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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五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1478 2018-03-19
卞平甲不肯和他聯名,他沒有生氣,甚至覺得這事兒本來就該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要別人勉為其難。卞平甲的規勸,他自然也聽不進去,既然不屈服這個環境,不屈服這些個混蛋們,不使自己隨波逐流地墮落下去,就不能僅僅像卞平甲那樣潔身自好。他橫了一條心非告不可,發下的一元五角零用錢全買了信紙和手電。夜裡,犯人們呼嚕呼嚕地睡著了,他蜷在悶熱的被子裡,在手電筒的微照之下,寫起來,汗,把被子都濕了…… 他堅信,四兩正理能壓千斤邪! 施萬雲家的小屋裡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聽見笑聲了,日子垂頭喪氣地過著,嚼不出一點兒快樂來。一聽到收音機里傳來“人民大眾開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的一類廣播時,一家人便相顧無言。最近幾天,在沉沉不起的氣氛中又增添了些不安。

最讓宋凡不放心的是大女兒季虹。 941廠作為全市的重點單位已開始了大清查,像季虹這類老走資派的子女即便什麼事也沒有,也是當然的涉嫌對象,何況她在廣場事件中又是那麼活躍呢。前些日子,安成被停職辦了學習班,誰能保險他不會為了保全自己而牽連別人呢?這幾天,季虹每晚下班回到家,宋凡便先是緊張地觀察著女兒的神態,繼而又忐忑地詢問著她在廠裡一天的吉凶,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和丈夫都被揪鬥隔離的那陣子,似乎也不像現在這般惶惶不可終日,那會兒是群眾運動,大轟大嗡,反正一切都是亂的,而現在卻截然不同了,北京的天安門事件是中央定的性,十一廣場上的鬧事當然也得以此類推。季虹若是真給查住,那就是“正式”的反革命了,不但她一輩子翻不過身來,做父母的也難躲一頂“背後操縱教唆”的帽子,真要那樣,全家怕要永無寧日了。

昨天,季虹下班回來,總算帶回一個叫人寬一口氣的消息,安成從“走讀”學習班“畢業”了,雖然尚未正式宣布恢復工作,但顯然已經渡過了審查關。下班的時候,季虹在工廠門口碰見了他,他用難以察覺的動作頷首同她打了個招呼,似乎是暗示一切平安,她則把自己的心領神會連同潛意的感激全都安置在一個隱約的微笑裡了。 “安成這人很成熟,他當然不會亂說的。”宋凡捧著一隻熱水袋議論著,看了女兒一眼,又問:“盧援朝一直沒出什麼事吧?” “他?哼,書呆子,一貫不關心政治,誰會懷疑他,再說,他只是去廣場看了看,又沒抄詩又沒貼詩,他有什麼事。”季虹說。 “唉——”宋凡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好多天沒來了,大概也是害怕了。不過,這一段彼此還是少來往的好。看江一明,就比較懂事,這些日子一直大門不出,避嫌嘛,省得人家背後說三道四,疑神疑鬼。倒不是我們有什麼事不可示人,就是犯不著讓某些人捕風捉影地亂說。”

“哼!”施季虹憤憤地哼出一口氣,“又跟前幾年文化大革命似的,搞得人人自危。批鄧,轉彎子,說人家鄧小平是天安門事件的總後台,誰服呀!反正現在人們也皮了,叫批就批,哄事兒唄!” 宋凡一聽到女兒這種大大咧咧的腔調就有點兒發急,“小虹,你這張嘴呀,沒深沒淺的,以後非出事不可,人家準會以為這些都是你爸爸的觀點。” 施季虹瞥一眼低頭默坐的父親,不吱聲了。 這些日子,施萬雲又恢復了原來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鬱,脾氣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著頭便是板著臉。當著孩子們的面,他對十一廣場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事件被鎮壓,沒有表示出半點不滿情緒,甚至還言不由衷地批評過季虹的牢騷怒罵。 “你太偏激了。”他對女兒說,“要是都像咱們那樣真心悼念總理,當然是好事,可在天安門廣場上又燒又打,性質就變了嘛,咱們十一廣場上不是也有人亂來,要衝這兒衝那兒的嗎?壞人還是有的……”

幹嗎要這麼說呢?是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說出什麼出格的話,給她的激憤潑一點兒冷水呢,還是為了寬慰自己那顆被惶惑和疑慮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獨感中,覺得自己像個遠離母親、孤立無援的孩子,迷途的恐懼使他戰栗得痛苦萬分。 “黨啊,毛主席啊,這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嗎……” 宋凡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輾轉反側的倒並不是如同丈夫那樣痛苦焦慮的思考。她只是覺得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經已經越來越脆弱,再不想折騰,也再擔不起驚嚇了。她已經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個出版社是個撤銷單位,人員還都閒著等分配,大概再等幾年也不會有人來管,那時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齡,就可以像現在這樣,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倫、度晚年,這對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種奢想。可眼下似乎又是一個不祥的關口,真是多災多難。現在就只能巴望著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我寬解地往好處想,“這股清查風也許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沒有去操心的小女兒,卻突然提出一件事情來,把她,也把全家都震驚了。 這一天吃罷晚飯,萌萌把桌子收拾乾淨,洗罷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說:“媽,給我點兒錢行嗎?” 她覺得詫異:“你身上不是還有錢嗎?” “我,想多要點兒。”小女兒吞吞吐吐的口氣使她警惕起來。 “你想買什麼?” 萌萌的話自然也引起了父親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萌萌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果決起來。 “看誰?”宋凡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瘋話!你到哪兒去看他。” “我打聽了,他現在在自新河農場呢,我要去看他。”萌萌的堅決幾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來!”宋凡叫起來,她覺得萌萌的想法簡直是匪夷所思。

施萬雲這一刻也覺得女兒的決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說:“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是勞改農場,是監獄。再說離南州幾百里遠,偏僻極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嘛。” 施肖萌自從那次參加了全市公審大會以後,這個強烈的願望就佔滿了她的心。她悄悄四處打聽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夾道問過鄰居,去派出所問過民警,連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過了,結果一無所獲。直到昨天她不得不又使用了那個嚴君不讓她打的電話,才算知道了他的確切行止。家裡的反對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臉上毫無退縮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爸爸,媽媽,你們給我一點兒錢就行,只要二十塊。”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憑什麼去看他,你算他什麼人?我身體不好你知道不知道?還要氣死我嗎!”

施肖萌的眼淚奪眶而出:“媽,他和我什麼關係,你問我?那時候你是怎麼跟我說他的,你,你,現在人家一倒霉,你就這麼絕情!” 施季虹覺得妹妹實在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腦子裡還存著這麼多浪漫得近乎荒誕的夢想,本來想譏諷幾句,現在見她真的動了感情,便改用一種委婉的口氣勸導說:“萌萌,這不是絕情不絕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麼罪,你完全了解嗎?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廣場事件的反革命,那不過是明面上的罪名,其實詳細內幕你也不了解,你忘了上次在咱們家他對廣場事件的態度了嗎?我估計一定是他乾了別的壞事了,要不干嗎一判判了十五年?且不說你們原來就沒確定關係,就是定了,為這麼個全不託底的壞人,值得去殉情嗎?” “好,好,別說了!”施肖萌抹了把淚水,“我不求你們!”

施萬雲皺著眉頭,勉強勸說:“萌萌!你冷靜一點兒,這不是幾個錢的事,是政治問題嘛。你爸爸,你媽媽,是共產黨員,我們不能允許你和一個反革命保持關係。你想為了那點兒卿卿我我就什麼都不管了嗎?” 施肖萌痛哭起來,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撕開了,父親、母親、姐姐……在這一瞬間,親人們的臉都變得那麼疏遠陌生、那麼冰冷可怖,她抬起淚痕道道的面孔,盯住了父親。 “爸爸,你難道,難道一點兒不了解他嗎?你不是說他是個有出息的青年嗎?他現在是反革命,可你,你難道沒當過反革命嗎?他怎麼沒在政治上,在政治上嫌棄……我們?” 女兒的目光像是哀求,卻又那麼固執;滿含著可憐的淚花,卻又包蘊著一絲怨恨;聲音抽噎斷續,卻如重錘砰砰地叩擊著施萬雲的心,那常在不眠之夜襲來的惶惑又籠罩在他心頭。他垂下眼皮,避開女兒針刺一般的直視,好半天,才用幾乎覺察不出來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

“好,你大了,你的終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讓步,一連三天,天天盯著小女兒,連上街買菜都陪她一道去。肖萌雖然一直悶悶不樂,少言寡語,但也再沒重提去探監的念頭,宋凡也稍稍鬆了口氣,她想那天晚上孩子不過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心氣平靜下來也就完了。到了第四天,她的腰疼病又來了一次小小的發作,焐著熱水袋蜷在床上,只好讓肖萌一個人出來買菜。 肖萌隨便買了點兒黃瓜、西紅柿,便從神農街把口的菜市場出來,她並沒有馬上拐進自家的胡同。站在路邊躊躇少頃,過了街,乘上了一輛從南往北開的公共汽車,坐了三站路,在校場口下來,往東走了幾十步,進了那家全市最大的信託商店。 在收購部的櫃檯前,她摘下腕子上的手錶朝里遞過去。

“委託呀?”一個年逾半百的老營業員看了看那表,又放在耳邊聽了聽,說:“這表可賣不了多少錢。” “您看值多少錢就給多少吧,我急等用錢。” “這表你是什麼時候買的,有發票嗎?”老營業員從花邊眼鏡後面透過懷疑的目光。 這塊半舊的“上海”表原來是姐姐的,姐姐參加工作以後,就更新了塊“梅花”,這只“上海”便傳到她的手上。至於表是何時所買,發票是否還在,她都說不出。 老營業員想了想,招招手對她說:“來,你跟我到裡邊來,商量商量值多少價。” 她跟著他走進櫃檯後面的一間屋子,老營業員並沒有跟她談什麼價錢,而是向一個中年人耳語幾句,便扭身出去了。 中年人走過來,手裡掂著那塊表,表情嚴肅地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沒工作。”她說。 “你住什麼地方?” “你們收不收?不收就拿來,又不是查戶口,問住哪兒乾什麼?” “這表是你的嗎?”中年人不再繞圈子,直言不諱地問了一句,見她瞪大了委屈的眼睛,解釋說:“我們這兒有規定,委託表呀什麼的,得憑買表的發票,沒有發票就得開具單位證明或者街道辦事處的證明,可你什麼都沒有……” 這是她頭一次典當自己的東西,當然不明規矩,愣愣地不知所措。正在這時,有幾個人從屋外大聲爭辯著走進來,其中一個穿著民警制服的女同志突然跟她打起招呼來。 “咦,施肖萌,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肖萌也認出她來,大喜過望地叫道,“嚴君!” 嚴君的一身警察制服爽挺可體,顯出一副英武俊麗的體態。她略帶驚奇地問肖萌道: “你是來賣東西的?” 中年人把表遞給嚴君,說:“她想賣這塊表,可什麼證明也沒有。” 嚴君拿過表看了看,隨口問:“怎麼了,賣它幹嗎?” 肖萌垂下頭,對於嚴君,她從內心裡是信賴的、感激的,甚至覺得嚴君是她現在唯一可以與之傾吐的人,只是眼下人雜,無法啟口。 嚴君審視的目光在肖萌臉上轉了轉,挽起她的胳膊,輕聲說:“走,咱們出去說。” 嚴君對這裡像是很熟,領著肖萌推開屋子的另一扇門,穿過一個不大的院井,在通向信託店後門的一條闃靜的夾道里站住了。 “出了什麼事嗎?”嚴君的臉上並無多少表情。 “我要去看他,家裡不同意。” 不用解釋,嚴君完全明白這個意思了,她斷然地搖了一下頭:“不,你別去,別乾傻事。” 嚴君的果斷看上去是毫無商量餘地的,肖萌想笑一笑沖淡一下這種嚴肅的氣氛,嘴角咧了咧,眼淚卻先湧上來,她連忙把臉別向一邊。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現在他是弱者,需要溫暖,需要同情。” “可你不想想,你又不是他的家屬,你去了人家會讓你見嗎?就是家屬去,也得先和勞改部門聯繫好了再去呀。再說,你去了能解決什麼問題呢?說不定反而會給他帶來煩惱,帶來痛苦的。” 肖萌搖著頭,不讓她說下去,“不不,他需要我,我知道他現在需要我去看他,需要同情、需要安慰,他太倒霉了,太慘了!” 前面房子裡,有人在高喊嚴君的名字,嚴君把手錶塞在肖萌手裡,說:“你別想得那麼容易了,自新河農場的情況,你完全不了解。今天晚上七點半咱們在建國公園門口見面,正門。我詳細跟你講,表,千萬別賣了。好,晚上七點半。”說完,她匆匆扭身朝前屋的喊聲跑去。 施肖萌站在夾道裡怔怔地發了陣呆,茫茫的心緒沉甸甸地堵在喉嚨上。她從後門走出去,坐車尋原路回到神農街。這一天,做飯、收拾屋子、看書,她機械地、發痴地干著照例要幹的事兒,而真正的思緒卻陷入深深的徬徨之中。嚴君的意見同家裡是一致的,但比起家裡來,她的話似乎又格外有分量。 “難道我真的是在幹傻事嗎?”她開始懷疑自己了,“我這到底是不是一時虛妄的衝動?我的決心真的那麼牢固嗎?在一個有十五年刑期的囚犯身上去尋覓無法實現的愛,去寄予菲薄的同情,對他有什麼意義,對自己又何以為了結呢?這些,自己以前並沒有認真地考慮和權衡呀!也許,嚴君是對的,家裡是對的,而我,我就是去了,就準能名正言順地見到他嗎?要是不去……不不!”公審大會的情景又浮現在她腦海裡,周志明那被人揪住頭髮而仰起來示眾的臉是那麼蒼白,那麼憔悴,那麼悲慘不忍一睹。這張臉在她心裡刺下了抹不掉的印跡,一想到這張臉,一股義無反顧的責任感便填滿她的胸懷,“他需要同情,需要憐憫,需要我,我得去!” 整整一下午,兩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裡此起彼落地翻覆著、摩擦著、鬥爭著,一會兒,她覺得應當實際些,一會兒,又覺得種種顧慮實在是一種市儈的計算。一直到去建國公園赴約的時候,她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她無法預料如果嚴君再說出什麼危言聳聽的勸阻話來,她此行的決心會不會徹底崩潰掉。 她是找了個去同學家串門的藉口才出來的,母親用戒備的目光在她臉上審視了好久,總算沒有攔她。來到公園門口的時候,離約好的時間還早十分鐘,她便站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等待著。 節氣已經過了立夏,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晚上進公園消夏納涼的人群紛至沓來,公園門前的空場上熙熙攘攘。天色慢慢幽暗下來,遠處電報大樓的大鐘已經敲過了七點半的一記示響,鐘樓的頂尖也被天邊餘下的一片黃昏薄暮的深紫,襯出一個近灰的輪廓,不一會兒,路燈亮了,青晃晃的光線水一般地潑在反光的馬路上,有種陰森森的視感。她就著路燈看看手錶,已經快八點鐘了,仍然不見嚴君的人影,她決定不再等下去了。 她離開公園大門,正要沿迤西的馬路走到公園汽車站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扭過身,只見嚴君穿一身便服,拎著一隻顏色素淡的尼龍布兜,朝她跑來。 “忙到現在,好不容易出來,車又不順。”她微微喘著,並沒有說什麼抱歉的話。 她們順著街往西走,都沒有急於說話,沉默在兩個人之間蔓延、擴展著。拐過街角,在路燈光照不及的暗影裡,嚴君停下腳步,說話了: “我,呆會兒還得去市西分局,你拿著這個。”她從尼龍兜里掏出什麼東西,在黑暗中塞到肖萌手上來。 是錢!肖萌手指觸在那硬挺光滑的紙面上,她看到手上握的,是三張十元面值的簇新的人民幣,不由慌亂起來。 “不不,我不能拿你的錢,我自己有辦法,我不要……”她一迭聲地把錢推回去。 嚴君根本不去理會她那伸過來的捏錢的手,用一種極為果斷的口氣說:“我打聽了,得坐慢車,每天早上七點二十從南州郊區站發車,中午就能到自新河了,然後還要換坐公共汽車。來迴路費十二三塊錢足夠了,剩下的,你給他買些東西吧,他不抽煙,買點兒糖吧,別買太高級的,犯人有規定的食品標準,太高級了就不讓他收了。”她頓了頓,聲調有點發顫,“你,多費心吧,……謝謝你!”說完,扭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過了馬路,一輛剛巧進站的無軌電車把她帶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肖萌手裡攥著那幾張已經被捏得發燙的票子,木然站在馬路邊上。從嚴君最後兩句話的聲音中,她察覺到了她內心的激動,而自己感情的波瀾也似乎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牽動起來,決心和勇氣終於重新凝結在一起,她毅然向車站走去。 但是,嚴君的某些細微的表情又使她困惑不解,“她幹嗎反要謝謝我呢?”在公共汽車上,她這樣想著。 小火車“咣當”響動了一下,開走了。施肖萌茫然站在清清冷冷的站台上,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同剛才那輛小火車一樣老舊的小小車站。在一排簡陋的磚房旁邊,有些木欄杆向左右延伸,欄杆上早已膠滿了狼藉不堪的灰垢,唯一新豔的,是貼在上面的用粉紅紙寫的一條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標語。 她提著一隻不大的提包隨著零落的乘客走出站台。按嚴君的告誡,她沒敢買什麼高級食品,提包裡只裝了兩包普通糖塊,一包點心和幾斤蘋果,顯得空晃晃的。刨掉回去的車費,身上還剩下十幾塊錢,她不知道這些錢能不能被允許留給他。 出了車站,不知該怎麼走,手搭涼棚,四處望去。這裡,除了幾段被蕪草蔽沒的年深殘毀的斷牆之外,便全是光禿禿的莊稼地了。收割後的麥田在暑氣蒸烤下散發出異常乾燥的氣息。遠處的大道上,一輛大約是慈禧太后年代的大鼻子汽車停在那兒,她盲目地隨了人們向汽車站走去。 汽車的拉門前,站著一位身材矮胖的姑娘,脖子上挎著皮製的售票夾。高聲叫著:“快點兒,跑兩步,開車啦!” 準備上車的人跑起來,她也隨著加快了腳步,到了車跟前,她對售票員問道:“同志,去自新河農場,坐這車……” “上車吧。”胖姑娘不等她說完就揮揮手,“這就是農場的環行班車。” 這可真是輛老古董車了,柴油機引擎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開動起來,整個鐵皮車身都在左搖右晃。肖萌緊張地抓住一隻座位的扶手,顯得有點兒狼狽。售票姑娘靠在油漆斑駁的拉門上,身體隨了車子的晃動,倒融合進一種特別的節奏感之中。她老練地招呼著乘客買票,不住地同熟人談笑風生地閒扯,肖萌好容易湊了個她低頭數錢的機會,問道: “同志,我是來看人的,請問該在哪兒下?” “那個人是哪個分場的?”胖姑娘反問。 “自新河農場……” “我知道,一下火車就算踩上自新河農場的地圈了,我問的是哪個分場,這兒有八個分場,還有幾個工廠……” “我也不知道哪個分場,可能……” “那個人是乾嗎的?” “……”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說,“你是不是來探視的?” 大概滿車的人都把鄙視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無數小刺作怪,臉上燒起一片火來。 那售票姑娘倒是見慣了似的,毫不在意,給她打了張五分的車票遞過來:“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先到總場場部下車吧,到場部打聽打聽。” 於是她在場部下了車,問了三個人,才輾轉找到了獄政科的接待室,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幹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麼人呀?”她一邊翻著卡片櫃一邊問她。 “我是,他愛人。”她生怕關係遠了不讓見。 “愛人?”女幹部抽出一張卡片看著,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沒填呀?”扭過頭來,又對她說:“你這次來,事先跟磚廠聯繫好了?” “什麼?” “我們這兒有沒有給你發通知書,或者是他本人給你寫了信叫你來?” “不,我不知道,沒有。”她緊張起來。 “沒有?”女幹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皺起眉毛,“沒通知怎麼就來了。你的介紹信哪,我看看。” “我沒帶介紹信,我不知道要介紹信的。” “那你的工作證哪,也行。” “我沒工作。” “戶口本帶了嗎?” 她愣在那裡。 女幹部有些不耐煩了,關上了卡片櫃子。 “規定帶的證明你都沒帶,那就不好辦了。這樣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見,等我們跟磚廠聯繫了再說。” 磚廠?女幹部幾次提到了磚廠,顯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兒。施肖萌接過一張介紹住招待所的條子,走出了接待室。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詢問結果,頭一天得到的答復是:“還沒聯繫上。” 第二天的答復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終於有了個能摸得著的說法,“最遲明天做決定,你明天來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踪”了四天,不敢想像家裡頭,特別是母親該是怎樣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明天一定要見上他,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門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讓她在屋子裡坐下,先給她倒了杯開水,然後才慢慢開口問道: “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麼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這樣吧,你把通訊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探視,我們給你發通知。” 她臉色蒼白地站起來,用全部力氣克制著自己憤怒的眼淚,一句話也沒說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門檻才在身後說了一句: “地址也不留了嗎?” 她連頭也沒回,渾身發抖地走到大路口,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复!她恨得胸口發悶,覺得這兒的一切都是那麼可憎。 大路從腳下伸向遠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著虛抖的熱氣。在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北京吉普,司機把頭埋在揚起的前罩蓋下,背上的衣服漬出一片汗漬,一個六十來歲的干部在旁邊來回踱著步子。她向他們走去。 “同志,請問去磚廠怎麼走?” 那個乾部揚起一張瘦瘦的臉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啞的聲音答道: “往西,一直走,再往北,遠得很哪。你不是農場的孩子吧,到磚廠去做什麼呀?” “找人。” “你是從南州來的還是從哪兒來的?磚廠有你什麼人呀?” 她沒有回答,轉身向西走去,心裡頭感到厭煩。在這些公安干部眼睛裡,好像誰都是壞人似的,都得接受他們刨根問底的盤問,她討厭這些盤問,也害怕這些盤問,她雖然背著家裡跑出來,像個衝撞了閨戒的姑娘不顧一切地去私奔,但她畢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細而連累家裡,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無事吧。 加快腳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遠遠的,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突然在她身後戛然而止,顯然是沖她來的。她心驚肉跳地轉過頭,只見剛才那位給她指路的老頭子從吉普車裡探出身來,招呼她說: “餵,小鬼,要不要我們給你捎個腳啊?我們也是去磚廠的。” 她猶豫起來。那人又笑著說:“憑你這兩條腿呀,怕要走到後晌去了,上車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車。不知道這老頭兒還得問她什麼,她低著頭,不說話,車子又開動起來。 “姓什麼呀,小鬼?” 看,來了! “姓史。”她靈機一動,話到口邊把施音念成了史音,這樣就算以後給查出來,也還可以圓。 “磚廠有親戚?” “有,是犯人。”她索性自己先說了。 “噢,叫什麼?”那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地飄向車窗外邊。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思索著說:“是原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個嗎?” 她點了一下頭。老頭兒顯然有了點兒興趣: “你是她什麼人呀?” 老頭兒的表情沒有半點兒惡意,但她仍然不願多說話,“未婚妻。” “啊——”老頭兒點點頭,又把視線移向車外。 一路上他們沒再說什麼。到了磚廠,老頭兒領她找到了一個姓常的干部後才辦他自己的事去了。 這個乾部有三十多歲,一副闊邊眼鏡給他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添了些文質彬彬的風度,他把她領進一間辦公室裡,問道: “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嗎,場部沒跟你說?” 施肖萌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別人,“同志,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求求你讓我見一面吧,哪怕一分鐘半分鐘也成,求求你。”她望著那人的臉,心裡有點兒急了。 那人扶扶眼鏡,鄭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說:“你先坐一會兒吧,我們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滿心焦急而又無可奈何地坐下來。屋子裡的擺設不多,辦公桌、文具櫃,都是那麼簡陋、陳舊,牆皮上暴起一塊塊白花花的硝漬,叫人看了挺噁心;房頂大概是被冬天裡取暖的爐子熏的,烏黑一片,早已埋沒了原來的本色。 四周圍很靜,靜得讓人害怕,空氣中重壓著透不過氣來的悶熱,有人從房前跑過,咚咚的腳步聲沉重地砸在地上,在寂靜中格外震耳。屋子的門吱地響動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看時,卻不見有人進來。一會兒,有兩個人在門外說起話來。 一個細得像女人一樣的聲音:“馬樹峰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管,連犯人家屬探視也得插一槓子,真他媽的……”下面罵的髒話她沒聽懂。 另一個聲音斷斷續續:“……跟他一起坐車來的,可能認識……”這是那個戴眼鏡的干部。 細嗓門兒又說:“……認罪態度那麼壞,就不該讓他見,況且……”越說越細,怎麼也聽不清。 戴眼鏡的干部附和著說,“馬樹峰既認識那女的,可能也認識周志明,要是讓那女的見他,說不定她會把那份誣告材料直接捅到馬場長那兒去。而且昨天小丁也問我周志明是不是寫了份材料,我問他幹嗎,他又不說,哼,他對周志明倒是挺關心的……” “讓他們捅去,我怕個什麼,別說馬樹峰這麼個掛名副場長,就是捅到陳政委那兒去,我也不怵。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擊性言論,過兩天我還想在犯人中公佈出來呢。這傢伙一來我就看出來了,那副公安干部的架子還端著哪,典型的'亂說亂動',非好好殺殺他的氣焰不可。” 這一段話,細嗓門兒也把聲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雖不很了解其中的原委,但卻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周志明似乎面臨著某種危機,她心裡害怕! 戴眼鏡的聲音又低下去,“……那你看……” 細嗓門兒賭氣般地抬高聲音,“叫他見,革命的人道主義還要講嘛。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後又靜下來,施肖萌抬起手腕,那塊沒有賣掉的手錶嘀嘀噠噠響著,時針斜指在十一點的位置上,一陣煩躁襲來,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蟲,她魂不守捨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往窗外張望。 “哎,”身後突然有人出了聲,回頭一看,戴眼鏡的干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屋,他拉開桌子的抽屜,一邊找著東西一邊對她說:“我們研究了,決定特殊照顧你一下,讓你見,現在我先把情況和你介紹介紹。哎,你坐吧,坐吧。呃,周志明到這兒來……來了一個月了,認罪態度一直沒有端正,表現是不好的,這樣下去有什麼前途呢?一點兒沒有。你見了他,也可以從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說說外面各條戰線的大好形勢,也可以好好勸勸他脫胎換骨,認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新人嘛。啊——”他拿出一個拴著小木牌的鑰匙,“走吧,跟我來。” 她跟他出了屋子,繞過這排平房,又穿過一條斜坡路,一個用電網高牆圍繞起來的大院子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們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打開了離大門不遠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門。這是一間十幾米見方的屋子,裡面除了幾張條凳和一張沒塗漆的長形桌子外,一無所有。 “在這兒等一會兒吧。你先看看牆上貼的探視須知,——接見時間只有十分鐘,你先把想說的話考慮好了,談的時候不准涉及案情;不准說不利於犯人改造的話;不准使用外語、暗語;不准打手語,不准……你自己看吧。” 戴眼鏡幹部推開屋子的另一扇門走了,在這扇門一開一閉的剎那間,她看見了門外面的大院子,看見了那一排間隔整齊的黑鐵門,一股心酸泛起,“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 那人一去不回來,時間一分一秒地熬過去。屋子的窗戶都嚴嚴地關鎖著,空間散發著一股霉腐的氣味,悶熱得幾乎像個大蒸籠。已經十二點了,她耐著性子等下去。 那扇門終於又開了,戴眼鏡的干部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她緊張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張皇地從凳子上站起了身子。 這就是他嗎? 他那種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膚色從臉龐上褪去了,雙頰變得粗糙黧黑,滿頭潑墨般的軟發也只剩下一層被曬乾了油色的刺毛兒,還遮不住黃虛虛的頭皮,那對深不見底的眼眸現在竟是這樣憔悴、疲憊和呆滯,從滿是灰垢和汗漬的黑色囚衣領口伸出來的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幾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觸目驚心地蜿蜒在皮下……這就是他嗎?她滿眶淚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來了……”只說了一句,喉嚨便哽咽住。 周志明並沒有表現出她原來想像的那樣激動和熱烈,他只是在一見到她的瞬間發了傻,嘴唇微微張開,不知所措地喃喃著:“你來啦,你來啦……” 她哭了。從他的聲音中,一切期待和犧牲都得到了滿足和報償。她不顧危險來奔他,是因為要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憐憫給予他嗎?不,她現在才明白,她來這兒不光是為了給予,同時也是為了追求,為了得到。因為內心的感情已經無可否認,她自己是多麼需要他,需要他的愛和撫慰,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她撲到他的胸膛上,雙肩抽動,有百感而無一言。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泥土和汗酸的混雜氣味,她的手觸在他單薄的脊背上,那肩胛瘦得幾乎快要從汗漬板結的黑布服裡支棱出來了。 她盼著他能緊緊地擁抱她,但是他沒有,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砰砰砰!”一陣惱怒的響聲壓過她的欷歔,戴眼鏡幹部用門鎖在桌上用力敲著,以十分看不慣的神情干涉了。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個在押犯,這兒是監獄,不能那麼隨便啊,又摟又抱的成什麼樣子!坐下談行不行,這不是預備凳子了嗎,要說話抓緊時間,!” 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緩緩地往後退了退,她也趕緊往後退了一步,生怕由於自己的失當而致看守人員移怒於他,使他今後在獄中的處境更難。 他們隔著長桌坐下來,她說:“志明,我很想你。” “你……”他很拘謹,直挺挺地坐著,“你好嗎?你爸爸媽媽,他們都好嗎?”他的聲音輕得近於耳語。 “他們都好,你怎麼變成這樣兒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問的話都問了。 “還有你姐姐呢,她怎麼樣?她和援朝他們都好嗎?”他仍然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聲音問著。 “志明,你快說說你自己吧,你在這兒怎麼樣,你身體怎麼樣?” “我挺好的。你找到工作了嗎?最近又去過知青辦嗎?我看如果……” “別說我了,快別說我了,”她幾乎是哀求地說著,“我這麼遠跑來,我多想知道你的情況啊,你怎麼這樣瘦啊?全變了樣兒了,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呀,你以後可怎麼辦呀……”她說不下去了。 “我沒什麼,我沒什麼,你趕快回去吧。”他喃喃地、發呆地說。那個常乾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進來說:“行了,到時間了,周志明,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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