。

“劉松林,陸星火,兩個沒出息的東西啊!” 白朗在心裡千百萬次地咒罵起他的結拜兄弟了。如果要論仇恨,白朗最感傷心也最不能饒恕的倒不是黑老七。而是劉陸二人!當年他們在狼牙山相見,跪拜於高山之頂,風送松濤,杜鵑啼血,說定了生不同時死則同穴,原來這一切皆小兒的信口雌黃?!從狼牙山起根發苗的三個人,千辛萬苦才發展到數千人馬,殺出了清平的賽虎嶺,攻克了偌大的鹽池,鬧得石破天驚,到頭來為一個女人就什麼也不要了?一直不以土匪自視的白朗不禁在感嘆著狼牙山寨還確確實實是些土匪了!啊啊,世界上原本是更多的人可以乾一番大事業的,就這樣常常被金錢、地位、女人和狹小的意氣所毀於一旦的了! 心緒翻騰不已的玉面英雄,扭動著頭頸再一次看了萬山湧伏的天邊,看了一眼在艷陽輝映下迷迷濛濛的狼牙山寨中的天元寺塔,和山下那一帶閃亮的鹽池水面,欲再籲出一口英雄浩氣,卻先有一顆大而熱的淚珠落了下來。

第三章 第二天醒來,白朗已是在一間很淨潔的房間。四面的一人多高的長形花菱窗上糊上了麻紙,經朝陽的照耀亮而發紅,自己合衣躺倒著的則是在一面鋪張了虎皮大氈上的一領竹皮涼蓆上,那有雙耳的青花瓷罐歪在床首桌面,桌面上灘流一塊並未晾乾的酒漬。他約摸記起昨晚的子時被帶到了這裡,然後就有人抱了這酒罐進來,不說一句話地出去了。白朗猜想這是到了黑老七的巢窩地坑堡,卻不知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又是怎樣走進來的。這些,白朗全然不管了,他看見了酒,就只圖吃個痛快,竟抱了瓷罐一大口一大口灌下去沉沉大醉了。他爬起身要坐起來,一陣嘩啦啦響動,原來手腳上現已鎖上了鐵鍊,且鍊長異常,可以自由活動卻不能騰躍飛奔了。酒醉之後給他戴這麼長的腳手鐐銬,看樣子,赤手空拳的一個他被關在了地坑堡的巢窩裡,黑老七仍是恐懼著他,白朗不覺得很得意了。 白朗再一次抱了酒罐,飲乾了剩餘的殘酒,腦袋愈發清楚了,抖響著鐐銬將花窗一扇扇打開朝外瞧看,才知道他是在一座三層高的誦經樓的頂間。地坑堡確實是在一個地坑里,賽虎嶺至此特出層崗,复坡壘壘,下垂至山麓忽陡而窪,形成了下陷二十米三十米齊楞楞的東西長約四百米,南北千米有餘的圓形坑狀。在四周的土塄上,寸草沒有生長,光溜溜連兔子也沒法跳下來吧,且在外塄上修築了約三米寬的高牆,每隔一米又一土堡,站立了一個持刀的兵卒,而在堡牆外的遠遠的東西南北四角恰恰自然形成了四個不高亦不算低的土峁,都駐守了嘹哨警衛的嘍噦。白朗沒有來過這裡,卻早聽說黑老七佔據的是一位曾在某朝某代的翰林晚年歸隱的宅居,它雖不能像狼牙山那樣遺世獨立,登山口上一夫把守萬夫莫開,但他現在看到的這種以深求高,於坑洼的南邊斜著鑿出一洞出入,用大青石修建的堡門樓一旦關閉,也可謂是一個固若金湯的好堡寨了。堡內的屋舍分為七進連環大院,有泉亭,有家廟,有祠堂,這一座誦經樓破舊是破舊了,但頂端簷角齊整,風鈴依存,那佛龕,那案桌,那香爐蒲團青燈檠盤佛珠磬碗還一攬堆集在牆角,白朗不覺想到不識一文的粗莽黑老七住在這裡倒比更多的賽虎嶺的山主們有幾分斯文,也有幾分滑稽了。但白朗疑惑的是,黑老七將他押解來,即使不讓他很快死去也該下到地牢裡,放入冷窟中,好好羞辱折磨他的,卻使他住在了地坑堡最風光的樓上睡舒適的床鋪且有酒吃,差一點是要讓他回到往昔的和尚生涯了!他仔細地察看樓下每一進深宅大院,不知道黑老七是居住在哪個院裡,而樓下的周圍站了三排武裝的兵卒,很明顯,這是來看守著他的。哼哼,黑老七,白朗在狼牙山是王中之王,今日做了你的囚犯,你還得讓老子住在高處,視老子如神哩! 白朗在暫時滿足了一顆高傲心性後,到底臨窗淒涼了。他白朗畢竟不是來做客的,畢竟已不是佛門的弟子,英雄一世的山大王可可怜怜被戴了鐵鐐囚在這孤樓上,即使不是囚徒,一個在血與火的搏殺中培養成的他也不能同閨女一樣靜處幽室啊!窩巢可以是雀燕棲身,而蒼鷹在長空才能任性,白朗一時羞愧蒙面,豁啷啷將手腳上的長鐐提起來,他要對著那磚砌的牆壁撞去,要結束一顆不屈的頭顱。 就在他斜偏了身子一頭撞擊之時,他停止了,似乎聽見了在他腦漿四流地倒在地上,黑老七進來了,踢著他的屍體狂笑:這就是王中之王?就這麼死去了!知道要這麼死去,何不讓我在鹽池用刀成全你的英雄之名呢!這話是那麼響亮,聲聲震擊著白朗的大腦和心臟,覺得這樣死也真是一種屈辱了。且由此覺悟到,古時多少英雄豪傑在戰敗後引劍自刎,以為死得壯烈,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我的逃避呢?而後人的這麼論說也是一種可憐的憐憫罷了。他們的自刎,生命在最後的一刻里肯定是有了我白朗的這種思想,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吧?何況,如果死在戰敗之後也還勉強說得過去,而自己敗之於酒後,再沒有尋死的機會,被解押來讓成千上萬的人目睹了最後再自殺掉,那就是更十分地窩囊了,人們會說白朗受不得折磨受不得羞辱而自殺的,那算什麼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英雄呢?! 白朗重新回到床上,將腦袋勾起坐了,伸手來搬動桌上的酒罐看裡邊還有酒沒有時,門被突然很響地推開。白朗摸酒罐的手收不回來,索性僵直在桌上,而將目光硬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作出了凜然的傲慢的神情。來人在門口幾乎是遲疑了一下,接著有軟軟的起落聲,木板的地面發出吱吱咯咯的節奏,同時有一股濃烈的香氣襲來,白朗的鼻子禁不住皺動了,心裡叫道:來的是個女的? 如若進來的是黑老七,一身武人裝束,挎了大刀,提了曾是他的那柄短槍,或者換了一身紳士的寬敞綢衫,端了青瓷彎嘴茶壺,白朗這一時是要霍然而起臭罵的,說不定要將偌長的鐵鐐摔打過去,勒了他的粗短肥脖看那眼珠進出來舌頭吐出來的死相,但進來的卻是女的,和尚出身的白朗雖然沒有垂頭念了阿彌陀佛,卻也一時不大自在,泥塑一般固定了身子,眼睫毛則在微微顫動了。 “大王昨夜睡得可好?”女人走到白朗的面前了,嬌滴滴地說著,同時矮了截身子雙手按在胯下道了個萬福。 白朗沒有回應,當然也沒有去看這女人的眉眼,而眼前卻是一團翡翠的綠影,猜想著這是黑老七的丫環。他被帶到這樓頂來,黑老七是不敢來面對他的,那麼,這房間是丫環的佈置了,這昨夜的酒也是丫環所放了。她竟稱我還是大王,還給我道萬福?!女人卻驚叫了:“哎喲,早聽說大王好酒,果然將一罐酒一夜間都喝了!既然大王海量,這一罐要是再喝完了你吆喝一聲就是。這一碟牛肉不知夠不夠大王的早餐?”白朗還是沒理睬,目光盯在牆壁的一角看起那一隻繫著細絲努力下墜的蜘蛛。女人卻偏地站在他的眼與牆的中間了,香氣更是強烈地刺激他鼻子了,白朗出著粗氣,兀自將目光高移屋頂,更聽見著女人異樣的笑,聲聲顫軟如鶯。而她在取了沒酒的罐子又換上盛了酒的罐子,寬大的軟緞袖口甚至滑膩如脂的玉腕競在驟然間觸貼了他搭在桌沿上的手,說句“大王真是傲視一切,作了囚徒也不肯看看我們這些人的”。遂向門口走了,咯吱吱的軟步一路漸漸消退。女人一走,僵硬了身子的白朗終於揉了揉鼻子。從女人的香氣裡,腳步裡,白朗何嘗不想看看這地坑堡裡的丫環呢!當年在安福寺他是目不近女色的,到了狼牙山,寨子裡也從不納一個女流,黑老七這裡卻有伺候的丫環,醜陋的黑老七倒是好色,可憑他的模樣,這裡的丫環又能是些什麼行狀呢?回頭來往門口那麼一瞥,不想目光相遇的,竟是那女人並沒有離去門口,恰恰正媚眼而視,立即給一個嬌豔豔的微笑哩。 白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下作了,目光一滑而過到了別處,心裡差不多卻震驚起來:這丫環頭上梳了多高的髮髻,插一支銀打的鳳頭花釵將一串碎珠怎樣地顫巍巍搖晃,一領墨綠隱花軟緞長袍緊而不繃地裹了身子,突出的胸位和臀部之連接處,細軟幾欲一握,最是那粉臉一團,笑臉活活,酒窩淺淺呀,年輕的白朗雖不迷色卻閱過的女人不少,還從未見過如此之美妙的! “大王,你要給我說話嗎?”女人趨勢獻著殷勤又說了。 白朗下了決心,再次塑造自己的孤傲,完全是一尊側坐的石像。 “那我走了,大王。”女人終於走了。 這一個上午,白朗吃了一碟牛肉,喝了半罐酒,因為沒事又接連吃完了那半罐酒後迷迷糊糊倒了床上睡去。但似睡又未徹底睡沉,想這陣的劉松林、陸星火在幹什麼呢?他們知道作大哥的現在在這兒,知道威風一世的狼牙山寨覆沒了嗎?由兩個兄弟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想到了清晨送酒的、r環,驀然之間,覺得那丫環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可在哪兒見過?又想不起來。就又責罵自己了:這不是很可恥嗎?為什麼見了一個美貌女人自己就沒有勃然怒起,僵直了身子,反要自慰為孤傲清高!真是像丫環講的“不肯瞧我們這些人”似的,那麼,為什麼在她走了以後又要看人家一眼呢?且喝了人家帶的酒,又現在作想起人家覺得在哪兒見過?!過去在安福寺讀禪書,書上講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過河時看到河邊一個女人望著河水發愁,老和尚就主動前去把女子抱過河去。兩人重新上路已經走了許多時間了,小和尚卻問老和尚:“咱們出家人是不該接近女色的,你怎麼剛才抱了女子過河呢?”老和尚說:“你還想著她呀?我抱她過河,我早已把她忘了,你沒有抱她過河,可你心裡現在還在抱著呀!”唉唉,這小和尚又怎麼不就是自己的現在呢?白朗氣惱地拿拳砸自己頭顱,覺得這實在有損於他的英雄氣的,就什麼也不願再想下去。 下午裡,又是那個丫環送了肉餡的包子和一盆小蔥豆腐湯,且又換了一罐酒,白朗依然目不旁視,也終不回望她走去的後影。第二天,第三天,都是這丫環來送酒飯,來了就更一身鮮豔的服飾,梳一番新的花樣的頭髻,說許多甜潤酥人的話語。因為是經常由這一個丫環到這裡來,白朗慢慢就不將目光高視屋頂,那麼冷眼看她一下,仍不肯回應一句話。而在每一次她放了酒飯坐在他的對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喝,或是臨走時要在他的床鋪上用棕刷拂去席上浮塵,他不免也瞧見了她頭上的花釵真是純銀鑄打,玉腕上戴就的也仍是瑪瑙手鐲,為著自己的一句話而咯咯發笑時,掏出一塊香帕掩口,那香帕竟也是小小的做工十分精緻的蘇繡品。這種香帕不是本地所產,白朗曾在攻克鹽池後在鹽監官太太的房裡見過,他便疑心這女人不是黑老七的丫環了。可不是丫環又能是什麼人?哪裡又會是黑老七的姨太太或女兒什麼的能每日兩次殷勤送來酒飯嗎?精明的白朗實在也有些疑惑了。 又一個晌午,天氣悶熱異常,白朗洞開四面窗子,外邊沒一絲涼風進來,渾身燒燥難受。他吃過了酒飯從門裡走出來,沿著門外的一段迴廊轉到樓梯處,那裡是數十級台階,下邊有鐵柵攔著,且站了三個持刀的面目猙獰的嘍羅。他復轉回屋,掩了屋門,估摸著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就脫光衫子,褪掉長褲,只穿件短褲頭仰八叉倒在床的涼蓆上,但就在這時,門偏被推開,那丫環笑吟吟走進來,一臉很狐很狐的媚態了。白朗針刺一般 先夾了雙腿,遂一個肉團跳坐起來,吼道:“出去!出去!” 女人卻靠在門上把門扇掩合了,眼裡是那樣的一層光氣,說:“大王終於說話了!可我不出去呢?” 白朗說:“不出去我就把你從窗子甩出去!” 女人說:“那你就抱起我甩吧。” 她竟一步步挪近來,挺了豐腴的胸膛,使兩個大奶子在衣衫里活活地躍動。白朗差一點撲過去扇她個巴掌,再攔腰提起摜下窗去,但他看到女人微閉了雙目等著他的赤身幾乎要在那一觸間軟癱下去的神色,他在獅子一般地跳下床來時,一個發怔,遂抓了長長的鐐銬拋打過去。鐐銬沒能打著女人,反倒帶動了自己往前踉蹌了一下,女人到底是一聲尖叫,變臉失色地奪門逃了。 但是,白朗在中午沒有飯吃,太陽已經落山了酒飯還是沒人送來,他罵了一句娘,聽著肚子一陣咕咕地飢響,卻慶幸自己終是沒有赤身時讓一個女人坐在房問。酒飯不來,一定是嚇壞了那個女人,那麼黑老七就該無論如何來見他了。待到晚上,他並不點燃那盞油燈,忍受著飢餓和衣睡去,腳步聲卻從樓梯口響起,且有光亮愈來愈大,末了,卻仍是丫環端了一盞擦拭得潔淨,燈芯撥得很大的燈檠走了進來。 “大王怎麼不點了燈呀,我還以為燈盞裡沒了油了!” 聲音平靜柔和,全沒有白日受驚的痕跡,白朗倒暗嘆女人的非凡,燈檠放在桌上,燈光正映在她的臉上,容顏自比白日多幾分艷麗,愈發覺得她的哪兒有些面熟,也愈發覺得她不是地坑堡的丫環使女了。女人說:“大王肚子已經很飢了吧?大王是這麼一副秀才面孔,兇起來卻是惡神一般的了!我是醜陋女子,大王見了就動怒,可晌午你要敲碎了我的腦殼,恐怕今晚你是吃不上酒飯了。”說罷就直勾勾看白朗,將一罐酒和一碟牛肉同三個饅頭從籃子取出來,推近了他的面前,還在說:“別那麼惡狠狠瞪著我呀,還想打我嗎,我想現在的大王怕沒有一絲的氣力哩!” 白朗確實是沒了一絲氣力,他第一個念頭是不接受女人的酒飯,要硬就硬到底,為了自己的英雄意氣,他是永遠不吃不喝也能行的。這念頭才一閃動,立即又被另一個念頭代替,自己說定了不為女人所動,為什麼競和一個女人較勁呢,狼牙山覆沒,眾兄弟的死的死,傷的傷,散的散,他白朗既然不死就要在某一日重整旗鼓,大丈夫有大丈夫的氣象,若為一個女人而絕食豈不是小兒舉動或是那些讀了書的情種的秀才坯嗎?他忽地張開雙臂把酒罐和飯碟攬了過來,並不抬頭的,風掃殘雲般地吃將起來。女人被他的突變之舉震住,開始放浪地嘲笑,又調謔玉面秀才吃相的難看。而白朗,這一刻裡則視面前的女人是木雕是泥塑是一塊無覺無知的桌子凳子或別的物件,只是更緊地扒飯,更猛地飲酒,發出很大的嗝兒了。女人說:“好呀,這才像個山上的大王的。可我說出一句話來,你就不會這麼吃了!” 白朗還是抱起了酒罐往口裡倒,發出挺響的咂舌聲。 “昨日,也就是你大王攻克鹽池的第七天,關在這裡的第四天,”女人說:“官府調了五千兵馬把鹽池收復回去了。” 白朗一下子停止了飲酒,酒罐在半空舉不起又未放得下,灌得滿滿的一口酒不及嚥下,他噎著脖子瞪著女人,遂將酒噴吐了,說:“這是真的?” 女人說:“瞧,我說你不會再吃喝的,怎麼樣呢?” 白朗還在說:“你要是在作弄我,這酒罐就砸在你頭上了!” 女人說:“你有這般能耐,就在樓上對付一個女人嗎?今晌午我原本是要告知你的,可你差點毀了我的命;我現在是不走了,你把酒罐砸過來吧!” 白朗突然暴哮起來:“黑老七,天殺的賊,你現在知道你的罪惡了嗎?你有本事來滅狼牙山寨,你怎不去打殺官兵?你到哪兒去了?你龜兒子躲到哪兒去了?!”酒罐就脫手砸去,但並沒有砸在女人的頭上,高高掠過頭頂直飛出窗口,沉重地在樓下爆碎了。樓下一片驚叫,有雜亂的跑步聲和刀械的金屬撞磕聲,倏乎叭叭槍響,子彈在窗口的上沿將碎磚崩濺到了屋裡。 槍聲使白朗更加暴怒,在賽虎嶺的十二個山頭上,十一個寨主都是有一桿鐵槍的,而唯一最好的短槍卻是白朗,他用這槍,殺掉了多少豪紳巨富,才使賽虎嶺一帶沒了官府的稅課糧賦,又是這柄槍在鹽池震住了鹽監,使那多少官兵被甕中捉了鱉去,可如今槍到了黑老七的手裡在瞄打著他白朗了!白朗撲到了窗口,對著樓下黑糊糊的屋舍和走動的人影,厲聲罵道:“黑老七,你狗娘養的打吧!你是還沒學會放槍吧,怎麼只打在窗沿上?!把鹽池丟了,我的打散了的兄弟不會饒了你的,賽虎嶺的十個山主也是不會饒掉你的,黑老七!黑王八老七!” 黑暗裡.黑老七在回罵了:“白狼和尚,這槍我是還打不准的,我黑老七是沒有你的本事大,可本事大的狼牙山寨主卻是我的囚徒關在樓上了!擒了你,你也該明白眾山主會懂得敢不敢再惹新的王中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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