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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穴地.2

匪事 贾平凹 11509 2018-03-19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裡仰頭看一棵棗樹。四月裡的葉芽長得好快,生著刺的,硬著折彎的枝柯,把天空毛絨絨地割裂開了。四姨太抱著兩床綠被往廊前的繩上晾,輕輕就咳嗽一下,柳子言一轉頭,綠被與綠被之間恰恰地露一副白臉正笑著看他,這景像在柳子言的感覺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兀自地發呆了。女人說:“先生起早呀!”柳子言便說:“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從被子下鑽過來,抱怨著掌櫃微明送那些風水老先生,隨路又要去前村的鋪子裡收取些銀元,害得她沒瞌睡了。 “先生看棗樹看了那麼久,棗樹上有花嗎?”女人已經站在柳子言的身邊了,並沒有看棗樹,卻看柳子言的臉。柳子言慌了,竭力飾其中機,不敢苟笑,說:“瞧,棗樹上有一棵棗哩!”棗樹梢是有一棵去年的陳棗,雖有些癟,卻經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紅可愛,女人也就瞧見了。

“我要那顆棗哩!”女人突然說。 柳子言搖了一下樹,天亂了,棗沒有落下來。 “我要哩!你給我摘下來嘛!”女人仍在說。 面對著同齡的已經噘了嘴撒嬌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記了被雇請來的手藝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敢,一躍身抓住了樹枝,一隻手扯著一隻手竭力去摘乾棗,將一顆在滿掌扎著硬刺手心中的棗兒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卻沒有去取,喜歡地說:“你真老實!”喘笑著竟往廳房去了。 一時間,柳子言窘起來,女人已上了台階,回身向他招手:“傻貓,你不來挑挑刺嗎?”脖臉仍窘燒不退。遂走到廳房,卻不見了女人,兀自用牙咬著拔掌上的刺,無法拔淨,女人卻又在東邊的小房裡輕喚“進來呀!”柳子言再走過去,一挑簾子,房內的窗佈並沒拉開,光線暗淡,幽香浮動,女人競已側臥於床上,靠的是一壘兩個菱葉花邊的絲棉枕頭,身子細軟起伏,擁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著修長如錐的兩條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時有一隻小鹿在撞了,欲往出退。女人說:“不挑刺了嗎?”“我已經拔出了。”“是嗎?”女人翻身下來,拉柳子言於床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針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識得陰陽,一定會醫道的,你憑憑脈,這夜裡總是睡不穩呀!”一隻手就伸來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嘗識得病理,聽了女人的話,不知怎麼的,竟也伸出三枚指頭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脈在汩汩跳著;柳子言的三枚指頭跳得更厲害,如此近的靠著女人且扼按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會憑脈,脈象裡的強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裡睡不穩,害的是和自己昨夜一樣的心思嗎?是一樣的心思了,該要說出些什麼樣的話語,透出心跡呢?但是,但是,或許這女人真的有病,是誠懇在請教著一個醫家郎中呢?柳子言後悔了不懂假懂,他的手現在是再也取不下來,一瞑目,深自痛恨起來了。為什麼有了這樣的對於四姨太不經的妄念呢?自己對醫藥常理一竅不通,卻要將一夜的痴戀發展到這步舉動來作偽行騙,這不是很可卑的嗎?緊張得出了熱汗又自悔的柳子言這麼想,又為自己的檢點發生了疑問。看見了一個美婦人而生愛戀,這愛戀又是他第一次萌發,這當然算不得什麼可卑,如果見了美豔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的風水先生,而是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懷中扼按,不識憑脈也得像模像樣地憑一次脈了。柳子言終於心靜下來,感覺到了女人的脈正和自己的脈同一節奏地跳躍。為了莊重起見,他側勾了腦袋,但控制住的思維在不久就又恍惚出遊,頭雖沒有抬,卻知道女人一眼一眼地瞧著他,而窗佈關不住的一格細縫裡透進了一道耀眼的陽光,使萬千的微物一齊在其中活活飛動,同時襯映出了女人臉上的一層茸茸細毛所虛化的靈暈般的輪廓。這時候,一隻小鼠從房角的什麼地方溜出來,作了一個靜伏欲撲的姿勢,遂鑽過門檻不見了。柳子言不知怎麼說出了一句:“有貓嗎?,,

“毛?”女人輕輕地驚了一下,明顯地平放在那裡憑脈的手在驟然間發脹了。柳子言抬起頭來,看見女人一臉羞紅地說:“不多……稀稀幾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誤會,暗暗叫苦了。怎麼能提問這些無聊的話呢?憑著感覺,女人是喜歡了自己,起碼可以說並不討厭,方在沒人干擾的空房裡能讓他憑脈,一旦認定了淫邪而反目,豈不同這可愛的女人連話也說不成了嗎?柳子言趕忙解釋:“我,我……”女人卻在羞紅臉面的瞬間被另一種東西所刺激,被憑脈的手捏成了一個小小的軟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這是什麼先生?你這是什麼先生?”攏在頭上還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烏髮就撲撒而下,摩撫了柳子言的額角和一隻眼.以至在一副軟體失卻了平衡倒過來的時候,柳子言一攬胳膊,女人已在懷裡了。

突如其來的變化,不期然而然,柳子言如夢中從高崖下縱身跳下,巨大的轟鳴使心臟倏乎停息了,他疑惑著這是不是現實,又一次注視了在懷中已微閉了眼皮而嘴唇顫動的女人,頭腦裡極快地閃過這女人怎麼就委身於我的問題。是真的鍾情了我還是個淫蕩的雌兒或者更有什麼陰謀而陷害我?如果在懷裡的不是掌櫃的女人,是普通人家的待嫁的姑娘,這一切順理成章的事情就會有了。但自己一個被姚家僱請來的貧賤之人怎麼能幹這種約禮違常的事體呢?正如苟百都所說,這是個餓慌了的娘們儿,這一刻裡淫情激盪。為了滿足自身而要他充當一個工具,作用如同一條狗嗎?坦白的仍是純潔童子身的柳子言這麼一思索,笨拙得競不知如何來處理這個女人。再一次看女人,女人眼睛睜開了,燃燒著火一樣的光芒,櫻紅的口裡皓齒微開,柳子言的血又重新湧臉,將剛剛閃現出的思索又都粉碎了。他把女人再次摟緊,潛意識裡似乎明白面對著的將是一盞醇酒,但醇酒的泛著嫣紅顏色的美艷,使他只感到心身大渴。柳子言把四姨太放倒在了床上,解開旗袍,看見女人白腴的肚皮上裹著

一件艷紅的裹兜。 “不要看,你不要看!”柳子言手足慌亂滿頭大汗……終沒有成功,他便很快一臉羞紅地跑出門了。 出山的太陽已經燦燦地照著了半個房廊,院中棗樹上落下一隻翹尾的喜鵲在歡快地叫。小房裡的四姨太在砸摔著茶碗,踢倒了凳子,隨之一疙瘩東西從窗子裡甩出,哭聲就起了。柳子言看見了那是女人的紅裹兜,兜帶兒全然撕斷。 賊一樣回到廂房的柳子言,心仍跳個不住。他怨恨著自己的無能,原來是這樣一個淚蠟頭的男人嗎?他想,雖然並沒有從肉體上接觸女人的經驗,但自己並非無能呀,為什麼那一時竟會心狂力弱呢?柳子言回想著剛才的場面,便聽到了狗咬,去村前河裡挑水的苟百都在房廊口喊:“四姨太,你攔攔你的狗呀!”他就為剛才的事件怕起來,慶幸沒有成功而避了被人撞見的危險。到了這時,柳子言又懷疑了女人大白天主動於他是不是故意讓人家發覺而加害他,最起碼要使他免去踏勘墳地的報酬吧。或許女人在淫心激盪後而未有滿足,惱羞成怒,待掌櫃回來又是怎樣地指控著他強行姦淫的罪惡呢?

捱到了苟百都叫他說掌櫃召見,柳子言站在掌櫃的面前坐也不敢坐。 “坐呀。”掌櫃說:“你給我踏了吉地,我說過要謝你的,這些銀元夠嗎?”這時候,柳子言看見了八仙桌上齊齊擺了五個銀元柱兒,森森放著毫光。 柳子言心放下來。他看著掌櫃核桃一樣的臉,臉上讀不出什麼陰謀和奸詐,便知道四姨太並沒有告發他。他說:“我不收你的錢,能幫掌櫃出些力我就滿意了。”掌櫃說:“那怎麼行?總得補補我的心意呀,那麼,你看著我家的東西,看上了什麼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識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連遺憾著自己的失敗.卻同時為自己被艷麗的女人鍾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場面的每一個細節皆一齊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現,將會變成一袋永遠嚼不盡的干糧而讓柳子言於一生的長途上享用了。這麼想著.不禁心裡又隱隱地發痛,一個身纏萬貫的財東的女人愛上了自己,一個家窮人微的風水先生,在背後是多麼放誕著痴戀,卻在她的賜予面前陰暗地審視著她的不是,這不是很恥辱的事嗎,很下作的事嗎?唉!講究什麼走州過縣的經見了世面,講究什麼飽肚子的地理學問,屁!憂慮,懷疑,膽怯,恐懼,再也無法彌補地辜負掉怎樣的一個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歪頭斜視了一下旁邊的小房,門簾依然垂著,那女人並沒有出來。 “即使她出來送我,我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她呢?”柳子言盯起陽光流溢的廳外院子,院子裡的捶布石下軟著一疙瘩紅,是女人發洩惱恨扔掉的裹兜,他終於說了:“掌櫃是大財東,能到你家,我也想沽沾姚門的福氣,如果掌櫃應允,院子裡的那塊紅布能送我,我好包包羅盤呢。”

掌櫃在吉地上拱好雙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臥床的姚家老爺子歸天了,靈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裡,姚家的光景果然紅盛,鋪子擴充了五處,生意興隆,洛河上的商船從南陽販什麼賺什麼,北寬坪的四條大溝田畦連莊,逃荒而來的下河人幾乎全是姚家的賤戶。逾過八年.姚母謝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雙合大墓將要完全地隆頂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裡不在房中放尿桶,數次起來去茅房要經過掌櫃的窗下聽動靜,回來睡不著了,就上下翻餅似的胡折騰。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卻不能守坐靈前草鋪,也不可拿了煙茶躬身門首迎來送往各路來客,他是粗笨小工班頭,惡聲敗氣地著人壘灶生火,擔水淘米,剝蔥砸蒜。在龜茲樂人哀天怨地的鎖吶聲中,苟百都聽出了別一種味道,為自己的命運悲傷了,他注意了站在廳台階上看著出出進進接獻祭品的四姨太,這娘兒們穿了孝愈發俏艷,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怎麼死的不是姚掌櫃呢?現在,苟百都被掌櫃支派了去墳地開啟寐口,苟百都實在是累得散了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镢頭出門。經過四姨太身邊,故意將唾沫塗在眼上。卻要說:“四姨太,你別太傷心,身子骨要緊哩!”

四姨太說:“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嗎?” 苟百都說:“我哪裡敢說四姨太?其實老太太過世,這是白喜事。再說,老爺子住了吉穴使姚家這多年爆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將來姚家的子子孫孫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說:“你個屁眼嘴,盡是噴糞,又在取笑我養不出個兒嗎?我養不出個兒來,你不是也沒兒嗎?要不,你兒還得服侍我的兒哩!” 苟百都噎得說不出話來,在墳地啟寐口越啟越氣,罵姚掌櫃,罵四姨太,後來罵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給了姚家,又罵自己喝了酒提薦了柳子言好心沒落下好報。整整半個早晨和一個晌午,一個人將雙合墓的宅右門的寐口啟開了,苟百都索性發了恨:姚家發財,還不是靠這好穴位嗎?你掌櫃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彈出屁來,卻佔個好娘兒們,還想世世代代床上都有好×!一镢頭竟搗向了嚴封著的左宅門牆,喀啦啦~陣響聲,門牆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氣當即將他推倒,且看見那氣出墓化為白色,先是指頭粗的一柱直躥上去,再是於半空中起了蘑菇狀,漸漸一切皆無。苟百都死膽大,站在那裡捋捋頭髮又走進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無缺,蜘蛛則在其上結滿了網,若蓮花狀,也有官帽狀,官帽只是少了一個帽翅罷了。苟百都聽人講過,棺木上有蜘蛛或螞蟻結網繡堆便是居了好穴,網結成什麼,螞蟻堆或什麼,此家後輩就出什麼業績人物。而苟百都此時駭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出散了姚家的脈氣,壞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風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問看見了有一日自己的頭顱要被掌櫃砍掉的場面。但苟百都隨之卻嘎嘎狂笑了:“姚掌世,姚老兒,苟百都不給你作奴了,我幫你家選的穴,我也可壞你家的風水的!”

姚家明顯地開始衰敗,先是東鄉的染坊被土匪搶竊,再是西溝掛麵店的帳房被綁票,接著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灣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絲帛、大麻、土漆焚為灰燼。掌櫃怨恨這裡墳地散了脈氣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滾,提刀將八仙桌的每一個角都劈了。但逃得無踪無影的苟百都再沒在北寬坪露面,只是高薪請了會“鬼八卦”的術士畫符念咒,弄瞎了遠在深山的苟百都的老娘一隻眼睛。 約摸三年,正是稻子揚花時節,掌櫃在為其母舉辦了最後一服孝忌日的當晚,與四姨太吵了嘴,悶在床上抽煙土,村人急急跑來說是在村前的稻菽地堰頭見著苟百都了。苟百都一身黑柞蠶絲的軟綢,金鑲門牙,背著一桿烏亮的鐵槍。問:“苟百都,你回來了,這麼多年你到哪兒去了?”苟百都把槍拴拉得喀啷響。問話人立即臉黃了:“噢,老苟當逛山了?!”苟百都說:“你應該叫我苟隊長,唐司令封我隊長了!”唐司令就是唐井,威了名的北山白石寨大土匪,問話人趕忙說:“苟隊長呀,怎不進村去,哪家拿不出酒也還有一碗雞蛋煎水呀!”苟百都說:“我等個人。”問:“等誰呀?”苟百都躁了,罵:“你多嘴多舌要嘗子彈嗎?沒你的事,避!”掌櫃聽了來人的述說,跳起來把刀提在手裡了,又兀自放下,一頭的汗水就出來了,掌櫃明白了鋪子遭搶,商船被焚的原因,也明白了當了土匪的苟百都在村口要等的是誰了,立時臉色黑灰,拉了四姨太就走。四姨太說:“我就不走,苟百都當年什麼嘴臉,不信他要打我?!”掌櫃翻後窗到後坡的澇池裡,連身蹴在水里,露出的頭上頂個葫蘆瓢。直到苟百都在天黑下來罵句“讓狗日的多活幾天”走了,來人方把掌櫃水淋淋背回來。

又是一夜,人已經睡了,北寬坪一莊狗咬。村口嘹哨的回報著苟百都又來了,是四個人四杆槍。掌櫃又要逃,大門外咚地就響了一槍,苟百都已經坐在門外場畔的石滾子碾盤上。不能再逃的掌櫃心倒坦然起來,換了一身新衣作壽衣,提上燈籠出來說:“哪一桿子兄弟啊?哎喲,是百都賢弟!多年了,讓哥哥好想死你了,你怎地走時不告哥哥一聲就走了?今日是來看哥哥了!” 苟百都說:“聽說北寬坪來了幾個毛賊,唐司令要我們來拿剿,毛賊沒害擾掌櫃吧?” 掌櫃說:“有苟隊長護著這一帶,毛毛賊還不嚇得鑽到地縫去!來來來,把兄弟們都讓進屋來,今日正好進了幾板煙土好過癮!” 苟百都領人進了屋,還是把鞋脫了仰在躺椅上,急去抽那煙土,一抬眼,卻愣住了。四姨太從簾內出來正倚著門框,一腿斜立,一腿交叉過來腳尖著地,獨自冷笑,噗地就吐出一片嚼碎的瓜籽皮兒。苟百都說:“四姨太還是沒老樣兒!我記得今日該是老太太的三年忌日,四姨太怎沒穿了更顯得俏樣的孝服呀?”四姨太說:“百都好記性,知道老太太今日過三年!?”掌櫃忙責斥女人沒禮節,應給苟隊長燒顆煙泡才是。四姨太仍是嚼著瓜籽,款款地走近煙燈旁,苟百都便伸手於燈影處擰女人的腿,女人一趔身子將點心盤子撞跌,油炸的面葉撒了一地。苟百都忙要去撿,四姨太說:“沾土了,讓狗吃吧!”一迭聲地喚起狗來。苟百都在女人面前失了體面,臉色就黑了,說:“這虎兒還聽四姨太話麼!”順手抓過槍把狗打得腦門碎了。槍一響,滿廳藥煙,姚家上下人都失聲慌叫,掌櫃笑道:“打得好,咱們口福都來了!今晚吃狗肉喝燒酒,這狗皮你百都賢弟就拿去做了褥子吧!”

苟百都卻懶懶地說:“今日不拿,你讓人熟了,改日送到白石寨就是。” 熟好的狗皮送去,苟百都捎回的口信是:苟百都再不要掌櫃的一分一文,只想和姚家認個親哩,如果把四姨太嫁給他,掌櫃也永遠是苟百都的仁哥哥。 十天后,得了紅帖的苟百都真的騎了一匹披著彩帶的黑馬去到姚家。苟百都就把四姨太抱上馬背,自己也騎上去,回頭對掌櫃拱拳道:“仁哥哥留步吧!”四姨太卻說:“老當家的,我要走了.夫妻一場,你不再來給我整整頭嗎?”掌櫃突然老淚縱橫.過來要抱了四姨太痛哭,女人卻一口啐在他臉上罵道:“呸!老龜頭,你就這麼讓姚家的一個跑腿的搶了老婆嗎?!”掌櫃昏厥在台階上。 一匹油光閃亮的烏馬像黑色閃電一般地駛過了北寬坪,晨靄浮動,河蛙亂鳴,醜陋而慓悍的苟百都在這個美麗的早上並沒有奔上白石寨,他為巨大的快樂所激盪,縱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無目的地疾馳。直待到火紅的太陽一躍跳出山巔,馬已經通體淌汗,他才攬了韁繩,往五十里外的老家而去。身子發熱,那一頂黑絨紅頂的禮帽不知滾落在了哪一叢草中,敞開褂子,風擺旗般地啪啪直響,而鋥亮的長槍斜背身上,槍帶已緊勒進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裡。渾身被汗浸得熱騰騰酸臭的漢子,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死死地摟著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纏住了一樣無法動彈,先是不停地驚叫,再後便被顛簸和胳膊的纏裹所要窒息,迷迷暈暈,只剩下一絲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說,“不!不不!你終於是歸了我的娘兒們,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鬧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歡你這個烈性子雌兒!你唾那老傢伙一口實在解氣!你這麼鬧著也實在解氣!你知道嗎,在我給姚家當使喚的年裡,我每夜叫著你名字入睡,可你寧去撫摸狗不肯伸給我一個指頭,現在你卻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從昏迷中知覺過來,她的後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著,涎水濕漉漉順脖流向後背,那一隻蒲扇般粗糙的手扼著她的左乳,且有兩個指頭在掐著乳頭。她知道她現在是一隻小羊完全被噙在了一隻惡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裡,不能說沒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厭惡著乾瘦無力連鬍子都不紮人的掌櫃,她因此而使盡了執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潑叫喊,想像著她能在一種強有力的壓迫下馴服和酥軟。如今這土匪苟百都給了她這種強力,她卻是這麼恐懼和悲傷!往昔受她戲弄的人,面孔醜陋,形體骯髒,那麼再往後,也就在今日的晚上競要爬上自己的身上嗎?她後悔在掌櫃極度痛苦的決定後她竟如釋重負又懷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所發出的笑聲,也後悔今天早上沒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順從地被苟百都搶上馬背!女人在這時,感覺卻回到了姚家,可憐起那個瘦弱的財東姚掌櫃了,遂一口咬住了扼著她左乳的那隻手,血從嘴角流下來。苟百都~鬆手,她迅疾地扭轉身,啪,啪,啪,將耳光扇在了那一張毛孔裡溢著油汗的醜臉上,罵:“你是什麼豬狗,你能娶我嗎?你這洗不白的黑炭!你尿尿都是黑水!” 苟百都被這突兀的打擊震住了,一時出現了在姚家跑腿時的下賤呆相。但剎那間,這土匪丟開了馬韁繩,一手按住了女人的下巴頦兒,一個勾拳向她的腹部打去。這一拳打得太重了,女人呀地在馬背上平倒了上半身,呼叫著,喊罵著,四肢亂踢亂蹬,苟百都按著,看見勾拳打下去時指上的戒指同時劃破了肚皮,一注奇艷無比的血,蚯蚓一般沿著玉潔的腹肌往下流,這景象更大刺激他的興奮了,渾身肌肉顫抖著,嘿嘿大笑。像在案板上扼住一隻美麗的野鹿,一刀刀割破脖子而欣賞四條細腿的揮舞;如逮住了老鼠澆上了油點著放開,看著在尖利的叫聲中一朵焰火飄動。苟百都就這麼慢動作地扯開了女人的褲帶,剝開了女人的衣褲,將身子壓下去。 馬還在跑著,受驚似的幾乎要掠地而飛。犬牙相錯的山峰在跳躍中紛紛倒後,成群的螞蚱於馬蹄下飛濺在槍托上留一個綠印而瞬息不見。苟百都張大了嘴發出怪叫,在女人的身上終於結束了自己一段漫長的歷史,女人肚皮上的血也同時粘上他的胸毛,幹痂成一片,揩也揩不掉。受到了從所未有的震撼的女人,如風中的柳樹曾經左倒右伏,但就在幾乎一時要摧折了去之際,又從風中直立而起,無數的反复衝擊中失去了知覺……她終於在馬放慢了步伐悠悠而行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作為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女人,再也沒有了在姚家的掌櫃面前的潑悍和任性,她說:“你真是個土匪!讓我到河邊去,我要洗洗。” 苟百都停住了馬,放她而下,苟百都儼然已成為一個偉丈夫,並不防備她逃走,懶懶地看著頭上的太陽閃耀光刺,看著女人走到河邊雙手掬水再讓水從指縫漏下,銀亮亮如撒珍珠。水里落著女人的影子,她撩水洗起下身,像要把一切都洗掉去。 這時候,河對岸的一條小溝裡,山路上正踽踽地走下來一個人。路細亂如繩。女人看了一眼,提了褲子又垂頭洗臉,覺得那人是牽著繩從溝垴下來的,或是繩拉他而來的。但那人在河邊站定了,驚疑地哦了一聲,隨之叫道:“四姨太!” 從水面上傳過來的叫聲並不高,且顫顫地如水濺濕了發潮發沉,女人卻倏乎間蜂螫一般地冷丁了。多熟悉的聲音,又多陌生的聲音,多少多少年裡只有在睡夢裡聽到了醒來卻茫然四顧而慢慢麻木淡忘以至重重遺失得沒了踪蹟的聲音;如遠山里吹來了一縷微風,如大海的深處泛上了一顆泡沫,她的一根神經驟然生痛了。她再一次看著那人時,馬背上的苟百都已經認了出來,張狂喊道:“柳先生!咋就這碰著柳子言你狗×的哥了!” 柳子言在喊聲中看到了馬背上背了長槍的苟百都,他要從河水面上跑過來的腿僵硬了木樁似的戳在沙裡:“是苟百都呀,聽說你當糧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隊長了,果然是!你這是往哪兒去呀?” 苟百都說:“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該是第一個恭賀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著苟百都在太陽下咧著金牙的嘴,他想戲謔了。 “娶的是哪一位,能壓了寨嗎?” “你瞧瞧,你叫過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說。 女人已經立直身,隔河望著柳子言。望著依舊是長袍短褂背著褡褳的柳子言,他雖沒了往昔的年輕,但英俊依然!女人張開了嘴,感覺到的一顆心跳到喉嚨了,噎了噎卻並沒有吐出來.她注視柳子言聽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話後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臉上,喑啞了似的長久地沒有說話,腳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來濕了鞋面褲管,人明明顯顯地矮下去了一截。 “柳先生!”她叫了一聲。但她的耳朵並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柳子言也沒聽到.卻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麼悲慘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面對著苟百都,聲音已變調了,“你是槍打了姚掌櫃?!” 苟百都卻說:“娶親是吉利事,怎麼能殺人呢,好女人就不興咱,一嗎?” 柳子言勾了頭就走,卻忍不住還看一下河這邊的女人,踉蹌而去.石頭就無數次地將他絆倒,絆倒了爬起來還是走。 艷陽下女人身子搖晃著返回來,說:“走吧。”牽著苟百都的手上了馬背。苟百都笑罵一句“呆先生”,一鬆韁繩,撮嘴吹著口哨.馬噔噔地跑起碎步,伴響起風前的鳥叫,流水的鳴濺,再一攬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銳聲說:“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轉了身來再說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著苟百都.隨之噘了小嘴,將兩道尖眉也翹挑了。粗悍的土匪在暫短的疑惑中為女人的變化無常的脾性開心了,這是真正成為自己老婆後的一種要強吧,在姚掌櫃面前的那種四姨太式的潑勁重演,是女人終於從哭鬧而轉為順悅的標誌吧?苟百都喜歡女人像烈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過程中得到快愉,同時也喜歡在降服之看馬時不時抖抖臀部,聳聳耳朵,或者毫無緣由地噴一個響鼻。 “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臉嗎?”他也來了調侃。 女人說:“柳先生是咱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沒有祝福咱們一句話,你就讓他走了?” 苟百都覺得婦人言之有理,扭轉馬頭,柳子言已經離他們很遠了,便舉槍在空中吧地放了一槍。槍聲很脆,震動著河谷,踉踉蹌蹌的柳子言在突兀中驚跌在地。槍聲震掉了崖頭的松石嘩嘩啦啦掉下來的時候,也震掉了一時湧在心頭的懵懂,頓時清醒於往事的追憶中。多多少少的歲月,他離開了姚家,再沒有遇見過像四姨太美艷又鍾情於他的女人,誰能在踏過了風水之後還器重一個貧賤的風水先生呢,沒有的。愈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哀,愈是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愛而痛惜。一件記載著女人的懊惱和怨恨的紅綢裹兜,便一直視為定情物貼身穿在自己的童子體上,他細細感受著紅裹兜的柔軟,體會著紅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時的情景,就不免有一陣幸福的眩暈。他曾經數次徒步趕到北寬坪來,希望能見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著瓦罐在泉邊汲水,他會將她從泉台上抱起而不管瓦罐摔成七片還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見到撿菌子的四姨太,他會將她放平於蒿草之中,並使蒿草千百次晃動不已。柳子言的暗戀放誕了奇異的光彩,一看見了北寬坪後的山卯上的那個古戰場殘留的石堡,就心身皆進入恍惚之境,覺得曾經是有一個夜晚,月色清麗,空氣甜潤,他們攜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裡嗚嗚長鳴,也一任露水濕了他們的睫毛也打濕了鞋襪和褲腰,靜靜地躺過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莊的雞犬之聲破碎了他的幻想,遠遠看見了姚家炊煙直上的屋宅,他卻不敢再走下去,落淚獨坐,幾次已疑心自己是風化成一塊石頭了。 這日葫蘆峪有人家請去踏墳地,葫蘆峪可以從另一條溝直達,腳仍是不自覺地拐進北寬坪的山路,他願意多繞道數十里看看心愛的女人居住地方,誰知現在女人競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面前! 令柳子言悲慘的是女人競不再是姚家的四姨太,她成了逛山土匪的老婆!在柳子言的意識深層,他愛著這女人,但這女人真正要成為自己的老婆長年相廝那純是遠山頭上的一朵雲,登上山頭云則又遠,他們的緣份恐怕只是一種偶然的相遇相愛。因此上.在痴戀轉為暗戀的漫長日月中,柳子言不管怎樣跋涉到北寬坪的山上希望去見到四姨太,到最後都將是一種單相思。唉,自己就是這般的薄命,只能在鹽一樣的生活中把她的身影醃鹹了.風乾了,在孤獨寂寞中下酒吧。問題就在於,女人是姚財東的姨太也好,是旯_個什麼管家的娘子也好,他柳子言有什麼辦法呢?可現在女人成了黑皮臭肉的苟百都的老婆,卻實在無法接受!糧子,逛山,土匪,就全憑那一桿能喝血吃肉的長槍嗎?當苟百都向他炫耀,一臉的惡肉刷漆似地油亮,他恨不能一個石頭砸過去,砸出五顏六色的腦漿來,但面對著高頭大馬和烏黑的槍管他懼怕了。柳子言的淚水倒流肚裡,為女人傷心了,為孱弱的自己傷心了!他不願多停留,在醜陋的苟百都面前的無能比那一次面對著女人的無能更使他羞厚,再不要讓鍾情過他的女人看見他了! 一聲槍響,使他跌倒了,驀然問他估摸這一槍是苟百都打向他的:女人現在既已做了苟百都的老婆,瞧著自己無能的樣子是不是感到可憐可笑,不經意中會把過去發生的事情失口洩露於她的匪夫吧?土匪畢竟不是守財的姚掌櫃。一定不允許一個風水先生曾對他的老婆做過的事體。 馬踢騰著沙石過來了,苟百都在喊:“你站住,站住!”柳子言猛然之間翻身而跑,苟百都愈發怒了,開始叫罵,馬匹一個飛躍。幾乎是掠過柳子言的頭頂落在他的面前。柳子言準備死去。 “苟百都,你要打死我嗎?”他說。 “你跑什麼?”苟百都說,“我的老婆要給你說話!” 柳子言吃驚了,他看著女人,女人從馬上跳下來向他走來。女人站在兩丈外的一株細柳下,一頭亂髮飄拂,蓬蓬勃勃如燃燒的黑色火焰。 “你沒給我說一句話,你就走了?”她說。 “恭喜你。”他說。 “你再說一遍!” “你要做壓寨夫人了,我恭喜你。” 女人嘎嘎地怪笑著,靠在了細柳上,細柳負重不了,劇烈地搖晃了。 柳子言調頭又要離去。 “你就這麼走嗎?”女人突然地厲聲嘶叫,手抓住了細柳上的一枝,競將枝條扳下來,兇得像惡煞一樣扭曲了五官。 “你就會走嗎?你一輩子就會烏龜王八一樣地走嗎?!” 當女人發瘋地撲上來,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乎間柳枝劈頭蓋腦抽下來,啪啪啪聲響一片,柳葉碎紙似的滿空皆是。柳子言沒有動。他知道今日是丟命了,與其死在苟百都的槍下,還不如被心愛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覺到的並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條,是鋒利無比的刀,在一陣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殺下,他似乎還完完整整,瞬間則一條胳膊掉下去,另一條胳膊也掉下去,接著是頭,頸,腰,腿。一截一截散亂了。女人喘著粗氣無休無止地揮動枝條,留給了柳子言滿臉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隨著一縷縷頭髮飛落在水面,終於只剩下一尺余長了,仍不解恨,嘩啦一聲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紅綢裹兜,女人呆住了,軟在地上,嚎啕起來。 遍身是傷的柳子言在女人倒在沙窩.淚水和鼻涕一齊進出之際.驀然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心。女人竟還在愛著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視著從自己臉上流下來的血滴在河灘的石頭上濺印出的奇麗的桃花。他要彎身扶起哭倒在面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卻以為柳子言欲反擊自己的老婆,在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動我老婆一個指頭,我一槍敲了你的腦殼!”柳子言高傲地抬起頭,說:“我哪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現在正式恭賀你了!” 苟百都笑了:“你早這麼說就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沒有走。女人說:“我不讓他走!”苟百都說:“柳子言,你聽見了嗎.她不讓你走.你就給她下跪再道個萬福吧!”女人說:“我要讓他和咱們一塊走!”苟百都疑惑了,眉頭隨之挽上疙瘩。女人說. “柳先生能踏墳地,怎不讓他同咱們一塊回家去踏個墳地.你還指望我將來的兒子像你一樣半輩子給姚家跑腿嗎?”苟百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請你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錢,能賞你一桌面銀元,苟某人有的是槍.會搶一個女人給你的!” 三個人結伴而行了。 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騎一匹馬,馬後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撟流水.古木,崢崖,女人不停地遺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撿了給她.或是瞧見一樹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過三里,馬背上的女人便叫嚷馬背上顛簸,一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背著她,“你不悅意嗎?不悅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這一聲喚,在女人雙手摟了他的脖子,樹葉一般飄上背來.立即感到了綿軟的肉身熱乎乎的如冬日穿了皮襖。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動了一絲暖氣悠悠在後腦勺了,女人耳後別的一撮柔發撲閃了前來摩撫著他的額角了,柳子言重新溫習了久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覺自己載負了重量行走,而是被一朵彩雲繫著在空中浮飛。當半跪在背上後來又換了姿勢的女人將兩腿分叉地垂在了兩邊,柳子言緊緊反摟著一雙胳膊。眼睛就看見了兩隻素潔的肥而不胖的紅鞋小腳,呼吸緊促,噎咽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終是騰出手來把那腳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樂得女人說一句“生了膽了!”苟百都看時,女人用手指著山崖上一隻在最陡峭處啃草的羊,而同時另一隻手輕摳起柳子言的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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