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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四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3154 2018-03-19
段興玉面色嚴峻地站起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下決心查這個紙吧,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春節前一定要把偵查方向確定下來,不然,各單位一放假,咱們可就乾著急了。” 會開了一上午才完。中午,周志明吃過飯從食堂走出來,伸手到褲兜里去掏手絹,掏出來的卻是那個倒霉的小瓶子,他望著瓶子上滑動著的刺眼的太陽,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緊鎖的眉頭猛地舒展開來,他想起了一個人——卞平甲。 他顧不得上樓去穿大衣戴帽子,跑到存車棚推出自行車,光著個腦袋就騎出了大灰門。 二十多分鐘後,他匆匆來到市第二醫院研究室化驗科,找到了卞平甲。 “喲,今天是什麼風啊?”卞平甲驚訝不已地說,“你是難得有空兒的啊。” 他顧不上寒暄,掏出那個瓶子。 “幫個忙,你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卞平甲看了看,又打開了瓶蓋聞了聞,搖頭說:“光看怎麼能看得出來呀,你是從哪兒拿來的,要幹什麼?” “是杜衛東那兒,從他家裡拿來的。” “噢,杜衛東啊,我好久沒見他了,聽說這小子在941廠混得挺不錯呢,是他叫你來的?他自己怎麼不來?” 周志明避開卞平甲詢問的目光,把視線移向窗外,“他死了。” “啊——”卞平甲睜大了眼睛。 “大前天,他自殺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望著窗外湛藍湛藍的天空,悶悶地說。 卞平甲疑惑地皺起眉頭,“是不是……他又犯什麼老毛病了?” “不知道,”周志明收回目光,在卞平甲消瘦的臉頰上註視了一下,勉強地搖搖頭,“別人也有這麼猜的。……可我覺得不像,你出獄以後,他一直改造得不錯,在他離開自新河的那天,他在我面前,像個孩子似的痛哭流涕,發誓要重新做一個人,做一個清清白白、幹乾淨淨的人……”

“可現在又過了這麼長時間了,人是會變的,何況他再好也是麻袋片上繡花,底子就不行。” “可是,可是,他出來以後,有了美滿的小家庭,有了理想的工作,在單位表現也不錯,幹嗎一定要走絕路呢,他死前一點兒跡像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卞平甲默然地點點頭,“唉,這傢伙,什麼事兒不能想開呀。那這個瓶子……” “是放在他家櫃櫥上的,他家里人說以前沒注意過,所以我想可能是他最近幾天內拿回家的東西,說不定……咳,說不定吧。” 卞平甲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們公安部門不是有專門的化驗室嗎?” “只有正式立案的物證才能被化驗,所以我來找你,你懂這方面的知識,也許能看出點兒名堂來。” 卞平甲凝眉看著手上的瓶子,說了句,“那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幾個相通的門,來到另一個大房間裡。房間四周的牆壁差不多全被一個個染成奶白色的大玻璃櫃遮擋著,玻璃櫃裡井然有序地擺滿了形形色色的藥品和器皿,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圍著一張桌子打撲克,卞平甲對其中的一個人說: “老秦,勞駕你給鑑定鑑定這是什麼東西。” “下午上了班再說,調主!”姓秦的把胳膊一甩。 “你快給我看一下,這是我的私事。” 老秦接過瓶子,對著光看看,打開來聞聞,問:“是咱們醫院的嗎?” “不是。” “那我哪知道是什麼東西?” “什麼呀,我聞聞。”和他打對家的一個女同志要過瓶子,聞了又聞,半天,才遲疑地說:“我怎麼聞著跟三號炎痛劑差不多。” 她把手上的牌交給卞平甲,說了句:“你替我打一會兒。”就跑出屋去了。這把牌剛剛打完,她又跑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大瓶子,裡面也是這種暗紅色的藥水。

“我說沒錯吧,我一聞就聞出來啦。”她得意地把大瓶子放在牌桌上。 周志明連看帶聞,不錯,這一大一小的瓶子裡,全是一樣顏色一樣氣味的藥水。他問:“這是你們醫院裡的藥?” “不是,是藥物研究所的試驗品,在我們這兒臨床試用的,叫'三號炎痛劑'。”女同志說。 “治什麼病的?” “主要用於肌肉消炎,鎮痛,這是種烈性藥物,臨床效果挺不錯的。怎麼啦,你用這種藥哪?” “啊啊。”周志明閃爍其詞地含混著。 他謝了那女同志,和卞平甲出了大房間,來到走廊裡。 “怎麼樣,能看出什麼問題嗎?”卞平甲探究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 “原來是藥。”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又抬起眼對卞平甲問道,“會不會是他最近到你們這兒看過病?”

“這好辦,到病歷處去一查就知道。” “可我沒帶介紹信,人家給查嗎?” “走吧,我這張臉呀,能頂三張介紹信。” 到病歷處,因為還沒有開始掛下午的號,兩個女同志便抽閒替他們查起來。 “是叫杜衛東嗎?”一個女護士找出一袋病歷,對卞平甲問道。 “是呀,有嗎?”卞平甲很興奮地看了周志明一眼。 “有一個。”女護士把病歷遞給他們。 “杜衛東,”他們打開病歷,卞平甲輕聲念道,“男,一九六六年生,咦,怎麼搞的,才十三歲。南大附中學生,不對!” “還有一個叫黃衛東的,是個女的,要嗎?”另一個護士又找出一份病歷來。 “算了。”卞平甲搖搖手。兩個人走出病歷處,周志明看了看表,失聲叫道:“壞了,我要遲到了。”

“還有別的事嗎?”卞平甲問,“杜衛東這個事,還需要我幫什麼忙的話,就來找我好了。” “唔——”他思索了一下,“這個三號炎痛劑,全市只有你們一家醫院有嗎?” “可能吧,臨床試驗的藥要是發得太廣泛,不是等於推廣使用了嗎?不過我可以問問清楚。” “那你回頭給我打個電話。”他扯過卞平甲的手,用鋼筆把一個電話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裡。 下午一上班,紀真就來到陳全有這個組的辦公室裡,要聽311案的匯報。段興玉在他表情陰沉的臉上瞥了一眼,試探地問道:“上午,你上局裡,馬局長談到這個案子了?” “啊。”紀真悶悶地應了一聲,彷彿是不願多說的意思。 紀真這時候是堵了一肚子不痛快的。上午他在馬局長辦公室談其他問題的時候,馬局長猝然問起這個案子的情況來了,問得又那麼細,他當然不能一一盡答,不料馬局長竟然當著那個比自己資歷淺得多的技術處處長的面發起火來,根本不管他如何難堪。這老頭子的脾氣和他瘦弱不堪的外貌正相反,動了肝火的時候,一切面子都可以不顧的。

“一個偵查處長,這麼大的案子一問三不知,當官做老爺呀!你給我親自動手抓,我要的是你過去的那個好作風!我要的是五十年代的紀真!” 好,抓吧,其實這個案子他不是一直在抓嗎?一個一個的方案,所有的重要決策,不都是經過了他的拍板嗎?好,不當官做老爺,就下到組裡去當偵查員,先聽匯報! 他坐在組裡的辦公室,心情卻仍然敗壞,看到周志明不知幹什麼去了,到現在還不回來,便氣鼓鼓地對陳全有說道: “等他!一共這麼幾個人還鑼齊鼓不齊的,搞什麼案子!” 足足等了十五分鐘,誰也不說話,嚴君第一個耐不住這嚇人的沉默,站起來說:“我去找找他,可能在西院睡死了沒起來。” 大陳小心翼翼地看了紀真一眼,輕聲說:“這幾天連軸轉,夠累的,我也是,倒下去就醒不來……”

嚴君還沒出門,門刷地一下開了,周志明連帽子也沒戴,滿頭汗氣走進來。 “對不起,”他氣喘吁籲地點了一下頭,“有點事耽誤了,開會嗎?” 大陳趕快接過話說:“快坐下吧,紀處長要聽聽案子的匯報。紀處長,開始吧?” 紀真轉臉面向段興玉,口氣比剛才緩和了些,說道:“我知道,這些天大家都很辛苦,沒辦法,我們是作戰單位嘛,怕辛苦是乾不了的。老段,你忘了六○年的那起國民黨特務案嗎,咱們有兩個星期腦袋沒沾過枕頭,不照樣精神足足的嗎?現在你們年輕幹部,也要學著過這一關,越辛苦,越累,越要講紀律,越不能鬆懈!” 段興玉點點頭,作為周志明的科長,他覺得這時不能不出來說兩句,於是對周志明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急著要辦的私事?實在不行的話,可以請科里其他同志幫幫忙,你們組這幾個人得集中精力呀。”

“不完全是私事,”周志明猶豫了一瞬,“我是在……我覺得杜衛東死得有些怪,他又是咱們這個案子涉及過的人,所以這一兩天我想把一些疑點調查一下……” “什麼?”紀真突然抬高了聲音,把全屋的人都嚇了一跳,“你怎麼能擅自調查這件事呢?你請示誰了,科里知道嗎?” 周志明鼻尖上一下子嚇出汗來,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我,我不是正式調查,不牽涉行使偵查權的問題,只不過是,是在他的家屬那兒了解點兒情況,就這個範圍……” “你這叫亂來,”紀真不容分辯地打斷了他,“這件事情,人家刑警隊已經做了結論,正式銷案了,你怎麼還插手呢?刑警隊是一級偵查機構,給一個案件做結論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信口戲言,人命關天的事,沒有科學根據人家能隨便銷案嗎?而你,你靠什麼?是不是又靠直覺?你搞偵查也不是一兩天了,這點兒起碼的道理還要我教你?直覺,是屬於主觀的範疇,僅僅靠它來斷案,遲早要跌跤子的!”

周志明讓這通劈頭蓋臉的申斥弄得腦門兒有點兒發熱了,梗著長長的脖子說:“我也沒說要靠直覺來斷案,我只是覺得有疑問,了解些情況又怎麼了?” 紀真氣急地用手指頭在桌面上敲著,“你是國家的偵查員,不是私人的偵探,你應當服從的不是你的自信和狂妄,而是組織,是你的機關,先把你自己應該管的案件管好吧,人家辦的案子,即便有錯誤,人家的組織會負責的!” 周志明的嗓門也忍不住抬高了:“照你的意思,我們公安人員僅僅對自己的上級負責就算完了,為什麼不能有一點兒對人民、對國家的直接責任心呢?” 大陳把眉毛壓了壓,沖他擺著手,“周志明,你冷靜一點兒,不要再說了。” 紀真臉色鐵青,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年輕偵查員這麼高腔大嗓地同他直辯,他的口氣愈加強硬起來。 “好吧,這個問題我們以後解決,今天先匯報。不過我先跟你明確,對於其它單位主管的案件,我們一律規避,不得中間橫插槓子。如果你掌握了什麼確實證據,證明杜衛東的自殺和我們主管的311案有關,可以正式向科里提出來,再由科里向處裡提出報告,如果你僅僅出於自己的直覺,就請你養成客觀和冷靜的習慣,踏實一點兒,不要捕風捉影,更不能由此搞僵我們和兄弟單位的關係。”周志明沒有再頂撞下去,悶著氣不吭聲了。匯報會開了一上午,他沒再說一句話,紀真呢,當然有問題也不問他。等散了會,紀真對段興玉說了一句:“過一會兒你到我那兒去一下。”便離開了這間屋子。 紀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抽了一會兒悶煙,拉開抽屜想找煙嘴,卻怎麼也找不著,抽屜裡的東西和他此時的心境一樣凌亂,今天真是什麼事情都不順心。 行政科長手裡捧著一摞材料和報表走進來,很有條理地把一大堆非常瑣碎的事務灌進他的耳朵,他也沒心思細問,很粗略地翻了翻那摞子待批的文件,草草地在上面簽了名字,等行政科長要走的時候,他才想起了一件要問的事情來。 “上次查衛生的時候我說的那件事辦了沒有?” “什麼事?”行政科長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有點兒火兒,“一科周志明住的那間房子!” “噢,這件事呀,我問了問管房的老萬,現在全處一間空房都沒有,看來還得讓他先在那兒湊合一段再說。” “我看了那房子了,冬天,住人不行!”他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處裡要是調配不開,在市局招待所給他包個床吧。” “哎呀,”行政科長面有難色,“這怕不行,行政開支沒這個項目,財務那兒不給上賬啊,就是你批也不成,會計是只認他們自己手裡的文件條條的。” “你是行政科長,你給我想辦法!”他突然發了脾氣,“你們這些個搞後勤的,知道不知道?我們偵查員一干就是幾夜幾夜地不合眼,一科現在已經把周志明當骨幹偵查員使用,鬧得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夜里工作完了回去,還得現生爐子,成什麼話?這是你的失職!” 行政科長一聲不吭,半天才委屈地說:“這,這叫我怎麼辦呢,房子緊張,財務制度,我有什麼辦法?” 紀真沉著臉,“行政費報不了,從業務費上支,我是處長,主管全處業務工作,業務費我說了算,你從業務費里拿錢吧!” “好。”行政科長轉身剛想走,忽又轉回身來,試探地問了一句:“去哪個招待所合適呢?環西路那個離處裡太遠,養蜂胡同這個淨是單間、雙人間,標準太高了。” “高就高點兒吧。”紀真翻弄著抽屜,頭也不抬地答了一句。 行政科長剛走,段興玉就來了,人還沒坐穩,紀真便開口說: “周志明這麼不安分不行啊,你要勤敲打著他一點兒,工作能力強是好事,可像現在這樣不把別的單位放在眼裡怎麼行呢。” “年輕幹部,我看有他這點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認真精神還不錯呢,不能求全責備。”段興玉坐在沙發上說。 紀真的手臂在空中揮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我寧可要工作能力弱一點兒的偵查員,也不願要這種惹是生非的,你知道,搞不好人家刑警隊要給我們提意見的,搞我們一身是非。” 段興玉好半天沒有說話,紀真又說:“對偵查員怎麼教育,你們科里好好考慮一下,出了麻煩我可找你是問。” 段興玉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口氣開口說道:“老紀,有很久了,我想找你認真談談我的一些想法,我覺得我們之間太缺乏過去的那種一致了,有許多分歧把我們膈膜開了。現在案子忙,也沒工夫坐下來好好談,可是有一點我現在不說出來就不痛快。我認為,我們的偵查事業能不能發展,水平能不能提高,關鍵是看我們這支隊伍的好壞。現在國際間諜鬥爭這麼激烈複雜,我們呢,技術設備無論怎麼更新改進,也難以在短期內和發達國家相比,我們也不能像外國間諜機關那樣,毫無顧忌地使用各種卑鄙無恥、違反人性的手段來達到目的。那我們靠什麼呢?除了我們在方針、路線和政策上的優勢之外,很重要的一面就是要靠我們偵查員的智慧、勇敢和責任心,你是處長,我是科長,我們應該怎麼看待和要求我們的偵查員?是要他們機械地服從上級,交辦什麼完成什麼,成為上級的附庸,成為一個沒有頭腦和情感的機器人,還是鼓勵和扶持他們的熱情和主觀能動性,幫助他們建立對國家對人民的責任感?從這一點上看,我覺得周志明的死認真倒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作風了。我不是袒護他,他在處理一些關係的問題上,有時候確實失之莽撞。可是列寧說過,任何缺點裡都包含著優點,我們應該把他的優點引導出來,引導的目的應當是更好地使他提高保衛祖國、打擊敵人的素養,而不是教他如何世故,如何善於關係學,如何機械地服從我們。老紀,我們在這一點上是有分歧的,而解決這個分歧已經是一件很急迫的事了,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得告老引退了,你想過沒有,究竟是什麼樣的年輕人接我們的班才讓人放心呢?” 紀真不答話,慢慢地點起一根煙,抽了兩口,才說:“當然,當然……唔——今天大概是我的什麼忌日,上午挨了上級的一頓批評,下午又挨了下級的一頓批評,真看不出你們,越老越成了激動派了。” 段興玉緩和地說:“你是我的老上級,我才願意偶爾這麼激動一次的,其實,我才真的快成了老於世故的油條呢。要覺得不對,你就乾脆駁我,別繞著說。” “你說的呀,當然,理論上大半是對的。” “這麼說,還有一小半不對的?” “理論上對的東西,實際執行上就難保那麼有分寸了。啊——,我看你一點兒也不油,也是個死認真的脾氣!”紀真好不容易地笑了一下,隨即又說:“咱們之間的這些話,不要拿到科里給那幫小伙子們說,免得他們沒有分寸。” 段興玉笑了笑,心裡說:“要命,這個老頭兒!” 快下班了,段興玉從外面回來,還沒進屋,就听見屋裡的幾個人在高聲爭辯著什麼,陸振羽的聲音尤其不讓人。 “……你別傻了,上次幫刑警隊正了誤,你以為他們就從心眼裡怎麼感謝你了嗎?我看不一定。而且說實在的,那次你也是三分主觀努力,七分客觀機遇,你承認不承認?” 大陳的聲音:“話不能這麼說。不過我覺得這類事最好還是偶爾為之,因為是人家的案子,你插進去一隻手總要慎重,搞好了,沒什麼,搞不好,一身羶。” 嚴君的聲音也加進來,“紀處長本來就對你有點兒成見,你何苦還要跟他頂呢?” 始終不見周志明的回答。 段興玉推門進了屋子,大家都不說話了。周志明臉上掛著幾分孤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略一思索,用婉轉的口氣說道: “好啦,過去的是非問題暫停辯論吧,大夥兒都把精力收攏到查紙上。小周,處長對你的批評,有些原則是對的,一個偵查員,對於自己的直覺不要自我輕信,這些話都值得你考慮。” 周志明突然神情激動地站起來,從抽屜裡抓出一個塑料皮的本子,往桌上一放,“你們看,你們看,這不僅僅是直覺,不是的!” 大陳把本子拿起來,翻開來看了兩行,“這是杜衛東的嘛。”他念出聲來:“熱愛書吧,它會使你愉快,使你尊重別人和自己。——高爾基。”又翻了幾頁,“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堅信人們愛你。——法國,雨果。這是什麼玩意兒呀?” “這是他從報紙雜誌上摘抄下來的東西,有詩,有格言警句,後面還有歌曲,不要覺得這是幼稚可笑,你們不知道他過去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他真是希望自己上進的。他死前幾個小時,給我打了兩次電話,說有事要找我面談,可是我沒來得及見到他,他就自殺了,這裡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了解他,所以才知道他死得蹊蹺,我不能不想辦法搞清楚,這是一條人命,一條人命啊!”周志明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 大陳放下本子,沉默不語。 段興玉卻語氣嚴厲地說:“你對某件事情有懷疑,是可以的,不用說我們公安人員了,就是普通群眾,碰到這類可疑問題,也是可以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做些調查研究的。可是我們現在手裡頭有這樣急迫的案子,特務分子還逍遙法外,每分鐘都可能有我們國家大量的機密情報出現在外國間諜機關的辦公桌上,我們的時間每分每秒都是寶貴的,都是以國家的利益為代價的。大陳把愛人孩子放在一邊,小嚴一個女同志也這麼長期地奔波熬夜,案子不破就還得熬下去。可今天下午,大家光等你就等了十五分鐘,如果人人都這麼沒有時間觀念,還怎麼作戰?” “這是我的錯,我準改。”周志明大聲說。 “這件事,”段興玉又指指那個本子,“你要查的話,事先要跟組裡講。” “……好吧。”周志明點了一下頭。 因為晚上要加班研究那張原件紙,大家都到樓下的飯廳吃晚飯去了。周志明跟在後面慢慢走著,心裡頭淡淡地泛著股苦味兒,他感到氣悶,又感到委屈,論起在這個案件中他個人的損失,可以說沒有人比他更大了,上下疏遠,愛人反目,自己又極不體面地被指定了迴避,這一切還不就是為了自己那個要命的死認真嗎?假使依著中國的那句老話:“不為禍始”,也“不為福先”,為人處事都恬淡一些,豈不更好嗎?其實,以他性格中原有的中庸成份,他本來是可以憑自己的謙恭和刻苦獨善其身的,完全用不著這麼直抒胸臆,惹是生非。他越想越覺得憋屈,真恨不得大聲說一句,“媽的,再也不操這些心了!” 吃過晚飯,剛一回到辦公室,嚴君把電話聽筒向他伸過來。 “正好,找你的。” 他接過電話,從對方大聲的喂喂兩聲呼喚中,他一下子就听出是誰來了。 “餵,你是志明嗎?”對方不放心地問著,“怎麼沒精打采的,告訴你呀,我已經問清楚了,那種藥,全市有八家醫院都在用哪。按說試用藥物是不應該發這麼廣的,反正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餵,怎麼樣?喂喂,你怎麼啦,有主意沒有?” “啊,沒怎麼,八家醫院是嗎?”他幾乎是一種敷衍的口氣。 “對,這些醫院裡我倒都有認識的人,有的不熟,不熟也沒關係,我可以陪你一塊兒去,辦事可能方便些。” “啊——”他遲疑著沒答話。 “怎麼樣?我只有中午有空,我們一中午跑一個地方,加上星期天,一個星期,完了。” 卞平甲的自告奮勇使他心裡一熱,攥著電話的手心兒也冒出汗來,不知是什麼鬼使神差,他一咬牙,說:“好吧!” 放下電話,他先把這事向陳全有說了,陳全有略略考慮了一下,說:“中午要是有空,你去吧,不過可注意,別再遲到啦。”停了一下他又說:“剛才吃完飯,我跟段科長談了一下,我是建議把杜衛東的自殺正式列為311案的一個疑點開展調查的,這並不是否定刑警隊的決定,因為刑偵部門嘛,鑑定證明是自殺也就算完了,而我們反間諜部門卻完全有理由搞清自殺的原因,只要和我們的案子有點兒關係就行。” 周志明喜形於色地說:“是嗎,科長怎麼說?” “他沒表示什麼,現在這個當口上,要讓他分出兵力去另開戰場,那查紙就不能全力以赴了,這當然是要慎重權衡的啊。” 陳全有的話沒說錯,晚上工作一完,段科長便找他把杜衛東那個本子要走了。 第二天中午一下班,他啃著早上就買好的兩個饅頭,匆匆忙忙趕到約定地點和卞平甲會合,然後一塊兒去他們選定的頭一個目標——市職工醫院去查病歷,結果:查無此人。他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趕,生怕再遲到了。第二天中午,當他揣上饅頭又要走的時候,陳全有叫住了他。 “這麼幹,身體頂得住嗎?” “行,沒事。” “還有幾個醫院沒查?” “七個。” 大陳從抽屜裡取出介紹信的本子,“好,我幫你跑幾個。” 他低頭給自己寫著介紹信,“今天我去哪兒,醫大附屬醫院?行。” 嚴君明白過來,響應道:“我也去,還有哪個醫院,近一點兒的,我騎車子不如你們快。” “好。”大陳給嚴君又開了一張。 小陸遲疑了一下,踱過來,“那,給我也開一張吧。” 周志明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也許什麼也查不出來的,也許得白跑……” “行了,”小陸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你甭解釋了,都是老偵查員,還不懂這個?” 小組成員一致的支持,使他感到特別的受鼓舞,有力量!哪怕他們並不幫助他跑腿,他心裡也是高興的。 他今天給自己選了一個最遠的醫院——南州市骨科醫院,他把自行車蹬得像飛起來一樣,卞平甲可受不了了。 “哎哎,我可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了,照顧一下行不行?”他氣喘吁籲地拼命跟在後面。 骨科醫院的一位藥劑師是卞平甲在一個訓練班上的同學,由他領著,他們先到掛號處去查病歷,沒用五分鐘,掛號室的一個女護士便從一排排病歷架後面轉出身來,問道:“這兒有個杜衛東,941廠的,對嗎?” “對!”周志明喜出望外,“他的病歷能看看嗎?” “不行。”女護士搖頭說,“醫院都有規定,病歷是不許隨便給人看的。” 央求了半天,女護士還是執意不肯破壞醫院的成規。最後,看在那個藥劑師的面子上,她又鑽進病歷架裡看了一下病歷,把給杜衛東門診的大夫的名字告訴了他們。 “這是個老大夫,骨科權威。”走出掛號室以後,藥劑師對他們說,“老頭兒人不錯,我可以領你們去找找他。” 周志明向掛號室窗口那排已經甩起來的隊列瞥了一眼,抬腕看看手錶,發怵地說:“來不及了吧?下午快上班了。” “不要緊。”卞平甲還以為周志明是怕耽誤他上班,忙說:“既然今天查到了,索性搞清楚再說,我晚回去一會兒沒關係。” “那……好吧。”他只好決定豁出去了,“那咱們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可別在那兒?唆。” “行,看你的。” 他們向樓上走去,周志明又說:“找大夫了解病情,總不能直入公堂地進去就問哪,總得有個名義,回頭就說我是杜衛東的弟弟,想了解哥哥的病況,怎麼樣?” 卞平甲笑了,“不像,杜衛東那副傻大黑粗的樣子,哪兒會有你這麼個俊弟弟,我看不如說咱們是他單位的。” “別了,隨便用組織的名義不合適,就說我是他弟弟吧,管他像不像的,那大夫說不定連杜衛東的長相都記不准了呢。” 他們在樓梯上商量好了,才向門診部走去。在一間小診室裡,藥劑師把他們介紹給了一位鬚髮疏朗的老醫生。老醫生沒等他們開問,便露出一臉不滿的神氣說起來: “病人怎麼不來?這麼多天了。”他翻著桌上的台曆本,說:“他是上星期六上午來看的病,我跟他講了叫他星期天,最遲不能超過星期一就得來看拍片子的結果,可今天都星期四了,怎麼還沒來,不怕把自己耽誤了嗎?” “拍片子的結果出來了嗎?是什麼病?”周志明問。 “有了病,大夫的話是一定要聽的,否則,大夫再高明也沒有用。”老醫生答非所問,絮絮叨叨地咕嚕著。 “是啊,他老以為沒事,不肯來,我們都挺著急的,所以來問問大夫。”卞平甲順嘴編來。 “還以為沒事?別看表面上腫得不明顯,再不來,半條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大夫,他究竟什麼病?”周志明著急地問。 老大夫腰板筆直,端端地坐著,說道:“他的右腕以前骨折過,肱骨和橈骨都曾經受過嚴重的損傷,從這次拍的片子上看,當時治療得不理想,原來損傷的部位現在又開始發炎、積膿、潰爛。這是一種突發的急性炎症,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恐怕是要截肢的。” 周志明有點兒沉不住氣了,語無倫次地問道:“大夫,那他照的那個片子,他的手,您說,他的手傷到什麼程度了?肱骨,還有橈骨?”他在自己的小臂上比畫著。 老醫生加重語氣重複地說:“我不是危言聳聽,他的手如果不及時手術,就得截肢,不過現在來的話,也許還有可為。” “我是說,您能不能判斷,在上星期六,他從您這兒離開的時候,他的右手還能不能用力,比如說,負十公斤左右的東西?” “十公斤?不要說十公斤,半公斤也不行,他的右臂從肘關節以下幾乎不能動了。”老醫生大惑不解地望著他,“怎麼,他回家後沒說他的胳膊很痛嗎?從片子上看,肱骨和橈骨的四周已經積膿了呀。” 周志明顧不得再往下問了,向那位藥劑師使個眼色,匆匆忙忙向老醫生道擾告辭。出了診室他又向藥劑師道了謝,便快步如風地往樓下走,卞平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溜小跑跟上他,穿過走廊,直奔醫院的大門。 “哎哎,到底怎麼樣?你是不是發現點兒什麼了?” 周志明臉色凝重,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麼。”走出大門口,他握住卞平甲的手,遲疑少頃又說:“以後吧,以後再告訴你。”他使勁兒握了握卞平甲的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濕了,“老卞,你真是個好人,杜衛東有靈,準要給你作揖了。” 下午上班的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來分鐘,他和卞平甲分手後,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家修自行車的鋪子裡,找到了一部公用電話。 他撥通了辦公室,剛說了一句話,大陳便先埋怨起來。 “你怎麼搞的,都幾點啦?紀處長剛才又發火兒了,餵,你現在在哪兒啊?” “餵,跟你說,我現在回不去,請個假。” “請假?我看你算了吧,現在案子正是要勁的時候,小陸他們已經出去了,我也正要走呢,你快回來吧。”大陳幾乎是命令的口吻了。 “我回去挨批評,做檢查,背處分,都可以,可這個事非馬上辦不可,勞駕了,你在領導那兒替我擋一擋。” “到底什麼事啊?喂喂。” “見面再說吧,這兒講話不方便。”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掛掉了電話。半個小時以後,他來到刑警隊馬三耀的辦公室裡,進門第一句話就說: “杜衛東不是自殺,是他殺!” “什麼?”馬三耀被這一驚人的宣告弄愣了,好半天臉上才現出疑惑的表情,推開堆在面前的一堆材料,用略帶嘲弄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慢吞吞地說:“你小子昨天晚上做什麼怪夢了吧?” “我找到證據了,不開玩笑!” 馬三耀凝眸和他相視少頃,在目光短瞬的交流中,他眉宇間那微諷的笑意消失了,神態嚴肅起來,但口氣中仍然蘊著懷疑。 “什麼證據?” 周志明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急急地說:“上個星期六上午,也就是杜衛東死的當天,他去市骨科醫院看過病,他的右臂在監獄裡被其他犯人捆殘過,現在舊傷復發,醫院裡給他拍了片子,一個權威骨科醫生證明他的右臂已經完全喪失活動能力,根本不能用勁兒。自勒身死,絕對不可能,醫院的診斷可以百分之百地推翻這個結論!” 馬三耀被這個橫生出來的證據驚得目瞪口呆,“什麼?你再說一遍!” “骨科醫院,他死前去看過病,右臂內部潰腫,根本不能用力!” 馬三耀眉頭打成一個疙瘩,呆呆地沉思片刻,如夢方醒地跳起來,抓起了桌上的電話。 “找老武,老武嗎?你馬上派人去市骨科醫院,杜衛東自殺以前,不,他死以前去那兒看過病,你們去一下……不不,不僅是一般的了解病情,而是取證,對,取證,你別管銷沒銷案……是,要馬上去。” 放下電話,他坐下來,很疲倦地仰靠在椅背上,頹然地用手指捏著緊鎖的眉尖,周志明靠近他,輕聲說: “你看,是否還應該派人再到他家裡去一下,也許能了解點兒新情況……” 馬三耀一句話沒說,站起來,收拾好桌上散亂的材料,抓起棉帽子向門外走去,他拉開門,才轉回身對周志明說道: “陪我一起去,行嗎?” 他們來到西夾道,是下午四點多鐘。對於他們的不速而至,王煥德一家人無不下意識地覺得事情有了一線希望。 鄭大媽形容枯槁,但說起話來,銳意還在,她用微陷的眼睛看定馬三耀,叨叨說道: “你是公安局的領導嗎?我們家衛東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個說法,你們總該給個準譜子吧?他要是有問題,我們劃清界限,要是沒問題,我們也好挺著腰板做人呀,現在都在搞四化……” 馬三耀不去理會老太太的嘮叨,老練地在淑萍的房間里四下打量,問道:“星期六下午他回家以後,沒說起他哪兒不舒服嗎?” 一家人面面相覷,王煥德說:“沒聽他說呀。” “那你們有沒有發現,或者說感覺到他的右手有什麼毛病?” 沉悶了好一會兒,梅英第一個想起什麼來,說道:“那天他吃晚飯,好像……他好像是用匙子吃的,淑萍,你不是還說他越活越小來著嗎?” “用哪隻手拿匙,右手,還是左手?” “哎喲,這可記不清了。” 淑萍一直靜靜地思索,突然,眼睛閃了一下,“對對,他的胳膊是有毛病,他那兩天說過他手痛,對我說過的!我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以前得過什麼病,他又老不愛說,我還說他來著,這又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幹嗎不好意思呢。對了,那天我還勸他別去值班了,和別人換一換,他不聽,說是大星期六的,跟別人換班不合適,他這人就這麼認真。” 大福子的目光一直在馬三耀臉上探詢著,這時才插空進來問了一句: “衛東……沒什麼問題吧?” 馬三耀沒有回答他,自顧在屋裡踱了兩步,站定,問道:“他的東西,我們可以看看嗎?” “可以,當然可以。”王煥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當即說。 馬三耀先看了那個小書架,信手翻了翻,又看了杜衛東的櫃子和桌子的抽屜。一邊看,一邊問一些杜衛東日常的起居習慣和死前的言行之類,最後他從床腿的里側順手拾起一隻白色的帆布包,問道: “這也是他的?還挺沉。” “是他做木匠活兒的工具兜。”淑萍說。 馬三耀扒著兜子往裡看了看,伸手進去,嘩啦嘩啦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響,他從裡面拿出一個小本子來,粗略地翻看著。 “寫的什麼?”周志明問。 “沒什麼,淨是些家具圖樣,哎,這兒還夾著張紙……好像是封信。” 馬三耀從小本子裡抖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展開來看了一遍,向淑萍問道:“誰的信?”淑萍看了一眼,搖搖頭,馬三耀又遞給志明,“不知道誰的信啊,我看是個草稿,勾得亂七八糟的,肯定不是他寫的,他寫不出這種水平的字來,我知道。” 周志明接過那張紙,一行熟悉的字把他的視覺猛地擊了一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擊之下怦然竄到腦門上來了,這就是那封信!那封他們全力以赴在搜尋的信! 馮漢章先生台鑑: 你寄來的錢…… 他的手抖起來,全身抖起來,不知是興奮、是狂喜,還是恐懼、是驚駭! 他認識這筆跡,這潦草卻未加偽裝的筆跡! 施肖萌掮著沉甸甸的書包,走進寧靜的閱覽室。行將西落的太陽,在這間軒敞的大房間裡灑下一片燦爛的金暉,明亮堂皇的視覺效果和暖融融的書卷的香氣,使她晦暗的胸襟稍稍寬展了一些。 她為自己找了一把略高一些的靠背椅,盡量舒適地坐下來。這幾天,來這兒看書的學生寥寥落落,似乎大家都在忙著為逃避去外地分校的命運而奔走活動。她要不是中午剛從王副校長那裡得到了可靠的內部消息,又何嘗能夠如此安逸地來這裡看書呢? 還有幾天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就要公佈去分校的學生名單,最近一段時間,無論是在教室、宿舍還是在操場、食堂,這件事都作為中心話題被人們用各種猜測、判斷和展望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要去六百人,佔全校學生總數的四分之一,幾乎每個人都面臨著被——用某些同學的話說——發配“遠惡軍州”的可能。前天,中文系十八個黨團員聯名向校黨委遞了公開信,主動要求去分校草創,隨後,西語系立即有人起而響應,而在他們法律系,卻還沒有湧現出這類拔萃人物。當她在食堂門口看到那封赫然貼在牆上的公開信時,胸口也曾盪過一股熱流,對於這些自告奮勇的同學,她從心裡是敬佩的,因為這畢竟不是假好漢的一時狂熱,而是對自己終身前途的一個小小的選擇,她真恨不得也登高振臂,“算我一個!”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上面,與那十八勇士為伍做伴去。然而卻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她要是真那麼乾了,也許才真是屬於一時狂熱呢。她想好了,聽天由命吧,讓她去,她就去,讓她留,她也不那麼左,好像只有到分校才算響應黨的號召似的。 於是在昨天全班的大會上,她只是和大多數同學一樣,謹慎而簡短地表了一個願意服從組織分配的態。等散了會,立即有人對她說:“你還怕什麼?你有你老頭兒……”雖然是熟人玩笑,但說得這麼直白,頗有些讓人下不來台,她當即就惱羞成怒地搶白了一句:“你可以監督呀,我要是托家裡走了後門,你告到紀委去,叫我退學都行。” 王副校長在今天中午透給她的消息中,特別提到了《南大學報》已經內定由她擔任法律組的學生編輯一事,顯然,她的留校有一大半是出於這一緣故。她的心情也由此而安定下來,這樣見了誰都可以說得出口了,她留是留得無愧的。 陽光在眼前的桌面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色,使人賞心悅目。 《學報》怎麼看中她了呢?大概,一是因為盧援朝案件的勝訴,使她小小地轟動了一下;二是她的那篇“摒棄人治,實行法治”的文章,《學報》取其鮮明,是準備刊用的。這兩件事似乎和眼前這片金色的陽光一樣,預示著自己在事業上的未來。比起大多數同學來,她應該算一個早發的幸運兒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將第一次被鉛字刊出,她心里便蕩漾起一種難以形容的興奮和滿足。 多想想這些好事吧,她盡量把這些天來那一個個不快的思緒從腦子裡趕開,慢悠悠地從書包裡取出那本正看了一半的參考書——《憲法選編》,從中間打開來,又攤開筆記本。對!所有這一切,學問是最要緊的。 十九信條?穴宣統三年九月十三日公佈?雪 第一條,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 第二條,皇帝神聖不可侵犯。 第三條,…… 黑色的鉛字在書頁上模糊起來,她的思緒又飄移開去。最近一段時間,她總是不能長時間地凝聚起注意力來,思緒總是這樣游移無定,像痼習一樣難以克制,想什麼呢?她常常……常常會不期然地想起周志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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