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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十三部分(1)

便衣警察 海岩 10410 2018-03-19
“從那兒以後,我開始有計劃地鞏固和加深同施季虹的關係。我先是求她替我做一些非常小的事,這些事小到讓她不好意思拒絕。有一次我隨便找了個藉口求她把家裡的市委內部電話號碼本借我看一看,其實我並不需要這東西,只是想藉此來逐步擴展她的'良心範圍',因為從自己家裡拿出一個電話本雖然極為方便,但畢竟是件小小不然的違法行為。在她的'良心範圍'擴大到做任何事可以問心無愧的時候,我就開始讓她定期向我提供941廠倉庫裡幾種零配件的進貨數目。馬爾遜很需要這個數目,它可以使間諜機關的情報分析專家推算出中國空軍一些機型的生產能力和裝備數量。可是她向我提供這些數目的時間不長,就調到歌劇院去了。”

他停下來,把抽得很短的煙頭扔在腳下踩滅,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待著審訊者的提問。 “竊取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的筆記本,也是馬爾遜的部署嗎?” “不,”他咂了一下嘴裡煙草的苦味,“這件盜竊案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並不是我們幹的。馬爾遜沒有給我這個指令,我也沒有讓施季虹去幹……”他還沒說完,就看出審訊席上是一片不信任的冷笑。 “徐邦呈,”姓段的把身體向前傾了一下,“你想在這件事情上隱瞞什麼是毫無意義的,這並不能減輕你的罪責。因為我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說明,在案發當天進入盜竊現場的人中,只有施季虹可能作案。” 他望著審訊席上那張緊繃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在姓段的那十分肯定的目光中,看不出一絲誘詐的痕跡。猛然間,他眼前浮現出兩個多月以前,在馬爾遜的第二次香港招見之後,他和施季虹會面的情形。當時她說的那些話,那種神情,的確有些古怪,可自己怎麼就沒有多想一下呢?對,看來問題就出在這兒!

那次見面是他打電話把她約出來的。為了保密起見,他沒有領她到南州飯店他的房間裡去,也沒有照往常那樣在某家飯店訂個雅座,而是開上汽車把她拉到郊外寬闊人稀的環城馬路上。那時天色已經擦黑,路燈的間隔又遠,公路上一片黑暗。他們的談話一直是在汽車裡進行的。 已經很久了,他們的關係就失去了初識時那點兒溫情脈脈的色彩,而完全係於互相利用的心理狀態上了。開始彼此還都極力掩飾這一點,而現在,這種心理狀態已經漸漸表面化,有點兒開誠佈公了。他承認,他的確是缺乏和自己所討厭的女人相愛的本領。 不出他所料,施季虹在聽完他的話以後,沉默了一會兒,拒絕了。 “我不干,”她的口氣淡淡的,“好歹他是我未婚夫,你們也總應該照顧我一下!”

他並不著急,沒有懇求也沒有威脅,只是矜持地轉動著方向盤。他是故意做出這副漠然的樣子,以防備她漫天要價。他清楚,施季虹顯然是不會硬推到底的,因為她剛才並沒有一下就斷然拒絕,而是先沉默了一會兒,這一會兒,等於一個沒有經驗的商人在交易場上把自己的老底露給了對手。 他們都沉默著,他把車開到路邊一個遠離燈光、四周荒涼的土堆邊上停下來。他想這個環境也許能在她矛盾和動搖的心裡發生一點兒孤立無援的恐怖感,他沉著臉,緩緩地問:“怎麼樣?我們可別鬧僵了,親愛的。” 她的視線從車窗外的荒土堆移到他臉上,攤牌似的反問:“我再問一遍,我出國留學的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過去許的願全是空頭支票嗎?” “我們最好別這麼說話,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和你談這件事的。我雖然是個商人,可我不願意在朋友之間的友誼裡也摻進討價還價的商人作風。”

“哼,男女之間沒有什麼友誼。要么是愛情,要么什麼也不是。你當初向我求愛時說的話你倒忘得快。現在,我身子也給了你,你倒不認賬了。叫我怎麼信任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兒。”他換了副笑臉,伸手進懷裡,取出幾張疊了一折、白雪似的道林紙來,“你看,我都準備好了,巴黎音樂學院,聽說過麼?你上次給我的錄音帶,已經給這個學院的委員會聽了,還滿意,同意你自費進修。不過你得先去那兒的一個法文補習學校學一年,看,這是那補習學校的入學證書。還有這個,銀行出的財產保證書,還有移民局的入境簽證,你看看,這麼多手續,難道是一天兩天辦得過來的嗎?” 施季虹再也不能端著她那個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架子了,他看見她的手在抖,身子在抖,接過那幾張格格作響的證書,對著昏暗的夜色,看了又看,帶著一絲顫顫的哭腔,她壓抑不住咯咯地笑起來了。

“你……你怎麼不早說,行,夠朋友。”他這才把手伸過去,摟住她的肩膀,“親愛的,你什麼事都太性急了,其實,我怎麼能不希望你有成就呢?不過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出境簽證怎麼辦?這我可幫不上忙了。” “這個不用你操心了。”施季虹胸有成竹,語氣變得異常興奮,“哎,怎麼謝謝你呢?我雖然不是商人,可我和別人相處,總希望能禮尚往來,公平交易,我覺得這樣才能使彼此的關係更穩固更長久,就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他把手從她的肩部滑向她的脖子,當觸到那鬆弛的皮膚時,他感到一陣麻紮紮的噁心,可還是把嘴巴湊了過去,閉眼憋氣地吻了她一下,“親愛的,如果你非要還我情的話,那就把那件事幫我辦了。” 施季虹也把嘴湊上來了,動作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我幫你,我幫你,可我不明白,你非要整人家盧援朝幹什麼?”

他竭力同她親熱,一邊又閃爍其辭地喃喃著,“虹,我愛你,你這麼聰明,總該不用問就知道的。” 她捧起他的臉,“是你愛我,還是你有什麼把柄叫他抓住了?” 他直起身,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這兒太黑了,我們走吧。” “等等,”施季虹突然又拉住他,“我幫你辦了這件事以後,你要是不認賬了怎麼辦?” 他愣住了,好半天才搖頭苦笑,“怎麼,你真要當個商人?” “哼,”她也笑了,“好吧,為了你,我可以捨了盧援朝,不過我出國學習的事,只要你還有一點……就算是朋友之情吧,就幫我辦到底,辦成!到時我還會再謝你的,我這兒還有貨,待價而沽!” 對!就是最後這句話,當時他沒有在意,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便把車子發動起來開上大路,他已經急著要向她交待具體的行動方案了。這句話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隨口無心的空談。

“好厲害的女人,過去倒小覷了她。”他一邊想著,神情一邊安定下來,對著審訊席說道:“我明白了,是她自己幹的,是施季虹,她想出國留學都快要發瘋了。我想她一定是發現了江一明有這麼個本子,又料定我一定需要它,就偷拍了下來,想用來作為我資助她出國的交換資本。她這種女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什麼都願意幹!” 審訊者臉上的氣候還是冷冷的,“那麼誣告盧援朝呢,也是她自做主張乾的?或者還是你在幫她甩包袱?” “不,這件事是我叫她幹的。這是馬爾遜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連我都不過是個執行者。這個陰謀的所有細節都是事先在D3情報局的辦公室裡設計好了的。馬爾遜在D3被稱作'現代諜報戰爭的計謀大師',搞這一套陰謀勾當很有點名氣。這件事起因於我在香港的一次例行匯報,其中偶然談到江一明家被盜的事,馬爾遜很感興趣,認為可以用來做點兒文章,於是就設計了這樣一個行動,稱其為0號計劃。選定盧援朝做'替罪羊',用偽造證據的方法,企圖造成你們的錯覺,把這個普通刑事案件當作間諜案件來偵查。這個行動的目的有三個:第一個,是想將南州市公安機關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注意力吸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消耗在一個永遠查不清的無頭案上;其次是通過這件事來觀察中國偵查部門的水平、素質以及偵查手法;最後,還可以使施季虹更加受到官方信任,可是……哼!”他的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什麼?” 他把苦笑收斂回來,突然覺得一股無法壓抑的惱怒和惡毒在胸中湧撞起來,真是混蛋!馬爾遜為什麼不放下架子考慮考慮自己也會失敗?為什麼!他現在才明白,他正是被馬爾遜的神化,被他那輕敵的自信和大意的樂觀沖昏了頭腦,才糊里糊塗地葬送了自己。 “這不過是跟中國開個小玩笑,別讓他們太鬆閒了。”馬爾遜的幽默倒成了這位“大師”自身的悲劇。而霍夫曼呢,更是個沒用的傢伙,除了拍馬爾遜的馬屁不會別的,“馬爾遜先生的計謀一向是天衣無縫的,足以經住任何反間諜機關的嚴格調查。”真是見鬼!他們全都陶醉在過去的成功上,而根本不去考慮今後可能會出現的意外,不考慮中國完全不同於西方,更不會想到那個盜竊犯其實就是施季虹。結果怎麼樣?不但犧牲了他,同時也葬送了馬爾遜自己的名譽!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審訊席上傳來了最後的問話。 他搖搖頭,朝著那一排莊嚴而冰冷的面孔望了一眼,用很微弱的力量說道: “你們很高明,是勝利者,我承認。” 笑聲,充滿著喜悅和激動的笑聲快把上海轎車小小的頂篷都要掀開了。 “科長,咱們南州市公安局破獲這樣重大的特務案,怕還是新媳婦坐轎頭一回吧?”陳全有樂滋滋的,頗有點兒明知故問。 “那還用說!”興奮使小陸一掃幾天來的陰沉,亮著嗓門兒說:“徐邦呈這小子受過長期的特務訓練,兩次來中國,特別是這次,是經過了輾轉的迂迴派遣才進來的,又有極好的職業掩護,像這號大鯊魚,在咱們局捕獲的特務分子當中,當然要掛頭牌了。” 嚴君嘲弄地衝小陸說:“那還不是虧了你,要不是你硬賴小周聽了11·17的錄音,這案子還不得八年持久戰呀?今天能一口氣突破兩案,這功勞簿上,我看你應該掛頭牌!”

“,。”小陸窘得臉漲紅,有氣也發不出。 此時,獲勝的狂喜也湧滿了周志明的胸間。他在剛才的審訊中,一直擔任記錄,全副精力都貫注在急速劃動的筆尖上,無暇細細地顧及徐邦呈的供述對這兩個曾使他魂牽夢繫的案件,究竟意味著什麼。當徐邦呈把朱紅色的指紋壓在那一沓審訊記錄的結尾時,他的心裡才朦朧地升起一陣激動。直到現在坐在回機關的汽車裡,耳朵中灌滿同伴們的說笑,他才明確地意識到,他們付出了心血和艱辛的11·17案和311案,已經在剛才那個“歷史時刻”大白於天下了。他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起來,高興得直想叫幾聲。一個偵查員、一個保衛國家安全的戰士,當看到敵人的陰謀被自己頑強的戰鬥所粉碎的時候,那種無可代替的幸福感、那種對自己職業的自豪感,是怎樣隨著沸騰的熱血跳躍著湧遍全身的,局外人也許絕難體會得到!他擠在大陳和小陸中間,身子靠著身子,隨著車身的顛簸一同搖晃著。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快樂,覺得大家都是那麼可親可敬,連小陸,彷彿也突然變得可愛起來。共同的勝利會使人們拋開積怨前嫌,共同的歡樂可以使人相諒相親。這時,他想不起來應該說點什麼,憋哧了半天,才說: “小陸的耳朵當真是有點兒實在的功夫,不服不行。一看外國電影,誰是畢克、誰是喬榛、誰是劉廣寧、蘇秀,一耳朵就能聽出來。看來幹偵查的,還是得多預備些隨身本事,不定什麼當口就派上用場了呢。” 大家隨聲附和了兩句,話題就轉移開去。大陳像個預言家似的說:“這下,紀處長準又來精氣神兒了,戰況空前啊!你們等著吧,工廠裡現在不是有獎金嗎?我看咱們公安系統早晚也得實行論功行賞。” 小陸哈欠連天地說:“獎不獎無所謂,要獎最好能獎咱們幾天假。這陣子咱們就沒打過一個安穩盹,吃過一口囫圇飯;澡堂子的門朝哪開都忘了;身上臟得一打哆嗦就掉渣兒;衣服臟得都洗不出顏色來了,放咱們幾天假是真的。” 想是這麼想吧,放假當然是不可能的。紀真在聽完了陳全有他們幾個爭先恐後的匯報以後,臉上那凍住的笑紋非常難得地綻開了,一連聲地笑著說:“嗬,這可是出人意料的大豐收哇!”笑過,他坐下來又說:“不過也不奇怪,你們多搞幾個案子就知道了,這種現像也是咱們這行的一個特點。某些小小的,看上去彷彿是很偶然的發現,有時候竟可以導致整個案件的全面勝利;反過來,一個不起眼的疏忽,也能使到手的勝利飛了。大陳,你們這一仗打得不錯。老段,我看311和11·17兩案可以合併,抓緊結案。結案報告和徐邦呈的起訴意見書都要盡快斟酌動筆;施季虹的勞教請示報告寫出來沒有?太拖拉了,要馬上搞。要是讓政法部領導再來催問就不好了,。” 段興玉躊躇了一下,“處長,這兩個案子,呃——,我倒覺得是不是可以不急於結案。馮漢章的來龍去脈雖然是清楚了,但他和施季虹的口供之間差距還比較大,從施季虹這個人的素質和墮落的程度來看,要說她半夜跳窗子去偷拍江一明的筆記本,這個……似乎不太像,她自己也是不承認的。可徐邦呈卻認為是她,這就複雜了。還有,從三月計劃的徐邦呈到0號行動的馮漢章,看得出這個人是個城府極深的老油子,他目前對我們仍然有部分隱瞞是很可能的。所以我的意見是不要輕易給這兩個案子打句號,還是讓我們接著往下搞搞再說,你看行不行?” 紀真低下頭,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天,抬眼對大陳問:“你什麼意見?” 大陳愣了半晌,“哎呀,這個,我還沒有仔細想過。不過,段科長講的道理是對的,我看……” “你們幾個怎麼看?”紀真轉臉對其餘的人問。 嚴君、小陸沒吭聲,周志明先說:“我心裡也有很多疑點,我同意段科長的意見,這案子不能結,得搞下去。” 紀真盯著周志明,想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到局裡、到政法部去替你們說,案子,先不結,你們接著搞。但是,施季虹的勞教還是照常往上報,不然,我在政法部領導面前不好交待。徐邦呈的起訴意見也不能無限期地拖著,久押不判是違法的。” 紀真說完,看看表,走了出去。段興玉看看窗外早已黑下來的天色,表情似乎有點兒沉重,環視了大家一眼,悶悶地說:“今晚不干了,大家回家去吧。” 大家都默默地離開了辦公室。 自從審判盧援朝以後,周志明就一直忙得沒有回過太平街了。明天以後不知又要忙成什麼樣子,所以他決定今晚上一定得回去看看。他剛把自行車推出機關大門,聽見段興玉在後面叫了他一聲。 “回施肖萌家去嗎?走,我們可以順一段路。” 他們並肩騎上車子,周志明以為段興玉是想和他談什麼事情,可是走了半天也不見他開口。從今天審完徐邦呈以後,他就明顯地察覺出段興玉的興奮中是帶著很大保留的,並不像他們幾個人那麼“絕對”熱烈。他猶豫著先開口問道:“科長,案子上現在的這個局面,你怎麼想?是不是覺得勝利來得太容易了?” “啊,那倒不。”段興玉搖搖頭,停了一下,又說:“在現代反間諜戰中,突來的勝利是常見的事,隱蔽鬥爭嘛,雙方的勝負常常是難以預卜的。就像紀處長剛才講的,看上去是個勝局的案子,疏忽一步,就會滿盤皆輸;相反,一盤死棋,要能一下走到對方的漏洞上,也能轉手為贏,這都不奇怪。我只是覺得……”他又停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的字眼兒,“我覺得這案子還有些地方不大順,還得費點兒琢磨。比方說,徐邦呈對他自己為什麼倉皇出逃這一點,就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說實話,如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也湊合能結案,反正一個教養一個判刑,都算有了結果。我要求接著搞,其實也是自找麻煩,要是搞不出什麼新問題來,你看好了,保險有人要說難聽的了,紀處長那兒就滿意不了。咳,我也想開了,就像你說的那樣吧,偵查員嘛,本來就是個麻煩的差事,要乾就乾脆干好它,別的,不管那麼多啦。” 周志明默然地笑了笑,像有了個主心骨。 車子騎到幸福路,段興玉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該拐彎了,你直走吧。對了,你上次不是說施肖萌並不懂天文學知識嗎?我後來琢磨了一下,這的確是個有意思的現象,她怎麼一下子就抓住了整個證據當中的這個重要環節了呢?真是夠有運氣的。你見了她,可以繞著跟她聊聊這事。啊!第一,注意別洩密;第二,別讓她反感。好了,明天見吧。” 和段科長分手以後,周志明騎車一直往北。南州的冬天,風總是這麼硬,無數細小尖利的砂粒被風捲起,直撞在人的臉上,麻紮紮地十分難受。不知為什麼,離太平街越近,他的心情就越加懸悠起來。 這些天,他之所以沒回來住,一來確實是工作忙,二來是有點兒……多少有點兒吧,害怕見宋凡的面。萌萌呢,大概因為近來常常和他有點小小的口角,加上他們在為盧援朝出庭辯護這個問題上的不痛快,顯然在越來越多地接受著她媽媽的偏見和猜疑。不然,何以一見到他和嚴君在一起便那麼警惕呢?和嚴君之間的關係,他以前並沒有想得那麼多,直到在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那個晚上,陸振羽“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後,他對她才加倍地謹慎和檢點起來,絕不做半點過於親暱的言笑。但願嚴君最後能愛上小陸,而自己也和肖萌終成眷屬,皆大團圓,相安無事吧。儘管小陸有著令人難以容忍的偏狹,但畢竟也有許多長處,有許多能吸引住別人的優點,他也是應該在生活中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幸福的。 他進了施家的門,看見客廳裡幽幽地亮著燈光,略一躊躇,還是推門進去了。 在落地燈凝止不動的光影裡,宋凡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用一種極為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良久才冷冷地問道:“你還來幹什麼?” 這種冷峻的、充滿敵意的態度使他怔在門口,有點吃驚地眨眨眼睛,慌慌張張地問:“宋阿姨,您好像生我氣了?” “那我怎麼敢呢?你是公安人員,手裡拿著刀把子,我敢生你的氣嗎?” 宋凡冷笑的臉被激怒扭歪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難看的樣子。口吃地問:“我做錯什麼事了?” 宋凡的眼圈忽地紅了,淚水打著轉兒,“不是你做錯了事,是我們做錯了事,我是勸你同我們劃清界限,既然我們都成了反革命家屬了,你還來幹什麼?” 他心中忽地一下明白了。是那封信,那封他寫給馬局長轉市委的信叫宋凡知道了。這下好啦!他心裡很清楚,與宋凡的這場衝突是絕躲不掉了。這一直使他惴惴不安的衝突終於來了,既來了,他反倒坦然起來。 “宋阿姨,我知道您生我的氣,說兩句氣話我也情願聽著,可是這件事只能怪季虹自己,這幾年她把施伯伯和您的話全當耳旁風,自己走上這條路,也是無可挽回的事情,我心裡也是同樣不好受的。” “好吧,你既然這樣說,我再問你一句,你說心裡話,說良心話,你在我家裡也不是一兩天了,對小虹不是沒有了解的。你說,你是不是真心認為她是反革命?” “從法律上講……” “你不要跟我講法律,實事求是,你講真心話,她能不能是反革命?” “是,她犯了反革命間諜罪。” “好,好。”宋凡臉上的皮肉直打顫,聲音不大,卻發著狠說,“我參加革命這麼多年了,我們革命隊伍裡有那麼一批喜歡整人的人,我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你這樣敢把整盆的墨往別人頭上潑的。” 周志明簡直被噎得說不出話了。他竭力壓制著委屈和惱火,結結巴巴地說:“您,您這麼說就不對了……” “我有什麼不對的?小虹是犯了大錯誤,很大的錯誤,給黨和國家帶來很壞的影響,我革命這麼多年,還能袒護她嗎?你在這兒住著,難道沒看見我老批評她嗎?可是組織上明明已經對她錯誤的性質做了認定,你為什麼還非要插一槓子,非要置人於死地而後快呢?你昨天還在叫她小虹姐姐,還和她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今天就能翻臉說她是反革命!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會是這樣一個人,要不是市委政法部的領導親口講的,我還不相信呢!” 周志明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直等她把話說完停下嘴,才開口說話:“宋阿姨,我完全懂得您現在的心情,可我覺得您這兩年並不那麼了解季虹了,她背著你們都乾了些什麼事,您並不完全清楚。她的問題構成什麼性質,怎麼處理,法律上都有明白的規定。難道因為她是政法書記的女兒,就可以減輕處罰嗎?那還怎麼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呢?”他頭一次這樣正色地同宋凡說話。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爭辯。我不懂法律,那市委政法部懂不懂法律呢?也不懂嗎?幸虧你才是個二十四級的干部,要不然,你還敢把小虹槍斃了呢。告訴你,現在不是'四人幫'時期了,黨是有政策的,你這麼點兒水平的人,還是回單位裡好好學習學習去吧。”宋凡突然轉換了一種非常客氣的語氣,又說:“好了,你也不要再說什麼了,既然你這麼反感我們,這麼容不得我們,那麼應該有點兒骨氣,你可以搬出去嘛。” 志明渾身像燒了火,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氣悶得眼淚直想往下掉,“好,我這就搬出去,你們對我這幾個月的照顧,我是不會忘記的。”說完,一扭身,跨出客廳,跑進臥房,他忍著淚把自己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帆布手提包裡。他想給小萌留個條子,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後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推開房門,提著手提包走了出去。 只走了幾步,他便像根木樁似的在走廊裡定住了。施肖萌,也像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地在他面前僵立著,在日光燈慘白的光線映射下,呆板的臉上彷彿結了一層冰冷的霜。他不知該怎麼說,張皇地垂著手,費力地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來: “肖萌,我要搬回機關去住。” 一股淚泉在施肖萌眼眶中閃了一下,湧出來。她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厲聲喊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吃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萌萌,你這是怎麼啦,是為了你姐姐的事?” “你不是一直煩她嗎?這下她是反革命,你高興了吧?” “萌萌,這種糊塗的話是不應該從你嘴裡說出來的,你難道還不了解我嗎?” “不,我從前以為我了解你,以為你老實、善良、正直,可現在我不了解你!你把我蒙在鼓裡,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裡。我姐姐千錯萬錯,可有一件事她沒有錯,她說對了!你長得漂亮,你就憑著這個資本和那位女公安人員去奔你們的幸福吧!我決不妨礙你們,我自己的悲劇,我認了!” “你,你聽到別人胡說什麼了?聽到什麼了!”他控制不住地大叫起來。 “你不用解釋,我聽到了,我也看到了,你們真會選地方,岐山路,那地方安靜,人少,正好談情說愛,我要不是偶然路過那兒,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哪!” “啊——”他恍然大悟,語氣平靜下來,“萌萌,你誤會了,我們那天是有工作的,具體情況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 “你別再欺騙了,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就是再遲鈍,也不至於不明白你們那種親熱勁是怎麼回事,你的工作保密,談情說愛也保密嗎?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要聽了,你要走就快走,快走!”她的淚水不斷地湧出來,泣不成聲地把臉別向一邊,“我過去,愛過你,真心地愛過你,現在……我恨你!恨你!” 他的手一鬆,咣地扔掉提包,痙攣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肖萌,你應該叫我說完!” “別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猛地把他推開,“讓我忘了你!” 宋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客廳裡出來了,用平靜的、甚至還有點兒婉轉的聲調說道:“你現在後悔了嗎?晚了。我們一家有什麼錯待你的地方?'四人幫'那會兒,萌萌跑到自新河去看你,同情你。你知道,為這個我們一家替你擔了多大風險?可你,你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怎麼對待萌萌的?太忘恩負義了吧!” 對這種客氣而又居高臨下的聲調,周志明實在受不了了,木然鬆開掩面啜泣的萌萌,提起地上的手提包,他只說了一句話: “友誼和愛情是共同創造的,不是一方給另一方的恩賜。” 他推開大門,向咆哮的大風裡走去。 他又搬回了機關西院的小工具房。 用了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收拾了這間荒置的“舊居”,把牆角、頂子都用舊報紙嚴嚴地糊住,糊完以後又找了個小推車去尋覓廢磚頭,準備盤上那個原來想盤而沒有盤的爐子。 組裡的幾個人對周志明從施家搬回來的事各有各的判斷,大陳以為他是因為迴避的問題才賭氣從施家搬出來的,免不了對他說了些“何苦來”之類的話;小陸則斷定他一定是主動和施肖萌吹了,所以一開始對這事的反應是冷冷的,直到後來看見他踽踽獨行地滿世界撿磚頭,才真地動了惻隱之心,竟捱過來扭捏地說了一句:“你到鍋爐房後面去過嗎?那兒有不少磚呢。” “鍋爐房後面?”他有點兒詫異地看看小陸,隨口應道:“能過去嗎?” “能,我陪你去。”小陸居然自告奮勇當了嚮導,這顯然是在表達一種和好的願望了。 對這件事始終不動聲色的,只有段興玉一個人,在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悄悄對周志明問道:“是那封信嗎?” 周志明垂下眼睛,點了點頭,隨即又說:“也不全是……沒什麼,我不後悔,本來就一直想搬出來呢。” 段興玉很帶感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彷彿想用手臂把力量和鼓舞傳導給他似的:“上我家去住,願意嗎?……好,不願意我也不硬拉,我知道你不想打擾別人,也不習慣和別人傢伙著過日子。那,等春天吧,局裡的宿舍樓到四月初就可以竣工住人了,咱們科就是分一間屋也是你的。” 頭兩宿,屋裡沒有火,實在是夠冷的,周志明穿著厚的毛衣毛褲,扣著棉帽子,還是在被子裡時醒時睡地篩了兩宿糠。第三天上午他開始盤灶,剛和好泥,嚴君來了。 “砌爐子?”她一進屋就脫下大衣要伸手幫忙。 “我幹什麼?” “別別,”他說什麼也不讓她拿傢伙,態度異常堅決,“你昨天就幫著糊了一晚上牆了,這活兒你也不會幹,別沾手,要不我就不盤了。” 嚴君無可奈何地放下手裡的一塊磚,呆呆地耽擱了半天,才說:“這幾年,你吃夠苦了,剛舒服幾天,又要過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我真不願意你這樣生活,你,你們幹嗎要吵架呢?我知道你是需要她的,不能再和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在嗓子眼兒裡咕嚕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他默默地干活,見她呆站在旁邊看著,反复想了想,終於說;“你,你走吧,現在人手這麼忙,我已經請了一天假,你再出來……怕不好。” 嚴君擺擺手,“沒事,小陸出去調查去了,大陳修改那份勞教報告呢,我這會兒沒事……對了,我借你那本看完了,什麼時候還你?”嚴君扯開話題。 他還想勸她走,沒來得及琢磨出一句合適的話,門外已經由遠及近傳過一片亂紛紛的腳步聲,夾帶著處長紀真大聲的說話。 “這兒的衛生歸哪個科管呀?這間屋子是乾什麼的?”話音隨著拉門的聲音走進屋來,“喲,還住著人哪?” 屋里屋外站滿了十幾個人,周志明直起腰來看看,哪個科的都有,他明白這是全處查衛生呢。 “你現在住這兒?”紀真在屋里四下打量著,問他。 “啊。” “這是乾什麼,砌爐子?” “啊。” “你會砌嗎?” “湊合吧,在自新河學的。” “啊啊。”紀真上下又看了看,轉身對那些衛生委員們問:“還有哪兒沒檢查?” “差不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應著,然後簇擁著紀真呼隆呼隆地走了。 下午四點來鐘,周志明接到了杜衛東打來的一個電話,約他下了班以後到西夾道去一趟。 “今天晚上?什麼事?”他笑著問,“是給我補你們的喜酒嗎?” “喜酒?噢,不不,喜酒等過兩天我和淑萍請你到外面吃,九仙居修繕內部不開了,咱們上'砂鍋溫',不過今天晚上八點我還得去廠裡值夜班哪,所以今天不成。” “既然你八點鐘值夜班,還讓我上你家幹什麼?”他有點兒詫異。 “你七點以前來,我有事。”杜衛東語氣堅決,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什麼事?”他滿腹狐疑地又問了一句。 “喂喂,我這兒是公用電話,說話不方便。反正你下了班就來吧,到這兒來吃晚飯。這不算該你的那頓喜酒,行吧?” 他還想問個究竟,但轉眼看見段興玉手裡拿著一份材料在等他,只好匆匆結束了同杜衛東的對話:“好的,晚上見了再說吧。” 段興玉看著他放下電話聽筒,把手中的一張紙遞過來,問道:“小嚴說這是你裱的,這封信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沒做註明就放到副卷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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