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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十三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4476 2018-03-19
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啊,這是從前門飯店徐邦呈房間的紙簍裡揀出來的,一共揀出三張,除了這封信,還有一個通訊錄,一個賬目單,後兩樣我都查過了,沒什麼問題。前幾天我到看守所提審徐邦呈的時候,把這封信的情況問了問他,據他說,這個寫信的劉亦寬是北京的一個中學教員,曾經在今年暑假期間給他做過幾天義務導遊,他送過劉一支帶電子表的圓珠筆,香港貨,不值錢。後來聽說劉的父親住醫院了,就又給了劉二百塊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來往。” “劉亦寬住在什麼地方問了嗎?”段興玉問。 “住北京甘雨胡同,在中學教書,這都是劉對他說的。” “這些情況你核查了嗎?” “已經打電話請北京市公安局幫著查了,不過,北京八九百萬人,叫這個名字的恐怕不止一個,再說,接受外國人的饋贈,大概不會用真名實姓和確切住址,所以,從戶籍卡片上查可能不會有多大意思。北京還沒有回電,所以對這封信的註明就還沒有填。”

段興玉沒有表示什麼態度,轉臉對嚴君說:“把剛才志明說的一段審訊錄音拿來聽。” 一盒TDK磁帶從木櫃裡取出來,裝進了錄音機的卡盒裡。因為是周志明自己剛剛審過的情況,記憶猶新,所以他很快就在這盤磁帶中找到了段興玉要聽的那一段對話。 喇叭裡先跳出來的是他自己的聲音:“……還有一個問題,你在國內還和什麼人有過來往?” 隔了片刻,徐邦呈的聲音才出來,“除了生意上有來往的,再有就是……就是住飯店認識的服務員。還認識什麼人呢?……不記得了,我想我都講過了。” 又是周志明自己的聲音,“你聽到過劉亦寬這個名字嗎?” 徐邦呈的聲音,“劉亦寬,這名字有些熟,啊,……他,給我來過一封信……” “是這封信嗎?”

“是的。” “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 “你問什麼地方?啊,在北京。” “他在北京是乾什麼的,你們怎麼認識的?” “啊,我們是萍水相逢……” “咔!”段興玉伸手關掉了錄音機,倒回來,又把這段重聽了一遍,然後往椅背上一仰,眼睛看著志明,說:“聽到了嗎?你的問話有個很大的空子,給這傢伙鑽了。” 周志明渾身一激靈:“什麼空子?” 段興玉說:“現在很難說劉亦寬是不是北京人,而要判斷出他是什麼地方的人,最直接的根據是信封上的郵戳。既然信紙沒有徹底毀掉,那信封一般也不會單獨毀掉,說不定讓他信手塞在什麼地方了,但是徐邦呈並不一定知道我們沒有搜到信封,如果你在審訊中始終不讓他摸到這個底細,他是斷然不敢胡說八道的,那樣,主動權就在你手裡了。”

周志明恍然大悟,“哎呀,對了,我不該問他是在什麼地方認識劉亦寬的,也不該問劉是在北京什麼地方工作,哎呀……” “是的,因為你第一個問法,讓他察覺出我們根本不知道劉的所在地區;第二個問法,等於告訴他你已經對劉在北京工作這樣的供述不懷疑。” “對對對,真該死,我當時只想把這封信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好裝卷,沒想太多。怎麼,難道這封信會有問題?” 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嚴君插了一句嘴,“信文上好像還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段興玉用食指敲敲那封信,“你們好好看看。” 兩個腦袋湊到一起,看了半天,嚴君先把頭抬起來,“我看不出什麼。” 周志明遲疑了一下,說:“文筆不錯,可為什麼字寫得這樣差?歪七扭八像個小學生,我看像個低年級小學生。”

段興玉看著那封信,不動聲色地說:“筆跡是經過偽裝的。” “有偽裝?”嚴君驚叫起來。 志明連忙把信又抓過來看,果然,筆跡確實帶有明顯的偽裝痕跡。他雖然把這封撕得爛碎的信從紙簍裡揀回來,實際上卻並沒有對它抱多大希望,除了粗粗研究了幾遍信文內容就是準備打入副捲了,竟至對筆跡上的顯著問題視而未見。他帶著點兒慚愧,連連說道:“是有偽裝,是有偽裝。” 段興玉從抽屜裡取出一隻放大鏡,貼近信紙,說:“看嘛,筆劃順序混亂,不規律;比例搭配失調;運筆僵硬,你們看這兒,還有這兒,凡是收筆的地方都有個小倒勾,典型的左手書寫。不過看起來這個人並不具備文字偽裝的專門知識,雖然把自己的真實筆跡掩蓋了許多,但是做得太露骨了,不高明。”

周志明臉上發熱,“哎呀,我險些把它放過去了。” 段興玉話裡帶著明顯的責備口氣,“這樣的信應該早跟我說一聲,怎麼能當一般材料自己隨便處理呢?你們想想,徐邦呈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鍾離開前門飯店去機場的,我們當天下午搜查他的房間,發現這封信還在紙簍裡,飯店的紙簍一般一天倒一次,那麼這封信很可能就是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號當天或者是二十八號收到的,換一句話說,徐邦呈是在收到這封信不久才倉皇出逃的,那這封信是否和他的逃跑有關,就不能不格外懷疑了。” 周志明思索一下,說:“科長,這封信會不會就是你估計的那個向徐邦呈預示危險的確實信息呢?” 段興玉沉吟著沒有回答,嚴君說:“會不會是信封上有密寫或者顯微點,他看完以後把信封毀了?可如果要是特務信件的話,為什麼不把信紙也銷毀了呢?”

段興玉點點頭,“當然,按道理是應該銷毀的,間諜鬥爭發展到現在,已經成為很高的藝術,許多間諜行動都被精心設計得天衣無縫,但任何人都難免會有紕漏,反間諜部門的水平常常就體現在能不能不失時機地一把抓住敵人的疏忽和紕漏,然後順藤摸瓜,揭開全案。哎,對了,徐邦呈的危險信號是什麼來著,1127,對吧?” 周志明他們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對。” “你們看看信上有沒有這個數字。” 他們在信上仔細尋找了一遍,“沒有。” 段興玉拿起信來看了看,又放下,在屋裡來回踱了兩趟,突然站住,說:“信文裡會不會有漏格密碼?” 周志明和嚴君的腦袋又湊到一起,按“漏格密碼”的拼譯方法,先試著把每句話的第一個字拼連起來。信的全文是:“你寄來的錢,已經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於前天脫離危險後,即命我代為執筆,速寄一信與先生,以轉達他的謝忱。他下週便可以移榻回家了。看來他的病,訖今無大漸,你付予的幫助,使他在自己殘燭之年又得到了一位熱心的朋友。”他們拼成:“你已病於即速以他看訖你使”十二個字,怎麼看也是無機聯繫,不成話。

“可能是'亂碼'。”嚴君直起身,不無掃興地嘀咕著。 周志明又把每句第二個字拼起來了,拼成:“寄經危前命寄轉下來今付他。”他洩氣地在紙上捶了一下。 段興玉擺了下手:“算了吧,實在不行送到技術部門讓專家們破譯去吧。” 周志明無精打采地把這封信又放回到卷裡去。段興玉又拿起另一份材料,對嚴君說:“嚴君,這是你寫的吧?這種材料不光要寫上徐邦呈這個原名,他那個馮漢章的化名也要注上,還有代號2711,危險號1127,還有……”段興玉指點著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呆怔了片刻,突然像發現了什麼大鑽石那樣,叫了一聲: “他的危險信號是1127!” “是呀。”周志明和嚴君莫名其妙地同聲答道。

段興玉指著周志明手上的副卷,“拿出來,那封信,按他的危險信號拼,按1127拼,試試看!” 周志明如夢方醒,飛快把那封信又取了出來。他們按1127的順序,先把第一、第二句的頭一個字;第三句的第二個字;第四句的第七個字拼連在一起,眼前不由豁然一亮,這句話拼成:“你已危險。” 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段興玉也幾乎不能保持固有的矜持,叫起來:“往下拼!” 按1127的順序,他們拼完全信,拼出的十二個字端端正正寫在一張白紙上。 “你已危險,即速轉移,看訖付燭。” 他們激動得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一種既慶幸又後怕的心情在周志明心裡交錯起來,這是在他不算短的偵查員生涯中從未有過的一種複雜感觸。他慶幸能把這包碎紙片帶回來而沒有被飯店的服務員當垃圾倒掉,又為自己把它當成普通信處理的疏忽而後怕,差點兒就是無頭案了呀!

大陳和小陸去市檢察院聯繫工作回來了。當他們聽完嚴君興高采烈的敘述之後,自然也是驚訝不已。誰能想到這個近於掃尾的案件又突然節外生枝,重開了一片神秘莫測的天地呢? 段興玉臉色凝重,環視眾人,說道:“都談談看法吧。” 陳全有的目光在那封充滿了撲朔迷離的未知數的信上停了一會兒,順口說:“會不會是施季虹發的?” 這個懷疑馬上被段興玉搖頭否定了,“不會,施季虹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多鐘還給南州飯店打電話找徐邦呈,說明她在此之前不知道徐已經去了北京,在此之後一直到在火車上被捕,她始終是在我們的監視控制之下的,沒有發現她發過信。我想這封信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發的,而且一定是在南州發的;發信時間只能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半到下午六點半這幾個小時裡。”

周志明的腦子裡也做了同樣一番推斷,他點頭附和著說:“對,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午已經買好飛機票要逃走,那最遲得在二十八日下午接到這封報警信,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半是法庭散庭時間,下午六點半是咱們市裡郵局對當天發往外埠信件的最後銷郵時間,所以這封信只能是在這其間的六個小時之內發出的。” 大陳撓撓頭,“有道理,呃——我倒想,南州會不會有一個秘密電台,由這裡的潛特先向北京使館裡的特務組織報警,再由使館的特務在京給徐邦呈發這封信呢?” “也不會。”段興玉指指這封信,“如果是使館在京發信,就用不著煞費苦心地做文字偽裝了。你看,費那麼大勁兒,寫得歪歪扭扭,還不就是為了逃避我們的調查嗎?有句俗話叫'燈下黑',我看這個人肯定就在南州市,就在我們燈下的黑影裡。” 大陳拿起這封信,仔細審視了一陣,說:“這是用普通橫格紙寫的,看來得從查這張紙入手了。”他把信紙嘩啦嘩啦晃了兩下,笑著對周志明說:“你小子啊,有運氣,拾破爛還真拾回個金娃娃來,說不定,全案大白就在這張薄薄的紙上了。” 天色已經晚了,嚴君早已把屋裡的電燈拉開。下班的鈴聲不知什麼時候打過了,機關里業已人去樓空。段興玉不慌不忙地踱了幾步,在屋子當中站定,說道:“我們手頭的所有調查工作、材料工作全部停下來,從明天開始集中力量查這種紙,還要提審徐邦呈。今天晚上,周志明跟我去找紀處長匯報,噢,對了,小周還得回去給屋裡生火,那就大陳……算了,大陳也回家吧,省得你愛人又欺負你這個大丈夫,小陸晚上跟我去吧。明天,明天是星期天,我看……”段興玉略略停頓思考了少頃,“上午也算了,休息一下,個人的事抓緊辦了,明天下午,大家都來。” 報警信的破譯,使整個案子變得複雜和急迫起來,但大家還是打心眼兒里希望能有一個喘口氣的機會,哪怕只有半個星期天,也好鬆弛和調節一下長期緊張的神經。周志明穿上大衣,心裡盤算著是先去西夾道找杜衛東還是先回去把爐子生上,他行色匆匆地正要走,電話鈴響了起來,小陸接了,問了一句便把聽筒沖他一杵,“找你的。” 見鬼!這麼一會兒接了兩個電話了,他有點兒煩躁地接過聽筒,毛愣愣地問道:“誰呀?” 聽筒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使他全身悚然抖了一下,“是,我就是。”他的語氣似乎也膽怯下來。 他沒有再問那人的名字,他已經聽出是誰了。 低垂的夜幕下,風在肆虐。 街上,下班人流的高潮已過,一些臨街住家的窗戶裡,透出點點落落溫暖的光。這會兒,正是一家人圍在火爐邊上吃週末團圓飯的時辰了。 周志明騎車到了幸福路,沒有拐彎去西夾道,而是頂著帶哨的寒風一直往北,經南州飯店,奔太平街來了。 從施伯伯在電話裡的聲音中,他幾乎想像不出那該是怎樣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施伯伯是第一次用這樣低沉和鄭重的語氣同他說話的,“還沒下班嗎?哦,我是上午從北京回來的。下了班,你到家裡來一趟好嗎?我……想同你談談。”他沒有再問什麼,要談的問題當然是可以猜到的,除了季虹的問題還能有什麼呢?儘管他在給市委寫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做了和施家鬧翻的精神準備,但施伯伯在回到南州的當天就打來電話約他去談,卻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在內心裡意識到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膽怯和緊張。是覺得有負于施家嗎?不!他做這件事情從來沒有自慚過,他自信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但是在感情上,當然,多少還有面子上,他是不願意,非常非常不願意和施伯伯直接衝突起來的。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放棄了去西夾道同杜衛東的約會,到太平街來了。 施家的門口停著兩輛小轎車,示意著家裡正有客人。果然,當他在走廊裡脫大衣的時候,就听見客廳微掩的門里傳來一陣親熱的說話聲。 “老喬哇,老馬已經在這兒談了半下午了,你這一來,我看萬雲也別想休息了,我這兒快成了你們的第二辦公室啦。” “老宋,這你可就冤枉我啦,我是下班順路來看看,保證不談工作,不談工作,啊。” 周志明推門走進客廳。 客廳裡,除了宋凡和喬仰山之外,施萬雲和馬樹峰也在座。他們中斷談話,一齊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來。他拘束地欠欠身,問候說:“施伯伯回來啦。” 宋凡把意外的目光盯在他臉上,皺起眉,冷冷地問:“你來了,有什麼事嗎?”她還沒等回答就下了逐客令:“啊,今天我們這兒有客人,他們要在這兒談工作,你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好不好?” 施萬雲悶悶地開了口:“是我叫他來的,志明,你坐下吧。” 他在牆邊一隻折疊椅上坐下來,屋子裡的空氣剎那間有些尷尬,只有馬樹峰偏過頭來跟他簡短地打了個招呼:“才下班?”他點點頭,轉目注視了一下施萬雲,他彷彿今天才剛剛發現施伯伯的面容是那樣蒼老,帶著似乎永遠去不掉的疲憊和憔悴,鼻子不由酸了一下,原來那種膽怯和畏縮的心情一下子竟被一種無限的憐憫所代替。他深深地感觸和體會到了施季虹的事,給這位鍾愛她的父親帶來了多麼大的刺激和創痛。 馬樹峰從沙發上站起來:“老施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告辭了。你今天一回來就沒顧上休息一會兒,難怪老宋要罵我們了。” 喬仰山也站起來,“好,有話下星期再談。” 施萬雲擺手讓他們坐下,“先不忙走。既然都來了,我有幾句話想對你們說。” 宋凡細聲細語地勸道:“你累了,今天早點兒休息吧。再說,大星期六的,人家老馬老喬還沒回家呢。” 施萬雲沒有說話,眉宇間凝結著沉思。屋裡難堪地靜了一會兒,馬樹峰和喬仰山只好又坐了下來。 “今天回來,”施萬雲眼睛勾在自己的腳尖上,啞聲說道:“李直一同志找我談了季虹的事,把有關材料給我看了。我知道,對季虹的處理問題有人是向市委寫了申告信的,直一同志雖然沒有告訴我,但我心裡明白,有些群眾是不滿意的。我想,我想……” “咳,老施呀,”喬仰山截住話頭,說,“我看這件事你就不要親自過問了。老馬剛從廣州回來,季虹的處理問題一直是我抓的,辦案單位的意見是勞教三年,政法部也是同意的,等過幾天他們就會把請示報告報到市公安局法制科去。唉,有什麼辦法呢,孩子糊塗嘛,出了這樣的事,我們考慮不處理一下的話,下面群眾也要有意見,我看這樣吧,老馬,”他轉臉對馬樹峰說,“季虹的身體比較弱,還有……”他把目光飄向宋凡。 “還有風濕性關節炎,”宋凡嘆口氣,“這都是在'文化大革命'那幾年坐下的根子。我和老施那時候都在'住讀'班裡,家裡就是虹虹帶著她妹妹過。唉,弄得一身病。” 喬仰山連連點頭,接著說:“是啊,那些年咱們都一樣,我,老馬,還不都關起來了。大人挨批挨整住牛棚,孩子們也跟著受罪,熬過來不容易。老馬呀,我看根據季虹的身體狀況,將來可以叫勞教所安排她保外就醫嘛。” 馬樹峰手裡機械地轉動著一隻茶杯蓋,沉吟了片刻才答話道:“季虹的案子,我原來一直沒有怎麼過問,最近因為有人對她的處理問題向市委寫信提意見,所以前幾天我也調卷來看了看。勞教三年嘛,我看還值得研究一下,過一兩天可以叫他們具體辦案的同志一塊來開個會。……啊,我們今天不是不談工作嗎。老施也累了。”施萬雲的話題卻依然執著在這個案子上,說:“對施季虹的處理,我是要迴避的。我現在同你們談這件事,不是作為工作而談的,而是作為一個了解季虹的人,也作為一個老法律工作者,同你們二位主管這項案子的同志談談個人的看法。我想這總是可以的吧。”屋裡靜下來,馬樹峰和喬仰山都沒有再打斷他的話,他疲乏的聲音繼續說著: “季虹小時候,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和宋凡都是很喜歡她的。我們愛她勝於愛萌萌。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當中,你們都知道,家裡全靠她了,她一個人帶著萌萌過,還偷著到隔離班來給我送過炒辣椒……” 宋凡插嘴說:“還給我送過味精呢。” “從我打隔離班一出來,我就感覺出她思想上有些毛病已經很深了。偏激、絕對、目光短淺。十一廣場事件上她是很勇敢的,但實際上並不算一個十分清醒的革命者。她當然也是為了國家的命運而恨'四人幫'的,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不滿於自己當時的生活現狀。這些弱點,公允地說,是很難怪她的,連我當時心裡也都是有不少矛盾和痛苦的。她是一個孩子嘛,在那個亂世荒年沒有隨波逐流地墮落成壞人,已經是不容易了。我是個共產黨員,革命快一輩子了,我多麼希望我的後代能繼承父業也做一個革命者,所以季虹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們給孩子起的名是繼承的繼,紅色的紅。後來,她自己嫌這名字太俗太左,給改了。改就改吧,名字嘛,不過是個符號,不能說明多少問題。做革命的人,不在乎是不是一定要起個革命的名字。可是,可是,今天,當有人對我說,施季虹,你的女兒,是個反革命的時候,我是不願意相信的,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的!我的女兒,她本來應該是一個革命者的呀!” 喬仰山的目光在施萬雲情緒激動的臉上動了動,似乎覺得此時應該出來說幾句寬解的話了。 “老施呀,你不要太激動,誰說季虹是反革命啊?這些年讓'四人幫'搞得,有些人還是那些習慣,對犯錯誤的人,不看全面,不看歷史,動不動就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反革命那不又成了汪洋大海了嗎?季虹的問題,不管有什麼這樣那樣的說法,不管有誰上書言事,組織上總要實事求是嘛,是不會輕易把反革命的帽子扣在一個受過黨的培養教育,又有很好的家庭熏陶的失足青年身上的。”他說完,用嚴峻的目光掃了周志明一眼,然後把眼皮悻悻地耷拉下來。 “直一同志找我談的時候,我是很意外的。但是當我現在冷靜下來,當我讓自己只用法律工作者的客觀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的時候,我只能承認,他是對的,那個寫告狀信的人,他是講了真話的。我的女兒,是反革命,她的的確確是犯了反革命罪!” “萬雲!”宋凡滿臉疑惑地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施萬雲,像是在望一個陌生人。她驚慌地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你今天怎麼了,不舒服?老馬、老喬,你們先回去吧,他今天太累了。”她用懇求的口吻說。 “也好,今天不談了吧。”喬仰山附和著說。 “老宋,”馬樹峰反倒在沙發上坐穩了,“你不用擔心,我知道老施現在是最清醒的。” 施萬雲把目光移到宋凡臉上,良久,才說:“宋凡,你還記得我去北京之前和小虹發的那次脾氣嗎?你仔細想一想她這兩年思想發生的變化吧,我們的女兒,已經不是過去的虹虹了。我這次在北京想了很多,本來想這次回來認真和她談一談,可是,已經晚了,宋凡,我們給黨找了麻煩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唉——”喬仰山用厚厚的手掌慢吞吞地向後梳抹著像年輕人一樣濃密的頭髮,斟酌著詞句說:“你是政法書記,老施,對自己的孩子犯錯誤的事承攬責任,這個心情我們是理解的。”他說著望了一眼馬樹峰,似乎表示他的這句話自然也是代表了馬樹峰而說的。但見馬樹峰沒有做出任何響應的辭色,只好繼續說下去,“但是,但是,在組織處理上,還要根據全面情況進行分析考慮嘛。季虹這孩子,我還是熟悉的。這幾年可能是沾染了些壞思想,犯錯誤當然不是偶然的。可是錯誤該是什麼性質就是什麼性質,現在對認定反革命的限制是很嚴格的。老施、老馬,你們不要看我過去不是搞政法工作,對這件事我可是專門查了有關規定的,只有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為目的的犯罪才構成反革命犯罪。施季虹無非是羨慕西方那一套生活方式嘛,想出國留學嘛,出於這個目的洩露了一些國家機密,誣告了別人,情節當然是嚴重的,但還算不上什麼反革命。我們同被害人盧援朝也談了,他也表示了對季虹的寬恕。按照法律規定,對尚未成事實的誣告,是可以從寬或者從免的,啊。”他又向馬樹峰投去了尋求支持的目光。 馬樹峰這回開口說話了,“老喬,你知道我一直是搞公安的,對法律嘛,粗知一點兒實用條文,理論上也不大精熟。可是搞公安的和搞法律的人都有一個同樣的性格,就是認死理,絕不違心地苟同別人的觀點。你剛才講的條文是不錯的,可是對這些條文怎麼理解,恐怕就各有不同了。比方說,為了滿足個人利益而出賣國家機密的,究竟該怎樣確定這種犯罪的目的性?屬於反革命的,還是屬於刑事的?這種問題恐怕還需要斟酌。如果按你剛才的觀點,那恐怕誰也不能算反革命了。所以我說嘛,還是要請幾方面的人坐下來,開個會,統一一下認識再處理。你說呢,老喬?” 喬仰山沒法接這個話茬,故意把帶著苦笑的目光轉向施萬雲。施萬雲的聲音仍舊很低沉,卻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口吻:“季虹這件事,我看不必再開會了。事實是根據,法律是準繩,她明顯是犯有間諜罪的,犯間諜罪所使用的手段又犯了誣告罪,這類罪犯在法律上叫牽連犯,處理的原則是'從一重處斷',你們公安局可以依照法律程序向人民檢察院起訴,政法部對這類具體案件不必干涉。你們不要考慮我和她的關係,否則就是我在你們眼裡的覺悟太低了,那才真正叫我難受呢!”他停頓了一下,轉過臉來對喬仰山說:“老喬,講法律,我是個老資格的檢察長,吃了十幾年的法律飯,在這間屋子裡總算得上是個內行了。過去'四人幫'人為製造階級鬥爭,天下沒好人,物極必反,現在千萬不要走到另一極端去,好像反革命都成了出土文物了。不不,因為事實並不是這樣,你看,我的家裡不就是出了個反革命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他的喉嚨發哽,不得不停了下來。 “萬雲,”宋凡聲音顫栗著,“難道你,你也認為虹虹內心裡就是為了反革命才干那種事嗎?” 施萬雲冷靜下來,口氣堅定,就像當年的檢察長在進行著臨庭演說:“一個罪犯,當他進行危害國家的反革命犯罪活動的時候,如果他的文化程度、知識水平和智力狀況足以使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發生什麼樣的客觀後果的話,那就說明他在實施犯罪時對這個客觀後果是抱著故意的心理狀態的。既是故意犯罪,他所追求的目的就應當被認為是反革命的。至於他為什麼這樣做,是為圖財;是為貪利;還是像季虹那樣是為了出國,都不過是促使他犯罪的內心起因,法律學上叫犯罪動機,老喬,你在季虹這個問題上是把犯罪的動機和目的混為一談了。” 喬仰山張口結舌,尷尬地啊啊兩聲。 “萬雲!”宋凡爆發了,“你這是乾什麼?組織上已經定下來的事,你為什麼還要推翻。你太過分了!你願意當反革命的父親,我可不願當反革命的母親!” “宋凡!”施萬雲用力擊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厲聲喝斷了宋凡的責怒。宋凡被這突然一喝嚇住了。望著他那張震怒的面容,愣了片刻,嚶嚶啜泣起來,屋裡出現異常難堪的氣氛。 施萬雲把情緒緩和下來,慢慢地說道:“宋凡,你是她的母親,我知道你不願看到她這個下場。可你僅僅是一個母親嗎?對於她的墮落,能僅僅憑著母親的感情來說話嗎?不,不能夠這樣。你是黨員,幹部,你首先應當站在黨的利益上、黨的原則上說話。宋凡,季虹這幾年確實是變了,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不認識她了。我們是愛她的,可是她連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社會主義都不愛了,她和我們在政治上有了這麼大一個距離,難道還會愛你嗎?她的那些話,那些牢騷,你不是也聽見了?她甚至已經羞於做一個中國人了。為了到外國去求取一點兒物質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開放,她竟可以拋開一切,連祖國、父母、妹妹、愛人都可以割捨掉、出賣掉、犧牲掉!這就是我們的女兒嗎?這樣一個只愛她自己的、自私自利的拜金者,難道還值得我們去寬恕嗎?我們過去寬恕她太多了,這樣下去,人民就不能寬恕我們了。” 宋凡用手掩著臉,壓抑著哭泣跑進臥房裡去,臥房的門砰地響了一聲,給客廳裡的空氣中加上了一點兒沉悶的重壓感,大家各自沉默到自己的思緒中去。好一會兒,喬仰山淡淡地說: “有些事情,也怨不得孩子,在他們長思想長知識的黃金時代,正是'四人幫'橫行時期,季虹也是這段歷史的受害者和犧牲品。所以,對這些青年,我總不主張嚴厲過甚,總希望能拉他們一把,他們是很可憐的,這一代青年,是很可憐的。” 馬樹峰正色地說:“老喬,我又要唱反調了。現在青年的主流不是可憐,而是可喜。嘆息的、埋怨的、徬徨的、空談的,有;像季虹這樣背叛自己國家民族的,也有。但是這些落荒者、敗壞者絕不是青年的主流,而那些勤奮的、實幹的、進取的青年才真正代表了這一代人,他們不是同樣從十年浩劫中走出來的,同樣經歷了這一段歷史嗎?像他——”馬樹峰指指坐在牆邊的周志明,“是坐過監獄的呀,也沒有就變壞了嘛,我看關鍵還是在於自己。周志明,你是年輕人,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周志明被問得猝不及防,咳嗽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沒想那麼多。”他憋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反正,我們年輕人……大家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我想,我覺得,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那段歷史如何亂,大概只有對我們國家的今天和今後都絕望了的人,才會徹底變成一個完全自私的、完全不愛祖國的人……我,沒想那麼多……” “哎,有道理。”馬樹峰很興奮地說。 “啊,道理當然是這樣,當然是這樣。”喬仰山應了兩句,轉臉對施萬雲說:“今天實在是晚了,你還是休息吧,我們告辭了。” 馬樹峰站起來,“好,走吧。” 喬仰山撓撓頭皮,感慨地說:“啊呀,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以前老施當檢察長的時候,鐵面無私,執法錚錚的名氣就很大,現在看來,果然不虛。這樣吧,季虹這件事我和老馬再根據你剛才的意見研究一下,然後再向你匯報啊。” 施萬雲沒有站起來,只是很疲倦地搖搖手,“我已經迴避了,你們依法辦事,不要向我匯報。另外,老喬,等下星期上了班,我們找個時間好好談一談,就談談這件事。作為施季虹的父親,我有失教育之責,給國家造成損失,我是準備向市委請求處分的。我覺得你在這件事情上也有不公道、不妥當的地方。我們可以交換一下意見。你想想,你是政法部長,我是政法書記,如果把我們之間的人情關係帶到我們的執法工作上來,那不真叫'官官相護'了嗎,老百姓會怎麼樣?是要罵我們腐敗的呀!” “啊,好,好,可以談談,談談。”喬仰山難堪地和施萬雲握了一下手。 咯咯咯的皮鞋聲在門廳裡消失了。門外,響起汽車門沉悶的碰撞聲,發動機嗡嗡了一陣,又靜了下來。 周志明等了一會兒,見施萬雲默默地坐在沙發里發呆,似乎並沒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了,便站起來,輕聲說道:“施伯伯,你休息吧,我也走了。” 施萬雲沒有挽留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一直把他送出了客廳,又送到了大門那兒。對這位老人的敬意使他怎麼也不能憋住那句幾次沖到嘴邊的話了。 “施伯伯,那封信,給市委的信,是我寫的。你……別生我的氣呀。” 施萬雲似乎毫不感到意外,微微點點頭,“我知道,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對你表明我的態度。” 他心裡直抖,來以前對施伯伯的畏懼和來以後對他的憐憫全都蕩然無存,現在他只覺得他是那麼可敬,那麼好,那麼……偉大! 走廊裡的那盞日光燈斜照在施萬雲的臉上,顯出一種衰弱的蒼白。他有些顫顫巍巍地站在周志明面前,魁偉的身軀變得佝僂起來,似乎有什麼話欲言又止,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你,同萌萌……究竟怎麼樣了,算完了麼?” 周志明勾下頭,“我也不知道……” 一隻溫暖的手掌在他頭上輕輕撫了一下,又放下了,“你們,唉,好自為之吧。” 自從他認識了施伯伯,在一所房子裡住過,在一張飯桌上吃過,但像今天這樣深的感情交流卻從未有過。他甚至恍若覺得父親站在了面前,他真想叫一聲“父親!”然而他沒有叫,只是向施伯伯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不知道這樣行大禮意味著什麼,是尊敬,是感激,是安慰,還是歉意?他轉身打開大門向外走去。 他一直走上了太平街的馬路,才回首顧望,那被白楊樹陰影掩映著的窗口,露出螢火一般的燈光,暖暖的,暖暖地熨在他的心上。 從太平街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他又在工具房裡凍了一夜。清晨,早早地爬起來,帶著牙膏手巾跑到辦公樓廁所裡的水池這兒來洗臉。樓裡有暖氣,畢竟舒服多了。他正刷著牙,行政科老萬披著個大衣進來解手,他見老萬下面光著腿,便打著招呼問: “昨天沒回家?” “我值班。餵,昨天晚上你上哪兒去了?找你半天也沒找著。” “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幹嗎?” “941廠一個姓杜的給你打電話。” “說什麼?”他滿嘴牙膏沫子,直起腰來問。 “沒說什麼,我說你不在,他就把電話掛了。” 老萬解完手走了,他用水杯裡的水慢慢地涮著牙刷,心裡懸悠悠地有點兒放不下了。杜衛東昨天兩次來電話,看樣子頗有些急切,他這人難道還會有什麼重要事情嗎?他倒掉水杯裡的水,決定趁上午的空閒,到941廠找他一趟。 因為是星期天,處裡食堂要到九點鐘才開飯,他便在街上隨便吃了點兒,然後騎著車一路順風朝941廠而來。 在廠門口,他意外地碰上了盧援朝。 盧援朝也正推著車往大門裡走,笑著對他打招呼,“怎麼,到我們廠嗎,有何貴幹哪?” 這是他在那個審判會以後第一次見到盧援朝。盧援朝的口氣中雖然多少有點兒戲謔的味道,但似乎並無嘲諷的意思,於是他笑著應道: “找杜衛東,私事,星期天你也不休息嗎?” “我加班,有個外文資料,廠裡急等要的。” 兩個人說著話,走進大門,門衛室的老頭兒一聽周志明是公安局的,也沒讓他費事登記,飛快地在他手裡塞了一個進門牌,並且主動地指點著說:“順這兒一直往東,走到頭一拐就是。” 周志明不覺有些詫異,他並沒有對老頭兒說過要找杜衛東,可老頭兒所指的方向恰恰就是杜衛東的管子工值班房。他無暇仔細多想,只顧得要和盧援朝分手道別。盧援朝卻說:“我陪你走一段吧,到我們那個辦公樓走這條路也行。” 兩個人沿著廠內的大馬路騎著車,默默無話。走了一會兒,盧援朝突然問了他一句: “聽小萌說,你們鬧意見了,你已經搬出去了?” 他猝然未及思考,隨口答了一聲:“啊。” 盧援朝笑笑,“你別看小萌平常挺溫存的,真要耍起小性兒來,硬是誰的也不聽。不過她有一點倒是難能可貴,她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你忘了她還去自新河看過你嗎?那時候你可是個實打實的'階級敵人'呢,還有我的這件事。” 他未置可否地唔了兩聲,沒有多解釋,因為他從施家搬出來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而且要說清楚就非得涉及到季虹,現在跟盧援朝說季虹的事,那不是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壺嗎?不過他也知道,盧援朝似乎倒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痛恨季虹,從他這會兒輕鬆的情緒上看,甚至對這個使他翻天覆地的事件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連一點痕跡都不留,這也真是難得的寬宏大量啊。 他們順著馬路拐了個彎兒,管子工的值班房就在前面了。但是不知出了什麼事,不遠的地方,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把道路嚴嚴堵住,有人沖他們喊:“繞道吧,繞道吧,這兒不通啦!” 他們走到近前,只見堵在後面的人都拼命踮起腳尖,徒勞地伸著腦袋往裡瞧。周志明順著人們張望的方向看去,發現在攢動的人頭前面,露著一輛現場勘查車的藍色頂篷,心裡不由一沉。他把自行車鎖在路邊,撥開人群,拼命要往前面擠。盧援朝向身邊一個熟識的工人問道: “這兒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周志明聽見一個又老又啞的聲音在回答:“誰知道,可能是煤氣中毒了。”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幾分誇張插上來,“什麼呀,準是這兒被偷了,你看公安局的都來了,那車就是公安局的化驗車,裡面什麼傢伙都有。” “屁!”另一個聲音咂了一下嘴巴,“要偷偷財務處去,偷管子工宿舍幹什麼?” 他顧不得理會那些爭執,一鼓勁兒擠到前面。幾個乾部裝束的人一面把圍觀的人攔住,一邊大聲嚷著:“別看了,別看了,都上自己的班去,有什麼好看的呀。” 他認出其中一個半熟臉是廠保衛處的干部,連忙向他招呼說:“我是公安局的,出什麼事啦?” “哪兒的也不行。”那人顯然沒認出他來,仍舊不客氣地把他和擠在前面的人往後推,“散開,散開,別圍著啦!” 他正在著急,突然看見安成和刑警隊的王玉山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杜衛東的屋裡走出來,便急忙沖他們喊了一聲,把兩個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王玉山驚訝地說:“你怎麼來啦?進來進來。” 安成叫維持秩序的保衛幹部放他進來,然後說道:“你的消息倒是真快呀。” 他愣愣地問:“到底怎麼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王玉山扯了扯他的胳膊,“來,進來看。” 他們走進屋子,屋裡光線很暗,擺設也十分凌亂。幾個刑警隊的現場勘查人員正在忙著清理剛剛用過的器具,他一看就知道,勘查工作已經收尾了。 屋子正中站著馬三耀,指手畫腳地正在指揮著什麼,看見他進來,先是意外地一愣,隨即說:“你來得正好,你看。” 他順著馬三耀手指的方向,朝擺在牆根的床上望去,一剎那間,他的呼吸幾乎都停頓了,後背上有股森森的涼氣直往上躥。他看見杜衛東硬挺挺地伏尸床上,像觸電一樣打了一個劇烈的戰栗! “啊?這是怎麼啦!怎麼回事?”他痙攣地叫起來。 馬三耀用冷靜的聲音只說了一句,“我們來的時候,他早就無法搶救了。” 他全身哆嗦,一股生理上無法壓制的心慌意亂牢牢地佔據了他。杜衛東那雙由於瞳孔擴散而變得灰暗混濁的眼球,一動不動地凝止在半開的眼皮中間,臉面微微有些青紫腫脹,口唇發紺,舌尖於齒列之間略略挺出,眼瞼結合膜上的出血點清晰可見,任何偵查員都能從這副屍相上毫不費力地判斷出,他已經窒息而死多時了。 周志明從十五歲起吃公安這碗飯,也算是經過不少戰陣了,在刑警隊工作時,出人命現場也不止一次。他也曾扒過死人水腫的眼皮;也曾用手指按壓過屍斑;甚至還曾捏著腐屍的雙頰從臭氣熏天的口腔裡往外掏過臟東西。他做這些事,從來沒有覺到過一點兒恐懼和噁心,而完全是作為自己職業的一部分,以坦然冷靜的心情去進行的。但是,眼前的這具殭屍,是自己的朋友,是一個不久前還活生生地在電話裡交談的朋友!他的頭皮酥酥地發麻,怎麼也平靜不了了。 “他是怎麼死的?”他神經質地抓住馬三耀的胳膊。 “勒死的。”馬三耀冷靜得像尊會說話的泥佛,手裡下意識地擺弄著剛剛脫下來的白紗手套,說道:“從屍體的僵冷程度和屍斑上看,約莫已經斷氣十個小時左右了。”他環顧著雜亂無章的屋子,又說:“可惜,原始現場沒有保護,進來的人太多,嗅源也破壞了,除了屍體沒動,其它都叫廠裡的工人們搞亂了。” 周志明胸口發堵,良久,低聲又問:“是他殺?” “不。”馬三耀對著杜衛東那張醜陋變形的臉孔瞟了一眼,說:“根據我的經驗,是自殺。” “自殺?”周志明抬起臉,眉宇間凝聚著毫不掩飾的懷疑。 馬三耀把兩隻拳頭半握起來,向上舉到胸部,兩手之間好像有條繩索似的往兩邊拽了幾下,說:“死者身體仰臥,繩結在前,死後雙手還鬆鬆地攥著繩子,典型的自勒姿勢。” “你僅從姿勢上判斷嗎?”他露出極不信服的神情。 “當然,不能那麼簡單,你看這兒——”馬三耀戴上白手套,輕輕托起死者的下巴,說:“頸部索溝的深度較淺,皮下的軟組織看上去損傷不重,至少,從表面上看沒有嚴重的外皮剝脫現象。”他直起身來接著說:“你過去不是學過的嗎?如果是自勒,有十公斤的重力壓迫頸部就可以致死。但是他勒的情形就不同了,索溝深、皮下組織損傷嚴重,往往有皮下出血,甚至甲狀軟骨骨折。因為自勒和他勒的心理狀態不同,所以勒力上的差別是很明顯的。再說,杜衛東這樣一個七尺漢子,當要被人殺害的時候,豈能束手待斃?可是你看,他的衣服這麼整齊乾淨,不要說身上找不到任何抵抗傷,搏鬥傷,就是連一點兒掙扎的痕跡也沒有,如果不是死於自勒,又該做何解釋呢?” 周志明無言以對,只得默然點頭。馬三耀又說:“不過現在只是初步斷定為自殺,還不是最後結論,最後結論還要等法醫鑑定和一些化驗的結果出來才能做。” 杜衛東的屍體被一條白色佈單從頭到腳地蒙住了。周志明最後向那觸目驚心地半開著的眼睛投去一瞥,覺得連呼吸都不能通順了。那雙沒有瞑閉的眼睛,朝天仰望,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要吐訴什麼…… 他腳步發僵地跟著馬三耀走出這間光線昏暗的屋子,戶外明晃晃的陽光刺激得眼睛發酸。不遠,仍然有不少人圍著沒有散去,一隻無線電喇叭還在不厭其煩地高叫著疏導人們離開。在他們身後,幾個刑警正用一隻細窄的擔架把全身素裹的杜衛東從屋裡抬出來,塞進勘查車尾部的裝屍盒裡。馬三耀碰碰他,說:“我該回去啦,你今天休息嗎,怎麼想起到這兒來了?” 他若有所思地啊了一聲,握住馬三耀伸過來告別的手,猶豫一下,說:“最後的結論,能告訴我嗎?” 馬三耀笑笑:“你又要找事了。”他晃晃周志明的手,“好吧。” 帶著金色“公安”字樣的現場勘查車在圍觀的人群中緩緩擠出一條縫,昂昂地鳴了一聲喇叭,走遠了。周志明推著自行車,夾在議論紛紛的人群中尋來路往回走,身邊幾個工人大聲的說話,把他的心情搞得難過萬分。 “餵,究竟是誰啊?” “行政處的一個管子工,新來沒一兩年,可能是上吊了。” “死沒死?” “死了,你沒看見用白單子包著抬出來的嗎?” “是不是偷江總家的那個呀?職工處那幫人幹什麼吃的,怎麼淨招這號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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