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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古堡 贾平凹 9709 2018-03-19
張老大確確實實上了當。公安局終於在商州城裡把那騙子抓回來了。這人拐引了一個女人住在商州城的一家旅館裡,穿的是黑呢大衣,吃的是銀耳罐頭。公安人員敲門進去時,他正和那女人睡覺哩。被窩裡拉出來,明晃晃的銬子就卡上了。法庭過審,量罪判刑,最後判那罪犯蹲七年班房;但那二萬八千元錢,卻已被他花去八千元。老大捧著二萬元,身如篩糠一般,他不知道怎麼個回去?見了村人怎麼個說話?逢人打聽,就找到縣委的馬書記,企望這一縣之主的父母官能為他撐腰打氣,出謀決策。 馬書記接待了他。問到他的名字後,手指就在腦門上敲,叫道:“這事我知道,你們的副鄉長打了個報告,還懷疑你是拿了錢去做自己的生意了。”老大說:“副鄉長怎麼能這樣懷疑?我這麼長時間沒回去,家裡不知出了什麼事的?”馬書記就說那個報告很詳細,云云的孩子如何得病而死,張老二又如何自殺身亡。老大聽了這些,竟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哇地老牛般大哭起來。哭過一陣,擦乾了眼淚說:“書記,這都怪我,怪我沒經驗,受了壞人欺騙,對不起村里人!如今我丟了八千元,車又沒有買到,這回去如何見人啊?!”馬書記又詳詳細細詢問了礦隊的事,很是一番同情,當下寫了證明,證明老大確實是上當受騙,讓村人不必懷疑;同時也告訴老大,以後不要找私人聯繫買車.待縣上有了汽車的指標,第一個就照顧礦隊,隨時通知他。末了說:“這個礦隊,我是應該去看看的,既然生產情況不錯.就要堅持辦下去!”老大走出縣委,思想天下還是有好的領導.心裡不免罵了幾聲副鄉長,自個踅進一家飯店,花了二元錢要了酒肉,放開肚皮吃喝了,然後搭一輛車回村。

車在村前的漫坡處,他就跳了下來。一時立腳不穩,從緩坡往下滾.樹權劃破了褲子。他將那破處挽了個疙瘩,摸摸捆在腰間的那一沓錢,一瘸一跛進了村。村里有人發現他了,嘴張得老大發不出話來,他向人家招呼,人家還是愣著,接著就飛奔而去。大喊:“老大回來了!老大回來了!”剎時,村中雞飛狗咬。他心慌了,渾身騷癢疼痛難忍,明白迎接他的將是一場更可怕的難堪,不覺一陣悲傷、怨恨、委屈,淚水嘩嘩嘩地流下來。他走過河邊,掬起刺骨的水洗臉,想克制自己,穩定情緒.卻一眼看見了那河灘裡,有一堆燒過的靈鋪草,和摔碎的瓦盆,明白這是為老二送葬時的遺留物,悲聲叫著:“老二,老二!”河對岸的阿黃就旋風一樣過去,濕淋淋地在他面前汪汪大叫。老大抱住,問道:“老二埋在哪裡?阿黃,老二埋在哪裡?”阿黃掉頭就往坡上跑,老大隨後緊跟,來到一個新堆的墳前,他就撲倒在地上了。

云云和奶正在家裡紡線,剃頭匠跑進門說:“老大回來了!”云云的線嘣地斷了,急問:“人在哪兒?”爹說:“我聽人說他回來了.快去他家看看吧!”父女二人小跑到老大家,家裡沒有老大的人影:小梅在給豬剁草,一刀重,一刀輕,人瘦得失了形。聽說大哥回來了,小梅說道:“必是到二哥墳上去了!”仨人就來到老二墳上。老大悲慟至極,雙手捶打著黃土在哭,在嚎,一會兒哭老二,說父母死後,就留下他們兄弟兩個,如今他這當哥的不好.害了這個家,也害了老二。原想使村子富起來,媳婦好找了,他一定給老二成家的,可老二卻幹出這種事來,早早地就死了。一會兒他又哭起自己的兒子,怨恨既然這麼快死去,為什麼就要託生在他名下呢?末了又哭自己,他訴自己的苦難,訴自己的冤枉,罵自己不是好哥,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親,可他是為了這個村啊!假如心能掏出來的話,他就會掏出來讓每一個人看的呀!哭聲悲天慟地,云云、小梅也皆淚水撲簌。剃頭匠本準備好好教訓老大一頓的,聽了他的一番痛苦,明白了女婿在外受到的苦楚,也怨氣消去,悲哀上心,身上陣陣發冷。小梅說:“大哥,不要哭了,回吧,這麼冷的天,傷壞了身子怎麼辦呀?”云云就過來拉老大,剃頭匠說:“讓他哭吧,把肚子裡的冤枉都吐出來對他好哩,真要窩著,才能傷了身子。”那老大就又哭了一陣,站起來,面對著岳丈“噗咚”一聲跪下說:“伯,是我連累了云云,也連累了你老人家!”剃頭匠不禁淚水漣漣,低頭先慢慢回家去了。

云云、小梅拉著老大回到家來,門前卻聚了許多人。他們不是來看望、安慰老大的,是來討要錢款、質問罪行的。當這家空空無人時,他們大聲吵鬧;這會兒,老大回來了,他們卻都噤口不語,且閃開一條路讓他過來。 老大招呼大家坐下,拿出煙來讓抽,牛磨子就說:“老大,你別裝模作樣!車呢,買的車呢?你逛了這麼長時間,到外邊大世界快活夠了,可我們的錢呢?我們要錢,鄉親們的錢是血汗換來的啊!你回來了,好,你紅口白牙給大家說呀!”云云立即回答說:“你還讓不讓人活?他才到家,一口水還沒喝。你們是想再搶這個嗎?!”小梅也說:“你們都來幹啥?來打我哥嗎?你們要是有良心,也該明白這礦洞是誰先開的,怎麼開的,是誰先讓大家都去開,是誰把大家組織起來?大家籌了錢,這錢又是靠什麼得來的?我大哥為了這個村子,什麼虧都吃了,什麼罪都受了。出去買汽車還不是為咱村的礦運交的快,利潤回收得大?他去縣城受了人家的騙,辛辛苦苦總算把事情結束了,才一到家.你們就來圍著;你們忍心嗎?你們都回去!回去!!”

人們卻並不走。後來有三個人低頭走到院門外,牛磨子說:"這麼一說,咱們的錢就沒啦!”老大就站起來說:“都不要走。你們來了.正好,就是不來,我還要叫大家來的。我是要把這次出外的情況匯報給大家。我知道買車的錢是一家一戶分分文文攢起來的,咱們村還窮,誰要把這份錢私吞了,糟蹋了,天地是不會容的!我告訴大家,車暫時沒有買到,但縣委馬書記已經答應.車由縣上給咱們撥指標,指標一下來他就通知我們!” 人群裡議論開了,牛磨子卻說:“別聽他花言巧語!馬書記是什麼人.一縣之主,我們的父母官!馬書記能認得你張老大是誰?你別打腫臉充胖子,唬弄人了j那我問你,車你買不來,錢呢.錢呢?”人群也應著聲兒要錢。

老大就背過身去,解開了腰帶,從腰帶裡取出一個口袋,高高舉著.說:“錢在這兒!我張老大有罪的是沒有經驗,上了壞人的當:那人說能買到車,把錢拿了到處流竄;後來公安局逮捕了他。追回了這筆款!有人說我拿了錢去做私人生意,這裡有馬書記的證明。如果大家一定要這筆錢,現在就可以退還給大家。咱有帳本,小梅,你去叫會計吧。” 小梅把會計叫來,一宗一宗把所籌積的車款退還了。村人拿了錢.再沒有說話,就退散回去。最後只剩下牛磨子一人了,老大讓他在帳本上簽了字,說:“拿了你的錢,走吧!”牛磨子一張一張,手蘸唾沫點了票子,說:“這麼一退就完了?我這錢要是存在銀行,也不至於就這些吧!”老大說:“你是說利息吧?你自個算算,看一共有多少利息錢,我可以給你。可我告訴你,這礦要再開下去,礦隊的人就要嚴格審查,你是挖不了的,你

那傻兒子怕也不合格的。 ”牛磨子冷笑著說:“你還想辦礦隊呀?”老大回答:“說的對!你算算吧,多少利息呢?”又回頭叫道:“云云,給沏一壺茶,讓喝了慢慢計算!”云云從屋裡出來,沒有端什麼茶壺,卻將一盆污水嘩地潑在院子裡。牛磨子站起來說:“罷了罷了,讓你老大佔個便宜!” 牛磨子一走,老大一下子軟下來,痴痴地坐在那裡不能起來。姑嫂兩個扶他到炕上睡下,小梅說:“哥,這麼說,那錢沒損失一點?”老大說:“損失了八千。我是把咱兩家的錢,還有礦隊的那一筆積累墊在裡邊了。我想,礦隊的錢咱不動,咱那輛拖拉機在礦隊運礦,用一次付一次車費,以後就折價歸礦隊吧,剩下欠的錢,我再想辦法,很快給集體還清。”云云和小梅昕了,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老大說:“只要礦再挖起來,

錢又會回來了嘛,不要哭,不要哭。 ”說著自己卻也哭了起來。 二 老大決心要把受到的損失補回來。但當他準備領著礦隊重新開工的時候,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干了,無論如何動員,回答是:“算了,咱是窮命,享不得銻礦的福哩!” 老大愁得嘴噘臉吊,夜裡提了一瓶酒去和導演喝,將一肚子冤枉苦楚倒給導演聽,導演說:“我也在琢磨村里這事哩。你為全村的事情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神,終了還是失敗一場。我這部影片正要在這方面提供出個思考的問題。”老大說:“依你說,這礦隊就讓完蛋算了?”導演說:“怎麼能算了?我的意思是礦還要挖,但往後就要多注意怎樣使村人自己認識自己,自己堅強自己。當然,這不是你一個人能力所及的,也不是一天

兩天就可達到的。你們這個地方太偏僻,太落後,就說窮吧,窮了還不知道為什麼窮的?靠什麼來富?這樣,就是真的富了,那也會導致為富不仁啊!”老大直點頭,深感導演想的深,看的遠,比自己高明,就討問往後怎麼辦。導演詳細問了他在縣城發生的事,就說:“這裡的人說老實也老實,說野蠻也野蠻,說靈靈得如狐子一樣,說蠢也確實掂不出輕重。正因為這樣,他們迷信,迷信神鬼,也迷信上邊的大官。現在要把他們組織起來,一方面慢慢改變這些秉性,一方面還得利用這些毛病,因勢利導。既然縣委馬書記支持礦隊,你何不給他寫一信,匯報這裡的情況.讓他來一趟,說不定事情會好起來。 ”老大突然眼裡放光,叫道:“這話使得!只有馬書記來了,村人會聽他的,就是鄉長、副鄉長他們也不敢怎樣。等把汽車買下來,我要搞專業採礦隊,像外地廠礦一樣,培訓技術人員,建立規章制度。這礦雖然國家看不上開採,可我們一個村開採,也足夠開他幾十年,上百年的!”導演說:“好,這設想好,到時候我再來拍電影,就專拍你們這礦隊!”倆人話說得投機,一瓶酒就喝個精光。老大還要回家去取,導演說明日還要工作,不敢再喝了。老大問電影拍攝了多少了?導演說:“河畔再拍三場戲,古堡再拍兩場,最後到燭台峰道觀拍一場,我們就該收兵回營了j拍最後一場戲,你協助我一下,讓村人都當群眾演員,一定給你上個鏡頭哩!”老大笑了笑說:“行喲,拍好了片子,得一定先在我們這兒放映第一場呀!”說完就東倒西歪朝黑夜裡去了。

五天后,一輛北京吉普開到了村前河畔,車上下來了正鄉長和副鄉長,兩個鄉長之間是一具矮矮胖胖的人。老大立即認出這是縣委馬書記,迎上去握手。 書記的到來,轟動了整個村子。村子裡自'古以來,還沒有任何鄉以上的領導來過,人全圍著看。書記的眼光一瞅到誰,誰就木木地笑。書記才一轉身,嘁嘁嚓嚓就評頭論足,說書記頭大,口大,前額飽滿,是天生的官相。書記於河灘召開了村人大會,要求把礦繼續挖下去,礦隊依舊由村長和老大負責。並說關於運輸車輛一事,縣上新到了幾輛車,決定撥給這裡一輛,車錢一時拿不出,由縣上出面擔保到銀行貸款。書記的話畢竟 是有權威的,原礦隊的人就又上馬了。老大連夜派人點燈清理礦洞,檢查修復支架,天一明,他就和兩名助手裝了礦石往縣上去了。

老大一走,牛磨子就在村里放風說:“礦山是國家的礦山。開礦是馬書記讓咱開的,咱聽書記的,好好為馬書記幹吧!”又去鼓勵村長,讓村長領頭上山去好好熱鬧一下,說:“如今書記讓你來領頭,這村子吉兆要來了!雖出過麝,出過老二那角色.可咱這地方畢竟是好,多虧燭台峰上有個道觀,有棵九仙樹,咱何不請了鬼子班吹吹打打,給山上諸神送送'紙火'呢?”村長便聽了牛磨子的話。當天早上就組織做“紙火”,又去湖北那邊請了鬼子班。 每年四月二十日,道觀上過廟會,這“紙火”是要送的。如今突然送“紙火”,僅局限這個村子,就以各色紙糊成丈八、二丈高的紙吊,高高用竹竿挑了,敲鑼打鼓送上山去,獻給道觀的各個神位,後燒化在九仙樹下。牛磨子的主意很符合村人心境,災災難難好長時問了,如今否極泰來,是應該祭祀山上神仙啊!村人雖平日吝嗇,為了一分一文吵架鬥毆”但對於祭神拜仙,卻顯得大方異常。當時,集體買紙回來,各家便去交待, 會做紙人的洗淨了雙手,燒過了高香,就施展各自手藝。這一家做一個“八仙過海”的紙牌樓,那兩家做一個“福祿壽”旋轉塔。飛禽走獸,魚虫花草,神仙鬼怪,君臣百姓,全用金箔銀箔做就,構思浪漫,造型生動。剃頭匠也買了二十張紙拿回家來,熱心製做,云云說:“爹,別人於這,你也乾,你好沒頭腦!”剃頭匠說:“為啥?”云云問:“他們這麼熱鬧,還不是全衝著老大來的!人都勢利,眼窩長在額顱上。老大為這個村落得家破人亡,倒沒人說他好;馬書記什麼苦也不吃,坐了車來說一兩句話,就看作為村里降了福了!你送那'紙火'幹啥?省了錢不如買幾斤鹽吃吃!”奶就說:“這是給神獻的,怎麼不該?早就這樣,老大也不會受那些個罪!”剃頭匠也說:“再說,真能以後樣樣事情順了,咱們也盼不得的!”剃頭匠卻沒有高超的藝,他不會做那一套古戲古傳說中的人物,就做了偌大的兩個塔山形狀,上面貼了剪成三角形的錫紙,說是送給神的金山銀山。 時辰到了正午,鬼子班在河畔咚咚咚放了三個大紙炮,鑼鼓、嗩吶就吹打起來,立時從村里走出一群一群人,每一群一領頭的挑著“紙火”,“紙火”集中在一起了,攏共十二個,以黃為主,紅綠白相襯,十分耀眼。村中人如蜂擁,競相圍觀,評論“紙火”高低優劣。導演就讓攝影師架好機器拍攝,直道:“有意思,有意思,這地方還興這一套,拍下來,咱片子裡完全可以用的!” 打“紙火”的人見導演和攝影師的在拍照,越發得意。鬼子班的人一邊拿眼睛瞅著鏡頭,一邊吹得脖子腮幫一般粗,急得導演直喊:“不要向這邊瞅!”在一旁的小梅也看熱了,於人群里拉過了光大,說:“你也去那邊,讓攝影師照照你!”光大扭捏作態:“我這模樣,丟人哩!”小梅說:“我昨日才給你換洗的衣服,今日又髒成這樣?快回去換了去!”導演耳朵里傳來了小梅的聲音,忙說:“光大,不要換,那衣服正好哩。你去拿槍 在那裡朝空放幾下,我讓拍你!”光大說:“放槍不好,我家有三眼銃哩,過年才放的。 ”導演說:“那你快回去取來!”光大飛腳回去,取了三眼銃,裝了火藥,站在打“紙火”的人中,用力一踩,三眼銃下的尖刃叉子扎在地上,略略拉斜了,用火繩去點,叭!叭!叭!三聲巨響,震耳欲聾。 隊伍上山,先是打“紙火”的人,再是鬼子班,再是鑼鼓,再是長者、小伙、娃娃。婦女是不能送“紙火”的,可隨隊伍到山上立於古堡洞之外,阿黃,愛愛也率領了村中所有的同類,從各個岔道往上跑,大聲吠叫。道觀的道長得知山下要送“紙火”,也領了小道士,新衣鮮袍,分站在古堡門洞前迎接,那“紙火”就在上香之後,分放在九仙樹下。按照規定,“紙火”要在九仙樹下供五天,方可燒化。鑼鼓嗩吶又一陣鬧天鬧地之後,村人下山回家中去吃一種送“紙火”時要吃的八寶麻食飯。 三 老大運交礦石回來,聽說村人送“紙火”的事,也無多少反對之辭,倒暗暗慶幸這樣一來,興許會促進採礦的順利進行。他就找著村長,讓他多經管礦洞的施工,自己則每隔兩天去一趟縣城,運交以前積壓的礦石。給他做助手的倆人,天不明起身,夜半回來,四天之後,便累得叫苦不迭,請求歇息。老大看著這倆人支持不住,就放了他們假,又重換了倆人幫他裝車卸車。這日雞叫三遍,他叫醒云云,讓去做飯,云云說:“你也該歇下了,連跑這麼多天,是鐵打的也耐不住了!今兒不會免一天嗎?” 老大說:“盡說傻話!原先的礦沒運完,新的已經挖出來,這能歇嗎?幾時汽車回來,雇了司機,我就好好睡呀,睡他個十天半月不甦醒!”說完,就去喊那兩個助手一塊去裝車。 云云爬起來做飯,飯熟了去叫老大來吃。那櫃上的煤油燈卻忽地滅了。云云問:“外邊起風了?”老大說:“沒的。”云云臉色陡變,說:“那你上炕去睡吧,今日不出車了。”老大說:“飯都吃了,不出車?”云云說:“這燈好好的,怎麼就滅了?出門怕不吉利。”老大笑了一下,披了衣服就要出門,說:“你這個迷信媳婦!”邊說邊笑著走了。老大一走,云云也為自己的迷信笑了一下,但心裡總不踏實,從籠能裡取了兩個饃饃,用手巾包了,趕到裝車點,那助手就打趣:“喲,云云在家還沒親熱夠呀!”云云唾一口,就把饃吊在拖拉機座椅背上說:“路上開慢點呀!”老大說:“沒事,死不了的!”助手就說:“云云,你要真心對老大好,你就快給他養個娃娃出來!”云云罵道:“貧嘴!”自己倒忍不住紅了臉。老大發動了拖拉機,兩個助手坐上去,“嘟嘟嘟”就開走了。 剛到河灣,牛磨子的“媳婦姐”抱了個大包袱要搭車,說是捎她到龍王溝口,回娘家去,可以省出五十里路的。老大說:“不行的呀,礦石裝這麼多,又坐了兩個人,再捎人就不安全了。”“媳婦姐”就說:“你們坐了就安全?是不是我爹和你嘔氣,你不捎我呀?”老大說:“我氣量這麼小?再說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硬要坐,你就坐吧。”拖拉機走了四十里,開始爬一面大坡,吭吭吭半天爬上頂,又是七拐八拐下坡,老大手腳並用,一刻不敢放鬆。那助手就坐在後邊礦石上不停地點煙,塞在老大的嘴上,好不容易下坡,快要到龍王溝口了,那裡是一條砭道。砭道上的崖角垮下了一堆石頭,老大倒擰轉了機頭,繞著亂石往過開,但是拖拉機的外輪太靠邊了,石旁的基堰經受不起壓力,嘩地一聲垮了,拖拉機忽地翹起來,倏乎之間就翻了下去。 事故發生得如此突然,一陣暈天暈地之後,深深的峽谷裡死一般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大覺得渾身疼痛,睜開眼來,自己是睡在沙窩裡。他的身邊,是一堆廢鐵疙瘩似的手扶拖拉機,而機箱則斷裂成幾塊窩在另一邊。他猛地想起是拖拉機翻了。趕緊爬起來,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一抹一手血。又連聲呼叫兩個助手和“媳婦姐”,無人反應,再過去看時,“媳婦姐”在砭道垮下的亂石堆裡,頭顱已開裂。那愛說笑的助手頭是好好的,胸部以下卻壓在拖拉機下,口鼻流著血,血已經凝固了。只有另一個助手,木呆呆地坐在外邊沙灘下,他一點傷也沒有,卻嚇痴了。老大叫他,他拔腳就跑,停也不停。老大知道他是驚瘋了,自己又一次昏倒在沙灘上。 事故震驚了村人,也驚動了鄉上、縣上。兩個鄉長又來到了××村,陪同的卻是公安局的人,查看現場,處理後事。牛磨子哭哭啼啼,睡在老大的家裡不起,要求賠償人命,後來就蹦出蹦進,要在張家門槓吊肉簾子。小梅、云云忙去奪他手裡的繩,老大說:“讓他上吊吧,我今世還沒看見過人上吊哩!把凳子拿來,咱看著他上吊!”牛磨子卻哇地哭叫著又去給兩個鄉長和公安局的人磕頭作揖,請求他們嚴懲兇手,為民作主,以老大的一條命抵死去的兩條命。 老大被逮捕了。 經過調查,法院審理,最後沒有以命還命,卻判刑三年。 很快,縣人民法院的宣判佈告貼到全縣各地。這鄉派出所的人多拿了一大捲布告到××村,村長就在村里四處張貼,石壁上,礦洞口,攝製組的院牆上,甚至燭台峰道觀裡,古堡門洞上,都貼上了,每一張佈告的下邊,是赫然的手寫體的法院院長的大名,大名上方,是一枚鮮紅的縣人民法院的印章。村人全擁去觀看,有人大聲朗讀。 云云奶的病加重了,坐在門口,一看見那裡有兩三個人在一起,就疑心在指說他們,說:“那又在外派咱了!誰要敢把我老大怎麼樣了,我不會饒他,我去閻王爺那兒告狀,閻王爺我是能認得的。”云云就把她扶進屋,不讓說三道四。剃頭匠從門外灰不沓沓走進來,坐在灶口處吃煙,吃過了半天,說:“佈告貼出來了。”小梅說:“上面怎麼寫的?”剃頭匠說:“判了三年。” 小梅起身就往外走。剃頭匠拉住說:“小梅,不要出去,村里人都在那裡看佈告,你……”小梅還是掙脫出去,才到村口,就看見一張佈告下,許多人在爭搶著什麼,竟將佈告撕爛了。隨即就見一孩子急急跑來,手里揚著什麼大叫:“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小梅甚覺奇怪,擋住問:“那兒搶什麼?” 孩子說:“搶那紅戳戳避邪哩!”手一揚,手心裡果然有一片從佈告上挖下的紅印章紙。 小梅說:“挖那乾啥?” 孩子說:“人都說這紅戳戳避邪哩,挖來帶在身上,神鬼不撞.無災無難。佈告上全挖得有洞,你也快去挖一個吧!” 小梅叫了一聲“大哥!”就靠在了一棵小樹上,樹在嘩嘩地抖.葉子就落雨一般地掉下來。 四 攝製組完成了最後一個鏡頭,他們收拾著行李,要離開村子了,導演十分滿意自己的這部片子,他自信這部影片放映之後.必會引起社會的反響,他從內心深處要感謝這塊地方,但也從內心深處痛恨這個地方。這三省交界的××村,提供了這部影片的景物,更使他的人生觀得到了進一步深化甚至改變。現在.他要走了,或許以後他還會再來,或許今生今世就永遠從這塊地方走掉了。他在心裡說:“我會記著這個地方的,永遠記著這個地方!”他就把攝影師叫來,想在影片完成之後,再一次單獨將這個地方的自然景象拍攝下來,作為一種紀錄,一種往後幫助記憶的資料。攝影師滿口應允,他也早存此念。於是兩個人帶了攝影機拍攝了這裡的四座大山,山上的古堡;拍攝了零亂分散的村莊;也拍攝了村莊里一些人物的嘴臉,甚至那些狗、雞、豬、羊。又到了銻礦洞裡,拍下了挖礦的人,挖出的礦,以及那貼在礦洞口已經被人挖去了紅印章的佈告。鏡頭久久地落在佈告上打了紅道的“張老大”三個字上,給了一個特寫。最後,就上到對面坡上,將攝影機對準了燭台峰,可以清清楚楚看得見了那完整無缺的古堡,那古堡裡的道觀,那道觀裡的九仙樹,那樹旁走動如豆粒的老道、小道士。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天變了。先是西邊天空燒起一片紅雲,雲紅得如血,霎時消去,從湖北、河南境界的上空席捲而來一片烏雲。那烏雲奇形怪狀,變化莫測,極快地覆蓋在四座山峰的頂上,就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滿天的蒼鷹、烏鴉,紙片似的亂飛,後來就沒踪沒影。導演甚覺驚奇,聽山谷裡一片死寂,就說:“不好,怕要有大風暴了!”就收拾了攝影機,和攝影師下了山坡鑽進山根下一個早先挖過礦的廢洞裡。果然風從天峰、地峰、人峰之間冲起,呼呼如有潮起,一切草木伏地,但燭台峰安靜如故。風刮過半個小時,天越來越暗,突然樹根狀的東西出現在天空,接著一個紅紅的如太陽一樣的火球滾下來,直落在燭台峰的古堡角上,轟然一聲,古堡坍下一個角,亂石騰空;又是一個如太陽一樣的火球從雲中滾下,砸在天峰古堡上,轟然一聲,草木就燃了起來。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小道士從後山挑了水,才進了道觀院中,一個火球追逐而去。小道士扔掉了水擔,逃往殿去。火球就從大殿門裡鑽進去,立即煙火騰飛,那火又漫捲出古堡,將山峰的樹木引燃。山上一哇聲地哭喊,山下也一哇聲地哭喊,老道和兩個小道士瘋了一般往山上跑,山下有人開始往山上跑,但山路已吞沒在火海之中。於是一切梢林很快煙火瀰漫,燭台峰失去了存在。火沿著溝道又往天峰山上燃去,天峰山上的火又燃下來,兩峰火會合一起,只聽見一片轟隆聲,劈啪聲。那些樹木先是通身起焰,焰在空中飛飄,像是一面面旗子,接著樹枝墜下,發出巨大的咔嚓聲,隨著整個木樁倒下,飛彈出無數的火球火花。導演和攝影師被這突如其來的天雷轟擊驚得目瞪口呆,以前只聽說過太白山發生這種現象,沒料到這兒也會有!天雷結束後,並沒有暴雨下降,風也停息了,空中又烏雲頓消。導演和攝影師跑下坡來,見村人全拿了鍁镢,水盆,木桶站在峰下,但火勢太大了,誰也不能上山;而山上的熱浪又把他們一直推趕到了河邊。 導演和攝影師又架起了攝影機。拍攝了這滿山的大火。 直到天黑了,火還沒有燒完,村人皆沒有去睡,一直眼巴巴看著那火。也就在半夜,當燭台峰的火勢慢慢熄下去,那古堡裡.火勢則大旺。火光中,突然有數聲嘶叫,便見一個什麼直走獸在那古堡牆頭上跑動。山下人立即看見了,叫道:“是麝!又是一隻麝!” 這只麝在火光中叫著,跑動著,後來就不見了。火還在紅紅的燒。 三天后,天下起了一場大雨,燭台峰和天峰瘦了許多,一片焦炭似的。那古堡除了坍了一個角外,卻依然存在,越發顯得黝黑,幾隻鷹鷂飛落在頂上”一點也辨不出顏色了。 礦洞裡,採礦的人一邊挖礦,一邊談論著這場火災。中午時分.河畔的路上開來了一輛嶄新的卡車,一個尖銳聲音傳來:“車來了!縣上撥給咱們的汽車來了!”礦洞的人都湧下河灣去,礦洞口呆呆站立著四個人:一個光大,一個光小,一個云云,一個小梅。他們沒有下去看車,卻還望著燒得黑禿禿的燭台峰和天峰。光大已經說過好幾十遍了,還在說:“那火真大。” 小梅說:“大火。” 光小說:“那隻麝是活著還是死了?” 光大說:“是死了。或者是活著。” 云云並不聽他們的,眼看著河灣里村人在圍著新汽車歡叫,說:“新車真的來了!?” 小梅說:“這就好,村子要富了。” 光小就說:“要把這消息給大哥說一聲呢,明日我就到縣勞改場去。” 光大說:“不要去。他知道了會傷心的!” 光小說:“不會吧,大哥不是一心想著有這輛新汽車嗎?” 云云就嘆了一口氣,說:“唉,他真可憐,這陣兒車有了,村人卻把什麼都忘了。” 小梅卻咬著牙說:“忘不了的,到時候是會記得的。” 云云問:“能記得嗎?” 小梅說:“能的。”說過了,又說了一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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