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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八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4236 2018-03-19
“你,不是在上學嗎,我不想讓你分心思。”他久久地把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毫無保留地抱緊她,很久很久,才慢慢鬆開胳膊,拉著她坐在床上,“等一等,我們開開燈。” “要不是今天江伯伯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呢。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為什麼一封不回?” “總不能拖著你……” “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多難受。” 他把燈拉開,“過去的事了,原諒我吧。讓我看看你。” 小萌的樣子比三年前他們初識時顯得成熟多了,身子也比過去稍稍豐滿了一些,結實了一些。她低頭擦去了眼角的淚,然後對他莞爾一笑,帶著點兒心酸地說:“我沒變吧?” 他笑笑,“好像長大了一點兒,長高了一點兒。” “我穿高跟鞋了。你呢,身體沒垮吧?”

“你看呢?” 他們對視著,小萌摟著他的胳膊,掛著眼淚笑了,“你呀,你真是,出來也不告訴我……” “我去過神農街,你們不在了。” “我們搬到太平街去了,我爸爸恢復工作了。你現在就住這兒嗎?”她皺眉環視著這間小房。 “啊,家裡房子借給鄰居結婚了,我臨時住這兒。” 她站起來,把床上的褥子往被子上一蒙,不容分說拉起他的胳膊,“走吧!” “上哪兒?” “到我家去住。” “不不,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家裡現在房子很富餘。” “不不,你們不方便,……至少,等以後吧。” “這屋子怎麼能過冬呢,走吧走吧,你就听我的吧。” 他心裡頭湧上一團熱流,酥酥地向全身擴散,眼前,好像有一片寬闊美好的天地舖展開來……

屋子裡煙氣綽綽的,“鳳凰”、“三五”、“紅塔山”,都是“甲級”煙氣,青虛虛地貼著天花板,雲一樣浮著,空氣濃稠得幾乎可以攪拌,難受得透不過氣來。可那些人呢,卻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笑,彷彿嗅覺早已麻木了似的。 “快快快,季虹,我放音樂啦。” “援朝,放下你的單詞吧,還沒見過你們兩口子跳一個呢,快點兒。” “算了吧,他不會。小喬,我跟你跳。” “哎哎,你們大家都來跳啊,一塊兒跳,建國、老四,快來呀,音樂還長著呢,萌萌,來!住你們家的那小伙子哪?叫他也來跳啊。” “哎,跳一個吧。”萌萌的聲音湊過來。 “不會,你跳吧。” “非叫我拉你?” “你幹嗎硬叫兔子駕轅呀?”他勉強擠出些笑來。

“萌萌,我能請你跳嗎?”小喬的哥哥過來了,一臉文質彬彬的樣子。 “對,你們倆跳吧。”他好容易解脫了。 “篷篷篷、喳喳喳,”人影幢幢。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著,今天本來是想圖熱鬧的,可現在卻覺得有點兒厭煩,不痛快,總像和這兒有什麼隔膜似的,可是又不便走開。 音樂終於停下來。 “哎,建國,你女朋友從巴黎來信都說了什麼?跟咱們吹吹。”說笑聲旋即灌滿了客廳。 “你怎麼不高興了?”小萌又回到他身邊。 “沒有哇。” “話也不說,舞也不跳,那麼不合群。” “我就這樣兒……有點累。你們玩兒你們的。”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你不會應酬應酬,跟著一塊兒說說話?省得人家說你這人彆扭。”

是有點兒彆扭。在這住了一個星期了,星期天來的,今天,又是星期天了。仔細回味一下,整整一個星期的全部感覺似乎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的、多因素的彆扭。 “我回去。”他幾次都想這麼說,在來的第一天他就說過這句了。施家的一切沒有變化嗎?不,有的,有看得見的,也有隻能憑著神經末梢才可以感覺到的。宋阿姨雖然在見面的時候對他特別客氣,特別笑容可掬,但卻分明沒有了原來那種親近的、真誠的關懷。 “你也不先跟家裡商量一下就領來,真不懂事……” 他當時隱約聽見宋阿姨在自己的臥室裡跟小萌說了這樣一句,身上呼地一下燥熱起來。 後來不知道母女倆是怎麼“談判”的,他只聽到最後小萌在走出臥室的時候說的一句話: “媽,我叫吳阿姨幫我把那間小屋騰出來就行了。”

他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別彆扭扭地說: “別折騰了,我回去。” “幹什麼?” “我住這兒你們不方便,真的,你們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沒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外遇”的問題來了。 “沒有,只有你一個。” “那就住這兒。”她毫不猶豫地說,甚至還有點兒惱火。 萌萌不像原先那樣溫柔了,變得快爽直率,他現在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很需要這種性格呢。 但他還是覺得彆扭,雖然人家並沒有冷待他,連每天忙得只有在飯桌上才能和家里人見一面的施伯伯,在開飯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裡喊一聲,“志明,吃飯嘍!”這一聲就夠了,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親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那究竟還彆扭什麼呢?說不清。他有點兒害怕宋阿姨,也有點看不慣虹虹,為什麼?也說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誡自己,對別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夠寬容別人的弱點也是一種美德,再說人家既然容納你在這兒住著,總不該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沒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講話一向反對誇張,現在連她都這麼說,我想此言大概不虛。”那個叫建國的人把調子很高的聲音刺入他的意識裡。 “沒法兒形容,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她去的時候正趕上去年的聖誕節,街道都裝點起來了,聖誕之夜,老留學生領她出去轉了轉,她說整個城市豪華得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中國人如果不身臨其境,是怎麼也不可能想像出來的。” “喲!是嗎?” “嘖,沒治。” “巴黎,花園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給你們廠技術學習組當翻譯去過法國嗎?是不是那麼美?” “我們沒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沒覺得怎麼樣,就那麼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讓單詞給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著那一張張笑眼迷離的、神往的臉,好像離自己是那麼遠,那么生,那麼隔膜。 “季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風光》還在嗎?就是那本畫冊。” “那是藉別人的,早還了。” “過去,咱們知道的太少了,你們別看我現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時候可還是個好學生呢,不信問我哥,我還是紅領巾大隊長呢。我原來以為只有中國有拖拉機,只有中國才有我們廣濟路上的那種霓虹燈,只有中國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真的相信這一套,現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哈——” “嘿,告訴你們,有一回一個外國人對我說,噢,就是藉我加拿大風光的那個人,他說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從飛機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攤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嗎,灰房頂,灰馬路,連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藍色的,連一點兒亮色都沒有。我跟他說了,北京還算好的呢,你瞧咱們南州,活像個大工地,這幾年老是修修這兒,拆拆那兒,滿街都是土,沒完沒了的折騰,可也沒見著好一點兒,還是那麼破破爛爛的。”

“季虹,哪個外國人?是不是那個姓馮的?哎,我問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單詞啦?是又怎麼樣?” “施叔叔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借本畫冊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別跟我爸爸學得那麼正統!” 志明從折疊椅上站起來,向客廳外面走去,客廳裡的空氣已經太混濁了。 “又怎麼啦?你今天怎麼那麼不痛快呢?”萌萌從後面跟出來,從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門外面,“隨和點兒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裡面空氣太嗆,我透透風。”他望著滿天寒星,躲閃著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確沒意思,咱們到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面好像挺清靜的。”施肖萌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們跨過一片沒有平整的土地,來到明亮的馬路上,潮潤的空氣涼絲絲地沁入肺中,平坦的馬路剛剛被灑水車刷過,映著路燈綽綽的反光。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接近於滴水成冰的季節了,而今年的嚴冬卻還在北面,姍姍來遲。地上的水潮而軟,沒有半點兒滑潤感,臉上的風輕而柔,使人恍若回到爽然的秋天。 ……自新河,他又想起了自新河,在這兒的北面,現在大概已經很冷很冷了,他彷彿又聽到了那曠野上的風,呼——呼——,野獸般地嗥叫,那是一種能把人的身體一下子吹透的風,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你冷嗎?” “不冷。” “我姐姐就是那麼個人,喜歡順嘴亂說,其實人挺好。”萌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你們原來的朋友,安成他們,現在好像不怎麼來往了吧?” “有時候也來,現在我姐姐調到歌劇院,和他不是一個單位的了,來往自然不如以前那麼勤了。你知道嗎,他現在和你算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一粉碎'四人幫',他就調到廠保衛處當處長去了。” “不當團委書記了?” “不當了。哼,自從當了保衛處長,說起話來也不像過去那麼隨便了,我姐姐說他愛打官腔了,嘻——” “我看倒是你姐姐變了,你瞧剛才那幫人的樣子,直恨自己沒把胎投到法國去。中國窮、落後,可中國的昨天是什麼樣兒?一概不管,那麼挖苦,那麼鄙薄,幹嘛呀,還是不是中國人了?”

“嗬,哪兒學的那麼左呀,監獄裡學的吧?得了得了,我姐姐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其實他們也就是說說,沒別的,本來國家有些地方就是沒搞好嘛,還不讓老百姓說說?” “我沒不讓說,就是不習慣他們這樣不負責任地亂罵一氣。” “那有什麼,不滿意現狀總比麻木不仁好,不滿意才能求改變嘛。” “中國現在需要的是主人翁,需要既動口又動手的人,你瞧他們剛才的口氣,對自己的國家哪兒有一點感情,哪兒有一點兒責任心?好歹是生你、養你、教育你的地方。過去一味把資本主義國家說成是苦難深淵,太絕對,太簡單,不夠實事求是,可現在也不能又說成是人間天堂啊,其實建國的女朋友也不過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聽途說,再就是從電視裡的'世界各地'看兩眼。我對電視台就有意見,開頭看看介紹發達國家的情況,覺得眼界一開,後來看來看去,全是揀好的往觀眾眼裡塞,高樓大廈呀,高速公路啊,旅遊聖地啊,遊樂公園啊,這就難免片面了,觀眾集合得來的印象怎麼會準確呢?你說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寬了,我可沒想這麼多。” “萌萌,你別不高興,我真的不太喜歡你們家的這些朋友,我是為了你高興才跟你泡在屋裡的,我看你和他們倒是廝熟得很。” “難道朋友就不能各有各的觀點了嗎?都覺得自己正確,可到底是誰正確呢?天曉得。大家只要都不強加對方就是了。他們那些觀點,我也不贊成,可朋友還是好朋友,有什麼妨礙呢?” “你瞧那個老四,那麼長的頭髮,要不是留著撇小鬍子,我還以為他是女的呢。” “他是個工人,工廠裡不少人都這副德行,我也看不慣,可也用不著去干涉人家。其實老四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別以為留長頭髮的一定不怎麼樣,馬克思還留哪,斯大林、魯迅不都是小鬍子嗎,噢,他們留就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現在的年輕人留就是反動的、資產階級的啦?” “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麼歪理呀,簡直是胡比。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對著裝打扮各有不同的要求,有些當然體現了當時當地的道德標準,我不是反對頭髮長,可也別耷拉到肩上去啊,你看現在社會上留那種披肩發加小鬍子的有幾個是表現好的?就是表現好,這方面也不能說成是個優點呀,真的,學了兩天法律,倒學出詭辯來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辯了,好不容易在一塊兒呆一會兒,還吵個沒完,其實有什麼吵的呢?人和人之間本來什麼事都沒有,爭來鬥去的全是人們自己發瘋造出來的,實在沒勁兒。” 他鼓了鼓嘴,卻沒把反駁的話吐出來,他也不想再爭辯了。夜,是多麼靜,多麼美,人的生活,為什麼要有那麼多不愉快呢?也許,只有逃避一切煩惱才能做到身心愉快,可是逃避又偏偏不是他的性格,他的眼睛裡揉不得半點兒灰星子,這永遠是最吃虧的!還是多學會寬容、學會妥協、學會敷衍、學會“哈哈哈”吧。至少,今天晚上該把心靈淨化一下,無憂無慮地享受享受了,這是多好的夜啊。 “好了,不說這些了。” 他把萌萌摟得挨緊自己,走向燈光如水的前方,真是的,城市,有城市的美。 “昨天系裡開大會,”隔了一會兒,萌萌說,“動員大家自動報名去分校,唉,竟然沒一個學生搭茬儿的。” “學生們怕什麼?”他答應著說,“怕條件艱苦還是怕將來分不到好工作?” “都怕。說實在的,我倒是真想舉手報名呢,可你要是帶了這個頭,反倒招人恨。再說,這的確是關乎一輩子的事,一步錯步步錯,將來真的把你往哪個小地方一分,你後悔也來不及。” “你們還上著學哪,就這麼實惠,難道連一點兒共產主義精神、一點兒青年的豪放氣概都不想要嗎?” “我倒是想要,可是大家都是這麼'現實主義',你也就沒興趣搞什麼'浪漫主義'了。” 他停下來,可又說不出什麼責備萌萌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施季虹從市第六醫院那個老式的大鐵門裡走出來,喘了口氣,手伸在短大衣的口袋裡,捏了捏那張病假條,心裡輕鬆了一點。 “——貧血性暈眩,建議輕工作一周。”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她幾乎是在半個小時以前才想起這位華大夫的。上個星期天,華大夫陪自己愛人——市第一醫院常給父親看病的保健醫生,為了他們的房子和兒子的事,來拜訪父親,她當時竟沒有給他們好臉色,實在是太孩子氣了。以後,對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香客”,何妨客氣些呢,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求上人家了。 “乾脆開一周假吧,休息休息,你們演員請病假扣錢嗎?”華大夫的殷勤勁兒就別提了,好像你要是同意讓她給你開張病假條,倒是給了她什麼施捨似的。 “不,就開輕工作吧,一周夠了。”施季虹胸有成竹。 的確,一周就夠了。到陝西、甘肅去巡迴演出的小分隊後天就走,她憑著這一周的“輕工作”,完全可以躲掉這趟“官差”。而且只能是“輕工作”,不能是“全休”或者“半休”,否則的話,有人就會拿這個問題來阻撓她參加《貨郎與小姐》的劇組了,一句話就能砸了她的鍋,“讓一個'全休'病號演出,暈在台上怎麼辦!”她不能不防著這一手。至於大後天去參加“愛與美”音樂晚會,就用不著顧忌什麼流言蜚語了,反正不是劇院組織的演出,誰也管不著。 這期《人才》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怎麼說來著?成才要具備七個條件——客觀環境、主觀努力、方法對頭、機遇,還有……反正是七條,她倒是覺得還得加上一條——會算計。曹操只懂兵法,不懂詭計,於是才有“夜走華容道”,現在的現實也如此,凡事你不使點心眼兒,算計算計,說不定就讓誰把你給算計了呢。 站在街上,看看表,十點多了。她得先去盧援朝家,拿昨天落在那兒的樂譜,然後再上湖南飯莊和建國碰面。這個不用急,反正說好了建國先去佔座兒的。 街上風不小,她騎上車子,正頂。這頂頭風也添了她的一絲感慨,當個演員真是不容易的,能不能唱好演好倒在其次,討厭就討厭在還得玩兒命地鑽營,不然就得落伍,讓更能者甩開。 說心裡話,這兩年她真覺得自己是越變越壞,越變越油了。偶爾,她還會思念和留戀過去那種純真、童稚的胸懷。她也曾是一個有著浪漫理想的小左派呀;她也曾癡情地羨慕、崇拜過小說、電影裡的那些個英雄人物呀;她從小要強,不甘居於人下,所以,做一個英雄人物的幻想也曾是多麼強烈地刺激過她呀,那時候,真要叫她上戰場她大概也不會含糊的,似乎一直到了十一廣場事件那陣子,那點熱火也還沒有完全燃盡。可是,她現在畢竟是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上,這些年她也看破了,英雄人物在哪兒啊?英雄的道路在哪兒啊?無非是作家們在那裡垂淚自感吧,她不能一味在作家和自己心造的世界裡生活,現實,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實的小說,把她改造、教育成現在的樣子,你自己不去為自己奮鬥,社會就什麼也不會給你! 為了調到南州歌劇院,她是經過了一番艱苦奮鬥的,可是現在看來,她這點奮鬥,比起劇院裡那幾個“寶貝”來說,又是“小巫見大巫”了。那幾個“寶貝”,本事也太大了,對有利可圖的事,她們的原則就是一句話,叫“鬧而優則得”。就說現在院裡確定主演《貨郎與小姐》的莫麗佳吧,本來已經讓電影製片廠借去拍電影了,可她還要回來佔上“小姐”的角色,劇院不同意她就鬧,走上層路線,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的家都敢去,結果到底如願以償,拍片子,演歌劇,兩頭不耽誤,名利雙收。 看來,她也不能總那麼老實了,《貨》劇雖然昨天已經開排,可“阿霞”這個角色,她仍然不能撒手。這角色粥少僧多,有四五個唱高音的都在那兒虎視眈眈,已經定了個老演員演A角,還懸著個B角和一個掛名以防萬一的C角未定,她的目標是B角。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歌劇團又要組織演出隊,到陝西、甘肅兩省巡迴,輪到這種差事,演員隊長一向是忘不了她的。 “施季虹,這次下去得一個月呢,多帶點衣服,那邊冷。” “怎麼又有我?今年我已經下去兩次啦。” “院裡領導要求,這次除'貨郎'劇組的人,能下去的都去。” 她實在不想下去,下去演出無非是給劇院增加些收入。一下去就得連天演,根本不注意保護演員的嗓子。為了節省開支,老是讓演員睡舞台,連車馬店的熱炕都不如,洗澡更別想。她現在早沒有大串聯、擠火車那种红衛兵式的浪漫勁兒了,何況給那些一腦門兒高粱花子的人演出,對個人藝術上的發展也毫無意義。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一個縣里舉辦音樂會,她唱了個“搖籃曲”,是個輕聲哼唱的歌,可觀眾裡竟有人事後提意見,說她是不是嫌這裡沒招待好,所以唱得不賣力氣。這群土老桿真叫你沒轍沒治,他們評價演員是否賣力氣的標準,全在於你的聲音大小,你在台上扯嗓門兒喊,手腳不停地耍,他們就叫好,認為是賣了力氣,票錢不虧。你有什麼辦法呢?難怪馮先生也說,高級的藝術,能提高人的藝術,是劇場藝術,國外都是重視劇場藝術的。只有在大劇場裡唱歌劇或者藝術歌曲的人,才能被稱為歌唱家。她實在不願意下去演那種“野台子戲”。 “我這種意大利唱法,陝西、甘肅那邊的人不喜歡聽。”她突然想到這倒不失為一個向演員隊長搪塞的藉口,“我下去唱什麼,《費加羅婚禮》?那些個羊肚肚手巾接受得了嗎?要是我能唱'翻身道情'和'信天遊'什麼的還差不多。” “不,”演員隊長說,“你這次下去,參加她們女聲小合唱就行了。主要是跟著下去看看,學習學習,延安,老革命聖地,不去可惜了。” 演員隊長不這麼說則已,一說,她更不想去了。合著辛苦一個月,只是為了和別人湊一個小合唱嗎?不,不能去,她要是去了,不要說“阿霞”的角色肯定告吹,連建國給她聯繫的“愛與美”音樂會也參加不上了。 “愛與美”音樂晚會是市旅遊局青年部組織的。據建國講,地點在南州市勝利體育館,準備全請一些新星新秀來唱,形式活潑一點,死板板的老一套年輕人不愛看了。準備搞三場,屆時報上發消息,發評論,還可能要逐個介紹參加演出的新星新秀呢,這對一個演員來說,當然是很有吸引力的。 “嘿,出名的好機會。”建國極力慫恿,“我幫你聯繫,他們舉辦這事的人直要我給他推薦演員呢。” 建國是市科技局的一個工人,不務正業,對這種跑媒拉縴的勾當卻十分熱衷,也很在行。果然第二天就領她去和籌備晚會的負責人老劉見了面,今天又約她去湖南飯莊,大概是要告訴她決定性的消息。她已經把要唱的曲目都準備好了。 至於“阿霞”的角色,只要不到絕望關頭,她就要不懈爭取。為這事她已經跟爸爸費盡唾沫地說了一個晚上,只希望他能向文化局打個招呼,或者提一句,暗示暗示也行。可爸爸聽完她的話,卻說:“你既然說自己嗓音條件好,我相信你們劇院不會永遠埋沒你的,你要有耐心嘛。這種事,我可不好去命令人家給你派角色啊。”爸爸從來不為家里人出面講話,簡直成了他的一條不能更改的規矩,連媽媽病休影響晉級的問題,也是靠她自己奔走活動才解決的。看來,角色的事也只有再跟媽媽磨磨。 風又大了些,沙子直迷眼。在立交橋工地的右側,臨時開出來的馬路又窄又髒,她心煩意亂地下車等紅燈。 “嘿!施季虹!”耳邊一聲大驚小怪的呼叫,一群身穿花花綠綠衣著的女人隨著湧到了她的跟前。 “喲!你怎麼也不回廠子看看我們啦,一到了文藝界,把我們都忘了吧。” “嗬,鳥槍換炮了,這是哪兒做的?多少錢一米的料子。” 這群昔日工廠裡的伙伴們,圍著她,大呼小叫,評頭品足,旁若無人。 “你們幹什麼去?”她勉強笑笑,問。 “上中班呀,哪兒像你們文藝界那麼自由啊。” 紅燈滅,綠燈亮,周圍的一大片自行車一齊湧動起來,把她和她們隔開了。 “嘿,歌唱家,以後有票惦著我們點兒!”聲音拋在後面。 這都是和她相處了幾年的伙伴啊,可今天邂逅重逢,她卻意識到和她們已經十分格格不入了。這些人身上,不知怎麼就有那麼股子俗勁兒,連穿戴都是紅襖綠褲子式的,怯得要命,顯得那麼沒文化。現在,要是再讓她回到那個光線暗淡、一股子油封味兒的器材倉庫和她們為伍做伴去,那簡直是叫她下地獄了。 人人都說,個人主義是醜惡的,可人人又都想往高處走,要想走得比別人更高,沒有點個人主義、個人奮鬥,行嗎? 真的,每當在這種心情下,她真的忍不住要去嚮往另一個世界了。出國,對她來說是一個若遠若近、若即若離的誘惑,就像天上的月亮,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雖迷人而不可得之。這兩年,一些刊物和電視節目為人們打開了一扇介紹國外情況的窗口,儘管是好壞都說,褒貶參半,但給她總的印象,總比自己現在的處境要強得多了。她也知道,那是資本主義社會,陷阱多,可同時機會也多。馮先生說過,國外是憑本事吃飯的,有嗓子,就有安身立命的資本,至少,一個藝術家用不著為那些因為嫌聲兒不大而疑心演員不賣力氣的批評者而煩心了。 她還在941廠的時候,馮先生就答應過要資助她出國留學,為了這,她對他已經是有求必應了,甚至不惜……可現在馮先生似乎對履行他的諾言不大熱心,她每每問起來都是躲躲閃閃、推三擋四的,她又不好催之太急。看來,外國人也不都那麼重信義,她現在越來越發覺馮先生有時候也挺唯利是圖的。商人嘛,也難免。 又是一個紅燈,她看前邊有一個小伙子猛蹬了幾下衝過去了,就也跟在後面猛蹬了幾下。 “站住!” 平地裡鑽出個年輕的警察來,追不上那小伙子,卻把她給攔住了。 “下來!還想跑!”那口氣,簡直像對個逃犯似的,“到邊上去,到邊上去!”他揮著手,命令她把自行車推到馬路邊上。立刻跟過來一大群看熱鬧的。 “車子鎖上。”警察命令。 她鎖上了,心裡忍著氣。 “鑰匙拿來。”警察又命令。 她想發作,但轉念一想,這些警察,手裡就這麼點權,你讓他發發威,過過權癮,也就會放了你。於是她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靜表情,把鑰匙交出去了。 “說吧,是願意罰錢還是願意扣車?” 警察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她心裡罵,“冷血動物,簡直像半路打劫要買路錢的。”但嘴頭上卻忍著,說:“我下回不闖紅燈了,行了吧。” “這是罰你這回,下回闖不闖下回再說。” 周圍嘩的哄笑起來。她冷笑兩聲,低聲嘟囔了一句:“沒文化。”警察上下打量開她了,那種目光叫誰都得冒火兒! “嗬!你有文化,有文化你還違反交通規則?你哪個單位的?” “市歌劇院的。” “歌劇院的怎麼啦,歌劇院的有什麼了不起?” “是你要問我哪個單位的,我又沒說我了不起,你講不講理!”她忍無可忍了。 “嗬,你還有理啦?你叫什麼?” “你不就是要錢嗎?多少,說吧。” 周圍的人不知怎麼那麼討厭,有人喊,“多罰她,有什麼了不起!” 看來真要罰了。警察拿出一個收據本,開了個罰款一元的收據,說:“根據市政府交通安全臨時管理辦法,騎車故意闖……” 她根本不聽他說完,從錢包裡拿出一張拾元的票子,遞過去,“找錢吧。” 警察說:“找不開,拿零錢來。” 她也賭了氣,“我就這十塊,你看怎麼辦吧。” 周圍有人被她的盛氣凌人激怒了,喊:“就罰她十塊!” 警察果然把十塊錢接過去了,在收據上的一字後面,添了一個零,一塊成了十塊。 “你想刁難我?我們還怕這一套嗎?”他把收據塞在她手裡。 她氣得恨不能把那張小紙劈頭蓋臉摔回去,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無法無天!” “你叫群眾評評,群眾的眼睛是亮的。你違反了……” 警察長篇大論地說起來了,招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年歲大些的警察也擠了進來。 “怎麼回事啊?” 年輕警察把十塊錢交到老警察手中,簡單說了一遍經過。周圍的人還七嘴八舌,添枝加葉。 施季虹氣得眼睛發藍,看情形,十塊錢顯然是沒了,不扣車就算是好的。她也狠了心,要是真扣了她的車,她索性就直接上公安局馬局長或者政法部喬部長家去,告他一狀! 可出乎意外的是,老警察卻問她:“你再好好找找,看看有沒有零錢?” 零錢她是有的,在一片起哄聲中,她拿出了一塊錢,把十塊錢換回來了。 “嗬,到底是歌劇院的,'就這十塊,就這十塊',真會演戲。” “要我,就罰她十塊。” 她在一片笑罵聲中,氣得哆嗦著擠出了人群。 沒文化!沒文化!沒文化!沒文化!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發洩心中的火氣!這兒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真是看透了,人要想有尊嚴,就非得有社會地位,非得出名不可,她要是李谷一,別說沒人敢叫她這樣當眾受辱,就是巴結她還嫌來不及呢。當然,最好能出國,乾脆躲開這糟地方! 她心緒敗壞,為了安定一下,走進路邊一家飲食店,喝了一杯熱咖啡。一杯熱咖啡現在居然要六毛錢,外加兩分鐘排隊和一個售貨員的白眼兒。 這日子,有什麼意思呀! 由於這場風波的耽擱,她已經不能再去杏花南里盧援朝的家,建國在湖南飯莊要等急了,她自己也急於聽到建國給她的好消息,好把心火兒沖一衝。 可是她趕到湖南飯莊時,建國竟還沒有來,等了足有二十分鐘,他才蹓蹓躂躂地進來了。 “你不是說先來佔座兒嗎?” “這兒人不多,來了就有座兒。” 建國若無其事地解釋了一句,他說起話來,總要帶著點工人的那種“油勁兒”,這使她心裡又多了一層警惕,“這小子,也是個說話沒準兒的人。” 她要了菜,這種場合,當然應該她做東。 “怎麼樣,晚會的事?” “啊,不行了,他們要的人都齊了。” 她心裡呼地一下,火苗子又上來了。 “怎麼回事,你這傢伙說話到底有準兒沒有?” “你急什麼,聽我跟你說呀,人家這次是要三十歲以下的。” “我剛到三十歲,以下,一般都是含本數在內的。” “可老劉說你像三十五六的,他們是想要更年輕一點的,最好像你妹妹那樣,漂亮的。” “他們到底是搞音樂會,還是搞模特兒展覽!” “就是就是,他們那幫人,不懂藝術,就知道撈錢,要是辦個妓院嘛,我看倒在行。” 建國的話使她氣裡迸笑,“討厭!” 建國也笑了,“不管他們了。哎,我給你說個正經事。”他的神態鄭重起來,“錄一盤磁帶怎麼樣?一個小時的歌兒你總拿得出來。” “什麼?”她沒聽明白。 “我們有幾個朋友,正在辦一個音樂公司,專搞磁帶的,已經搞了幾盤了,銷路不錯。王曼賢,知道嗎?還有杜玲芯,都錄過。” 建國一連說了三四個名字,她都不認得,打斷他的話問:“你們是怎麼錄?” “你唱,我們錄,簡單得很。不過樂隊你得自己找好,從你們劇院裡找幾個人就行,跟他們談好報酬,這事兒都愛幹。最好有電子琴、小鼓。其餘的你就不用管了,複製、發行,全由公司負責。再給你印個彩色封面,印你的側面像怎麼樣?回頭滿街一賣,知青商店都賣這玩意兒,用不了多久,你非紅不可,這可是一條好路子。” 她猶豫了,這的確是條路子,可她又覺得這路子……太村野了。 “把我放到知青商店裡去賣?” “你得讓青年熟悉你呀。”建國驢唇不對馬嘴地接了一句,又說:“我不明白,這麼好的機會你還猶豫什麼?現在就這麼回事,你要想出頭,就得土洋結合,兩條腿走路。你還看不到現在的形勢嗎,年輕人哪個不在埋頭學,玩命奔?告訴你,競爭是空前的,別看現在還不顯眼,過幾年你看吧,高低貴賤全分出來了,有能耐的,上去,沒能耐的,下來。你現在連張文憑也沒有,再不自己闖闖牌子,到時候你就等著受擠兌吧,你瞧這形勢。” “不,我是說,你們這麼幹合法嗎?你們的公司註冊了嗎?” “我們這是'皮包公司',無非是在錄音機和演員之間當個經紀人而已。其實我們自己最後也得不到多少好處,演員、樂隊、出機子的,出地方的,印封面的,都得利益均霑,加上帶子的成本費,我們能剩多少?” 她疑心地看著他,“那你為什麼還那麼上勁兒?連班都不上了,工資扣慘了吧?” 建國聳聳肩,攤著手,似乎一時挑選不出詞句來解釋,耽了半晌,才嘆口氣說:“你看,我要是再不出來跑跑這些事,就得一輩子當工人了,還有誰看得起?我也是自己給自己闖闖路子。我用不著跟你半遮臉,把話說白了吧。現在就這麼回事,你有了本事,在社會上有了地位,就什麼都有了。跟你舉個比方吧,過去那些跑到國外不回來的人,前些年算什麼?叛國犯!現在人家回來了,卻像貴賓似的,又說是愛國華僑了,為什麼?還不就是因為他們有了社會地位嗎?你再看京劇團的胡紅仙,剛剛犯了生活錯誤,可這期南州戲劇照樣給登了個大封面,為什麼?無非也是有名了。人一出了名,就什麼都跟上門來了。你們歌劇院三百多人,在市人大、市政協掛銜的就有四五個之多,我們科技系統上萬工人,一個也沒有,就這麼回事。現在人們關心的,不是正確錯誤,而是勝敗強弱,勝者昌,弱者亡,社會達爾文主義就是現在社會發展的槓桿!人也是生物,'自然選擇,適者生存',對人也一樣適用。” 菜上來了。施季虹默然喝著啤酒,聽著,臉上熱了許多。 “好,我同意了。我唱什麼?裡可以選一段,還有阿霞,我現在正練呢,啊,就是《貨郎與小姐》裡的……” “不行,這些沒人愛聽,你唱點《毛毛雨》、《你是一個壞東西》什麼的,或者唱些校園歌曲,也行。” 她有些冷笑了,“那是些下九流的音樂,沒有任何技巧表現……” 建國卻出人意料地果斷,“先把名兒唱出來!讓青年熟悉你,然後再唱你的去吧!” 她不吭聲了。建國倒真是塊商人的料。 離開了湖南飯莊,她一個人騎車子去劇院。風吹酒醒,她心裡面開始冷靜地計劃著下一步的緊張行動——交假條,先把巡迴演出推掉;晚上,叫媽媽給文化局趙局長家打電話,然後她就趁熱打鐵地去;繼續練“阿霞”的唱,還有校園歌曲……還有馮先生,對,為什麼總是叫他利用,不想辦法反利用他呢?她已經為他做了那些事,擔了那些風險,甚至還……他不能那麼實用主義。得想辦法。如果真的出了國……一想到出國,她的思緒就控制不住地向前跳躍……如果將來出了名,她非寫一本回憶錄不可,把藝術生涯的坎坷全都淋漓盡致地寫出來,像開病假條的事;唱校園歌曲的事;爭取自己的第一個歌劇角色的事,都可以寫進去。對,要讓人們知道藝術家也是普通人,也是靠這麼苦爭苦鬥,慘淡經營,奮鬥出來的,不容易! 當然,和馮先生的事兒是不能寫的…… 晚上下了班,周志明沒有急著走,先到飯堂裡吃了晚飯,然後不緊不慢地回到辦公室來。這些天,萌萌晚上常住在學校,他回去了便孤零零地像沒主兒似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個不自然,倒不如晚一點兒回去,和宋阿姨、季虹她們少見面,大家反而會更親和一些。 坐在辦公桌前,拉開桌邊的櫃子,想拿本書看,視線突然觸到了櫃門裡的一隻方方正正的硬紙盒,原來是前些天買的那套涼杯。他立即想起該去看看淑萍的新居,這是無論出於情分還是出於禮數都不好再推遲的事情。 於是他拎著那盒小小的禮品,騎車子奔西夾道來了。 小院的門沒有鎖,剛走進院子,就听見鄭大媽在發脾氣。 “你們不用氣我,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活著也跟你們受窩囊氣!” 鄭大媽發尖的聲音把他弄得一愣,這家人一向平平和和的,今天是怎麼了?他不由放慢了腳步,又聽見梅英細聲細語地在說: “媽,您消消火吧,看傷了身子,呆會兒不是還得上居委會主持開會嗎?” “主持個什麼?咱們家都成了賊窩兒了!我這居委會主任還有什麼乾頭兒啊。”鄭大媽的聲氣兒又是一挑老高。 “你消停會兒行不行?要不然上大街上嚷嚷去!”王大爺也壓不住火氣了。 周志明滿腹狐疑地推門進了屋子。 “王大爺,大媽,誰惹你們生氣啦?”因為畢竟是老鄰居,所以他一進門就笑著問了一句。 “咳,”王煥德嘆了口氣,在床沿上坐下來,“志明,甭問了,我們家這事,說出來丟人!” “志明,”鄭大媽不住地顛著兩手,“你說說,你說說,我們家,什麼時候不是清清白白的呀?領導那麼信任我,讓我當居委會主任,啊,你說說,你說說……”她哆嗦著語無倫次了。 “到底是怎麼啦?”他問大福子。 “還不是我妹妹那位。”大福子咕嚕了一聲。 梅英輕聲對他說道:“淑萍不是剛辦了喜事沒幾天嗎,新郎官就讓警察給抓了。” 這一句話,他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大貌。 “因為什麼呢?”他問,“是分局抓的還是派出所抓的?幾天了?”他想分析出梅英所謂的“抓”,究竟是什麼性質的措施,如果是治安拘留或是拘傳收容審查一類的措施,那問題就不會太大,如果是刑事拘留或者是逮捕,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兒抓的,是從他們單位裡抓走的,昨天家裡還來了幾個警察,找我們談了……” “怎麼談的?警察說因為什麼?” “說他把人家的門給撬了,據說還是太平街一個高幹的家。” “不是,”大福子悶聲悶氣糾正梅英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廠的。是他們廠的總工程師。” “他是941廠的?”周志明恍然大悟地問。 “是呀,你也知道這碼事了嗎?” “志明,你坐,你喝水,”王煥德插話說,“這事兒不提啦,不提啦。” 鄭大媽緩過氣來,推過一把凳子,“誰讓我們自己的丫頭不爭氣呢。你說說,我們這麼大歲數,到老了還跟著孩子丟臉,你說……” “淑萍呢?”他坐下來問。 “西屋兒呢,哭了兩天了,唉。”梅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我去看看她。”他又站起來,王煥德老兩口和大福子夫妻倆也跟著他一塊移步到西屋來了。 淑萍一個人坐在一張雙人床上,本來已經不哭了,突然見到他進來,臉上飄過一陣傷心,又禁不住嚶嚶地嗚咽起來。 鄭大媽十分沒好氣,“瞧瞧你那頭髮,也不知道梳梳,一整天就這麼瞎著。你哭啥呀,這不是你自個兒找的嗎?當初我怎麼跟你說來著?噢,家大人的話你不聽,這會兒你後悔啦?” 淑萍索性嚎啕起來了。 梅英挨著小姑子坐下,用胳膊攬著她的肩膀,說:“媽,您就別怪淑萍了,她心裡也不好受。” 周志明是出於一種不便推卸的義務,才要到西屋來的,以他和王家的關係,總得過來說幾句寬慰話才行。而實際上,他在這方面素來是拙於辭令的。他望望悲聲大作的淑萍,心裡也十分沒主意,剛說了一句:“淑萍,你別太難過。”便接不上話了。 “志明,志明哥哥,我,我命,命不好。”淑萍偎在嫂子的肩上,連抽帶喘地說。 “啊,啊,”他不知如何作答。她身上的衣服全是皺巴巴的壓褶,頭髮亂蓬蓬沒有梳理,眼睛紅腫,比起兩三年前的淑萍顯得憔悴了許多。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又落到掛在牆上的一張結婚照上,新娘子眼裡流出那麼甜蜜的微笑,而緊靠在她身邊的那個小伙子…… 他突然全身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張照片,“他,他叫什麼?” 屋里人沒有明白,愣愣地看著,連淑萍也停下了啜泣。 “你問他呀?”大福子指著照片,“叫杜衛東。” “就是他給抓起來了?”他幾乎是叫著在問。 “是呀。” “不,這怎麼會呢!” “就是他。你原來認識他?” 不,這怎麼可能呢?他心裡滾過一陣慌亂。杜衛東!他在離開監獄的時候不是泣言知悔了嗎?不是賭天發誓要做一個乾乾淨淨的人嗎?一個多星期前,他還在廣濟路見過他,對了,當時沒想到那套涼杯正是給他買的。他是那麼一副熱情奔放、興高采烈的精神狀態,怎麼會去幹這種窮途末路、鋌而走險的勾當呢?不,這實在是難以想像啊。 “志明,你認識杜衛東?”王大爺跟著問了一句。 “啊,認識,我們在監獄裡是一個班的。” “噢?”王家人都愣住了。 他鎮定下來,想了想,說:“大爺、大媽,我能不能跟淑萍單獨談一會兒?你們先回東屋歇著。” 王煥德困惑地同鄭大媽相顧了一眼,站起來點點頭。鄭大媽走出門以後,把周志明也給喊出來。 “志明,”她壓低了聲音,“我們一家一直沒沾過這路問題,你說,要不要趕緊的叫淑萍上公安局和他劃清界線,辦離婚哪?” “我看,大媽,先別急吧。法院不是還沒判嗎?還不知道他的問題是大是小,何況這種事,最好慢慢再跟淑萍說,讓她自己也多考慮考慮。” “是啊。唉,要說杜衛東這個人,倒還是挺勤快的,要是沒這個壞毛病……” “行了,你叫志明靜一會兒吧,說起來就沒完。”王煥德推推老伴,“你不是還得開會去嗎?走吧,走吧。” 周志明返回了西屋。他並沒有急著說什麼,而是先把這間新房打量了一下。 在雙人床的對面,一隻新打的大立櫃佔據了屋子最顯著的位置,從櫃門上刻鏤的花紋上就能看出做工的精細;一對繃了條絨面的小沙發雖然簡陋了些,卻很實用地擺在了立櫃的旁邊;在沙發上方的牆上,貼著一個大幅的電光剪紙的紅喜字,周圍略嫌瑣碎地點綴著一些年曆畫和小塑料燈籠之類的擺飾品;緊挨著雙人床的是一隻五斗櫥,櫥面上的暗紅漆色恰恰和床上的淺綠床單、金黃被面兒構成雜亂而不協調的色彩感,整個屋子的鋪陳雖然有點兒俗氣,但卻透出一股甜絲絲的小康氣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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