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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部分(2)

便衣警察 海岩 14414 2018-03-19
“那個周志明可靠嗎?徐邦呈的跑,我總感到有點兒怪。” 她聽得分明,這是甘向前的聲音。 “人是可靠的,”紀真果斷的聲音,“他是六九年咱們局從初中學生當中招的那批人,乾公安已經七年了,是黨員。” “這次運動中表現怎麼樣?” “表現還可以,在科里寫大字報挺積極,他不會有什麼問題。” “唔——”甘向前很保留地唔了一聲。 她心裡直打哆嗦,不知道是氣還是怕,甘副局長怎麼可以這麼懷疑周志明呢!全無根據地懷疑,毫無道理地卸責,這是什麼領導啊,以後還有哪個偵查員敢在他手下乾!她的胸間起伏難平了。 外面屋子裡又說起來了。 “不管怎麼樣,人是從我們手上跑掉的,我是局裡主管偵查工作的副局長,也是這個案件的負責人,我已經向市委亦得同志做了檢討。當然嘍,亦得同志講,不以成敗論英雄,可我考慮,你們作為具體辦案單位,總得有個檢討吧。”

“檢查報告是應當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脫逃的原因還沒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從思想上檢查嘛,你們先擬個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報。”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說話聲又隨著穿大衣的聲音一起傳進來。 “今天下午局裡在廣濟路禮堂開科股以上乾部大會,要宣布市委的一個重要決定,要求偵查單位的全體幹部都參加,你們接到局辦公室的通知了嗎?” 紀真說了聲接到了,隨後,砉砉的皮鞋聲便響起來。紀真這時候又說了一句:“今年的手槍射擊訓練,周志明的成績名列全局第八,在我們處是佼佼者,說不定,徐邦呈早已經成了他的槍下鬼了。” “也可能吧,對,這一條在檢查報告上想辦法寫上去,我看我們也未必就是輸家。”

腳步聲移出了屋外。 嚴君的心緒繚亂起來,筆下連出錯字,用小刀刮掉,再寫出來,又是錯的,只得再刮,紙上弄得一塌糊塗。紀處長送客回來,看著她的艱難勁兒,皺著眉頭揮揮手,說:“先歇會兒吧,歇會兒再抄。”停了一下,又說:“你去秘書科問問,看看他們把今天下午廣濟路禮堂開大會的事通知下去沒有。” 還沒走到秘書科,她在走廊裡就听見有人嘰嘰咕咕地議論:“下午什麼會,這麼鄭重其事的?” 六點都過去了,大會才算開完,坐得離太平門最近的那一片上黃下藍的消防兵最先擁滿了禮堂的門道,接著,一身全藍的戶籍警和治安警,胳膊上戴著白套袖的“馬路司令”,為數不多的穿綠軍裝的軍代表,還有他們這些一身樸素便裝的干部也混雜著從禮堂大門口漫出來,挨挨擠擠地灌滿了半條胡同。

“散個場都這麼費勁兒,局裡的禮堂幹嗎非蓋在胡同里呢。” 周志明急著想快些出去,心裡頭直堵得慌。 禮堂選的這個地方的確不理想,散場慢且不說,胡同的出口,又正好插在了廣濟路的半腰上。廣濟路在南州,恰如王府井在北京,南京路在上海一樣,是個最繁華的商業區,往常在這兒開會,總免不了要有許多人半截裡溜出去逛商場,局裡雖然也三令五申地禁止過,卻是鬆一陣緊一陣不大見效。然而今天下午的情形卻迥然不同了,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在台上居中落座,局裡十幾位副局長分列兩廂,只有局長馬樹峰因為免職去參加市委辦的學習班而沒有到場。可以容納一千三百人的大禮堂坐得滿滿的。會,開了三個多鐘頭,竟沒有一個人敢於中途退場。 雜沓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聲順著胡同往前擁去,全不同往日散場時的吵吵鬧鬧。人們臉上的表情莊重而又肅殺,這使周志明的腦子裡又隱隱浮起劉亦得那濃厚的唐山口音來。

“南京已經鬧了,北京正在鬧,南州怎麼樣?我看也是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吧。” 山雨欲來風滿樓,指什麼,指這幾天又有人不斷地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當然,劉書記後來的話說得更加明確無誤了。 “清明節,什麼節呀?鬼節!完全是'四舊'嘛。再說,用鐵架子做那麼大的花圈,究竟是悼念總理呢,還是向誰示威呢?” 周志明不明白,連清明給烈士掃墓都成了“四舊”,那以後過春節、吃粽子、吃元宵、吃月餅、喝臘八粥是不是也要以“四舊”論處了呢?他在聽到這兒的時候,覺得劉書記的聲音讓人格外不舒服。可那特別土氣的聲音直到現在還在耳邊不停地響著。 “在座的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拳頭,鐵拳頭!鐵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對公安局的廣大干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現在要放到廣場上來,市委已經決定,要對那些在廣場上鬧事的人實行反擊!”

看來,鄭大媽的那個所謂“傳達”,自己這兩天的擔憂,現在全都應了。 他不願意再想下去,如果確實有人在廣場上鬧事,當然是應該制止的,但劉書記,不,市委為什麼要這樣小題大做呢?送花圈悼念總理,有什麼不好?何必非要視作洪水猛獸不可?廣場上有壞人,對,但不能都是壞人呀,施肖萌的姐姐,還有安成他們,不是也要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連他們941廠的團委還要組織團員做花圈送去呢,難道都成了反革命了嗎?他覺得說不通。 安成就是941廠的團委書記,他們相識才幾個月,但現在已經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輪兒,在他面前像個仁愛的兄長,那種自然的、恰如其分的親切,決不會讓你感到半點兒拘束和生分。他幾乎沒有多久就喜歡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壞人,江一明老頭是壞人,施伯伯一家是壞人,那可真是洪洞縣里沒好人了。

散場的人漫出胡同口,一部分湧向馬路西邊的停車場,一部分湧向附近的公共汽車站,他和小陸、嚴君幾個人都向存車處走去。 推出自行車,剛要走,小陸拉了他一把,一臉興興頭頭的樣子。 “走,十一廣場看看去。” “幹嗎?”嚴君跟上來,“你也想鬧事去?” “不是,我估計咱們過幾天的工作,也得往那邊轉,先去熟悉熟悉情況嘛,去不去?” “沒你那麼積極。”嚴君騎上車走了。 “我也有事兒。”周志明把車子推上馬路。 “那,明兒見吧。”小陸怏怏地說。 周志明把車子騎出廣濟路,匆匆奔神農街頭條來了。 他走進施肖萌家的小矮門的時候,江一明老頭兒也正在屋裡。看樣子是剛剛在這裡吃過晚飯,從杯盤狼藉的桌面上,還能看得出晚飯超乎尋常的豐盛,桌上擺著的半瓶喝剩的“五糧液”,尤其觸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發上,一邊啜茶一邊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盞,今天居然大開酒戒,難得難得。”看見周志明進來,又笑話道:“啊,來了一位官方人士。我聽說連你們公安局都送了花圈,是真的嗎?” “沒有吧,不太清楚。”周志明顧著跟宋阿姨和施季虹寒暄,只隨口應了一句。 “你沒吃晚飯吧?”宋阿姨的情緒也佳,熱情地拉住他,“我這兒飯菜還挺熱的,叫季虹給你盛來?” “不不,我吃過來的。”周志明撒了個謊。 “你可別客氣,”施季虹說,“客氣了自己吃虧。” 周志明笑笑,他並不覺得餓,只是急於想把要說的話說了。他用目光在室內尋找了一圈,“小萌不在?” “上十一廣場了,”宋阿姨說,“一會兒就回來,你真吃了嗎?”

“她也上十一廣場了?” “廣場上這幾天很熱鬧,你沒去看看麼?”施萬雲酒酣耳熱,紅彤彤的臉上像塗了一層發亮的油彩,和周志明前幾次見到的那副謹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態相比,活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興致勃勃地接著說:“季虹這幾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詩回來。唉,我是老了,擠不動,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施伯伯的情緒,使周志明的心頭更加沉重。過去,肖萌曾幾次向他說過她的父親,她說的和周志明的直觀印像大抵是吻合的,這幾年老頭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女兒們有什麼失態的言笑和出格的觀點,在肖萌的眼睛裡,他是個多少有點兒“孤僻”的父親。周志明剛剛在路上是盤算了一番的,他覺得,以施伯伯的謹慎和正統,大概決不會對女兒們的越軌行為取漠然態度,所以他本來是打好主意要通過這位父親來說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廣場冒險的。沒想到施伯伯對廣場上的事竟也持了這麼熱烈的情緒,這情緒增加了他的焦急,不過在他內心的另一面,倒是覺得施伯伯比原來更可親了。

宋阿姨像對大人一樣在他面前擺了個熱熱的茶杯。他喝了口茶,聽著江一明在旁邊同施萬雲說著話。 “這回是石頭城打頭炮,現在北京的天安門也熱鬧起來了,咱們這兒還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來的那些詩怎麼樣,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嗎?” “好詩!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確好。既非矯揉造作,也非無病呻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寫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淚下的。我算看到了,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我們這些個人民呀,偉大!” “黨教育這麼多年了嘛。”施萬雲又簡短地接了一句。 “餵,公安人員,你們怎麼看這件事呀?現在廣場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萬了。”施季虹一面擦桌子,一面挑戰似的問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發上的兩位老頭兒,抓住這個說話的機會毫不拐彎抹角地說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剛開了一個大會,市委第一書記給我們傳達了上級的指示精神,南京事件已經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廣場上的事雖然沒明說,但意思和南京事件差不多……”

屋里人一下子在他的聲音中沉默下來,只有施季虹沒容他說完就打斷了他,“什麼反革命事件,你到十一廣場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總理,正大光明,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你們都當反革命抓起來算了!” 他張口結舌,看看施萬雲,施萬雲緊抿著嘴不說話。宋阿姨插進來圓和道:“虹虹,你怎麼衝小周發起火來了,又不是他給定的性。” 周志明還想努力說服大家:“廣場上現在也的確混了不少壞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兒抓的小偷就有幾十個。” 江一明攤開兩手,漲滿一臉沒有方向的憤然,“難道說那麼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麼多懷念總理的好詩也是出自小偷們的手筆?這沒道理嘛!” 周志明啞口無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話不能自圓其說,本來還想把劉亦得在會上說的送花圈是以悼念總理之名,行破壞批鄧之實的話說出來,又怕這話更其火上澆油,所以只好嚥下沒說,但一時又找不出什麼有點道理的道理來引起他們的自警,沉默了一會兒,他想不如索性明說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經決定要給予反擊了,這兩天再去廣場就很危險,我看還是叫肖萌她們先不去的好。” 施萬雲臉色鐵板,手指頭下意識地不停敲打著沙發的扶手,沒有答他的話,鼻子裡哼了一聲,“反擊去吧。” 施季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銳:“反擊?廣場上那麼多人,誰怕誰呀,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群眾都是什麼情緒!我看咱們中國算完了,真他媽沒勁兒!”停了一下,她又衝志明問道:“餵,我說你自己是什麼觀點,你說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悶氣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卻緊緊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嘗不願意痛痛快快地說心裡話呢?他也不想這麼窩窩囊囊地把自己實際的感情壓在心底下。可今天是來幹嗎的?是來說服他們的,他們不像他,把麵前的危險看得那麼清楚。季虹大概還以為,但凡是眾怒,就必定難犯。其實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鄧小平誰服氣呢?不服氣還不是照樣搞運動批嗎! 季虹幾乎不容他再說什麼,嘲弄地笑起來,“在你們這幫警察的眼睛裡呀,只要上面一說誰是反革命,你們大概就看著誰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們廠的工人都管你們叫什麼嗎?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季虹!”施萬雲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中透著嚴厲,“你有你的觀點,別人有別人的觀點,誰也不要勉強誰,不用說別的了。”說完,他連江一明也不管,一個人陰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裡的空氣重壓著難堪的沉默。周志明聽出來施萬雲話中的弦外之音,心裡不是滋味,坐在那兒又尷尬,又委屈。正在這時候,房門砰一聲打開了,施肖萌一臉風塵鑽進屋子,人還沒站穩,嘴裡先嚷嚷開了,“媽,還有飯嗎?安成和援朝他們都還沒吃呢。” 安成和盧援朝有說有笑地走進來,他們都看見了他,肖萌丟下別人,興高采烈地和他說起話來。 “你們都到廣場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問她一句。 “啊,這會兒去的人可多呢,我們本來想多轉一會兒,可是他,”她指著盧援朝,“說什麼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還說他看出好幾個便衣來,我怎麼沒看見?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麼那麼膽小啊!” 盧援朝指著手錶給她看,“也該回來了,都幾點啦,你不餓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廚房去下掛麵,安成和周志明閒扯了幾句,突然想起什麼,問江一明道: “江總,您不是也要寫首詩嗎,什麼時候寫?我們好給你往廣場上送啊。” 江一明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豎格子紙,說:“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幾筆,一詩一詞,文白相雜,平仄也不工對。但我想,做這種詩,只須真情實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講究,免得因韻損義。你們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過詩稿,先瀏覽一遍,然後朗聲念道: 清明感懷週總理 清明祭日滿地花,斷腸哀思遺萬家。 臨風草木皆染淚,為感心血注中華。 區區數醜靈前囂,芸芸國人曰可殺。 忽喜人間傳未死,遺灰鋪成助陣霞。 “太蓋了!江伯伯,這詩太蓋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們就給你貼到觀禮台牆上去。”季虹的情緒十分熱烈,搶過詩稿接著念道: 滿江紅 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問,寒食今日,舉國悲聲。莫謂等閒兒女淚,莫謂尋常骨肉情,看國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幾人歡,萬家痛,擋不住,悼周公。一生功與罪,史家怎評?壯士如今何處也,齊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靈前眾百姓,奮請纓! 季虹念罷,安成說:“我看,咱們乾脆把這兩首詩詞抄成大字貼出去,弄得醒目一點兒。江總,這下面落什麼款呢?” “就寫江一明,我這老頭子做事情真名實姓,敢做敢當,不怕什麼。” “還是換個名字好,”安成說,“我提一個,叫'百姓點燈',如何?” 季虹首先贊成:“好,這個落款沒治了,又明白又新鮮,哼,要是我,我就落個'放火',有時候我生悶氣,真恨不得放把火。這日子有什麼過頭呀,破桌子爛床,小黑屋,你們瞧這倆小沙發,原來在我們家是最賴的一對兒,現在倒他媽成了寶貝了!我一瞧見那些暴發戶就有氣。” 周志明聽著那一詩一詞,心裡也挺痛快,但又覺得季虹的那幾句話不免有些殺風景,這種時候老把個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來,反倒沒勁了。 江一明笑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點點燈。好,就用這個落款。其實這個典故原不過是個小小的笑話,是說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會'諱名'的風俗很盛,因此他不許百姓說點燈,叫他們改說放火,老百姓於是編出這兩句話譏笑他,後來又被人們引申為對官吏暴虐的不滿了。我看可以,就用這個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說:“江伯伯,說話留點兒神,那兒可坐著位公安人員哪。” 江一明衝志明笑起來:“放心,從我嘴裡出不來反動話。” 周志明對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裡卻對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說不出的惱火,幾次想告辭回去,可都沒有合適的機會,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會兒,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著麵條兒走進來,招呼安成他們吃麵,他才站起來,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說:“你們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們一塊兒再吃一點兒嘛,吃完再走。” 他這時才覺出腹中空空,可沒有留下,還是向大家道別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圍巾,說了聲“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塊兒出來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還未曾退去,細長彎曲的胡同里,時時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風直砭在臉上,很涼。堆在路邊等候清潔車的垃圾土被風吹得竄來竄去。路燈吊得高高的,昏黃的燈影在風中搖曳著。還不到靜街的時候,可胡同里卻已沒了人跡,只有他那輛自行車的鏈條發出噠噠的響聲,空洞而又乏味。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轉過臉,先開口道:“怎麼了,你好像不高興?” “沒有,我哪兒不高興了?” “別老是心事重重的,損壽。”她有意想把兩人之間的氣氛搞活潑一點兒。 他嘴上沒說什麼,心裡是承認的,他這個人心太重了,肚子裡要是裝點兒事,就總放不下,這性格對於他,當然已經不是個優點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著自行車站下,猶豫片刻,問道:“你這是第幾次去廣場了?” “第一次,幹什麼?” “你姐姐他們常去?” “常去,怎麼啦?”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小萌,你知道,我心裡也是想能和你們一起去悼念總理的,可是……,你聽我一句,這幾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們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為什麼不能去?” “不為什麼,這幾天……可能會出亂子。” 她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說:“出什麼亂子?我看廣場上秩序挺好的。難道送花圈寫詩詞也犯法嗎?我看你們乾公安的就是事兒多,什麼你們都想管。你不知道現在大家一看見街上穿'官兒服'的人就有多麼討厭,我要是你,乾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話收住了。他的臉上是映著神農街上明亮的燈光的,她大概已經看出他的面色很難看,他也感覺出自己的身體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氣憤;也不是委屈和激動,全不是!他只是覺得自己像個虛弱的病人,心裡犯堵,難受,不舒服,是一種說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熱愛的,全身心熱愛的公安工作,這一向被人們尊敬的職業,現在在人們眼裡竟是這樣可厭!使他心寒!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樣一句話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說完了,騎上車子就走,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第二天,是清明節。 早上,周志明因為去技術處取材料,來到班上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機關里靜靜的像一座空樓,他們組的辦公室也是鎖著的,他滿腹狐疑地打開門,屋裡空空無人,站在屋子當中發了一陣愣,他突然看見牆上的小黑板上寫著兩行粉筆字: 小周:今天全處幹部去十一廣場執行任務,你馬上來,到觀禮台後門去。陳全有。 他用黑板擦緩緩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開最下面那個上了鎖的抽屜,習慣地伸進手去拿他的手槍,指尖觸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槍套上,他卻停住了,想了一會兒,縮回了手,把抽屜重新鎖好,又帶上辦公室的門,離開了空蕩蕩的大樓。 十一廣場居於南州市的中心,離處機關並不很遠。解放前,這兒原是個軍校,解放這座城市的時候,在攻城的砲火下成了一片瓦礫場。十一廣場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國慶節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歲。廣場南面立著一座樸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紀念碑;北面遙遙相對,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觀禮台,在觀禮台和方尖碑之間,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廣場宏大的規模,再加上東、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環抱,讓人一眼望去,是那麼寬闊而莊嚴,偉岸而有氣魄! 周志明騎著車子,順廣場東沿的大馬路由南往北奔觀禮台來,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沒有了交通秩序;廣場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層層疊疊地蓋住,擁成一個白花花的花團。從幾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個個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這邊移動,整個廣場構成了一幅既火熱又肅穆的畫面,他心頭湧上一陣激動,是一種連自己也說不出的十分複雜的激動。穿過紛亂的人流,沿著馬路拐了個彎,又貼著觀禮台的斜牆繞到後面,他一直把車子騎到觀禮台的後門。和廣場上相比,這兒出奇的僻靜,兩個荷槍的解放軍戰士仔細看過他的工作證,才把他放了進去。 門內,是個又寬又長的院子,往常市裡在廣場上舉行什麼大型活動的時候,這院子就是停車場;院子裡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權作了司機們休息的地方。 這會兒,靠院子的北牆邊擺著一大片自行車,院子中央,還停了幾輛卡車和小汽車,一群群民警和解放軍戰士散亂地佈滿了一院子,他發現有幾個他們處裡的干部正在一間休息室的門口說著話,便放下自行車,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嶄新軍裝的甘向前正在和紀真談著什麼,聲音雖不大,手臂卻不停地在空中揮動,紀真臉色蒼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揮一下手,他就強打精神點一下頭,他們都沒注意到他從旁邊擦身過去。 走到房間門口,他碰上了段興玉。 “你來了,快進去吧,一會兒就要交待任務了。” 他走進屋子,屋子很大,已經擠滿了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抽煙的,有喝水的,亂哄哄地說著話。他遊目四矚,在一個窗戶邊上看到了大陳,擠過去問道:“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局裡臨時通知我們處今天到這兒來,現在這兒是打擊十一廣場反革命活動的第二分指揮部,咱們處就在這間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聲突然安靜了許多,站著的人紛紛找座位坐下來,他看見甘向前和紀真一前一後走進屋子。 紀真陰沉著臉,先說:“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齊了?好,現在請甘局長佈置任務。” 甘向前臉上掛著躊躇滿志的冷漠,有人給他搬過一把椅子,他沒有坐,兩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裡環視了一下,然後用他特有的緩慢節奏說道:“目前,廣場上發生的事,性質嘛,我想不用多講了,大家都是公安干部,大是大非問題站在什麼立場上,我也不多講了。時間不多,我扼要把敵情介紹一下。從昨天廣場上的情況看,送來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從今天早上的情況看,還有增加的趨勢。剛才廣場上大概就有五六萬人了,現在可能更多。昨天夜裡,六處、十處和十一處的同誌已經乾了一宿,現在他們準備撤下去休息,由你們處、刑警隊和從各分局抽出來的同志接他們。昨天傍晚,我們在紀念碑那兒抓了幾個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發生了衝突,十一處的一位同志還受了傷。有些人是狂得很吶!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一個軍代表在觀禮台那兒只是對幾個青年好言相勸了幾句,就被打了一頓。今天,同志們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準備。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們在策略上可以靈活一些。你們上去,主要是通過觀察來發現那些利用送花圈進行鬧事和那些張貼、宣傳反動詩詞的壞人,至於圍觀的群眾,可以不去管他。發現壞人以後,盡量不要驚動,在這些人離開的時候再尾隨出場,跟出下落。如果非當場抓捕不可的,也要以多勝少。昨天六處的同志摸出一個經驗,群眾一般最恨小偷,對那些鬧事的壞人,我們可以以抓小偷的名義公開扭獲,這樣還能得到群眾的支持哩。這經驗我看很好,你們也可以試試。” 一屋子的人鴉雀無聲,周志明向四周看看,人們都在出神地聽著,許多人臉上凝然有一種莊嚴的神氣。 “公安機關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鐵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問題站在什麼立場上……”什麼立場? ……一張張莊嚴神聖的臉……他不由聯想起三月二十五日那個傍晚,他們帶著徐邦呈從小招待所出發前甘向前的一番臨陣動員,自己當時大概也是這麼一副深受鼓動的神情吧。可現在心裡頭為什麼這樣矛盾,這樣發虛呢?他閉上眼睛,不論怎麼想也不能從甘向前的聲音中找到一點兒激動和光榮了。他甚至產生了一個近於荒唐的感覺,彷彿他們不是去抓賊而是去做賊,反正不是去幹什麼光彩事情。 甘向前終於結束了他那慢條斯理卻又暗藏鋒芒的動員,在椅子上坐下來。紀真又說了幾句什麼,沒聽清。只見大家都轟隆轟隆站起來往外走,他便也跟著動作起來。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紀真在門口說了一句。 走到廣場上,他沒和別人在一起,一個人蹓躂著各處轉,看到有講演的,就擠在人群中聽,聽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來的花圈,他也湊上去看;一個中年婦女想跟一個花圈合個影,拿著個相機求他幫忙,他用心仔細地給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見一群小學生在一個大花圈面前嗚嗚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邊上跟著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看著一片片的花圈,看著一片片的人,他心裡直想大哭一場。這些年,人全是那麼自私、冷冰、疏遠、互不關心,天下大亂,老是亂,人心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盤散沙,而今天,他好像是頭一次親眼看到現實生活中還有這樣萬眾一心的場面,叫他激動得兩腿發軟,全身都被一種極為純潔極為悲壯的英雄主義感染了。 從方尖碑的腳下回來,他在廣場中央看見了大陳,大陳倒背著手,悠悠地像在逛大街,走到每個製做精美的花圈前都站下來欣賞地看兩眼,他正想叫他,突然覺得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原來是陸振羽。 “發現什麼了嗎?”陸振羽一頭灰汗,疲倦地問。 “沒有,你怎麼這副德行?” 陸振羽懊喪地擺了一下手:“別提啦,有個大鯊魚,我一直跟到岐山路南口,還是給那小子甩了梢。媽的,我這身膘幹外線還真不靈,累慘了,你看,”他從兜里掏出張公共汽車票,“我坐七路汽車回來的。”說完又放回兜里,“回去報銷。” 他拍拍小陸的胸膛,“得了,你看大陳就是外線出身,你比他還瘦點兒呢?” “哎,我問你,可能你也不知道。”小陸換上一副正經的神氣,“我看不少詩詞挽詞裡都提到什麼三個人、四個人的,好像有一個是張春橋,那幾個是誰呀?還有,東邊兒那個花圈你看見沒有?個兒挺大的,好多人在那兒照相的那個,是給楊開慧的,你說怎麼現在又單給楊開慧送上花圈了?我剛才問三科的小吳,他也稀里糊塗。”周志明咬著嘴唇,他知道公安局有不少干部的耳目是很閉塞的,有些社會上早已四處哄傳的小道消息,在他們卻是聞所未聞。小陸雖然在南州有家,可是在那種部隊大院裡,思想比較沉寂,消息也封得緊。他很想一股腦兒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全跟小陸說一遍,可又覺得一句兩句說不明白,何況他自己對許多問題也只是有個感情上的好惡,並不能說出多少道理來。 “他們是政治局的,反他們算不算反黨中央?”如果小陸反問一句,該怎麼解釋呢?他想了想,算了,讓他自己去看去想吧,誰也不是聾子傻子。笑了一下,他說:“你呀,太孤陋寡聞了,多看看那些詩詞去,多看看多聽听就明白了。” “咳,那些個詩,盡是文言文兒的,看又看不懂,哪兒有工夫費那個腦筋呀?” 小陸又扯了兩句別的,說要到方尖碑那兒去轉轉,走了。他轉身向南觀禮台走來,觀禮台的牆上幾乎貼滿了詩,他想看看。 詩牆下圍著密匝匝的一圈人,在搖動的人頭中,他看見段興玉也擠在其中,正對著一首長詩看得出神,顯然也並沒有在抓什麼“小偷”。他沒有叫他,順著牆從東往西看下去,在觀禮台中央的一棵柱子上,他看到一張不大的白紙,上面只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鋼筆字:“敬愛的周總理,從今後,我再也不偷了。”落款是:“您的不爭氣的孩子。”他反反复复把那行字看了好幾遍,覺得一團熱氣從心窩裡確切地,有力地往上升!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中彷彿含蘊了許多既簡單又深刻的感情和道理似的,叫人感嘆不已,琢磨不完。他繼續往前邊走邊看,快到西頭的時候,眼睛刺地閃了一下,他倒真的看到了個小偷! 當過刑警的人看小偷,眼光是最準不過的。比如在商店,小偷的眼神和正經買東西的人就不一樣,不看商品專看人,並且無緣無故地在別人身邊亂貼亂擠。他現在看到的這個人,有二十多歲年紀,生得膀大腰圓,不算太靈巧地在一個老頭兒身後蹭來蹭去,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經驗的“嫩毛兒”。老頭兒呢,一來是上了年紀,感覺不太靈敏,二來全神貫注在詩文上,對身後的把戲一點兒沒有察覺。周志明眼睛熱辣辣的,一腔子無名火直往心頭拱,因為他覺得在這樣神聖的場合和氣氛中偷東西,就像在純潔的荷花上拉上一泡屎,把滿廣場那麼多真誠的人心都給玷污了,所以就顯得尤其可惡,讓人特別的恨。他耐著心等了一會兒,眼看著小偷得了手,擠出人群要溜,便一步上去攔住了他。 “錢包交出來!”他的聲音很低、很重,像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唇上。 “什麼?”扒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大概是估計著動起武來不是自己的對手,便也壓低了嗓門吐出三個字:“找抽哪!” “我是公安局的,交出來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已經一拳打過來,他急忙一蹲從拳下鑽過去,那扒手的身體前傾,幾乎和他站成齊肩一條線,對付這種小偷流氓,和在仙童山的陣勢不一樣,他一點兒不發慌,看準是個“後掏襠”的機會,他左腳飛快地跨上一步,一手抓住對方的後脖領,一手抄到他的襠下,一抓一提,把這個比他壯實得多的扒手生生地摔在地上。 他們這一打,把許多人的注意力引過來,幾秒鐘的工夫就圍成了一個人圈兒,那個壯小子從地上爬起來,嘴上蹭了一層灰,周志明叉著手等著他反撲,沒料到那傢伙卻大喊大叫起來: “公安局抓人啦!” 人們不知就裡,全愣在那兒沒動,這時候,一個大個子擠進人圈,猛地抓住那扒手的肩膀,粗聲喝道:“喊什麼!” 周志明心裡一喜,大聲說了一句:“馬三耀,看著他。”自己抽出身去尋那個老頭兒,老頭兒正好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鬧呢。 “您的錢包呢,看還在不在?” 老頭兒看了他一眼,頓時明白了味兒,手腳慌張地在身上翻找起來,“哎,錢包呢?哎呀,丟了,同志。” 馬三耀提著扒手的肩膀,“拿出來!” 錢包還給了老頭兒,人們這才散去。他們把小偷送到了廣場治安派出所。 “今天這是第二個了,”馬三耀往派出所辦公室裡一坐,吐了口唾沫,說,“頭一個是九點鐘碰上的,媽的,那小子耍流氓。” 周志明在門外的水管子那兒洗著手,隔著敞開的門,笑著問:“你沒抓著個反革命?” “反革命?反革命該由你們五處抓,咱們刑警隊是專跟小偷流氓過不去的。”見周志明洗完手要走,忙又說:“那麼積極幹什麼,坐下歇會兒。” 周志明擰動著表的弦頭,“快十二點了,我得回觀禮台後院吃午飯去,你們隊裡食堂不送飯?” “不送,自己在外面吃,吃完了報誤餐唄。” “我們送,我得走啦。” 他離開派出所,往觀禮台後院走來。 陸振羽沒有回觀禮台後院吃午飯。就在周志明和馬三耀押著小偷走進派出所那會兒,他匆匆忙忙離開十一廣場,回到處裡來了。一進辦公室的門,就徑直地向屋角那架綠鐵皮保險櫃奔去。 打開櫃門,他從底層的抽屜裡取出一隻比拳頭還小一點兒的密拍照相機,又取出一件深灰的卡布軍便服。照相機是固定在一條皮帶上的。他脫掉自己的外衣,用皮帶把照相機系在肚子上,外面再套上那件灰的卡。披掛完畢,他急急地鎖上辦公室的門,又奔廣場來了。 在組裡,大陳的密拍技術是在外線隊打的底子,自然十分過硬。周志明參加過局里辦的外線技術訓練班,密拍的技術也能拿得起來。他現在穿著的這件偽裝服就是當初周志明參加訓練班那會兒做的,現在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瘦長。搞密拍,他並不是出自正宗的科班,而是前不久才開始跟大陳和周志明學著搞的,但由於對此道的興趣很濃,所以雖然只學了幾個月,那一套技巧大體上也掌握得差不離了。對於自己的這點兒小聰明,他一向很自矜。沒興趣的事不敢說,但凡是有興趣的,大概總不至於比一般人入門慢。在他的五個兄弟姐妹中,至今還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出息。在他之前,陸家門裡還從來沒出過一個大學生。父親雖然已是副軍級,可一個工農幹部,就那麼個水平,這幾年又越發顯得老朽昏聵;母親是家庭婦女,更其沒有文化。他心裡明白,父親和母親之所以在孩子中格外另眼看他,無非是陸家的歷史上,只有他這麼一個“讀書人”,無論跟誰提起來,都是個光彩罷了。 他是個“讀書人”,其實一身上下沒有一點兒“書卷氣”,陸家的習慣,跟書沒緣。在上中學的時候,他曾經弄到幾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看過。可以說,福爾摩斯的形像對於他的刺激和引誘,很使他神魂顛倒了一陣。不過福爾摩斯那種神秘而又饒有興味的故事只能在夜裡頭,給他增加一些荒誕的夢,他自己就是那些夢的主人公,一個機智的、勇敢的、出神入化的、硬漢式的、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混合體。可是醒來,他還是他,一個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是的小屁孩子。他當然想不到幾年以後會被推薦上了大學,畢業後又分配到公安機關,既不是個戶籍警察,也不是個交通大崗,好像一切都是天緣湊巧、命中註定,他當上了一名反間諜人員。命運的安排居然沒有辜負少年時代的辛苦幻想,他現在應該說是如願以償了。是的,他不怎麼愛看書,不關心別的問題。比如像十一廣場上的事,他就不那麼清楚,也沒興趣去搞清楚。可是他愛自己的工作,他一心希望在事業上有點兒成就,也許到四十歲吧,或者不到那麼老,就能成為一個全能的、經驗豐富的、獨當一面的、受人信任和尊重的骨幹偵查員,別的事他一概不關心,無論是“三項指示為綱”還是“階級鬥爭為綱”他都不關心,處里科裡組裡攤派的一應雜事,也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可是一有案子,他就非搶到手不可。上次仙童山的一仗沒撈上前敵臨陣,後來越想越覺得是個終生的遺憾。他並沒有因為自己對徐邦呈的逃脫毫無責任干係而產生一點兒慶幸,而是到現在還在心裡抱怨沒得上這個機會,這種傳奇的經歷也許一輩子不會再有了。他甚至想,如果當初那個機會落在他的頭上,他一定不會辱沒了它。 他騎著自行車經過廣場東面的馬路往北來,看著廣場上一片一片的人群,感覺到肚子上那個硬邦邦的傢伙,隨了喘息的節奏一鬆一緊地蠕動,暗暗壓抑著內心的得意。他把車子騎進了觀禮台,一走進屋子便情不自禁地咋呼起來: “嘿!廣場上現在人又多起來了啊,有油水嘿!” 周志明把一份包子和一碗雞蛋湯遞給他,說:“怎麼現在才回來,我要不給你留一份,你就得餓一頓!” 他本來不想說是回處裡掛相機去了,可還是給坐在一邊的段科長看出來了,一雙眼睛在他身上打量著。 “你怎麼把這偽裝服穿上了,裡邊掛相機了?” 照規矩,偵查員使用密拍相機須經科長的批准,段科長這麼問他,意思是很明白的。他連忙吞下一口肉包子,支吾地解釋道:“剛才,唔,我請示了一下紀處長……” 段科長皺著眉,好像這事兒沒有通過他就不滿意似的,“你行嗎?”他問。 “行,學了十幾個捲了。”他生怕被剝奪了這個機會,好在段科長沒再說什麼。 吃過飯,大家零零落落地開始往廣場上活動。他肚子裡填滿了包子,覺得身體的“競技狀態”空前的好。他在廣場上轉來轉去,捨得走路,不怕挨擠,自信一定能攝下幾張外線密拍的“經典鏡頭”來。約莫轉了兩個小時,他才開始覺出事情有點兒不妙。下午廣場上人多,可基本上都是些看詩、抄詩的,閒逛的也不少,還有不少人只是匆匆趕來,衝個花圈鞠兩個躬又匆匆離去。那些大聲講演的,朗誦的,送花圈的,貼詩詞的他一個也沒碰見,真後悔上午沒想起向紀處長提出掛相機的事。眼看著手錶的指針一個勁兒地往三點滑去,中午紀處長交待了要大家四點鐘以前回處裡匯報的,三點半就得離開廣場到觀禮台後院去取自行車,他擔心自己這一下午是白忙活了。 他發了急,哪兒人多就往哪兒鑽。在方尖碑的西側,周志明截住了他,衝著他指著手錶說:“該回去啦,走吧。” 他垂頭喪氣而又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跟著周志明往觀禮台這邊走。天上的黑雲從中午就開始集結,這會兒越來越厚,平地裡起了風,滿場的花圈都嘩嘩地鳴響起來。他抬頭看看天,怕要下雨了。 “照到什麼了嗎?”周志明在身邊問,好像是很不屑的口氣。 “沒人鬧事兒,我往哪兒照去。”他有點兒沒好氣,可話裡又透著為自己的晦氣辯解的意思。 “我看你帶著就多餘,硬邦邦的貼在肚子上也不舒服。” 他聽不出這話是隨便那麼一說,還是嫉妒他爭功出風頭。不過,周志明倒一向是個老實人。 快到觀禮台了,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看見前面不遠圍著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更有兩個人站得高出半截身子,舉著一張大白紙,上面用粗體的毛筆字錄著一首詩、一首詞,這兩個人約莫四十來歲,像工人,又有點兒像幹部,另一個女青年站得低一些,正在高聲讀那首詞。他只聽到了最後幾句: 壯士如今何處也,齊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靈前眾百姓,奮請纓! 女青年讀完,又大聲念道:“百姓點燈!” “大鯊魚!”他扯了把周志明,全身都興奮起來。 “嘩——”一片鼓掌聲從人堆裡爆發出來,舉著大白紙的一個男人把舉著紙的手放低,露出臉來,大聲問道:“這盞燈要不要點?” “要!”人群齊齊地喊了一聲。 那男的又問:“要不要啊?” 人群又喊:“要!貼到觀禮台牆上去!” 陸振羽拼命往人群裡擠,周志明卻一把拉住了他。 “走啦,到點了。” 他一甩手,“好不容易碰上個貨真價實的,還能讓他溜嘍!” 周志明不鬆手,把他的胳膊都攥疼了,“走走走,到點啦,到點啦!” 他覺得有點兒怪,周志明表現出一種少見的粗暴,好像要紅著眼同他吵架似的。 人群晃動起來,把他們兩人沖開。他聽見周志明在身後使勁兒叫他,也不答聲,自顧往前擠,跟著那手執大白紙的兩男一女,夾在助威的人群中,向觀禮台下擁去。 等他從人堆裡擠出來的時候,肚子上那個小鐵盒的暗室裡,已經印上八九張全景、中景和特寫的“攝影作品”,他帶著滿身的得意和輕鬆,一路小跑回到觀禮台後院,處裡的人已經走光了。他拉出自己的自行車向機關趕來。 回到機關,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樓,推開辦公室的門,屋裡空空的,他聽到對面那間全科最大的房間裡,有人在高聲說話。 “六處、十一處怎麼就比你們強呢?昨天他們也是人自為戰,發現壞人也是一對一地跟嘛,不要強調客觀原因啦,還是從我們自己的思想上找找原因吧。” 光從這慢條斯理的節奏上,他就能聽出說話的是副局長甘向前。他推開大房間的門走進去,屋里站著不少人。甘向前板著臉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的軟椅上,紀真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臉色沉重地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垂下眼皮。 “處長,”他走到紀真跟前,解開偽裝服,“我回來的時候,觀禮台那兒正有幾個人鬧著呢,跟著哄的也不少,情況都在這裡頭了。”他從腰間解下密拍相機,放在桌上。 他這番戰報像一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屋子裡死沉沉的氣氛似乎活轉了一些。甘向前拿起相機,問:“都照上了嗎?” “照是照上了,效果怎麼樣還得把捲衝出來再看。”他有意給自己已經不成問題的密拍技術留出些餘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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