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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九部分(1)

便衣警察 海岩 9591 2018-03-19
他在淑萍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想想,問道:“杜衛東,他沒有向你提起過我嗎?” “沒,他自尊心特別強,總不願意談起監獄這一段,他也怕別人老跟他提這些事兒。” “他一直不知道我以前住在這兒嗎?” “不知道,我們沒跟他說,只說這房子是藉鄰居的。” “噢——”他沉吟著,“他出了這個事,你覺得不覺得很意外?你以前沒想到過嗎?” “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一點兒也沒想到,”淚珠又在淑萍的眼窩裡轉悠了,“他幹嗎要幹這種事呢?害了人家也坑了我,他又不缺吃不缺喝,剛從自新河放出來就找到了那麼好的工作,多不容易呀!他原來還老怕別人拿老眼光看他,在廠子里特別積極,我以為他挺不錯了呢,誰想到他還到外頭去偷,我真是太老實了……”

“那,你沒發現他最近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比如說,花錢是不是比過去隨便了?” “沒有哇,我要早看出來就好了。他每月發了工資全都交給我,然後再沖我要,最近他也沒買什麼東西。” “他每天除了上班都乾什麼?” “不干什麼,這幾天幫他們廠裡一個姓盧的人打結婚用的家具,其他……,沒幹什麼。” “他偷東西是哪天?噢,對了,星期天。那天他在家有什麼不自然的表情和舉動嗎?” “沒……我想想,那天,我們倆一塊上百貨商場買東西去了,對了,他那天碰上了一個好朋友,不過我沒看見,他自己跑到街對過跟那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就是……再就沒有什麼啦。” “噢,我知道。” 大福子和梅英端著個熱茶杯走進屋來,放在他跟前。他看看表,對他們說。

“我也該回去啦。” 又勸了淑萍幾句。他衝大福子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西屋。 “談得怎麼樣?”大福子先問。 “我問了問杜衛東最近的情況,這個人在出獄以前已經表現挺不錯了呢。” “我原來也覺得挺不錯的,誰知道人心隔肚皮,人家都說偷東西這玩意兒有癮,染上了就難改。” “你媽想叫淑萍和他辦離婚,我倒覺得還是別操之太急的好,不如冷處理,讓淑萍涼一涼,等心裡頭平靜下來再考慮,家裡最好別勉強她,別逼她。人家也畢竟是夫妻一場,總免不了要有些難以割捨的情分,你說呢?” “對對,回頭我們都跟我媽說說。” “那我走了。” “哎,”大福子又拉住他,“杜衛東怎麼處理,你能不能幫著給打聽打聽?”

“呃——”他猶豫了一下,“有規定,沒有結束預審的案件,辦案單位是不對別人透露情況的。我知道杜衛東是市局刑警大隊抓的,單從這兒就能看出案子不算小,你想想,偷到太平街去了嘛。刑警隊我倒是熟人多,看情況吧,能問我就問問。” “行,反正別勉強,別破壞你們的規定。” 從西夾道出來,他慢慢地騎著車子,心裡又混亂又難過。杜衛東走上回頭路,對他的確是一件非常難以下嚥的事。誠然,人是會變的,但怎麼會這麼個變法呢?人,難道真的是一種全不可預言、不可捉摸的怪物嗎?他實在悟不出道理來。 回到太平街,把車子搬進大門的時候,他一眼瞥見萌萌那輛綠色的二六小車支放在走道裡。 “她今天回來了?”他心裡想著。

走廊的白牆上,新近添了兩幅精裱的軸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古畫,是青石齋畫店的水印;另一幅字,是南州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龔裴文老先生的墨寶,錄著一條古訓:“行成於思,毀於隨。”筆法確是豪放不拘,古風可嘆。這是宋阿姨輾轉周折託人索要的,昨天才裱好掛出來。他從那字幅下面走過,在衣架上掛大衣的時候,聽見客廳裡肖萌正在跟誰說話。 “什麼叫幸福?要我說,只要你產生了幸福感,那就算是有了幸福。互相喜歡不就是幸福嗎?就像援朝哥哥,蔫蔫乎乎的,可你就喜歡這蔫乎勁,他也喜歡你,這就挺好嘛。” “援朝和他可不一樣。”季虹的聲音照例要沖一些,“你其實根本不了解援朝。他蔫蔫乎乎?錯了,再沒有比他更有主意的了。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心裡拿得住,這是男子漢的一種氣質。再說,援朝好歹是正經八輩的翻譯,精一門外語,可他有什麼?一個警察,扒拉個腦袋就能幹,還挺保密似的,幹什麼的還不願意說,我看說不定就是個管戶口卡片的。你說你究竟喜歡他什麼,他有什麼可以吸引你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形象好嗎?這都是一時的。至於說他喜歡你,那當然了,咱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有什麼說的。”

周志明本來是想進去的,季虹的話使他收住了腳步,心裡頭彷彿讓人踩了一腳那麼難受。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原來宋阿姨也在屋裡。 “你不要太任性,萌萌,不要那樣對待人家喬真,人家請你去玩玩有什麼不好呢?志明那孩子老實是老實,可他畢竟是坐過監獄的。” “坐監獄?那還不是因為保護反'四人幫'的人嗎,現在也平反了!” “據說也不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人家喬真的爸爸就是管這些事情的嘛。” 他沒有再聽他們說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檯燈,檯燈是貝雕粘的,玲瓏剔透,很漂亮。燈光從綠色的紗罩裡瀉灑出來,整個屋子沉浸在寧靜的暗調裡。是的,這兒很舒服,很優越,可這兒不是他的家,今後他也不會在這兒安身立命。本來,他是想把自己為什麼坐這幾年牢原原本本跟施伯伯和宋阿姨講的,現在他決定不講了,在季虹這樣的人面前以恩人自居,換來她的好感與容納,也許會使他比現在還要感到尷尬和無味。此刻,他無論如何不能控制住自己去想念死去的父親。他愛自己的工作,愛周圍的同志,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對父親那種依傍的渴望,這也許是人的一種天性,沒有親人便會孤單,他現在就常常會切然地感覺到生活中和心靈上的這種難於彌補的欠缺和空曠。

肖萌呢?肖萌是他的慰藉,儘管他們現在並不十分談得來,但她畢竟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他之所以沒從這兒搬出去,大半就是因為不想傷她。反正,將來就是結了婚,他們也得和這兒分開過,不在一塊兒住著。那樣,跟宋阿姨和季虹她們的感情,也許反而會好些的。 夜裡,他睡不著,倒不是為了這些疙疙瘩瘩的不痛快,順逆榮辱,他多少都嚐過一點兒了,當然不能還像“林妹妹”似的纏繞在這些無聊的愁懷和傷感中。對生活上的事,還是線條粗一點兒為好,管它那麼多呢!這一夜使他輾轉反側的,還是杜衛東這件事,怎麼想怎麼是個不通! 第二天,一到了辦公室,他先給馬三耀撥了個電話。 “餵,我說,今天晚上我想見你一面,下了班,九仙居飯店怎麼樣?”

“哈!”馬三耀在電話裡笑起來了,“你的消息真夠靈通的啊,我這兒還沒正式結案你就逼我還願哪?” “你又是沒空兒,是不是?”他先堵他的嘴。 “空兒是有啊,可就是……我說,你等我下月關了餉行不行?還有一個禮拜。” “你來吧,今天我請你,九仙居的西餐部,那兒人少,說話方便。” “你出血呀?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那洋玩意兒咱吃不慣。好好好,晚上見吧。” “晚上見。” 九仙居飯店是個有五十多年曆史的老字號,坐落在馬尾路深處一個殿堂式建築的深宅大院裡。原以經營魯菜著名,後來又添設了西餐部。近幾年,飯店的門面雖然裝修了“洋氣”的大玻璃門,可進到內部,還是個綠竹迴廊的連套院兒,仍不失其古雅之魅。因為這兒遠離商業中心,也不是交通幹線,外地人一般涉足不到,本地人又嫌價格昂貴,輕易也不來鋪張,所以在繁華擁擠的南州市內,是個得天獨厚的避喧之處。周志明之所以把馬三耀約到這兒來,圖的就是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環境。

他們找了個挨牆的桌子,他叫了菜,馬三耀又在櫃檯上買了瓶“中國紅”,兩個人杯盞交錯地對酌起來。 “你也該請我,你比我闊多啦。”馬三耀三杯酒下肚,臉色不變,一邊吃菜一邊說,“這兩年的工資補了你多少錢?你爸爸又給你留了一萬多,你可是個大富翁!” 他沒答話,卻反問道:“聽說這次百分之二的調級,你們刑警隊有你一個?” “刑警隊一共提了三個候選人,我是其中的一個,反正最後三挑二唄,是誰還沒定,不過目前我的呼聲最高。” “為什麼,你有那麼出色嗎?” “那當然,”馬三耀掩飾不住地得意,“我搞刑偵快三十年了,由我自己牽頭負責的案件,大小近百起,從沒出過一起冤假錯案;從沒抓錯一個人,這在全局都是最高的紀錄,這一條還不夠硬邦邦嗎?包括十一廣場那陣子,我抓的也全是小偷流氓,悼念總理反'四人幫'的沒碰過一個指頭,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呀,你不服成嗎?”

“你現在這個案子搞得好像也挺順手,什麼時候完?”他開始把話題轉過來。 “你說的是江一明家那個案子呀,已經破了,馬上準備往檢察院送了。哼,說是大案,實際上就是一般的溜門撬鎖,只不過因為是發生在太平街上,市委格外重視罷了。跟你說吧,搞這種案子,不是吹,輕車熟路,玩似的。你別急,等下星期發了工資準請你,賴不了。噢,對了,你猜作案人是誰?就是咱倆在廣場事件那時候抓的那個小偷,叫杜衛東,還有印象嗎?” “我和他在監獄裡住一個屋子。” “是嗎?!”馬三耀驚異地叫起來,“搞了半天,你們還是難兄難弟呀!咳,當初也該把你排到涉嫌對象裡去,哈——” “哎,跟你說,”他挨近馬三耀,“我怎麼覺得杜衛東不大像作案人呢?”

“沒錯,冤枉不了他。喲,這是什麼玩意兒啊?白不拉擦的,也沒什麼味嘛。” “奶油烤雜拌。跟你說真的,我看不像他。” 馬三耀的臉從奶油烤雜拌的盤子上抬起來,望著他嚴肅的面孔,斂起自己的笑容。 “你怎麼知道?” 周志明放下手中的叉子,說:“前幾天,我見過他,昨天晚上我又去過他家,他和我們家的鄰居結婚了,那是很不錯很本分的人家。從現在杜衛東本人的情況和家庭的情況看,他似乎不會幹這種事。”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以善良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偏偏就是乾了,你有什麼辦法?” “你不知道,他出獄的時候是下決心要改惡從善的,既然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幹這種連過去都沒幹過的大買賣呢?他過去只不過在街上偷過兩次錢包,還從來沒敢撬過門,更不用說到太平街這種地方撬門了。” “案,是他做的,這一點沒錯。至於他為什麼作案,”馬三耀仰脖喝乾了杯中的酒,“那是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的題目。我的責任就是查清他的犯罪事實,這個事實是由一系列調查材料、現場勘查材料和技術鑑定材料所組成的,也就是說,是由合法的證據材料所組成的,如果誰對這個案件的結論有什麼異議,或者要推翻這個結論的話,那麼同樣,也得拿出證據來,你有證據嗎?” “沒有,我只是感到迷惑,想不通,只是在直覺上認為作案的可能不是他。” “我說你呀,幹咱們這行也不是一兩年了,怎麼像個外行人似的想入非非?我看,你的直覺純粹是一種臆想,也許那個姓杜的和你患難了兩年,建立感情了吧。告訴你,偵查員只承認理智,不承認感情,你可不要感情用事。” 周志明慢慢晃動著杯子裡絳紅色的酒液,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能看看案卷材料就好了。” “你比我要高明到哪兒去呢?”馬三耀不無嘲諷地說,“你一看就看出問題來啦?哼!跟你說,你要實在想看看的話,也行,叫你們處向局裡打個報告,要求把案子接過去重新調查,局長只要一批,我這兒立馬就交,怎麼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現場的情況,鑑定的情況,我什麼都不了解,理智從何而來呢?” “得了,別操那麼多心啦。抓特務大概我不如你,可抓小偷流氓,別忘了,我可是你的進門師傅。我吃這份糧二三十年了,我的那幫人也不是酒囊飯袋,對這個案子的假設,我們比你做的要多得多。事實是擺著的,現場勘查、技術鑑定、知情人證言,互相印證,不那麼容易錯!無贓無證不成賊嘛!” 他看看馬三耀,良久才解嘲地笑了一笑,“唉,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了吧。” “我們談點兒別的吧。”馬三耀往麵包上抹著果醬,苦笑著說,“我這一天到頭總是案子案子,腦袋累得不行,談點兒別的吧,你跟我說說你到她家落戶的情況怎麼樣?” “那有什麼好說的,況且我也沒在那兒落戶呀。” “什麼時候能叫我喝上喜酒?” “早著呢,她還上大學,至少還得兩年。” “畢了業她準能分在南州市嗎?南大是全國分配,可別給鼓搗到'新西蘭'去。” “誰知道呢,他們學校最近還要在外縣辦一所分校,要抽一部分師生去那兒學習,據說畢業以後分校的學生主要分往外地,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上大學那會兒,只要讓他上大學,怎麼都乾,現在上了大學,挑三揀四的,臭毛病全來了。” “怎麼說呢,論條件,分校就是沒法兒跟總校比,吃住不行,師資不行,畢業了還要往外地分,去了那兒也許就定了終生了。現在可不是'祖國要我守邊卡,打起背包就出發'的年代了。從施肖萌那兒我才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和咱們乾公安的人可不一樣,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主張,並不習慣服從誰,不願意承認權威。現在的政治思想工作有時候竟成了一句空話,做不做由你,信不信由我。沒辦法,誰讓'四人幫'過去搞空頭政治,鬧得現在人們連一點兒浪漫主義的東西都不信了,一個個都實惠得嚇人。” “你也甭光賴過去'四人幫',現在有些人搞政治思想工作,還不照舊是形式主義?有的政工幹部,自己沒有水平,怎麼教育別人呢?你就說上次局里政治部那位吳副主任講的那堂黨課吧,那叫什麼呀,你聽了沒有?” “哪個吳副主任?什麼時候上的黨課?” “就是挺胖的那個。講幹革命要有良好的體魄,你猜他舉了個什麼例子?舉了個佘太君!說佘太君因為常年堅持鍛煉,結果活了一百多歲,是中國有名兒的長壽老人,他連歷史人物和文學人物都分不清,這麼當副主任,我也成!” “舉例子嘛,你明白他的意思不就得了?” “舉例子就能隨便舉?那孫悟空活了好幾百歲,他怎麼不舉?” “這些事你倒是比我還認真,哼!” “我也是說說而已,不像你,還當真去操那份閒心。” 直到九仙居要下班關門了,他們才離開座位。周志明有生以來頭一次喝了這麼多酒,臉上紅撲撲的像上了層熱彩。他和馬三耀分了手,踉踉蹌蹌回到施家。不曉得是不是由於力不勝酒的緣故,這一夜他怪夢連篇,一會兒看到了那堵土黃土黃的磚窯,一會兒又看到黑黝黝的仙童山,最後,杜衛東不知怎麼跑出來了,衝著他抱頭痛哭,把他從夢魘中驚醒過來,身上淨是冰冷的汗水,直到早晨起了床,精神還有些恍惚不定,他連早飯也沒有吃就上班來了。 在辦公桌前坐定,用指甲掐了掐太陽穴,杜衛東和王大爺一家的形象就擠在發脹的腦袋裡,輪番變幻著,原來那個疑團一下子又重新在心中凝聚起來。 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把段科長叫了出來,在走廊沒人的地方,他把他所想的,連帶這個案件的情況全都對段興玉講了一遍。 聽完他的敘述,段興玉很平靜地說道:“這個事我聽說了。昨天我在局裡碰上搞內部保衛的鄧處長,他說941廠保衛處向他們匯報了一件事,就是江一明同志在家裡被撬以後,發現他的筆記本里夾著的一張小字條自己掉到地上去了,筆記本是和錢鎖在一個抽屜裡的,裡面都是他在今年十月份參加航空工業技術規劃會議時所做的記錄,內容是絕密的。估計是小偷偷錢時無意觸動了這個筆記本。江一明同志主動向保衛部門談了這件事,並向廠黨委和市委寫了檢討,要求處分呢。” “科長,”他心裡霍然一動,“你說這個盜竊案會不會有政治背景呢?我這是瞎想啊。” “這個,目前還看不出來。”段興玉搖搖頭,“至於你剛才的那幾條懷疑,當然,是可以作為一種看法、一種分析而存在的,但要促成對這個案件的重新調查,分量就遠遠不夠了,除非刑警隊自己願意複查,那又當別論。不過他們現在既然已經準備結案,沒有充分切實的理由,顯然是不會推翻成論的。馬三耀不給你看卷完全對,因為不是你管的案子嘛,你看卷算怎麼回事呢。” 周志明嘆了口氣,“唉,我大概是過於自信了,我和杜衛東相處兩年了,每天一塊背床板,吃一鍋雜糧,的確也容易被過去的實感纏住。可是,可是,他在出獄的時候,確實是改造得不錯的,現在又有了那麼好的工作,還有了小家庭,這對於一個勞改釋放的人來說,生活所給予他的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得天獨厚了。究竟是什麼使他舊病復發呢,而且居然跑到太平街上去偷,這也太膽大包天了。不,他其實不是一個有膽魄的人,不是的。這一點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所以我想不通,可是,我拿不出證據來,我沒有證據。” 段興玉用手蹭著下巴。半天,才抬起眼,說:“你的想法,呃——,也不無道理。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試試。馬局長不是經常去施肖萌家找她爸爸談工作嗎,你碰上機會,不妨跟他說說這個案子。江一明同志那個筆記本被動過的事,我想他應該是知道的。你再說說你的那些懷疑,不過千萬不要說到要求重新調查的份上去,我們手裡既然沒有證據,當然就不能武斷地否定別人的結論。我想,只要馬局長同意讓我們從失密的角度到刑警隊去了解了解案子的情況,那咱們就可以詳細考慮一下背景問題了。憑你和馬三耀的關係,到時候找他看看卷總是可以的吧?” 周志明想了想,“對,我在自新河就和馬局長熟悉了,實在不行我找他去。” 下班的鈴聲響起來,他們的談話中止了。周志明知道萌萌學校的法律係要組織學生到自新河農場參觀去,這幾天她可能不會回家。但因為他已經和吳阿姨講好了今天晚上幫她把廚房裡的舊碗架用鹼洗洗給油出來,所以便匆匆到飯廳吃了飯,沒有再耽擱就離開了機關。 從機關的大灰門出來,騎車走不遠就上了大街,然後向西拐,奔幸福路。如果去西夾道的話,在這兒就得右轉彎了,去太平街還得照直走,一直到南州飯店才能拐彎,他把車子騎到南州飯店大門前,要拐還未拐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施季虹。 施季虹正站在飯店門前的一輛小汽車的邊上,衝車裡的人說話。自從進了文藝界以後,她身上的打扮一天比一天新穎。今天又穿了身黑色西服,倒也落落合體,一隻款式別緻的米色皮包挽在小臂上,在白燦燦的路燈下格外觸目。 他把自行車頂在汽車的屁股上。施季虹顯然還沒有看見他,只顧躬著腰把臉對著汽車的窗子大聲抱怨著什麼。 “不是你非得約我去國際俱樂部的嗎?我來了,你倒要上北京去,講不講信用?” “今天非得請你原諒不可了。這是個臨時的事,我上午才決定的,連飛機票都是買別人退的。”汽車裡的人冷冷地說。 “算了,誰知道你怎麼回事,你一貫說了不算的。”她揮著手,直起腰來。 汽車裡的人沒有再?唆,車開走了。 “小虹姐姐,”他發現季虹看見了他,便往前蹭了兩步,“那是誰呀?” “一個朋友,你不認識。”施季虹翹望著遠去的汽車,心不在焉地答道。 “噢,我知道,是那個姓馮的吧?”他隨口無心地笑著說。 “嗬,”她把臉扭過來,似笑非笑的,“不愧是公安局的啊,誰的事都想打聽個一清二楚,哼,職業病。” 他讓季虹刺得有點兒惱火,“隨便問問,我要打聽這幹什麼!” “你今天是不是跟吳阿姨說要刷碗櫃?她把櫃子都騰出來了,直問你什麼時候回去。”季虹自己把話岔開了。 “我現在就回去。” 他騎著車拐過南州飯店,太平街就在不遠了。 這是太平街最擁擠的時候。推車上了馬路沿,騎過一片開闊地,再過一排又高又密的梧桐樹,用不著走到萌萌家的大門口,就能把太平街上的喧嚷甩在後面。這兒,還是挺安靜的。周志明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他看見馬局長正從萌萌家的門裡走出來,嘿!他心裡叫了一聲: “好運氣!” 天色有點暗了。施萬雲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心情有些空茫。透過旁邊那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黃昏,窗前挖溝留下的泥土狼藉不堪,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人來清整一下?將來這兒應當利用起來,種點兒青菜。 剛才馬樹峰為了江總家被盜的案子來找自己聊聊,這會兒他並沒走遠,正站在那排已經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同下班回來的周志明說話。呵,對,他們是在自新河農場認識的。從側面看去,志明那孩子真是長身玉立,顯得十分挺拔。 志明已經來了好些天了,宋凡有點不大滿意,背地裡向施萬雲嘀咕過好幾次,“看他和萌萌的事還沒定就這麼住進來,萬一以後有變化可怎麼收拾呢?”“有什麼可收拾的?孩子舉目無親,寄人籬下,也是很可憐的。”他生怕宋凡順嘴說出什麼傷人心的話叫志明聽見,“他父親也是個老同誌了,就算是革命遺孤,我們也該盡責任照顧他嘛。”可宋凡還有另外一層顧慮,“坐過監獄的人,難保不養下什麼壞毛病,我總覺著和萌萌在一起不大好。”“那倒無礙,你我不是也坐過非正式的監獄嗎?”宋凡沉著臉,還是不高興。好在志明這孩子比較懂事,人也勤快,默默不響的絕不用擔心他會惹人討嫌。 窗外,那排梧桐樹下,馬樹峰和周志明握手告別了。接著,他聽見了開大門的聲音,周志明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了一下,移進廚房去了,很快就傳出了吳阿姨咯咯的笑聲。志明勤快,很討吳阿姨喜歡。哎,馬樹峰是怎麼走的,他好像沒坐汽車,這個老馬…… 據說“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群眾對馬樹峰並沒有多少氣,所以他倒少受了不少罪,這大概和他平常比較儉樸,比較能聯繫群眾的作風有關吧。連市委的干部都知道,老馬的幾個孩子至今都還在工廠里當工人。施萬雲心裡忽然有點彆扭,相形之下,說不定人們會認為,萌萌進南大,虹虹進歌劇院,都是出於他這個父親的操持。其實他是一句話也沒有說的。進大學憑考試,制度森嚴,他怎麼能作弊?虹虹進歌劇院的事,她媽媽倒是活動了一下,不過後來也是經過了考試,合格後才錄用的,總不為過分吧。對虹虹,他總覺得應該加倍好一點,能幫她的地方盡量幫。孩子在那個艱難年代對父母是盡了心的,他也總該還給孩子一點情分,盡一盡人父之責吧。 特別是現在,虹虹越來越叫人放心不下了。父女之間的隔膜似乎越來越深,距離也越來越難以彌補,見了面,除了互相說幾句“吃飯了嗎?”“早點睡吧,”“注意別著涼。”之類的廢話,幾乎連一句正經話也沒法談,一談就吵,一吵,全家不安寧。虹虹的思想以前就偏激,無論“左”還是“右”,都喜歡極而言之。如果僅此,還可以慢慢引導,慢慢說服,可令人不能容忍和原諒的,卻是她身上那種過去未曾有過的個人主義的東西,赤裸裸的自私,無掩飾的自私。虹虹過去不是這樣的,她就是在當紅衛兵發瘋的時候,心裡也還有著許多火熱純潔的嚮往,這十年的顛雲倒霧,一下子把人擰到反面去了,從盲目地相信一切到一切都不相信,對自己人生道路上這一串左右搖擺的腳印,虹虹自己並不覺察,也懶得反顧一下。可他做父親的卻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了,跟她說,她還不以為然,總是從鼻子裡笑一笑,做著不屑一答的神情,彷彿說:“瞧,您又來了。”幾次都搞得他極不愉快。說真的,他倒寧願虹虹的思想重新復歸到少年時代的狂熱和盲從狀態中去,只要國家的政治形勢穩定,這毛病並不難因勢利導,改過來,他實在不願意看她這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冷笑。 是不是他太嚴厲,太簡單了,惹得孩子不願意同他討論事情?作為父親,他是愛虹虹的,可這愛的確只停留在內心深處,很少表露出來。孩子是不是沒有感覺到?仔細想想,也是,就從他恢復工作以後算起吧,他就沒有真正幫虹虹辦過一件事,連和孩子們在一起親熱的時候也極少,虹虹會不會因此生怨?看來也不全是,如果說,在“四人幫”時期虹虹的煩躁常常是不滿於自己和家庭的處境的話,那麼現在,她還有什麼不滿的呢?說到底,個人主義不得了,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 前些天,虹虹請她劇院裡的一位院長來家裡吃飯,他在飯桌上無意間問了幾句劇院黨組織的狀況,結果那位副院長誤會了,以為是向他暗示虹虹的組織問題,忙說了些許願的話。他聽了倒也沒說什麼,如果虹虹真的在單位裡好好工作,把組織問題解決了,倒也是件好事。前天,那位副院長又給他來了封信,說解決虹虹的組織問題關鍵要過黨小組和黨支部這一關,可虹虹在劇院裡——當然,信中的措詞是含蓄婉轉的,但意思明白——虹虹在劇院裡的群眾關係不好,而且到現在連入黨申請書也沒寫,希望家裡能配合點點她。他當即找虹虹談了,一個青年,政治上對自己總要有要求吧?既有要求,就得嚴格約束自己,高標準衡量自己,高標準本身就包括了搞好群眾關係這一項在內,而搞好群眾關係,又首先要從反對個人主義做起……他說了將近半個小時,說到後來連自己都有點動感情了,“虹虹,你忘了你這名字了嗎,我原來起的是繼承的繼,紅色的紅。這麼多年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蹲牛棚挨批鬥的時候,爸爸也還想著,我是革命的,我的後代,我的一家都是革命的,歷史總會證明這一點。”他對虹虹是懷了多麼大的期望與寄託啊,他的老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相信虹虹是懂事的孩子,這些充滿了父愛的話不會使她無動於衷的,他就是這麼一廂情願相信著自己的判斷。他還記得市裡的一位團委副書記在大會上講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青年人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在粗野的、看破紅塵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並未完全凍僵的心,他相信虹虹也沒有凍僵。可是虹虹,他萬萬沒有想到虹虹竟然會那樣傷他的心,她怎麼會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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