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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五部分(1)

便衣警察 海岩 9144 2018-03-19
“流氓!”他在心裡罵了一句,鼓起全身的力氣,兩條長長的胳膊把住小車的鐵把,一挺腹提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只走了四五步,控制不住,車身一歪,從窄窄的木板道上翻了下去。險些連他也一起翻下去。 犯人們都冷眼看著,沒有人嘩笑,也沒有人過來幫忙。他跳下木板,把小推車扶上來。杜衛東二話沒說,又給他裝了個冒尖滿,他使出全副力氣來把握車子的平衡,走了七八步,重心一偏,仍舊翻了下去,這樣一連翻了三車,杜衛東說話了。 “裝什麼孫子,成心的是不是?” 他壓住火兒,“你裝的土比別人多一倍,要不你推試試看。” 鄭三砲一臉蠻橫地湊過來:“呵,還當著你小子是便衣呢!頭一天就竄秧子。告訴你,這兒可不是你拔份的地方,叫你幹你就得乾,臭他媽便衣。”

他看出來他們是在故意尋釁找碴子,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把車子咣地一扔,“我找隊長去。” 丁隊長來了,皺著眉頭,先朝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的田保善問:“你們是不是給他裝得太多了?” “不多。”田保善肯定地回答,“剛才我看見了,裝得不多。” 丁隊長把目光向其他犯人掃去,鄭三砲惡人先告狀: “他是故意耍奸搗蛋。” 另外幾個犯人也都眾口一調,隨聲附和,丁隊長把周志明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我可警告你周志明,你的態度要放老實些,這兒可不是讓你擺架子養大爺的地方,勞動改造嘛,不吃苦還能改造好!” 周志明氣急敗壞,“你相信他們,他們串通……” “好,真要是他們串通了整你,你再找我來。”丁隊長又轉臉對田保善說:“他新來的,給他車裡裝少一點兒。我可提醒你,對新犯人不能再來你那一套。”

“行啦,您放心。”田保善點頭哈腰,然後揮揮手,“大家散開幹活兒吧,抓緊時間。”他吆喝著。 周志明沒辦法,又回到小車旁邊,雖然他是敗訴而歸,但杜衛東畢竟也收斂了些,第四車裝得不是那麼滿了。 昨天下了透雨,今天換了毒花花的太陽,才六月天氣,卻燥熱得出奇,還不到中午他就已經出了幾身透汗,彷彿全身的水分都出空了似的。小車的鐵扶把曬得灼手,一身黑布服也被烤得極燙極硬,可他又不敢脫下來,那樣身上保險會一下子曬脫了皮。中午飯是在工地上吃,他好像頭一次嚐到餓急了的滋味,還沒容其他老犯人來搶,他的兩個窩頭就已經狼吞虎咽地下了肚。菜湯是蘿蔔和茄子煮在一起的,說不清是股子什麼怪味,他盡量不讓它在嘴裡多停留,囫圇吞下去,整整一下午就不停地打著這種菜湯味的臭呃。晚飯是回監區吃,吃的是高粱米,這是種雜交高粱,嚼在嘴裡又麻又澀,非得伸脖打噎不能嚥下去。剛剛放下碗筷,鄭三砲蹓躂過來,乜斜著眼睛說:“嘿!田頭有令,今兒你倒泔水。”

他筋酸肉麻地從鋪上爬起來,盡量把口氣放得友好,問道:“到哪兒倒啊?” 卞平甲放下碗筷,湊過來:“我跟你去一趟,我告訴你。” 卞平甲帶著他到伙房推了泔水桶車,又陪他挨班去收泔水,然後再推到伙房後面的豬圈去倒。卞平甲在前面推著車,他跟在後面走,望著卞平甲窄削的肩背,他直想大哭幾聲,把一腔感激之情有力地表達一下,“好人啊,真碰上好人啦!”他心裡喊著。 在午飯後休息的時候,卞平甲湊過來同他閒聊,他這才知道了卞平甲的案由。他原來是南州市第二醫院的一個化驗員,因會塗兩筆仿宋,六七年在一次給單位寫標語的時候,筆下一糊塗,竟把萬壽無疆寫成了無壽無疆,意思弄了個滿擰,結果以書寫反動標語罪判刑七年。在刑期臨滿的前兩個月,正趕上普及樣板戲電影週,在看了《紅燈記》回來討論的時候,他說他最愛聽“獄警傳,似狼嗥”那段唱,還說李鐵梅要是活到文化革命怕也要打成叛徒,奶奶和父親都死在獄中,她一個人讓敵人放出來,幾十年後在毫無旁證的情況下如何說得清呢?這兩段話被其他犯人匯報了,最後以“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影射咒罵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加刑四年,所以一直在監獄里呆到現在。

他們來到豬圈,把泔水桶從車上抬下來,卞平甲見他很吃力的樣子,嘆了口氣說:“這一天,真夠你受的,明天還行嗎?” 周志明臉上露出一點兒笑容,說:“湊合吧。” “這是給新犯人的下馬威,杜衛東剛來的時候也是這麼給整服的,新犯人,都得當幾天孫子輩兒的。” 周志明默默把泔水桶往豬圈裡倒,倒完,他問:“田保善算幹嗎的,好像老犯人也怕他。” “他呀,是廠裡的雜務。” “雜務?” “就跟班長組長差不多,管教幹部不在的時候,他負責。” “那乾嗎不叫班長組長,要叫雜務呢?” “犯人中間是不能分三六九等,不准封官掛長的,所以就叫雜務。就跟前些年外面有的群眾組織的頭頭不叫這個長那個長,而叫'勤務員'一樣。”卞平甲停了一下又說:“他解放前是鄭莊煤礦的大把頭,坐了二十多年監獄,老獄油子了,你別惹他,鄭三砲、林士傑都是他手下的。”

“鄭三砲犯什麼罪?” “他叫鄭三波,鄭三砲是外號,搶劫犯,混小子一個。” “林士傑呢?” “杆儿犯。啊,就是流氓強姦。”卞平甲說完,特又補充了一句:“你提防他一點,這小子不正經。” “田保善那麼狂,隊長們知道不知道?” “隊長?兩眼黑,知道個屁!這兒的干部不怎麼樣,從教導員那兒就沒水平,連話都不會講。我在三分場漁業隊那會兒,他還是全場革命組織大聯合籌備委員會的哪。有一次到三分場來給犯人講話,講什麼來著,我想……反正稿子是別人給他寫的,咳呀,他念都念不好,那個笑話大了。” 他們推著倒空的泔水桶從豬圈往食堂走,西面天際,晚霞把雲靄燒得一片通紅,金燦燦的十分耀眼。監房年久變黑的房頂被火燒雲映上了一層絢豔的色彩,一眼望去,倒也有幾分動人。周志明站下來,向房頂上跳動著的光暈望著,卞平甲卻還在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連人家那稿子上有個括弧,裡面寫著'少舉幾個例子',他都愣給念出來了,'括弧,少舉幾個例子,括弧完。'當時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問我們笑什麼,大家都不敢吭聲,那時候田保善我們都是三分場的,唯獨他站起來了,他說大家是因為聽見有人放了個屁才笑的。田保善老獄油子明明是罵他哪,他不但沒聽出來,還訓斥說:'放屁有什麼好笑的!'” “田保善既然這麼耍他,怎麼還叫他當雜務?” “咳,田保善什麼人物啊,見風轉舵快著哪,於教導員一當上磚廠的頭兒,他立刻就糊上去了,舔屁股溜溝子這份兒拍,別提多露骨了。教導員只要一到工地,自行車往辦公室門口一支,他準過去給擦得鋥亮,結果還真給提了個雜務。”

“於教導員怎麼不提防他一點兒呢?” “也就是於教導員吧,要是在三分場,他這一套誰吃呀,三分場文化革命前是勞改系統的紅旗單位,雖說現在不那麼香了,可實際上就是比這兒強。丁隊長就是從三分場調來的,在磚廠就吃不開,連犯人都看得出來。” 卞平甲這一席話,使周志明在後來幾天裡心情格外沉重,他越來越明白地看到,在這個磚廠裡,幹部隊伍渙散,牢頭獄霸橫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質量……當然更談不上了。十五年!他將要在這裡度過十五個寒暑年頭,前途茫茫,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甚於一天地折磨著他。那麼急切地想使自己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強者,那麼天真地想不辱沒一個共產黨員的坦白和責任,結果怎麼樣呢?連黨員的稱號也被剝奪了,而自己也並沒有成為一個強者,說不定將來還會變得更加軟弱和猥瑣,他得服從田保善之流的支配,連杜衛東,一個扒雞摸狗的偷兒,也敢公然從他碗裡搶飯吃,他還得賠笑臉,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來。十五年!在這群歷史的和社會的沉澱物的包圍中,他也許會被這幫人淹了,溶解了!

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裡的“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的新聞,農業戰線一片大好,工交戰線一片大好,教育戰線一片大好,可在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勢下,這個辦了二十多年的大農場,為什麼連一點葷腥都聞不著?為什麼連段科長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硬漢,在一次偶爾聽到群眾中流傳的總理遺言中周總理為老百姓的苦日子難過這話時也要掉眼淚?為什麼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謹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長的安成,本來自己就是弱者還要同情弱者的萌萌,還有許許多多相識不相識的人們,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們,都要到十一廣場,天安門前,去潑著命地鬧事呢?難道那麼多人都錯了,都瘋了嗎?大家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替自己的國家著急,替自己的黨著急嗎!他曝毀膠卷為什麼?從根兒上說,難道不是為公安事業本身嗎!

可是,國家,黨,現在到底是怎麼啦?為什麼看不見老百姓的心呢?我沒有做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的事,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兒和田保善他們擠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枉的,可跟誰說去,誰承認! 一次在窯上休息的時候,他和卞平甲去推開水,路邊沒人,他忍不住問:“老卞,你說,外邊那麼亂,裡邊又這麼糟糕,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卞平甲沒聽明白似的。 “你說咱們國家,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咳!”卞平甲笑起來了,“你這都是操的什麼心哪!” “老卞,”他猶豫了一下,“你過去是黨員嗎?” “我?哪兒夠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黨的,你知道,我們搞公安的人就愛認真,我實在不願意我們國家老是現在這個樣子。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廣場,還有北京的天安門!”

“哎哎,咱別說這個了,咱別說這個了。”卞平甲膽戰心驚地前後看看,“你呀,將來非得跟我一樣不可,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你不是黨員了,不是公安干部了,你是犯人,犯人說這個有什麼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氣地叫了一聲:“我沒罪!” “得得,說這沒意思,沒意思,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卞平甲實在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他也不再說了。也許因為卞平甲關的時候太久了,對外間的民情已經十分隔膜,所以才沒有他這種強烈的苦悶?可卞平甲是因為寫錯了個字而蹲牢的,豈不是比他更委屈嗎?大概正像卞平甲第一次見他時說的那樣,他是從小就沒有受過委屈,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委屈感的。其實卞平甲並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說,他也是經歷過一些委屈的,至少當過幾年“可教子女”吧,而且父親因那個壞保姆推脫責任,也錯打過他,還關了他一整天呢,可父親是愛他的,非常非常愛他的。想到這兒他心裡突然轟一聲亮起來了!是的是的,黨是愛他的,公安隊伍也是愛他的,但是,就像父親也有受騙錯打他的時候一樣,黨,有時也會被壞人矇騙而一時委屈她的兒女們,而實際上,他仍然是一個黨員,仍然是一個公安戰士,不會永遠被拋棄的。 他知道,這也許純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騙,但是這麼想著,心里便能好受一點,有時連臉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綻出一絲笑來。 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榨去,使他無暇去做更深的思考。杜衛東每天還是那麼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體力的消耗。他心裡的火兒已經越積越旺,不過他明白,杜衛東並不是他的直接對頭,他不過是一杆槍,使槍的是那個田保善,至於這個封建把頭乾嗎要這樣和他過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他私下里琢磨,也許是他沒有像其他犯人那樣俯就他;也許是他身上那點兒不和其他犯人同氣合群的孤傲勁兒刺激了他;也許僅僅是出於一種折磨新犯人的虐待狂的習性。連著一個星期,他咬著牙幹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發狠地不願屈服,不願逆來順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車的鐵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時累得幾乎一鬆勁兒就能昏過去,但他仍然支撐著,支撐著,連他自己都驚奇,在他缺乏鍛煉的筋骨裡,何以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韌性和耐力來! 人很快就瘦下來,瘦得脫了相,筋骨歷歷可數,手撫在上面,只能覺到隔著一層薄薄的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菜裡沒有一點油水。這也難怪,這幾年連南州市都見不到什麼菜,更不要說這個主產糧食的勞改場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開飯的時候,田保善便以雜務的身份支派他出去幹這干那,等回來,飯盆裡常常只剩下一個窩頭或者半碗高粱米了。晚上睡覺也睡不好,鄭三砲和杜衛東故意從兩邊擠他,翻個身都彆扭,也虧了田保善安排這個舖位的苦心。飢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虛得兩眼發藍,差不多每一車土都要經過拼命掙扎才能推上通向製磚機的小坡。因為餓,吃飯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開始搗亂,腹內常似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攪動,疼痛越來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來幹活的體力。 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輛小車前,田保善突然攔住了他。 “從今天起,你裝土吧,杜衛東推車。”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張陰險的老臉,放下了車子。 林士傑笑微微地把那張大疤臉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兒直竄他的鼻子:“餵,小傢伙,輪你報仇了。嘻——” 杜衛東一臉喪氣,蔫蔫地把車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裝土。 他裝了一平車,便直起了身子不裝了。從感情上講,他倒是真想報復杜衛東一下子,出出前幾日的惡氣。他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想到自己到底是個共產黨員、公安干部,不能隨了他們的樣子行事,連點正氣也不要了。 杜衛東卻完全是一副挨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這一車平平鬆鬆的土,凝聚著警惕說:“裝不裝啦?不裝我可推了啊!” “推吧。”他態度隨便地說。 杜衛東遲疑著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走到小車跟前,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一提把推走了。 鄭三砲在一邊直嘬牙花子,“嘿!你小子怎麼那麼蠢吶,他前幾天怎麼給你裝的?還不趁機會整整兔崽子,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衛東把空車推回來,他還是那麼平平鬆鬆地裝了一車。 田保善提著把鐵鍬,陰陰地踱過來,說:“這車裝得太少了吧?” 他一翻眼皮,答道:“別人不都是裝這麼多嗎?再多裝,他頂得下一天的活兒嗎?不信你來試試,我給你裝。” 田保善給噎得僵在那兒,也沒法發作,只好咧咧嘴說:“行,行,你還夠仁義的。” 鄭三砲用鐵鍬在土塊上打著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無四兩肉,此人必難鬥……”周志明知道是在罵自己,裝做沒聽見。到了晚上收工的時候,他悄悄去問卞平甲,“田保善今天怎麼黑上杜衛東了?”卞平甲看看近處沒人,輕聲說:“昨天杜衛東倒泔水,偷著撈泔水桶裡的剩菜吃,挨了田保善一頓狗屁呲,不服氣,頂了兩句。” “吃剩菜有什麼,好多人都吃,我看見林士傑倒泔水的時候也吃過。” “大概還因為一本的事,杜衛東前兩天在圖書館借來看的,田保善要先看,他沒給是怎麼的,咳,別管他們,狗咬狗。” 收工的隊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頭頂上壓著一大塊黑而厚的陰雲,朦朧發亮的落日餘暉沿著它那一直鋪向天邊的參差不齊的邊緣傾瀉下來,宛如給大地罩上一層薄紗。隊伍里傳來三兩句小聲的猜測,“聽,有雷呢,雨不小。”“下也下不長,明兒準晴,照樣出工。”更多的人往天上觀察了一陣,又低下頭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長的雨比不下還要討厭! 剛剛跨進監區大院的門,犯人們突然霍地抬起頭來,鼻子一齊拼命地抽動著,周志明也聞出來了,空氣中飄溢著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飯的香味兒!他自從被捕以後,還從來沒沾過一粒大米,這久違的香氣對他那轆轆飢腸的誘惑,簡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日的犯人端飯去了,其他人都捧著自己的飯碗屏息靜氣地等待著,屋子裡沒有了往日那種污穢的插科打諢的笑罵,寂靜中能聽見遠遠的地方滾動著沉悶的雷聲,活像是預示著一場大戰的將臨。 偏偏這個時候,田保善說院子裡有一堆垃圾得馬上清,把杜衛東硬給支派出去。杜衛東剛走,飯就端回來了,熬豆角的菜盆裡還夾雜著幾塊豬腔骨。犯人們嗡地一聲撲過去,眨眼間擠成一個人疙瘩,碗、匙、手一齊伸向飯菜盆子。 卞平甲一邊往裡擠,一邊揮手招呼周志明,“來呀來呀,要不你就吃不上!” 周志明下意識地往前挪動了兩步,又站住了,他簡直見不得這種場面,一陣酸嘔從胃裡急泛上來,把食慾破壞殆盡,心裡頭彷彿有一道深溝在攔阻他,溝的那面是一群野獸在爭食,不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獸,站在這兒,你就是人!此刻,他覺得以前自己並未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種最基本的尊嚴竟是這麼難能可貴。他一隻手叉在腰上,冷眼望著那一堆人團兒,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 不過最後他還是吃上了,雖然半飽,但總算嚐到了大米飯的甜膩。他發現,田保善、林士傑這些老犯人的確是有經驗,頭一碗都不盛滿,只盛個七八成,然後守在飯盆邊上悶聲不響地大口吞嚥,趁盆裡還有剩的,用驚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這第二碗就像杜衛東給他裝的那一車土似的,盛得滿滿的,用力壓瓷實,然後端著菜,找個舒坦地方一坐,再細嚼慢嚥地品味兒去。 周志明悶悶地站在屋門口,向南牆下的隊長辦公室望了一眼,一個念頭突然在心裡衝動了一下,“幹嗎不找隊長談一下?在我們的監獄裡,歪風邪氣這麼盛行,這是合法的嗎?”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大步向隊長辦公室走去,心裡坦蕩蕩的。田保善他們能怎麼著,大不了是再叫他推車,前一個星期他不是也照樣挺過來了嗎!走到值班隊長的屋門前,他鼓鼓氣兒喊了一聲: “報告!” “進來。” 他走進屋子,一個只有三十來歲的隊長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報告隊長,我有點兒想法,想談一談。” 他充滿希望的目光所接觸到的,卻是一張冷漠的面孔,“我馬上要交班兒了,呆會兒你跟丁隊長談吧。”那個隊長說了一句便又埋頭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呆愣著沒動窩。 “你出去吧。”隊長又抬起頭,不耐煩地看著他。 從隊長值班室出來,往回走了幾步,他突然看見教導員於中才獨自從監區外面踱進院來,猶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嗎?”於中才嘴裡嚼著什麼,頦下的肥肉一轉一轉地晃動著,纖細的嗓門變得混沌起來。 “教導員,我想同你談談。” “你說吧,什麼事?” 黑雲越壓越低,雷聲越滾越近,他遲疑了一下,覺得站在院子當中說話很不方便,但看看於中才那張等待的面容,只好說出來。 “教導員,我覺得這兒的犯人中,歪風邪氣很盛,有人成了牢頭獄霸,矇騙幹部,欺壓犯人……” “誰呀?”於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這幾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簡單吶,才這麼幾天就能把一個人看透嗎?” 他還沒來得及悟出於中才話中的滋味兒,不知怎麼那麼巧,田保善遠遠地向他們跑過來。 “報告教導員,”田保善像個演員似的,聲音捏得異常溫馴,“報告教導員,杜衛東要鬧監。” “想幹什麼?”於中才問。 “誰知道,可能是嫌今兒晚上的大米飯沒吃飽,又吵又罵的。” “少吃一點兒就要鬧,像什麼話!”於中才的臉沉下來,“你們幫助幫助他,再鬧,就找值班隊長。” “是是,”田保善諾諾連聲,臨走,還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還有別的事兒嗎?”於中才又對他問。 “教導員,我想能不能以後找機會跟你詳細匯報一下,像剛才大米飯的問題,實際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們……” “周志明,我告訴你,田保善坐了快三十年監獄了,改造得是有成績的,你才來幾天?,自己的罪惡又比較大,改造任務還是很重的,我勸你把主要精力放在自身的改惡從善上,這才是你到這兒來的主要任務,至於別人怎麼樣,自有政府管教,不是你操心的事,!” 這時候,常鬆銘跑過來,說是場部有人來了,於中才同他一起往監區外面走了。周志明木頭似的愣了一陣,心裡像被刺了一刀那麼難受,雖然穿這身黑皮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可於中才的這番話仍然狠狠地挫傷了他的自尊,讓他覺得有口氣梗在喉間怎麼也咽不下去。 下雨了,雨點疏而大,乾燥的土地上頃刻間印滿了雞蛋大的雨斑。他心緒敗壞地走到監房門口,屋子裡亂吵吵的似乎有些異樣,突然,一記驚天動地的響雷在頭頂上炸開,幾乎同時,一聲慘叫從半開的屋門裡爆發出來,又被什麼東西悶住了,他吃驚地推開了屋門。 靠西牆的床板上,被褥狼藉不堪,像是剛剛經過一場搏鬥。杜衛東被臉朝下按在床上,嘴裡塞著一團枕巾,鄭三砲和林士傑正用背包繩捆他,他們把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拼命往上吊,幾乎夠到了後脖子,然後把繩子齊胸橫繞兩圈,兩人各拽一條繩頭,用腳蹬著他的身子,像捆背包似的用力一殺,杜衛東猛地弓起屁股,又撲地趴下去,嘴裡唔唔地一陣掙扎。田保善像個鬼判官似的,高高地在被垛上正襟危坐。嘴裡罵著:“不捆你小子,你還要翻天呢!你服不服?” 鄭三砲扯開杜衛東的口銜,一聲嘶破的慘嚎從他嘴裡迸放出來。 “服!服!田頭,饒了我吧,哎呀!田頭,田大爺……” 田保善板著臉,“什麼田頭田大爺的,渾叫什麼,咱們都一樣,都是犯人,你小子破壞監規,大夥不整整你?你說你該不該整!” “該該!放了我吧。”話沒說完,嘴巴又被塞住了。 周志明眼睛冒火,全身都滾燙起來,胸中所有積恨一下子噴發了,嘴唇上像炸了一顆雷! “放開他!你們都住手!”他穿著鞋就跳上床,寬寬的肩膀猛一橫,搡開兩個打手,伸手去解杜衛東身上的繩子。 鄭三砲冷不防被他一搡,一屁股坐在牆角里,惱羞成怒地跳起來,正想大打出手,被田保善叫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目光陰陰地在周志明充血變紅的臉上停了片刻,又看看腳下的杜衛東,說:“教育教育他也就行了,我看他鬧不起來了,解開就解開吧。” 杜衛東嘴裡的枕巾被拿了出來,從喉嚨眼兒裡透出一陣顫動的哭泣。繩子解開了,可雙臂仍舊僵僵地向後背著,麻木得動不了。手腕子上被繩子勒出的血紅的溝印深得近骨。周志明俯下身想要扶他起來,剛一觸及他的胳膊,他就哎的一聲怪叫,聲音慘瘆得嚇人。 杜衛東呻吟哀叫了一夜,第二天,兩條胳膊仍舊動彈不了,皮下的淤血片片可見。早上起床的哨聲響過好一陣,他才掙扎著爬起來,用身體蹭著牆往起提褲子,周志明過去幫他穿好衣服,又扶他上廁所,幫他脫褲子,系褲子,他的手連飯碗也端不住,周志明又餵他吃飯,其他犯人冷眼旁觀,誰也不說話。吃過飯,周志明扯過毛巾給他擦嘴,他突然晃著腦袋嗚嗚地哭起來。 “痛得厲害?”周志明問。 “嗚——,不,我不是人,不是人!”杜衛東晃著腦袋,聲噎氣斷地哭著。 上工之前,丁隊長被周志明找來,看了看杜衛東的胳膊,板著臉把田保善狠訓了一頓,走了。沒一會兒又領著於中才回來,於中才又把杜衛東的兩條傷臂上下審視一番,目光凶狠地在每個犯人臉上環視了一圈,沒說什麼,只是叫廠裡的三輪小“東風”把杜衛東送到總場醫院去了。 捆傷了人,田保善沒有受到任何制裁,照樣神氣活現地在工地上發號施令,故意做出滿不當回事的樣子。周志明果然又重操舊業,推起了小車。不過這次和他搭組的犯人沒敢給他車上過量裝載,裝多一點兒他也不客氣地拿鐵鍬給鏟下去。跟這幫人不能太老實,不能擺出一副受欺負的架勢來,該犯渾也得犯渾!他讓自己像塊燒紅的鐵疙瘩一樣灼然不可侵犯! 晚上,在廁所裡,他見左右無人,便悄悄對卞平甲說:“老卞,我要寫材料告他們!” “告誰?” “告田保善。” “我看你消停著吧,他們飽狗餓狗亂咬一通,你犯不著摻和進去。” “這難道是我們共產黨的監獄嗎!簡直成了他們為所欲為的小天下了,這是犯法,我非告不可!” “哼,告他也白搭,田保善當雜務是於教導員'欽準'的,他還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我可以越級告,往總場告,往勞改局告,犯人是有這個權利的。我們聯名告怎麼樣,我負責寫。” 他用鼓勵和期待的目光望著卞平甲,卞平甲的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總場也不行,你告到哪兒也不行,到時候還不是把你的狀紙轉回來請原單位解決。去年來了位新場長在這兒搞整頓試點的時候,就想抓個犯人打犯人的典型,結果怎麼著,典型沒抓成,連那個整頓試點都給批流產了。要我說,咱們一個犯人,身外之事少管,慢慢熬自己的刑期,熬到頭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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