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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七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4827 2018-03-19
馬樹峰打斷他,“這些情況你後來沒跟幹部談嗎?” “於教導員找我談過一次,非說是我要挑動犯人越獄,說院子外面就听見我嚷嚷得兇了,不讓我講話,還要關我反省號,其實反省號塌了,防震棚又不捨得讓我住單間。後來我自己把當時的經過寫了一份材料……” “你當時就寫了材料?”馬樹峰心中一跳,“交給誰了?” “就交給教導員了,後來就是毛主席逝世,然後是粉碎'四人幫',再後來我就調到機修廠來了,這事就擱了。再早我還寫過一份材料,田保善在監舍裡私設公堂,把一個犯人的胳膊捆殘了,這人現在也在機修廠,當時那份材料也交給教導員了。”小伙子停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接著說:“我就知道他不會給我往上轉的,可我過去也是乾公安的,我們自己的監獄裡還有這種黑暗的現象,我就是看不下去,就算我也是個犯人吧,也應該把這些事反映給幹部呀。”

馬樹峰的胸口熱了,他忍不住想去握對方的手,周志明是一個犯人,一個當了犯人的公安人員居然還保持著這樣的責任心! ……不不,沒有第一手材料不要表態,也許一切都不是真的……啊!哪怕僅僅有一點是真的,對一個犯人來說,也是可貴的。 場長推門進來了,馬樹峰讓犯人出去。年輕犯人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是光芒閃閃的一眼。馬樹峰按捺不住激動,放大聲音說: “你放心吧,事情會查清的!” 是的,他的確不能平靜了,周志明難道是坐了冤獄嗎?不,如果是,他為什麼一直不申訴? 等犯人走出去,場長才笑著問:“是不是挺刺兒頭?”見馬樹峰站起來穿大衣,忙又說:“我已經告訴他們呆會兒把飯給咱們送到這兒來,這兒暖和。”

然而馬樹峰仍然系上大衣的釦子,口氣堅決地說:“你趕快給場部獄政科打個電話,叫他們科長下了班先別走,叫那個常鬆銘也別走,我們馬上回去!” 拉開房門,春天的勁風在他的胸前用力撞了一下,他回過身來,又說:“另外,以後咱們幹部和犯人談話,給他一個凳子,別讓他們再蹲著了,人格上一律平等!” 起床的哨音從半空中猛地劈下來,似乎比往日更突然、更尖銳。周志明一骨碌爬起來,剛剛驚醒的意識被一陣急促的心跳敲擊著。入監快兩年了,他始終沒能習慣這種把人從睡夢中扯起來的短促而尖厲的哨子。哨音停止了,滿屋子響起了緊張雜亂的穿衣疊被聲,他也飛快地將衣服胡亂穿上,又跪在鋪上整理好枕頭和被子,當手伸到枕頭下面的時候,他無意中觸到了那幾本邊緣已被磨得發軟的書,心頭突然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眷念佔據了。

唉,他走了。這幾本書的另一位主人杜衛東昨天刑滿回南州去了。 從那次被捆傷以後,杜衛東住了五個多月的醫院,他的右臂骨頭扭傷,部分肌肉壞死萎縮,一條粗壯的胳膊細成了一根麻稈,直到出院後才逐漸生出新肉來。他們轉調到機修廠以後,恰巧又分在一個班裡,同住一個號子,同在二車間幹活。二車間主要是雜活修理,杜衛東分到木工組,他呢,因為過去在處裡學過開汽車,雖然連“本子”也沒有,但對汽車構造原理方面的知識多少有點兒基礎,所以就被分到了汽車修理組。 杜衛東自打出院以後便和他異常親近起來,拼命在他面前表示著殷勤和服從,以表達對他的感激。特別是剛出院那會兒,連吃飯都一改以往狼吞虎咽的習慣,故意細嚼慢嚥,為了等他先吃完,好把自己裝作吃不了的窩頭掰下半個來送給他。對杜衛東這類認真而又笨拙的心計,他是洞悉的,卻也沒有點破,免得讓他尷尬。直到後來杜衛東竟要天天給他打洗臉水,他才受用不了了,笑著對他說:“你別再打了,我可不是田保善。”杜衛東做出一臉不屑的表情,“田保善什麼玩意兒呀,你別提他,一提他我就犯堵,要是我還在磚廠的話也不伺候他了。”

他笑笑,不去接他的話,因為他總覺得在自己和杜衛東之間很難建立更多的共同語言。他是一個小偷,和卞平甲截然不同。卞平甲在“四人幫”被粉碎後不久就平反出了獄,被他原來的單位——市第二醫院派人頗為隆重地接回去了。卞平甲乍一走,他覺得很孤單,便也時常跟杜衛東找些話來閒扯,但真正和他交心貼腑地親近起來,還是他們在伙房幫廚時的那次交談以後。 那是去年冬天一個陽光充足的上午,他們倆被派去給伙房的菜窖晾菜。兩個人一通猛幹,不到兩個小時便把一窖大白菜全部搬出來,攤晾在一片空地上。杜衛東抹了把汗,說了句:“歇會兒。”便歪在一個破草墊子上了。 他也找了個空菜筐,反扣著坐在上面。這天沒有一絲風,頭頂上的太陽暖烘烘的照得人周身舒坦,他看了一眼懶洋洋地躺在草墊子上的杜衛東,隨口問道:“你的胳膊還疼嗎?剛剛好,幹活別太猛了。”

杜衛東若有所思地衝太陽半瞇著眼睛,含糊地搖搖頭,過一會兒,突然撐起半個身子,望著他,臉色有點發紅,吃吃地說道:“我一直想跟你說呢。你知道嗎,那天,那天我直想自殺。” “哪天?”他沒料到杜衛東會扯出這麼一個古怪的話題。 “就是我進醫院的那天早晨,我真不想活了。” “你當時疼得那麼厲害嗎?” “不是,”杜衛東一擺腦袋,“跟疼沒關係。” “那為什麼?” “為了,你,你……”他扭捏半天說不成句。 “為了我?” “你給我穿衣服,提褲子,還給我擦屁股,餵我,我……” “哈,”他笑了,“你到現在還不好意思哪?” “不是不是,”杜衛東有點兒急,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不好意思,我是說我自己,我沒臉,不是人,我……在你面前我真不是個人!”

他茫然望著杜衛東那張態度真誠的臉,說:“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杜衛東坐起來,臉更加紅,“跟你說心裡話吧。在醫院裡頭,我老想你,做夢夢見你,你別笑,真的,我這一輩子,爹死娘嫁人,沒一個親人,那時候我真忍不住想叫你一聲親哥哥,我真是這麼想的,知道你不信。” 他忍俊不禁,“我比你還小兩歲呢。叫我哥哥,就為了給你穿衣服餵飯嗎?” “不是,不光是這件事。你一來我就看出你跟我們這幫人不一路,你身上有那麼股子勁兒,我也說不清楚,反正能感覺出來。” 他有點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想用玩笑的語氣來沖淡這種一本正經的氣氛,說道:“那你當初還在窯上整我。” “那是田保善叫整的,況且這也是規矩呀,新犯人一來,就得給他疊被子,打臉水、擠牙膏、洗衣服,連他媽撓痒癢都得伺候著,這些規矩他倒沒敢跟你身上用,他其實也怵你,不然也不會這麼兇整。像我,剛來那陣兒這些下賤活兒都乾過,我說我服你們還不成嗎。我他媽這輩子就沒碰上什麼好人,我們原來那幫哥們儿也不靈,有錢聚在一塊兒,沒錢,一哄而散,什麼哥們義氣呀,連我都是光喊不信,我在那裡頭就算是老實的了,你在十一廣場抓住我那次,才是我第二回偷東西,不像他們,壞都壞出花兒來了。”

“我抓了你,你還恨我嗎?” “原來有點兒,現在不恨了。說實在的,我原來根本就沒打算改,磚廠那地方不像機修廠,你想改也沒法改。我本來想這輩子還不就這樣,等出去了,見著我們那幫哥們儿,好歹也游過自新河了,這資格在他們中間白震,他們頂大也就見識過分局的拘留所。後來你來了,我整你是整你,可心裡是佩服你,我以前還從來沒有真心佩服過別人,我心裡頭很想也能做你這麼樣一個人,犯人是犯人,犯人中也有大丈夫,也有臭大糞,我就是臭大糞,我這還是頭一次看不起自己,真是的,活了二十多年了,偷東西、瞎混,欺軟怕硬,什麼也不會,真活著沒勁,還不如死了呢!” 他在杜衛東這番發自肺腑的傾吐面前沉默了,他開始明白周圍的這些犯人是不應簡單地一律冷眼相對的。他們許多人是可以重新塑造的,杜衛東不是已經感覺到自己過去生活的無味,在開始追求新的人生了嗎?他不應該厭惡他、疏遠他,這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被賦予了一種責任,那就是要在這些犯人當中起一點兒作用,幫助他們,影響他們,讓他們變好!

從那天以後,他們就親近起來了。他願意傾聽杜衛東的衷曲,也向他敞開自己的心扉。他不由又想起那個儀態威嚴的老局長和他談到的改造罪犯的途徑問題,他當時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那麼冒冒失失地反駁了這位公安工作的專家,也許會給這老頭兒留下一個沒理亂攪的壞印象。那些天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多遍,馬局長的道理是對的,強迫勞動的確是促使罪犯轉變的第一關,但他還想,除了這一關還需要什麼呢?他在公安局七八年,還從來沒有學習過一點兒勞改學,他無法從理論上說出改造犯人除了勞動和上政治思想課之外還需要什麼,但是這段囚犯生活的切身體會卻使他從自己感觸最深的那個角度上抽出一個道理來,那就是環境,他覺得把一個罪犯變過來,環境是最重要的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衛東難道天生是犯罪的坯子嗎?不,是他周圍的環境——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造成的,那幫包圍在他身邊的“哥們儿”把他熏壞了,使他養成了惡習。而要去掉這身惡習,就不是一言一語、一朝一夕的過程,還得靠環境,靠一個正氣旺盛的長期環境。在一個好的集體中生活幾年,才會在耳濡目染的演化下成為一個好人。他覺得一個勞改單位改造工作的成效,就看管教人員能否在犯人中建立這樣一個環境了。在磚廠,就是再勞動,各種政治教育課上得再多,也不能把人變惡為善。

在和杜衛東的一次次閒談中,他又發現,沒有文化也是造成青年人野性和蒙昧的一條重要原因,雜草只有在荒蕪的土地上才能氾濫成勢,像杜衛東這些人,腦子裡太空了。想到這點,周志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知識領域也是那麼窄狹、空泛、膚淺和零碎,由於在監獄這兩年沒有讀過什麼書,思維彷彿都已經開始衰退了似的。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坐在杜衛東身邊,突然異想天開地對他說:“咱們以後沒事的時候,學學文化怎麼樣?” “學文化?”彷彿文化這兩個字眼很生分似的,杜衛東茫然不解地反問了一句,“學什麼?” “學什麼都成啊,語文、歷史、數學,腦子裡多裝點兒東西沒壞處。” “咳,”杜衛東的反應是冷淡的,“咱們這麼大個子了,還跟小學生似的,學哪門子語文、算術哇!”

“你那麼大個子,你都懂了嗎?我考考你怎麼樣?” “考什麼?你不能太難了。” “不難,我出一般的題,常識性的,怎麼樣?” “常識?行。” 他想了一下,問,“咱們中國最高的山峰叫什麼,這是地理常識。”他特別又補白了這麼一句。 杜衛東幹眨了兩下眼睛,半天才猶猶豫豫地答道:“……孫中山。” “噗!”他差點兒沒把飯都噴出來,“孫中山是山哪?不懂別瞎說呀,最高山峰是珠穆朗瑪峰嘛。” “地理咱以前又沒學過,”杜衛東分辯著,“你考別的。” “好,再考你一個歷史常識,舊中國蔣宋孔陳四大家族都是誰?不過這個太簡單了。” “嘁!”杜衛東一臉不屑,“這我還不知道?” “是誰?你說呀。” “蔣,蔣介石唄,對不對?” “說對一個,宋哪?” “宋,宋江唄!” 他忍住笑,沒打斷他。 “孔,孔老二。”杜衛東見他未置然否,便用眼睛探詢著他的反應,不放心地問:“對不對?” “你往下說吧。” “陳……陳他媽是誰呀?”杜衛東用筷子敲著腦袋,“噢!想起來了,陳伯達!嘿嘿,就是他。蔣宋孔陳嘛。哎,怎麼沒有林禿子呀?”他真是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甚至還想哭,他望著一臉沾沾自喜的杜衛東,覺得很可憐,連他自己,還有許多許多他們的同輩人都非常的可憐。本來,學文化的話他只是隨便說說的,沒想到這一來他倒真的下了決心。第二天正趕上星期四,也就是犯人的星期天。他跑到供應站去買書,看遍了整個貨架子,只有一本《偉大的祖國萬紫千紅》的小薄本是介紹地理知識的。便買下來。想了半天,又跑去找到比較熟的丁隊長,把三張兩元面值的鈔票交給他,求他在外面書店裡給買幾本文化書籍,丁隊長接過錢,笑著說:“你每月就二十五大毛的零花,買那麼多書幹嗎?” “沒事看看唄,”停了一下他又說:“將來總得出去啊,什麼都不會,不是廢了自己嗎?” 丁隊長直點頭,“對對,政府倒是也考慮組織你們學學文化,可現在一沒教材,二沒師資,再加上犯人的年齡和文化程度差別太大,所以得慢慢來,你要急的話,我就先給你出去買買看。” 書買來了。書在他和杜衛東之間增加了許多共同語言。在杜衛東玩命地往他的小車裡裝土的那會兒,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現在竟成了朋友和“同學”。 但是他們之間也吵架,有一次幾乎要鬧翻了。 事情起因在年初從四車間調來的一個慣竊犯身上。這人偷東西六親不認在全廠是出了名的,為此已經調換了好幾個車間,還加過刑。他一來,同屋的犯人沒有不防備他的。不料在元旦第二天,他倒先嚷嚷起來了。 “媽的,誰偷我東西了?手那麼不干淨!” 大家都覺得新鮮,七嘴八舌地起哄。 “你還丟東西?丟什麼了?” “魂丟了吧?” “糖!過年發的糖,剛吃幾塊全沒了,媽的,真不是東西,我縫在衣服兜里了還偷!” 一直不吭聲的杜衛東站起來,剝開一塊糖,大模大樣丟進嘴裡,又陰陽怪氣地從那氣咻咻的慣竊犯身邊走出門去,嘴裡念念有詞地哼著“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一不作,二不休……” 周志明一看杜衛東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從鋪上站起來,跟在他身後走出了監室,在過道拐角沒人的地方,扳過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問: “是不是你?” 杜衛東一臉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從杜衛東肩上甩開手,咬牙切齒地說:“你還偷東西,你說過的話,全是放屁!” 杜衛東最初被他那張激怒的臉嚇住了,愣了片刻,隨即又恢復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這叫自衛。” “我看你們全一樣,為了幾塊糖要臟自己的手。你不是發過誓了嗎,才幾天哪?還是偷,你們這幫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難移,這輩子也改不了了。” 他簡直不知用什麼話來發洩由於失望而產生的惱怒。 杜衛東卻受不了了,臉色鐵青,毒毒地瞇起眼睛,望著他說:“我們這幫人,你動不動我們這幫人,你算什麼?你不也是犯人嗎?你說你沒犯罪,沒犯罪怎麼不給你平反?連卞平甲都走了,可你還穿著這身黑衣服,你說你是好人,在這除了我承認還有誰?” 他渾身哆嗦起來,“你,你渾!”他掉頭走開了。 他恨杜衛東,他從未做過有損於他的事,即便是罵他也是怒其不爭,可杜衛東卻如此刺傷他。他想,他們這種人大概是習慣這樣翻臉不認人的。 杜衛東卻好像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湊過來跟他要書看,他別過臉不去理他,一連幾天不同他過話,直到後來聽說杜衛東早已把偷到的糖交到干部那裡去了,他的氣才平息下來。 “難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嗎?”他心裡想,“他說了我最反感的話,可我那天說的也是他現在最忌諱、最不愛聽的話呀!我畢竟還是一個犯人,現在就連乾部都不說刺激犯人的話了,牆壁上'立即取締、予以製裁'這類的標語也換了;衣帽上的勞改字樣和號碼也拿下來了;跟幹部說話可以'平起平坐'了,連光頭也不剃了;一切帶有歧視、羞辱和刺激性的規矩都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應該受到培養和保護,沒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無可救藥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終於又和杜衛東言歸於好,這場風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書從枕頭下面抽出來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買的《偉大的祖國萬紫千紅》,翻了翻,幾乎每頁上都有杜衛東用筆劃出的道道和壓折的痕跡,原來還覺得這是他一種不知道愛惜東西的壞習慣,現在卻從中感受到他讀書的認真來。 門外又響起了拉長了聲音的哨子,該集合出操了,他把書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還寒。院子裡,青虛虛的一片霧氣中響起了節奏齊整的撲撲的腳步聲。在隊列的左側,一個值班隊長操著山東腔高喊著“一二一”的口令,偶或還夾雜著不知是誰的一兩下咳嗽聲。一陣涼風飄過,撥開淡淡的霧幔,他不期然又望見了遠遠的西牆根,那一排紅磚砌就的車庫房。 昨天中午,杜衛東已經把行李打點就緒了,也一一向同車間的犯人們道了別,卻唯獨沒有向他表示什麼,直到屋子裡的人都到操場上看球賽去了,才把他叫出來,一直領到那棟車庫房的後面。 “非上這兒來幹嗎?有什麼事嗎?”他見杜衛東眼神有點兒激動,便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杜衛東的臉上又開始泛紅了,“我,”他遲疑著說,“我回南州,要我幫忙辦什麼事嗎?” “我沒什麼要辦的。” 兩個人沉默在惜別的心情中,好一會兒,杜衛東又說:“我要走了。” 他點了一下頭,伸出手去,“也許還會再見面的,……” 杜衛東握著他的手,沒容他說完,一大顆淚珠已經滾落下來,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臉孔扭得十分難看。 “我忘不了你,你是個好人。”他一下子抱住他,哽咽起來。 他一向不習慣擁抱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可現在卻完全被杜衛東的激動感染了,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背。 “你哭什麼,出去是好事,別哭了,待會兒讓人看見。” 杜衛東抹去眼淚,發誓般地說:“從今後我就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幹乾淨淨的人,我說了就能做到,我一定要讓你看見!” 這回是輪到他去擁抱杜衛東了,他心裡真高興啊! 杜衛東走了,去奔他新的前程,而他還留在這裡,重複著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 下了早操,吃了早飯,休息了一會兒,又整隊去車間上班,在他剛剛鑽進一輛解放牌卡車底下準備卸閘箱的時候,一個值班隊長在卡車邊上蹲了下來。 “周志明,出來一下。” 他鑽出來,莫名其妙地跟著那個隊長往車間外面走去,到門口,隊長才站下對他說:“你到車間辦公室去一趟,市局馬局長要找你談話。”說著,又笑笑問:“你認識馬局長?” 車間辦公室就在車間的右壁,剛剛油漆一新的門虛掩著,他在外面喊了一聲:“報告。” 裡邊有聲音:“進來吧。” 屋子裡,馬局長獨自坐在桌子前面看材料,看見他進來便說:“坐吧坐吧。”剛剛刮過鬍子的臉顯得精神十分爽朗。 “怎麼樣?聽隊裡反映你最近工作不錯,還很愛學習,是嗎?”馬局長臉上的皺紋微微展開,態度比上次溫和親切得多。 他笑了一下,沒說話。但他注意到,馬局長用了“工作不錯”這樣的字眼兒,而沒有用那個慣常的說法——“改造不錯”。 老頭兒換了話題,指了指桌上那沓材料說:“磚廠發生的那些事,場裡現在已經調查結束了。田保善捆傷同室犯人,已構成故意傷害罪;抗震救災期間又犯有策動集體越獄未遂罪,現在準備交送人民檢察院依法處理,磚廠的有關幹部也做了嚴肅處分,有的撤銷了領導職務。你在磚廠期間受到的一些不公正對待,我們也了解了,對於你在這幾個事件中的立功表現,場裡也準備報請人民法院予以減刑,你有什麼想法嗎?” 他覺得喉嚨發堵,一大堆想說的話無法啟口,慢慢低下頭去,卻又分明地感覺到馬局長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直射,彷彿要將他洞穿似的。 “有話說出來嘛。其實,你心裡說什麼我都知道,你在說:'我本來就沒有罪,要減什麼刑啊,對不對?'怎麼不說話?不說就是默認了。” 他仍舊低著頭,沉默地等待著即將臨頭的嚴厲的批判、申斥和一大套關於認罪服判的教育,不料那老頭兒卻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竟意外地用溫和得近於慈祥的聲音湊近他說: “既然你認為自己沒有罪,為什麼不申訴呢?粉碎'四人幫'都這麼久了,你應該向原審法院提出申訴,要求復查嘛。” 他吃驚地抬起眼睛,惶惑地望著那張蒼老的臉。他感覺到自己心尖的抖動,好一會兒,一句久壓在胸中的話才送上舌尖: “我相信黨,相信組織。原來我已經什麼都不相信了,粉碎'四人幫'以後,我明白了我們黨是一個多麼好的黨,我完全相信她。這些年那麼多冤假錯案,要平反也總得一件一件地來。凡是真正看到希望的人,他就一定會有耐心。我想,我等著吧。” 老頭兒默默聽他說完,不住深深地點頭,這種同情的表示引起他心中一陣激動,儘管他知道這一同情在形式上並不是“官方的”,但他在自己的感覺上卻真心地認為這是代表了組織,代表了黨的。他的眼圈紅了。 “你最近身體怎麼樣,胃病好了嗎?” “身體挺好,胃沒事兒。”他無從曉得這位局長怎麼會知道他的胃。 “身體要搞好,將來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他用力點點頭,淚珠幾乎要掉下來。他覺得局長是用了一種同志間交談的親切口吻在和他說話。 “你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去年來看你的那個姑娘,給你寫信嗎?” “以前寫過,可我一直沒回。最近她有好久沒來信了。” “應該回信嘛,那姑娘是很愛你的。” “……” 馬局長站起來給自己的茶杯倒上開水,又問他:“啊,你渴不渴,要喝水嗎?” “不,早上剛喝了粥。” “那你幹活兒去吧。”局長看了一下手錶,又說:“以後有時間我還要找你談,我很想听聽一個犯人對我們勞改方針政策的感受,就算你是個犯人吧。”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像個小學生似的朝局長鞠了一躬,轉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了。 “你——”老頭兒輕聲說,“你還是寫一份申訴材料吧,交給廠裡的干部,他們會給你轉的。” 他點點頭,“好吧,我寫。” 立秋已經五天,太陽只有在正午時分還保持著一點兒伏旱季節的餘威,到了下午三點來鐘,東南方便飄來一絲細細的涼風,將那短命的燥熱拂散而去。 公共汽車經過神農街的時候,周志明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期冀著能在短瞬的一晃間,從那熟悉的胡同口望見她,但他看到的,卻全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昔日的神農街口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副食店、回民餐館和夾在它們中間的細長桶似的小理髮鋪子全部蕩然無存,連神農街頭條整個胡同一起,統統被囊括進一個塵土飛揚的工地裡,在這些老舊店鋪和狹曲井巷的基址上,赫然升起一座預製澆鑄式高樓的骨架,一層稀疏的腳手架圍鎖著它龐大的身軀。在它的俯瞰下,原來寬闊的街口似乎變得擁擠不堪了。 他茫然若失地望著,車子轉過了街口,才扭回頭來,心裡有點兒酸,不知為什麼,在連日來興奮和激動的心緒中,悄悄爬上了一絲悵惘。 “他們搬到哪兒去了?” 他在幸福路下了車。本來是想好了在神農街下車先到肖萌家去的,現在只好改變計劃了。站在路口發了一陣兒愣,便過街朝北走去,他決定先去機關報了到,然後再回他那個早已沒有人的家去。 手提包沉甸甸的,裡面本來只有幾件隨身衣服和肥皂、牙膏之類的零碎雜物,再就是那幾本書。兩年多的牢獄生活,每月靠兩塊五毛錢的零花,當然攢不起什麼家當來,過冬的棉服他也沒有帶,一律留在農場裡了。包裡壓著沉的,是他早上上火車前,丁隊長硬塞進來的那些又大又青的蘋果。今天一大早,機修廠的教導員和廠長就把他接到自己家裡,烙大餅,炒雞蛋,還特地開了一瓶久存的汾酒,大大地款待了一通,然後又叫了輛後開門吉普車,讓丁隊長一直把他送到了自新河火車站。 在只有一排簡陋磚房的車站站台上,候車的人寥寥落落。丁隊長拉著他的手,說:“我早就想到今天了。” 他說:“丁隊長,到現在了,我還從來沒謝過您哪,您沒少照顧我。” “謝我什麼,這地方本來就不該你來。好嘛,我們也算有緣相識了一場,你是個好小伙子。跟你說,要不是你們處裡來函要你回去,我原來還打算請你留在我們這兒工作呢。咳,其實這地方怎麼留得住你呢?還有,那位姑娘大概也等得苦了,回去吧,以後別忘了我們。” 一隻又粗又硬的大手握住他,微微地,卻又是充滿感情地晃了一下,萬端感觸一齊湧上他的心頭。他恨這塊地方,在這兒他嘗夠了屈辱和痛苦;他也愛這地方,這兒磨煉和昇華了他的性格和意志,教會了他許多謀生的本領和知識。他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能夠結結實實地站在大地上的男子漢,從腳到心都是那麼有根底,那麼強有力!想想看,他原來是個多麼膽小懦弱的毛孩子,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而現在,他已經從舊的軀殼中蛻出身來,成了另一個人了。他學會了推小車、修汽車、生爐子、砌爐子,學會了種菜、種水稻、餵豬和打草墊子。他的呼吸似乎都粗壯起來了!他已經敢於在田保善他們企圖越獄亡命的關頭,橫著一把鐵鍬攔住他們的去路,並不遜於古代張翼德立馬橋頭,一桿丈八蛇矛,嚇退十萬曹兵的英雄氣概。看得出來,田保善、鄭三砲他們當時是真的怕他了,從骨頭里怕他了。他後來一想起那個場面,就憋不住要從心底蕩漾出一種無可形容的愜意和興奮來。 他和丁隊長久久相視著,兩年多的精神壓抑和肉體痛苦在心靈上創下的痕跡,似乎在離別之際淡遠了些,一種留戀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今後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條幾乎將他淹沒的自新河了。這塊混合了恨和愛的土地畢竟系結著他難以忘卻的一段人生,這些在艱難中給他溫暖和幫助的干部們,也許就此一別,不會再見了。他不能不感到一點兒難過。在列車開動的一剎那,他的心像頓點兒一樣猛地頓住了,他看見丁隊長隨著車子走了幾步,聽見那親熱的聲音:“再見了,小伙子!”便怎麼也憋不住兩顆滾燙的淚珠從面頰上撲落下來。 “嘿!提包兒的那位,走人行橫道去!”對面馬路上一個交通民警的喊聲把他嚇了一跳,他連忙向人行橫道靠了靠。 “瞧車!不要命啦,你快上人行道!” 交通民警的喊聲使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對大城市的一切都已經生疏了。比起自新河農場空曠寂寥的田野,死氣沉沉的葦塘,慘白肅殺的高牆,和殘破老舊的監房來說,這裡的氣氛、畫面、色彩、音響和情調是多麼不同,對比是多麼強烈。他像一個頭一回進城的老鄉似的,連橫穿馬路都有點兒進退無措了。雖然不到兩年半的離別,但是,國家發生了根本變化,個人經歷了坎坷磨難,劫後餘生,重又走在這寬闊繁華的街市上,彷彿是闊別了多年。那門面華麗的商店;衣著入時的姑娘;那新立在街口的彩色的廣告牌和被喧囂的噪音、工廠的廢氣污染了的大城市的空氣,無不使他感到幾分恍若隔世的新鮮和驚奇。 從幸福路到他們機關那條原本彎曲曲的馬路已經展寬取直,在新分出來的快慢車道的間隔處栽著幹挺葉茂的白楊,綠油油的闊葉在微風細拂下婆娑絮語,柏油路上鋪滿被樹葉篩得晶瑩細碎的陽光。他信步朝前走著,並不急於趕到處里報到,他對於現在能有權支配自己的時間懷著一種特殊的興奮和滿足,細細地飽覽著沿街的景物;搜尋著舊時的記憶;呼吸著自由天地的氣息,以一種享受的心情在這條幽靜得讓人心醉的林蔭路上,漫步走著。 三十分鐘後,他來到了機關的灰樓。 樓道裡的牆壁是剛剛粉刷的,顯得光線明亮,一直存在腦子裡的舊印像也因此更遙遠了些。也湊巧,在樓梯上碰到的第一個熟人就是小陸,看上去,他比過去更加發福了。 “小陸,你這傢伙,把我忘了吧?”他高興地向愣在樓梯上的小陸伸出手去。 “是你?”小陸看清了他,驚喜地用白細多肉的手掌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剛到?怎麼不來個信兒,我好去接你呀。快來,大夥都在。”小陸一把搶過他的手提包,拽著他往三樓跑去,邊跑邊亮開嗓門喊起來。 “小周回來啦,周志明回來啦!” 足有一個小時,他被人們包圍起來,問長問短。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應接不暇,直到段興玉帶著處長來到辦公室後,人們才三三兩兩地散去。 不知是由於面容的老態還是由於體態的臃腫,紀真比兩年多以前增加了不少派頭,硬領的的確良白上衣纖塵不染,花白了的頭髮梳得根根筆直,很有風度地向後背著,鬢角也修飾得很整齊。他握了握志明的手,眉宇間掛出很有分寸的微笑。 “回來啦?坐吧坐吧。” 第一句話,周志明便感到一種疏遠的客氣。 紀真在大陳的座位上坐下來,笑著說:“咳呀,為了你的問題,我可是倒了霉了,讓'四人幫'整得好厲害。他們要是上了台,我們這些老傢伙非要人頭落地喲!” 段興玉在旁邊接嘴說道:“你抓起來以後,紀處長在甘向前那里為你講了幾句公道話,在311案的調查中也頂了甘向前,結果叫他們撤了職,粉碎'四人幫'以後才又回來主持工作的。” 周志明感激地衝處長點點頭。 紀真接著說:“是嘛,他們要搞你的巡迴批鬥,我不同意;要把311案當作你通敵縱敵的案件來調查,我也不同意,淨跟他們唱反調,惹惱了他們嘛。”話鋒一轉,說:“好嘛,你回來了就行了,好好工作,思想上不要背什麼包袱,啊。” 志明又點點頭,卻不盡明了他話中的含意,紀真又說: “你的結論你都看過了吧?是嘛,這個結論還是兩分法的,還是公正的嘛。一方面,改正了過去的錯判,又恢復了黨籍,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你當時在處理那件事情時的錯誤,反對'四人幫'是好的,但作為一個公安人員,你所使用的方法,我只是講方法,是不太恰當的,對吧,我相信你對這個問題會有正確認識的。” 後面這幾句話,口氣相當婉轉,很有些語重心長的意思,但周志明的情緒卻明顯低沉下來,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接。 場面有些尷尬,紀真換了一個話題,對其他人笑著說:“咳,預審處的那些人辦事真是不像話,他們的案子,硬要我們負責複查,好像小周的罪是五處判的,結果三下兩下拖到現在,要不你早就能出來了。” 他仍是垂頭無語,紀真又扯了兩句別的,便說有事離開了這間辦公室。 他默默然站起來,拎起手提包,說了句:“回家。” 段興玉看了看手錶,說:“我送你下樓。” 段興玉送他出了樓門,又出了機關大院的門口,才站住,說:“這幾天你不用著急上班,多休息休息吧,把戶口、糧油關係都先辦了,需要科里幫忙就來說一聲。” 他點點頭,“行。” 段興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部,“結論上的小尾巴,別太放在心上,大家是有公斷的。” 他這才笑了笑,“我不在乎,沒事兒。” 還不到下班的時間,在街口公共汽車站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手提包不再是沉甸甸的,大部分蘋果已經被大家分而食之,微風吹過,遠遠地送來一陣很不熟悉的蛙叫似的音樂,雜帶著幾個年輕人輕浮的戲謔聲。 “志明,”有人在身後輕喚,循聲回望,他的目光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視在一起。 “嚴君呀!”他臉上浮出笑紋,用同樣的輕聲叫道。 嚴君的小辮子不見了,改成了短髮,一抹濃黑的大波紋盪過額角,在英氣勃勃中加進了一點兒以前未曾有過的端莊和雍容。 “我剛放出來,你怎麼在這兒呢?” “我,我出去來著。” 其實,周志明回來的時候,嚴君正在機關里。她在科里的另一間辦公室聽到樓梯上傳來陸振羽大喊的聲音,心幾乎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彷彿那聲音是專為喊給她聽的,但她忍住了沒有隨著大家一起到周志明那兒去,她不願意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和他寒暄而過,而一個人悄悄跑了出來,她選了這個公共汽車站來等他,給自己和他安排一個“邂逅相遇”的機會。現在,這個她在感情上所屬於的人,這個給過她無數美好夢境和幻想的人,活生生的,面對面咫尺相對,他那淡淡的笑容,似乎使她多少夜晚的輾轉反側之思得到了一絲滿足和寬慰。她想說些久別重逢的高興話,話未出口,鼻子已經酸得快要忍不住了,她望著他黧黑的、瘦尖尖的臉,兩年前的那身藍制服已經洗得掉色發白,在他身上顯得十分土氣,捲起來的袖口露著粗糙的手和半截古銅色的胳膊,她不由低迴地說道: “你吃苦了。” “還好。你這兩年怎麼樣,挺好吧?” 她點點頭。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一個話題,問道:“你和她見到了嗎?” “誰?” “施肖萌,她搬家了,你要找她嗎?” “對了,我正想問你呢,你知道她搬到哪裡去了?” “搬到太平街去了,太平街三號,就是那排'復辟房',你到那兒一問市委施書記家,都知道。” “她爸爸當市委書記了?” “政法書記。小萌也上大學了,可能是法律系,不大清楚。就在南州大學。” 連她自己事後都覺得奇怪,她居然主動和他談起了施肖萌,究竟是何種心情所使,她也搞不清楚,反正當時只是想叫他高興罷了。 然而周志明對這些消息似乎卻並不那麼高興,反而皺起雙眉,心事重重地唔了一聲便不說話了。車來了,他匆匆和她道了別,登上了汽車。 她目送汽車傾斜著拐過街角。然後垂下眼睛,一顆鎖了很久的淚珠順勢剪落下來。 他回來了,卻彷彿離她更遠了。 西沉的太陽已經被尖尖的房頂遮住,遠天流霞似火,燒得天空宛如一個醉漢的臉。西夾道這會兒早就陰涼下來,細細的清風隔衫透入,使人體味到秋涼的爽適。周志明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門首,除了門上像對聯兒似的貼了兩張嶄新的計劃生育宣傳標語外,一無變化。好像他離開這兒的兩年,不過是昨夜的一場噩夢罷了。 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開進去。院子裡,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兩手沾滿肥皂泡,從一堆洗衣盆中間站了起來。 “你找誰?”她用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這是我家。”他疑惑地環顧了一下整個院落。 “你走錯門了。”那女人的語氣卻更加肯定。 “沒錯,我在這兒住好多年了。你是新搬來的?”他友好地朝她笑著說。 對方卻警惕地板著面孔,張著兩隻濕淋淋的手並不讓開路。 “我就住在這間屋子。”他指著自己的家門便要往裡走。 “你是哪兒的?開什麼玩笑,這屋兒是我們家新房。” 周志明愣住了。再一看,果不其然,他家的房門上,赫然貼著一對大紅的喜字,他這才慌了。 “哎?請問王煥德同志還住在這兒嗎?他兒子叫王有福,他老伴姓鄭……” “這是不是志明呀?”西屋門簾子一掀,王煥德趿著鞋子,探出大半拉身子來。 “哎喲,可不是回來了,可不是回來了,我聽著聲兒像你呢。” 周志明近前兩步,“王大爺,挺結實的吧?” “還那樣,還那樣。”王煥德樣子沒大變,嘴巴刮得溜淨,小眼睛上掛著驚喜的笑,只是那個哮喘的毛病像是比以前厲害些了,說起話來嗓子眼兒裡有一個吱吱的小哨兒,“前幾天聽片警小韓說,高等法院把你放了,果不其然,今兒就回來了。快進屋,快進屋。” 志明被讓到王家的外間屋來,坐在椅子上,問道:“鄭大媽和福哥、淑萍他們都好吧?” “好,好,”王煥德一勁點頭,吱吱地喘著說,“淑萍媽還忙乎居委會吶,淑萍前陣兒頂替我工作了,大福子,……唔,剛才大福子媳婦你不是見了嗎?梅英!”他向屋里高叫了一聲,“快出來,你幹嗎哪?”又轉臉對志明說:“和大福子一單位的,今兒輪休。” 剛才那個洗衣服的年輕女人端著個茶杯從里屋走出來,不無歉意地沖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沒等王煥德介紹就大大方方地說:“這位是志明兄弟吧?老聽我爹媽和有福他們念叨你。” 周志明謝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沒有喝水了,口中早就乾澀無津,端起杯子,也顧不得燙,狠著勁兒一口氣喝乾,梅英又忙給續上一杯,他一連喝了三個乾,冒了一頭汗,王大爺遞給他一把大蒲扇,他一邊呼打呼打搖著,一邊同公媳兩個說話。 王煥德突然想起什麼,說:“你等等,我給你看樣東西。”志明怎麼也猜不到,王大爺從里屋抱出來的,竟是一隻睡眼惺忪的大白貓。那貓身上的長毛又亮又軟,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他一時語塞。 “……白白!” 他抱著白白,白白咪嗚叫了一聲,叫得他心頭直發顫,他忍不住要去親親他的白白。 “我們一直替你養著呢。”王大爺說。 傍黑時候,大福子和鄭大媽幾乎是前後腳回了家,小屋裡自然又響起一陣驚喜的笑聲。 大福子用拳頭咚咚擂著他的胸脯,嘿嘿笑著:“還行,兩三年不見,你倒壯起來了,臉怎麼曬這麼黑,要是在街上走,我準以為你是哪個山溝裡的大老農民呢!” 鄭大媽忙著同梅英支鍋做飯,也不時插進來同他說話。 “前幾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韓還說你要教育釋放了,沒想這麼快就回來了。” “什麼叫教育釋放呀,”大福子一勁撇嘴翻白眼,“這是反'四人幫'英雄。我們冶金局有一個小伙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來了,是他們單位敲鑼打鼓放鞭炮接回來的,滿處做報告不說,現在又是區人大代表,又是市團委委員,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將來紅了可別忘了咱們。” 周志明苦笑一下,沒說話。 米飯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鄭大媽又是個做飯的快手,不一會兒,小屋里便飄溢著飯菜的香味。鄭大媽用抹布把一張簇新的方桌子蹭得鋥亮,擺上碗筷,周志明問:“怎麼淑萍還不回來。” 鄭大媽嘆了口氣:“誰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儿買東西去了。志明你說說,見面才幾個月就尋思辦事兒,哪兒有這麼急茬儿的?我這兒呢,整天價在街道上給別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戀呀,可自個兒的女兒倒一通急著張羅,以後人家要給我一句難聽的,我不也得聽著呀!可不是嗎,女大不由娘。”她嘆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麼,對他又說:“你瞧,我還差點兒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雖說淑萍結婚急了點兒,可到底也不老小了,這幾年又越來越瞅著老相,要結就結唄。當媽的,還不是得給她操辦哪。先前我們也不知道你要回來。你王大爺就和房管局說了一聲兒,先借了你那間外屋給淑萍辦事,你們家的東西都搬到里屋去了,你看呆會兒是不是叫大福子給你騰出來?” 周志明剛才一看到門上那對紅喜字,心裡就明白了個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沒急著進自己的家門。現在,鄭大媽雖然主動提出叫大福子給他騰出房子,但辭色上顯然帶著試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佈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出去,他斷然不會如此行事,他不願意任何人由於他的歸來而發生為難和不快,所以連忙擺著手,說: “不用騰,不用騰,騰了,淑萍在哪兒結婚呢,我一個人總好辦。” “那使不得,我們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來了,當然完璧歸趙嘛。”王煥德說。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這時便插了嘴:“爸爸,您看這麼著行不,讓媽和我睡里屋,讓志明兄弟暫時跟有福和您在這屋擠兩天,讓淑萍把事兒辦了,咱們再想辦法騰,這麼久的鄰居了,還不跟一家子似的。” 大家一齊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來就抱定了絕不打亂別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爺擠在一起住。鄰居好是好,可生活習慣畢竟相去較遠,況且他住進來,衣食住行,人家也會有許多不便。於是說:“我現在已經住在機關里了,那兒有宿舍,這樣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於奔命的。今兒我就是來看看你們,順便帶一床被褥回去。我這房子淑萍就先住著,等有了地方再騰吧。”於是王大爺和鄭大媽一個勁地說了許多感激和歉疚的話。接著便皆大歡喜地開飯。晚飯吃得很慢,鄭大媽使勁往他碗裡挾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監獄裡吃什麼飯哪,幹什麼活哪,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爺更是十分高興,喝著酒,咂著京腔插科打諢,他是校場口戲院老資格的票友,一口戲韻倒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個人不大說話。 吃罷飯,天色已晚。志明說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爺他們一起到自己家的屋子來了。 家……這屋子,這台階,這門,這兒,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曠遠。在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間,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萬端感觸係於心頭,心裡暗暗說了句:“啊,我回來了。” 他家的外間屋已經被收拾得一團新氣,他免不了要笑著說幾句恭賀和稱讚的話,而實際上卻沒有一點笑的心情,頗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的空茫。他急於想看看家裡的那些東西,去尋找一點溫暖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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