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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八部分(1)

便衣警察 海岩 10160 2018-03-19
里屋本來就小,他家的東西雖然堆放得既科學又整齊,但仍然沒能給人留出多少駐足的餘地。外屋明晃晃的燈光帶著喜氣洋洋的調子,把里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這兒更透著一股子陳舊暗淡之氣,有點悲涼。物是人非,見物思人,他一想到父親,思緒就要顫動,爸爸,你真的走了嗎?你的兒子回來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訴訴委屈;他要報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親子之愛,他要得到報答你的機會啊! 身邊的人太多了,他沒法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憶和感念中,鄭大媽和王大爺高腔大嗓地向他講著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擺放的位置,他不得靜,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幾件衣物,打成個行李卷,告辭了出來。 他又回到了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華,美麗。可這重獲自由的第一夜,哪裡是他的棲息之所呢?他原來是打算好去辦公室睡沙發的,但在出了王煥德家門後才想起手中沒有辦公室的鑰匙,一時進退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漫無方向地順著大街往前走。白天興高采烈的心情這會兒竟跑得無影無踪了,還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的呢?下午紀處長那一席居高臨下的教誨剛剛在他心裡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嚴君轉告他的關於施肖萌家道中興的消息又使他產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顧慮和不快。他本來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記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鄭三砲們痛毆後被扔進反省號的那個淒厲的深夜,他是多麼瘋狂地渴望著能再見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槍子兒也心甘情願。而現在,當可以自由支配雙腳去奔向她的時候,他卻不由得躊躇了。嚴君的話,似乎使施肖萌八個月沒給他來信這一懸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她的父親當了市委政法書記,自己又上了大學,家境人運,今非昔比。剛才關於房子的小插曲就說明,他還是兩年多以前的他,而別人,卻都隨著時間而變化,而前進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會成為另一個肖萌,她也許在大學里相知了更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誰知道呢,誰知道會不會還像過去那樣歡迎他這個所謂“教育釋放”的勞改犯呢?不不!雖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待著同她的重逢,嚮往著在一起互敘別情的歡樂;但是此刻,他卻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陳舊的往事攪擾別人的快樂,不願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現時的尷尬,而寧願把她在自己記憶中的美好形象就那麼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蕩如砥的柏油馬路在腳下延伸,路燈像一串串金燦燦的流星甩向天邊,和路邊鱗次櫛比,匠氣十足的霓虹燈交相輝映,顯示著都市之夜的華美。在油漆得富麗堂皇的紅旗劇場門前,碩大的廣告牌上赫然畫著一個穿著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來看,顯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筆,女民警的眼睛畫得大而無神,下面的一排黑體字寫著:“中國歌劇舞劇院來南州公演大型歌劇——星光啊,星光”。他繼續往前走,在劇場旁邊有個冷飲店,不大的店堂裡已經人滿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擠進去,路邊還有幾個賣西瓜和冰棍兒的棚子,支著明晃晃的大燈泡,此起彼落的叫賣聲招徠了一簇簇閒逛的人群。他心緒空茫地往前走,這久違的熱鬧街景並不能叫他興奮。一手夾著行李卷,一手拎著手提包,他覺得自己活像只喪家犬一樣狼狽。

總不能在馬路上走一夜吧?他猶豫了一會兒,向火車站走去。 雖然現在不是火車班次的高峰時間,但寬敞的候車室裡仍然擁擠不堪。煙草味兒、汗味兒和西瓜的腐爛味兒混雜著充滿了整個大廳。他轉了半天,才在一排擠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車旅客的長椅上佔住了一個可以容他橫下身來的空當兒,便懷摟著手提包,頭枕著行李卷躺下來。在他的旁邊,坐著幾個農民裝束的人,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嘴裡噴出叫人發噎的旱煙味兒,不遠的地方,幾個出差的外地人圍在一隻大果皮箱邊上,正伸著脖子吃西瓜,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腦子裡一會兒亂無頭緒,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時時又害怕有人對他橫躺在椅子上,佔了過多的位置而不滿。又有幾個班次的火車開走了,候車的人漸漸稀落下來,也許是因為太乏了,耳邊的噪聲慢慢遙遠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朧起來……

睡了多久?十分鐘?半小時?他突然被一陣嘈鬧驚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用無線電話筒大聲喊話,又感到身邊的人都亂哄哄地應聲而起,周圍全是雜沓的響動和呼叫,有人在粗暴地推他。 “起來起來!” “幹什麼?”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見一個年輕民警正沖他不耐煩地揮手,“起來,到那邊集中,聽見沒有,快一點兒!” “集中乾什麼?”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犯人了,不由理直氣壯地瞪了瞪疑惑的眼睛。 “這是睡覺的地方嗎?”年輕民警仍舊是那種訓誡的口吻。 “我,我等車。”因為脫口說了句謊,他頓時出了身細汗。 年輕民警棱起嘴角,“最後一班車早就出站了,你等的什麼車?” 他一看手錶,哎喲,已經十二點多了。冷不防對方又問了一句:“你是本市人嗎?哪個單位的?”

他連忙說:“我也是公安局的,是五處的。” “五處的?怎麼跑到這兒睡覺來了?” 沒法說。 “你的工作證呢?” 拿不出。 民警冷笑了一聲,“起來吧,跟我走。” 沒辦法,只好夾著行李卷,提著手提袋跟著他往人們集中的一個屋角走去。在候車室的其他地方,一群一群的警察把人們全都往這兒轟,他心裡明白,自己頭一次在車站“刷夜”,就碰上公安局的“治安清查”了,不由得很彆扭。這年輕民警準是把他當成“刷夜”的流氓,或者當成了“盲流”進城的外地人,說不定還以為他是冒充公安人員的詐騙犯,再不就是個精神病呢。 民警把他領到人圈裡,毫不理會他的分辯,扭身走開了。他只好在人堆裡挨挨擠擠地坐下來。望望四周,大都是些髒衣垢面、其貌不揚的外地人,表情呆板地等候著一個個被叫去接受訊問審查,他們好像對這種清查早都習慣了,反正最後無非是轟走、收容、遣返三種結果而已。

他抱著行李卷坐著,等著,一肚子全是窩囊。輪到把他叫去問話的時候,窗外已經晨光熹微了。 訊問他的是個中年民警,他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周志明的相貌,帶著幾分驚奇的表情問:“你不是外地的吧?幹什麼的,有工作嗎?” 他沒好氣地回答:“有,市公安局五處的。” “市局五處的?”中年民警愣了片刻,恍然地壓低了聲音:“哎呀,你是不是有任務在這兒,讓我們搞誤會了?” “不是,我就是在這兒睡覺來著。”反正也懶得多解釋了。 “哦?”中年民警不無疑惑地沖他手上的被子卷看了一眼,“那你等一下吧。”他向屋子右面的一扇小側門走去,大約過了三四分鐘,又陪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民警走出來,周志明把頭扭向一邊,賭氣不理他們。

“馬隊長,就是他。”中年民警的聲音到了跟前,他才轉過臉來,目光和那個大個子碰在一起,竟砰然碰出一個火星來! “馬三耀!大黑馬!”他驚喜地跳起來,“還認得我嗎?” “哎呀!是你呀!”馬三耀一把抱住他,把那個民警嚇了一跳。 “我正打算找你去哪,我昨天才知道你要出來。你怎麼跑到這兒睡覺來啦?怎麼搞的?”馬三耀鬆開他說。 “睡覺?讓你們圈了一夜,睡個屁。” 遠處,好幾個人在叫馬三耀,馬三耀對中年民警說:“老祁,勞駕你把我這位小兄弟領到你們派出所讓他睡一覺,拜託了。”說著又親暱地拍拍志明的背,“好好睡一覺,回頭我找你去。”他朝喊聲跑去了。 中年民警是車站派出所的,把他帶到所裡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個熱情勁兒,叫他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他揉揉自己蓬亂的頭髮,從床上跳下來,疊好被子,又哈著腰檢查了一下是否把那位民警的白床單給弄髒了,身後突然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睡夠啦?你可真能睡。” 馬三耀站在屋子裡,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碗豆漿,上面架著幾根黃澄澄的油條。 “快吃吧,都快涼了。” 他坐在桌前,大口吃起來。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只吃過一次油條,那是機修廠獄灶炸出來的一種可以吊死人的死麵筋。馬三耀坐在他對面,一直看著他吃完,才開口說了話。 “一粉碎'四人幫',我就以為你要出來了,沒想到拖到現在。我去法院問過兩次,那幫人,讓你急不得惱不得。我也問過你們紀處長,上次我在市局政治部見到他,他想通過政治部到外單位請個反'四人幫'英雄去做事蹟報告。我跟他說,還請什麼?你們周志明就是,讓他出來就能做報告,差點兒給他下不來台。”

“你真是,幹嗎老喜歡讓人下不來台。其實,紀處長人挺好的,我出來不出來又不是他說了算。得了,別扯這些過去的事了。你怎麼樣,還在刑警隊嗎?對了,剛才人家好像喊你馬隊長,提了吧?” “提半年了,刑警隊副隊長。昨天晚上我們抽了部分人幫助分局和派出所清查車站,最近盲流人員可多呢。哎,你還沒說說你怎麼跑到車站過夜去了呢?” “我們家房子借給鄰居家辦喜事了,本來我想在辦公室睡覺,可又沒鑰匙,所以就到車站將就一宿,結果還讓你們給攪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我,夠慘的吧。” 馬三耀沒有笑,撓了撓頭皮,很不自然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呃——,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他從來沒有見過馬三耀有這副吞吞吐吐的口氣。

“你被捕以後,我有一次去市第六醫院辦點兒公事,辦完以後,我悄悄去看了看你爸爸……” “是嗎,他沒問我嗎?”他的心有點兒發緊。 “那時候,他的神誌倒還清醒,我沒告訴他你的事,只是說你出差了,短時間回不來,我想他當時可能預感到見不著你了……因為,因為他託我給你帶了一封信,這封信……有點兒像遺書。” “是他親筆寫的嗎?”他的心怦怦地跳。 “是他當著我的面寫的。這信,我沒有通過預審處轉給你,因為我是悄悄去的,而且當時這封信他們也斷不會給你看,所以我把它保存著,即便是十五年吧,你總有出來的一天。” “在哪兒?”他的聲音都變了。 馬三耀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紙,遞給他,“我剛才回家拿來的。”

這張粗糙的、沒有格子的白紙上,七扭八歪地寫滿了字。這的確是父親的字體,只是被劇烈的手顫弄得變形了,結尾的兩行字掙扎得幾乎連成一片,可以看出完成這封信的艱難。他的全部神經、感覺,似乎都縮在一個小小的點兒上,爸爸,這就是你對我說的最後的話嗎? 志明: 每分鐘都在等你,也許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到一個垂死的父親盼見兒子一面的那種可憐的心情。今天,你托老馬同志來看我,我真高興。孩子,我知道你的工作重要,走不開,我不怪你,能把精力寄託到事業上是難能可貴的。我過去總說你生活能力低,性格也太軟弱,很少說你的優點,你生氣了嗎?我心裡知道,你一向是很直的孩子。正直,是做人,特別是做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公安人員最基本的品德,這也是唯一能使我在將要離開你的時候感到寬慰和放心的地方,因為我知道,一個立身正直而無旁顧的人,他一生都會是快樂的。 有人說,太重感情的人成不了一個出色的公安人員。而你偏偏從小是一個很重感情的孩子,不過爸爸卻覺得這恰恰是你的長處,是你將來爭取成為一個出色的公安人員的性格基礎,因為公安工作是最能夠把個人對黨對國家對人民對同志的愛,直接體現在職務上的工作。孩子,重感情不是壞事,只要不失之偏頗就好。我想,對黨和人民的愛,也許就是一個公安人員責任心的魂與源吧。 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的書桌裡,在那個小木盒裡面,有幾個存摺,大概是一萬二千多元錢,我本來是準備死的時候交給組織上做黨費的,這個想法是在我第一次敲著鑼挨鬥的時候產生的。我這一生,犯過很多錯誤,又在家閒呆了這麼多年,我很想為黨做這點兒事,也讓黨了解我。可我今天看到老馬同志,引得我是那樣想你。我想,還是把這些錢留給你吧。你知道我現在犧牲我原來多年的願望是多麼難過,可我又實在不放心你,還是留給你吧,就在第三個抽屜裡,鑰匙放在筆筒裡了。 另外,你們單位那個女同志前兩天也來看過我,給我帶來一些蘋果,我還沒吃呢。還有你的那個小朋友,萌萌,也來看過我。孩子,你要回來得早,就來,我真想見見你呀。 爸爸 周志明趴在桌子上哭了,這兩年忍下的所有淚水都一瀉無餘地放任出來。 “爸爸,爸爸,是我不好,我在這兒,是我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馬三耀眼睛紅紅的,手足無措地走過來,輕輕地撫著他的背,“你,就到我家去住吧,咱們一塊擠著住。” 周志明搖搖頭,哭聲很低,可全身都劇烈地抖動著。兩年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一條不會哭的漢子了,可現在,不知為什麼,簡直不能控制那悲傷的懷念把眼淚催下! “走吧,上我家去,我今天上午休息,以後咱們倆就住我那外屋,讓我愛人……” “不不,”他用手絹揉著湮紅的眼睛,推開馬三耀過來扶他的手臂,從桌邊站起來,“你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沒事,我就是哭哭痛快,哭哭痛快……”他把父親的信疊好,放進衣服口袋裡,“我上班去。” 說完,他抱起自己的行李卷,搖晃著步子向門外走去。 一連好多天,父親丟下的垂愛;施肖萌往昔的柔眷;自己淹沒在自新河裡的時光,他都不叫自己去想,不,他不去想!這些個眼淚、悲痛、傷感和怨恨,都叫它們過去吧,他不應該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了。命運之路既然沒有把他引回到原來的生活裡去,那他就該給自己開闢一個新的生活,他,才二十四歲! 生活是很實際的,首先得找個睡覺的地方。開頭,他就睡在辦公室裡的桌子上。桌上短,伸不直腿,睡上一夜累得屁股酸痛,而且老睡辦公室也容易讓同組的人討厭。後來,他就去替別人值夜班,為的是可以佔領值班室的那張小床,但值班室畢竟也不是個久住之地。大陳以組長的身份把行政科的門檻都快踏破了,管房子的老萬還是那句話,“你叫我下出房子來?”段興玉也去找行政科長商量過,想叫行政科出錢在市局招待所裡包一個床位先讓他住上,行政科長倒是開誠佈公:一個床位一塊五一天,一個月不過四五十塊的數目,錢是拿得出,就是財務上沒這筆項目,上不了賬。後面還有一句難聽的,“他自己把房子送了人情,轉過臉跟單位裡找地方,這種情況,不好解決。”當然,這句話段科長自然不會告訴他,他就這麼在值班室裡湊合了將近一個月。 這天晚上下了班,行政科老萬到值班室來打長途電話,看著他一個人捧著個鋁飯盒在屋裡吃飯,不由動了點兒惻隱之心,打完電話沒馬上走,在椅子上坐著陪他扯了會兒閒話。 “一個人,夠淒涼的啊。”老萬說。 他笑了笑,“沒轍呀。” 老萬遲疑了一下,“西邊家屬院裡,倒有一間工具房,不過,住人怕不行。” “是嗎?”他倒有點兒動心,“明兒帶我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萬把他領到西院,打開了圍牆拐角處的那間小房子。 這是間光線很暗的房子,牆上掛滿塵土,不少地方灰皮已經剝落,暴露著牆磚的紅色,天花板的四角全被陳舊發黑的蜘蛛網封著,地上凌亂地堆了些大掃帚、鐵鍬、木箱子之類的東西,一股子雜七雜八的味道從這些什物中散發出來。 “你看,我說不能住人吧。”老萬門都不進,只把頭探進來看了一下。 他站在屋子當中四下打量了一番,“行,行,就是得收拾一下,這兒可以支個床。” 牢獄生活已經使他成為一個在物質上隨遇而安、易於滿足的人,就像那種最普通最低賤的麻雀,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築巢棲息一樣。下午,他就開始收拾這間屋子,掃地、掃牆;用水把門窗都沖洗乾淨;把那些亂堆一氣的東西清理整齊,碼放在屋子的一邊,在空出來的地方搭起了一張鋪板。第二天,組裡的幾個人又用舊報紙幫他糊了牆,晚上,他便正式在這裡落了戶。 房子小、潮、有怪味兒,可他卻覺得日子過得滿舒服,至少,早上用不著聽哨子起床了,用不著排隊出操了,可以足足睡到七點多,起床後到街口的回民館子裡吃完豆漿油條,也耽誤不了上班。他常常想起以前聽到的一則笑話,譏笑一個目光短淺的窮光蛋發誓要在發財之後天天吃油條,現在才知道這笑話並不可笑,因為他也能體會到對天天吃窩頭和雜交高粱的人來說,那剛從滾鍋裡撈出來的、黃酥酥的、作響的油條,會帶來多麼大的誘惑和滿足了。 是的,他事事感到滿足,事事覺得新鮮,生活變了,世界也不同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智力發育的“史前時期”,總是興致勃勃地豎起耳朵聽,睜大眼睛看,每天都會有不熟悉的,沒有經驗過的事物輸入到腦袋裡去——農民在城裡開了整條街的自由市場;工人在廠裡利潤提成;廣濟路口蓋起了和外國人合資的十六層大飯店,小伙子們好像一夜的工夫全戴上了貼商標的蛤蟆鏡;在辦公室、在食堂,甚至在公共汽車上,人們什麼都敢說,省卻了許多過去不可或缺的手勢、眼神、暗語和心領神會的默契。電視節目也豐富起來了,時而能看到東京的高速公路、慕尼黑的大學生活。還有剛剛興起的婚姻介紹所和大家都在談論的舞會。真新鮮,連公安局這樣“正統”的、老氣橫秋的單位,也大大地發了一次舞會的票,局機關的一群姑娘們穿了平常不好意思穿的衣服大顯身手。他很喜歡舞會上年輕活潑的熱鬧勁兒,但又無奈於自己在其中的笨拙,他高高興興在那兒消磨了一個晚上,儘管沒有試著走上一套最簡單的“四三三”,因為氣氛和節奏已經使他挺快活的了,何必再去露那個怯呢。 他還去看了一次京劇,《大鬧天宮》,他不能像王大爺那樣去聽味道,看行道,只因為在色彩和聲音都極單調的環境中呆得太久了,他圖的就是那花臉、長靠的絢美、鑼鼓喧天的熱鬧,讓眼睛和耳朵過過癮罷了。 星期天,又到廣濟路禮堂看電影,局裡發的票,日本片《追捕》。電影演完後,當他雜在散場的人群中往胡同口走的時候,三年前的那個清明節,他被捕的前一天下午在這兒開會的情形又驀地浮上腦際,那天,他就是從這兒直接去了施肖萌家的…… “要不然,去看看她?”他的心又動搖起來,“不提以前的關係,只以一般朋友的身份去看看,未嘗不……” 身後,幾個姑娘在高談闊論,一個有點兒耳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什麼呀,你瞧人家真尤美的家裡頭,一棟小樓,自個兒還有飛機,其實縣知事算什麼,頂多是個縣團級,要是在咱們國家……” 他轉過頭,身後是四五個花花綠綠的姑娘,他想不起來那個說話的到底是局辦公室的還是政治部的,反正以前在哪兒見過她。 “咱們國家,給你架飛機你往哪兒放呀,放你們家胡同里?還不得叫人連機翅膀都偷了打家具去。”另一個聲音笑著說。 “油錢你就出不起。” “還油錢呢,你會開嗎?先把自行車學會了再說吧。” 咯咯咯的笑聲。 “小李,今晚你還加班嗎?” “算了吧,給公家省了那三毛錢夜餐費吧,那麼多資料,都說是急件,累死你也打不出來,我也不那麼傻了,慢慢幹吧。” 啊,他想起來了,這個面熟的姑娘是戶籍處的打字員,過去是全局的優秀共青團員,反腐蝕標兵,還來他們五處做過事蹟報告,講她怎樣在一些細小問題上進行無產階級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的交鋒的,公家發了毛巾,她每次都要逐個捏一捏,揀最薄的拿;發了肥皂,也要逐個比一比,揀最小的用,她的私字一閃念全都是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上被狠斗的。他還能依稀記起她做報告時那副嚴肅而神聖的樣子來。側臉再去看她,才注意到她現在幾乎變了一個人了。穿了件深紫色有點兒反光的上衣,衣服的開領處露著米黃色的厚毛衫,有點發紅的頭髮燙成無數圓圓的小卷,高高地蓬在頭上,一雙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怡然自得的響聲。要不是以前有過一面之緣,他大概絕不會想像出她過去的那個兩條長辮、一身布服的極土極土的形象來了。 “唉,人啊,”他在心裡嘆了一聲,“變來變去。” 出了胡同口,他忽然看見馬三耀坐在一輛摩托車的挎斗里,沿廣濟路由北朝南馳來。 “停停!”馬三耀衝駕駛員揮揮手,沒等車停穩便從挎斗里站起來,一身警察制服緊巴巴地繃在魁梧的身軀上。 “找到住的地方了嗎?”他用手絹擦擦滿是灰塵的臉,匆匆忙忙地問道。 摩托車沒有熄火,顯然是不能多談的意思,他笑笑,反問道:“怎麼星期天也忙成這樣,局裡組織的電影沒來看嗎?” “哪兒還有閒情看電影,今天早上太平街剛發了一個大案,把市政協副主席的家給偷了,市委限期破案。我這不剛從局裡回來,從早上忙到現在水米沒沾牙呢。” “市政協副主席,誰呀?” “江一明,941廠總工程師,對了,上午現場勘查的時候他對我說他認識你,直問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啊——,是江一明呀,怎麼把他家給偷了?偷得慘不慘?” “現在只發現少了四十多塊錢,關鍵不在錢多少,老頭兒是政協副主席,著名科學家,偷到他家裡去,社會影響太大了,所以市裡很重視。” “行了,你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算是燒起來了。” “哈哈,”馬三耀在他肩上親暱地拍了兩下,“閒話少說,我得走了。等案子破了,我請你一頓,咱們還沒好好聊過呢。” “那我從今天起就留肚子了啊。”他只和馬三耀才有這麼多俏皮。 摩托車帶著馬三耀哈哈的笑聲開走了。 他在廣濟路漫無目的地蹓了一會兒。沒有個可回的家,星期天也不那麼可愛了。鄭大媽一家的日子倒是越過越有味道,抱上了孫子,眼看又快抱外孫了,淑萍不知道辦事了沒有,該抽空兒去看看他們。對了,得給人家買件結婚的禮物呀。他在身上搜了搜,還有十幾塊錢,便就近在旁邊的玻璃器皿店裡買了一套考究的涼杯。剛剛走出商店,站在路邊,眼睛突然被人從身後蒙住了。 “誰?”他掙脫開來,回頭一看,驚訝得差點兒沒把新買的涼杯給扔了,“杜衛東!哎呀!” “我在馬路對過兒就看著有點兒像你,果然是你,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出來快三個月了。嗬嗬,你可真是變了樣啦,要是迎面走過去我還未準敢認呢。” 杜衛東上身穿了件棕色條絨夾克裝,下身穿著黑藍色毛料褲子,三接頭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再加上剛剛理過發,人顯得很精神。 “人五人六的哪。”杜衛東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電話本兒,“你現在住哪兒,有電話嗎?” “我現在住單位,今天沒事,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吧。” “現在不行,我不是一個人,還有個人在街對過等我呢,你先把電話和地址留給我,來日方長,找時間咱們好好聚聚。” “嗬,現在也學得滿嘴蹦詞兒啦。唉呀,可真沒想到能見到你,”他接過小本兒,寫上自己的電話,隨口又問:“對過兒誰在等你,女朋友?” “還女朋友哪,早過時了,我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你不知道?” “都結婚啦?”他驚訝地又叫起來。 “瞧你急的,喜酒一定給你補上還不成。你不知道我出來以後多想你。”杜衛東把電話本塞進兜里,抓起他的手使勁握了握,“等著我給你打電話。”然後朝街對過兒跑過去。 他一直呆呆地看著杜衛東的背影被馬路對面的人流淹沒,才想起竟未問一句他現在是否找到了工作,住在什麼地方。他慢慢地轉身往機關里走,路過汽車站也沒有停下來等車,路不太遠,正可以用來把剛剛興奮起來的心情慢慢梳理和回味一番。 生活真是在往前走啊,想想杜衛東當初叫田保善他們捆得那副求爺爺告奶奶的慘相,誰知道現在還能混出這麼個幸幸福福的模樣呢?真是想不到的。 他回到西院的小工具房,這兒,簡直像個陰冷的地窖。 南州的初冬,歷來多晴少雨雪,唯獨今年反常,進了十一月仍然陰雨連綿,昨天傍晚又是一場陣雨,小屋裡尚未凍僵的潮蟲趁勢氾濫起來。他過去是最怕、最膩味這些小蟲子的,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被同學把一隻瘸腿蛐蛐塞進脖領子,竟嚇得臉白手冷,尖聲喊叫,那副嚇破膽的可憐相讓全班男生足足學了一個多月。他呢,從那兒以後一見到這類小動物便越發如芒在背了。剛到自新河的時候,有一次中午在窯上休息,他看見鄭三砲大叉著手腳在樹陰下睡覺,眼角和嘴岔上各綜了一大堆黑糊糊的蒼蠅在吮食上面的眼屎和口沫,他立時起了一滿身的雞皮疙瘩,那種悚然之感至今記憶猶新。 “自新河,三件寶,蒼蠅、蚊子、泥粘腳”,比起蚊子來,蒼蠅簡直就不算什麼了,自新河的蚊子又肥又大,個個血紅,多得一巴掌恨不得能扇死四五個,晚上在外頭看電影,要是不想法子找點兒廢紙裹在襪子裡,多厚的襪子也得給它叮透。現在,兩年過來了,倒也好,一身的嬌氣毛病全被“生存法則”淘汰而去,他已經很習慣和各種骯髒的小生命為伍做伴了。他走到床前,撣去床單上爬著的幾個小蟲子,便安然躺了下去,順手從枕邊拿起一本《犯罪心理學》,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 夕陽西下,屋子裡的光線暗弱下來,書頁上的字越來越模糊一片,其實他的心思並沒有專注在書上,讀書,已經不能夠排遣常常無端浮游於心頭的寂寞了。 忘記是聽誰說的了,有人曾經探索過產生寂寞的根源,認為寂寞是心中某種不能如願以償的追求和渴望躁動的結果。那麼他的追求和渴望是什麼呢?是父親寬愛溫暖的撫摸,還是肖萌顧盼多情的眼睛?他一想到在那個把乾土都曬出油來的酷夏,她一個弱女獨自跑到人生地疏的自新河來看他,心尖就禁不住發抖,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時時牽動著用無數眼淚和歡笑綴成的回憶……不,他說過,不去想這些了,可是,在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又沒法兒不想,沒法兒不想。 他扔掉書,有意把思緒轉移開,——前天,辦公樓裡已經燒起了暖氣,這間寒窯也該生個爐子了,要不就乾脆盤個磚灶?反正分配集體宿舍是八字沒一撇的事,看來這一冬天非得在這兒過不可了,要不然……要不然,就給她寫封信?用一般朋友問候的口吻,淡淡的,告訴她自己出來了……打磚,盤個磚灶,然後……然後呢? “篤篤篤”,很輕的叩門聲割斷了亂紛紛的思緒,星期天,誰會來呢? “進來,使勁兒推。”他從床上坐起來,盯住那扇關得很緊的屋門。 門開了,又關上了。一個人影背靠著門站著,他沒用半點兒遲疑便認出她來了。 “……小萌!” 驚訝、高興和一種複雜的難過心情使他的聲音都變了,他試圖讓自己做得冷漠和矜持些,可是剎那間漲滿胸間的春潮不可阻擋地把一切理性的克制都衝決而去,他沖她張開雙臂。 “萌萌!” 施肖萌一聲不響撲在他懷裡,一聲不響,兩手緊抓住他背上的衣服,臉貼在他的肩窩上,淚水不停地往下淌。他這是第一次擁抱她,也是第一次緊靠一個女性的身體。隔著厚厚的毛衣,他彷彿能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軀在微微抽動,和自己狂烈的心跳諧振在同一節奏裡。在黑暗中,一個冰涼的,軟軟的嘴唇輕輕貼在他的臉上,唇邊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面頰。他把她摟得更緊,把嘴唇迎了上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不找我?”她在他的耳邊哽咽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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