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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部分(3)

便衣警察 海岩 10296 2018-03-19
逮捕徐邦呈以後,先是段科長負責這個案件的審訊工作,審了兩輪,甘局長突然來了興趣,親自出馬把審訊接了過去。這一下,周志明倒真是覺得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工具”了。他、大陳、小陸、小嚴,他們幾個參加這個案件工作的人,都成了孫悟空脖子上的汗毛,只是隨時被拔下來一吹,化作一些沒有靈魂和血肉的小猴來烏合衝殺一陣,而自身並無任何責任和擔子。這個案子究竟應該怎麼看、怎麼搞,他們完全沒有發言的機會,也完全不允許有討論的空氣,一切都要聽甘局長的吆喝,在甘局長忙得連吆喝也顧不上的時候,他們就只有閒著…… 晚上十點半鐘,周志明才回到了家。 和萌萌家住的神農街頭條一樣,他家住的化龍巷——西夾道,在南州市裡也是條僻陋的小胡同,自從“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天改名叫立新巷以後,就更沒有多少人知道它了。

周志明把自行車推進小院的時候,對門王大爺家裡的日光燈還亮著,聽見他的聲音,鄭大媽推門出來了。 “才回來呀?”她問。 他一看就猜出鄭大媽是找他有話說。果然,還沒容他搭腔,鄭大媽就接著說道:“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們單位的那姑娘又來了。” “我們單位的?” “就是模樣兒挺不錯的那個高個兒,叫什麼來著?瞧我這腦子。” 他明白她說的是嚴君,便問了一句:“她說什麼來的?” “沒有,我讓她上家坐一會兒,她沒坐,走啦。” 聽見他們說話,大福子披著衣服也出來了,神神秘秘地沖他說道:“志明,你們公安局的現在是不是又該忙了?據說往十一廣場送花圈的不少呢。” 他讓大福子沒頭沒腦插的這一槓子給弄笑了,“送花圈,和我們什麼相干?”

“不是說不讓送嗎,我們廠就不讓送,你說這叫什麼事呀!” “誰說不讓送。”他推開自己家的門,這門平常是不鎖的,鄭大媽和淑萍每天都要進來幫他收拾收拾屋子。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說:“過兩天清明節,我還去呢。” 鄭大媽的神情倒是掛上了幾分鄭重,“志明,你興許還沒聽傳達吧?廣場那兒,可是有壞人破壞呢,轉移批鄧大方向。” 周志明還沒回答,大福子倒先數落開了。 “媽,您又聽傳達了是不?得了得了,人家志明是公安干部,人家聽剩下的,才輪到您吶。哎,志明,回頭要去咱們一塊兒去啊。” “瞧瞧,衣服也不穿好,感冒我可不管你。”鄭大媽也把話岔開了。 看著鄭大媽和大福子回去了,周志明關好門。他懶得去開燈,四肢鬆懈地倒在床上,漫不經心地遊目四睹,眼睛很快適應了屋裡的黑暗。甚至能很輕易地看清靠門邊的桌子上放著的那個乳白色的牛奶瓶子。自從去年巷子口的奶站剛一恢復訂奶業務,父親就給他訂上了奶,其實喝到現在也未見得補了多少力氣,每天還得排隊去取,麻煩得很。他幾次要停,父親都執意不從,幸好淑萍從農村病退回來在家閒著,取奶的差事便由她代勞了。

在桌子的上方,掛著他的一張放大照片,是他六歲那年照的。黑暗中早已看不清照片背景上那爬滿紫藤的小樓了,那就是他過去的家,南州大學校園內一座庭徑幽樸的院落,環境雖不豪華,卻充滿了詩一般的浪漫。小院裡種了各色各樣的花,陽光斜射進來,滿目繽紛。這小院是他兒時的樂園和天國。 從小,他就是被這種優越的生活嬌寵慣了的,以致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咣的一聲來到眼前的時候,他便像個不諳水性的孩子被一下子拋進洶湧的大海那樣無以自援。父親第一次被強迫敲著鑼遊校時,那張慘白的臉給他帶來的刺激,幾乎是他的年齡所難以承受的。那幾年“人下人”的日子完全改變了他,到現在他都習慣地不敢大笑、大叫、大喜、大怒,無論高興還是生氣,都不敢撒開來幹,都要瞻前顧後,看著周圍的臉色,留著充分的餘地。也許小時候受了刺激和壓抑的人,都會落下這種夾著尾巴做人的後遺症吧。

他從那張照片上移開眼睛,往黑暗中看看,叫了聲:“白白。”不一會兒,下面窸窸窣窣響了幾下,“白白”用它尖尖的小爪子勾著床單上床了,徑直地走到他的胸脯上,漫不經心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趴下了,舒服自得地打著小呼嚕。 他和父親都喜歡貓,原來因為白天家裡沒人才一直沒養。去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一開始,父親在學校裡實際上被奪了職,等於在家賦閒了,這才下了決心,索性徹底閒情逸致,養!貓是他跟父親一起去一個熟人家裡挑的,他喜歡白毛的,而父親卻看上了那隻純黑的,爭了半天,還是父親讓了步,他們把“白白”抱了回來。父親還開玩笑說:“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父親也喜歡“白白”。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想著該去洗把臉,鋪床睡覺,可身子卻懶得動彈。他想想剛才大福子的話,心頭忽然有點發熱。大福子是向來不通政治的,現在居然也在關心著十一廣場上的事態,在施、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中,竟蘊存著同樣的感情與愛憎,細想起來,的確是激動人心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不愛總理呢。

鄭大媽是鄰近幾個院子的聯合向陽院主任,常在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走動。難道街道上已經傳達了什麼“精神”了嗎?可細琢磨一下,他又覺得不會。因為對廣場上那些花圈,除了在市公安局辦公室編的《社情動態》裡被褒貶含混地提過幾句外,還沒有見諸任何正式的和權威的文件,局裡的頭頭們也都未曾做過任何公開的明確的評價。看來,鄭大媽的所謂“傳達”,即便不是空穴來風,也不過是誇張之辭罷了,老太太自從當上向陽院主任以後,小題大做,已屬常事,難怪大福子都要噎她了。 然而這件事的本身,恐怕也難以稱其為小題。大福子是準備去廣場的,萌萌、季虹、安成他們也是準備去廣場的,過幾天就是清明節,帶著不謀而合的默契到廣場去掃墓的人誰知有多少?這一股股細細的暗流到那時會不會聚為澎湃的洪水?市裡的頭頭和中央那些人該怎麼想?會不會像鄭大媽聽到的傳達那樣,把這些統統看作是破壞批鄧運動?他突然覺得答案似乎明擺著,那些個頭頭們一定會這麼想的,連徐邦呈,甘局長不是也認為是外國特務機關派進來破壞批鄧運動的嗎?

徐邦呈潛入南州市的任務到底是什麼,雖然現在局、處兩級都沒有對以往的結論做出更動和說明,但周志明卻覺得這實際上是一個並沒有真正解開的謎。頭兩次審訊,他是參加了的,徐邦呈兩次撒謊撒得都不高明。特別是頭一次的供述,低劣得簡直無法自圓。誰能相信,像他這樣一個非法越境,而且已經深入到南州這樣的腹地城市來的特務,僅僅是為了泛泛蒐集沿途所見的一般性情報、搞幾份不公開發行的地方報紙呢?不要說周志明自己,就連頭一次參加大案審訊的陸振羽和小嚴,也能一眼識破其詐! 周志明這幾天倒是常常在琢磨從徐邦呈身邊繳獲的那幾件東西——偽裝成素描本的密寫紙、偽裝成去痛片的密寫藥、藏在鋼筆裡的密碼、印在民用氯化乙烯膠紙裡的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還有那3131…64元人民幣,這些東西都是準備派作什麼用途呢?如果“三月計劃”是假的,那麼縫在手提包夾層中的那張地形圖和偽裝成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的信號機這兩件直接用於“三月計劃”的物證,又該作何解釋呢?

第二次審訊是在大部分物證都已檢驗出來以後進行的,按照段科長的佈置,審訊中他們沒有做記錄,錄音機也是藏在審訊台後面的。因為對一個尚未繳械的特務來說,錄音機和記錄員都會使他變得小心翼翼,說話增加斟酌。這對審訊自然不利。然而,儘管那次審訊的氣氛經過這樣刻意淡化,可段科長的發問卻仍然是咄咄逼人的。 審訊台的檯面上,擺著密寫紙、密寫藥、密碼和那卷已被拆開的氯化乙烯膠紙,還有錢,在全部繳獲的特工用具中,只有信號機和那張神秘的地形圖因為還沒有檢驗分析出結果而沒有拿出來。 徐邦呈被帶進來了,沒等許可就一屁股坐在屋子當中為受審者預備的方凳上。那是周志明第二次見到他,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六歲,有點虛胖,淚囊已微微腫起,下巴頦上的肉也開始鬆垂。他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只是用眼睛往審訊席上掃了一下。周志明隱隱覺得,那目光是老辣的,他對徐邦呈原有的那個愚蠢的印象,似乎就是在那一剎那間開始動搖的。

段科長向徐邦呈指指擺在桌面上的物證,開門見山說:“你還堅持原來的供述嗎?” 徐邦呈臉上飄過一陣慌張。不過志明覺得,這慌張多少有點兒做作。徐邦呈微微欠起身,挨個把那些物證仔細看過,好像是在辨認一堆不相識的東西。然後重重地籲了一口氣,卻不說話。 “蒐集沿途所見,找幾份不公開發行的報紙,恐怕用不著這些裝備吧?” 徐邦呈的頭似點非點地動了一下。 “你真正的任務是什麼?” 徐邦呈眨眨眼睛,仍然沉默。 段科長的聲調依然是徐緩的,但徐緩中卻暗藏著尖銳的鋒芒,“徐邦呈,我勸你別拖著,時間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而對你,則是性命攸關的,你不要耽誤了挽救自己的機會。好,我再問一遍,你的任務是什麼?”

周志明當時確是沒有想到,徐邦呈竟出人意料地小聲說出兩個字來: “接頭。” 段科長不動聲色,問:“和什麼人接頭,在什麼時間和什麼地點接頭?” “接頭人是誰我不清楚。地點在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旁邊有個儲蓄所,就在那個門口,時間是三月十五日晚上七點鐘,有個人戴眼鏡,左手三個指頭拿一份紅旗雜誌,這就是同我接頭的人。接頭的暗語是,我問他:'北京有橄欖樹嗎?'他答:'不,只有冬青和劍蘭。'如果十三號沒接上,就再順延一天。” “你的派遣單位是哪裡?” “D3情報總局。他們叫我和那人接上頭以後,一切聽他的指揮,這些東西,”徐邦呈的手向桌上指了一下,“就是我們今後和總局聯繫的工具。具體怎麼聯繫,我也不清楚,一切由我那位領導人安排。”

“就這些?” “我只知道這些。” “你不去北京接頭,到南州來幹什麼?” “我在邊境沒有買到去北京的火車票,就先到南州中轉一下。因為是十三號接頭,我原來是準備今天從這兒去北京的。” 段興玉沉默了片刻,最後問:“你對這兩次的供述,還有什麼需要更正的嗎?” 徐邦呈斷然搖頭,“沒有。” 這就是第二次審訊的結果,看上去比第一次要“像樣兒”多了,似乎並非全無可信之處,難怪小陸在那天晚上的分析會上,會那樣激烈地力主出擊呢。 小陸一向是不甘寂寞的人,凡事都喜歡先出頭,那天更是搶先發言。他本來從不抽煙的,那天卻助興般地點起一支“大前門”來,可見他的確是來了情緒。 “總的來說,”他把吸進嘴裡的煙全噴出來,“總的來說,我認為,今天的口供是可信的。說不定,我們要是派個人冒名頂替去接頭,還能打到潛特組織的內部去呢。可以肯定那個人不認識徐邦呈,要不然,就不會使用接頭標記和暗語了。”他觀察了一下別人的反應,又說:“也許,我的想法太大膽了,有點兒冒險,不過偵查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冒險活動。” 倒是出語驚人,周志明看得出來,連嚴君也有點兒來精神了。 “你認為口供可信的理由呢?”段科長卻淡淡地問。 小陸又連吸了兩口煙,顯然是在倉促現想,“第一,口供基本符合情理,接頭地點說得也對,王府井那兒是有個儲蓄所,我在北京見過的。第二……第二,這個……” “嚴君有什麼看法?”段科長轉而問嚴君。 嚴君略加思索,盡量從容地說:“從繳獲物品的用途上看,和他這次交代的任務倒是相符的,不過這裡也可能有真有假……” 段興玉又把目光移向大陳。 大陳翻來覆去地翻著那幾頁審訊記錄,搖著頭說:“不可信,我看全不可信。” 周志明當然也看得出來,徐邦呈的某些說法是不可信的。比如,那張地形圖是乾什麼用的,徐邦呈就沒有交待清楚,再如,徐邦呈並不具備潛伏的條件,為什麼卻負有長期潛伏的任務呢?現代間諜戰中對情報員的使用講究量力而行,一般很少強人所難,所以徐邦呈在這方面交待的可信性是不大的。不過大陳對口供採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辭色比他估計的還要乾脆,這倒也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於是問: “全不可信,為什麼?” 大陳從座位上站起來,揮著手說:“就算北京有個潛特吧,可是把徐邦呈這種人派給他有什麼用處呢?一沒合法戶口,二沒公開職業,根本不具備潛伏條件,這是一;從間諜工作的常識來看,接頭時,應當由身份高的一方處於主動地位,以便能視現場情況自由進退。既然去接頭的那個人是徐邦呈的領導人,為什麼要安排那個人持有識別標誌呢?這樣一來,被領導者豈不是比領導者更安全了嗎?這是二;《紅旗雜誌》是發行量很大的刊物,用它來作識別標誌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破壞,這也不合常理。敵人是不會這樣疏忽的,這是三;還有,那個地形圖我琢磨了一下午,”大陳把圖取出展開,指點著說:“圖的上方有一條貫穿的曲線,曲線以南畫得比較詳細複雜,以北,除了幾個簡單標誌外什麼也沒有。看來,有點兒像邊境地區的方位圖,不管怎麼說,這張圖和北京接頭這個任務之間是看不出什麼聯繫的。” 大陳講的是有道理的,段科長也點頭補充道:“接頭的標誌肯定是有問題的,據我看,接頭暗語也不對,這種類型的暗語早在二次大戰前就被淘汰了。在現代間諜戰中,使用暗語必須符合周圍環境和人物身份,而且得選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問答句。像他們這樣,跑到王府井去談什麼劍蘭、橄欖樹這類風馬牛不相及的瘋話,不要說被我們碰上,就是一般人聽見,也要奇怪。還有一點,他第一次所供的姓名和在國內時的歷史都是假造的,我們當時沒有戳穿他。如果他今天是老實交待的話,那就應該把假姓名和假歷史一併更正過來,可他沒有更正,僅從這一點上看,其他口供的真實性就值得懷疑。不過……”段科長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我倒是還有另外一個想法。昨天我一見到這個人,從開頭幾句話中,就感覺到此人不是個等閒之輩。他在答對時,用詞很恰當,很準確。這說明他有相當的文化修養,從他的舉止和我們繳獲的特務器材的用途看,他也像個受過正規訓練的骨幹特務。可他的這兩次供述卻如此荒誕不經,漏洞百出,這和他的實際水平之間距離太大,這不能不說是個很矛盾的現象……” 段科長最後的這幾句分析,的確是很精彩的。周志明現在躺在床上,在事過境遷之後再來回味這段推理,仍然要佩服段科長的細心和敏銳。但是這段推理後面應當引出的結論,他卻一直沒能揣摩透。段科長那天還沒把話說完,就被甘局長和紀處長的突然到來打斷了。 也許因為甘局長是第一次臨幸他們的小辦公室,所以大家都感到有點意外。當紀處長說明了甘局長的來意之後,周志明也弄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撓頭。他還從來沒有跟局長一起搞案子的經歷呢。 “甘局長這麼晚專門趕到這兒來,是準備明天親自參加這個案件的審訊工作的。”紀處長說,“甘局長進城以前就搞過審訊工作,應該說是老經驗啦。” “啊,啊,”甘向前坐下來,擺擺手,“老經驗靠不住,還要靠毛主席的革命審訊路線嘛。我接觸審訊工作還是在東北剿匪那陣子。過去審土匪也好,現在審特務也好,總不外那麼幾條嘛,政策攻心啊,指明出路啊,分化瓦解啊。”甘向前停了一下,又說:“這個案件,市委亦得同志很重視,點名要我親自動手,當然,你們這兩天的審訊,成績還是主要的。不過,目前還沒有把敵人的氣焰打下去,審訊錄音我粗粗聽了一下,我個人認為,這個人根本沒有向我們繳械。市委亦得同志對這個案件的工作有很重要的指示,要求我們把審訊室變為大批國際反動派的戰場,把大批判貫徹始終,首先要讓他低頭認罪,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能使審訊順利進行下去。” 甘局長講話的時候,大家都一聲不響,只有紀真哼呀啊呀地隨聲應酬著。甘局長說完,又坐了一會兒,問了問物證檢驗的情況,就走了。周志明還等著聽段科長剛才那段分析的下文呢,誰知道段科長卻悶悶地說了句:“散會吧。” “科長還沒說完吶,”他禁不住問道,“下一步咱們怎麼搞啊?” “怎麼搞,”陳全有站起來,戴上帽子,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口氣說:“聽甘局長的唄。” 周志明看看段科長,又看看紀真,他們都沉著臉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大陳的說法。小陸、小嚴也鎖抽屜戴帽子準備回家了。 在那一刻,周志明的嘴裡是切切然地嚼出一股子難言的苦味兒的。他一向看重的那個職業榮譽感彷彿也變得索然無味了。甘局長一來,也不和大家認真研究研究,只憑著“粗粗聽了一下”審訊錄音,就不容商量地把審訊方略確定了,既不徵求一下紀處長和段科長的意見,也不問問他們這些偵查員的看法,彷彿他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干部全不過是拉磨的驢,只能聽喝!這倒真是應了小陸在湘西時對他說的那句話了:“什麼叫好偵查員?別叫領導膩歪,就是好偵查員!” 周志明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紀真和段興玉仍舊默然坐在椅子上沒動窩。他反手帶上門,才聽見他們在屋裡說起話來,紀真的聲音低沉不清,段科長則顯得激動些,聲音裡帶著點暴躁。 “審訊室又不是批判會,審訊的目的是搞清問題,又不是辯論是非,這怎麼叫單純軍事觀點呢?” 段科長在科里同志的面前,從不這樣動容,大概,也只有在紀處長這個老上級面前,他才會如此直抒胸臆吧。 因為甘局長主持的審訊,是從局秘書處帶了個順手的干部去的?穴也是個沒搞過偵查的?雪,而他們五處這個承辦案件的小組只須出一個做記錄的。所以第二天上午,段科長和大陳便帶上那張神秘地圖的複製件,乘飛機往邊境地區的H市去了,他們想在那一帶公安機關的幫助下,解開這張地圖的謎。嚴君從一上班就埋頭桌前,把前兩次審訊的錄音謄寫在審訊記錄紙上,周志明自己,則開始著手整理那些個物證,把它們登記、剪貼起來,所有“物證檢定分析書”也都裝訂成冊。小陸平時最怵這類煩瑣枯燥的工作,他經過拼命要求,終於被段興玉同意派去給甘局長的審訊做記錄,一大早就被甘局長的汽車接走了。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小陸回來了,周志明從他的臉色上,看出審訊仍舊不順利。 “這小子,裝瘋賣傻,遲早是挨槍子兒的貨。”小陸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涼開水,抹了把嘴,說:“審到最後,連甘局長都給惹火兒了。” “下一步怎麼辦,甘局長沒說麼?”周志明憂心忡忡地問道。 “接著審唄,非把小子敲開不可。甘局長剛才到技術處去了,好像是那個熊貓牌半導體查出點兒什麼名堂來了。”他停了一下,又說:“看來,甘局長懷疑他的潛入任務可能和批鄧運動有關。” “和批鄧運動有關?”嚴君很是不以為然了,“人家管你批鄧不批鄧啊,不可能!” 周志明卻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甘局長只審了一天,一切都只不過主觀分析而已,何況他們當頭兒的,滿腦袋都是“批鄧”,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難免要往那方面去琢磨,就連現在十一廣場上那幾個小小不然的花圈,他們也要疑神疑鬼,好像天下的人全都是為了破壞批鄧才活著似的。 晚上,小陸回家去了,嚴君自告奮勇陪他加了一個小班,他們剛剛把那個印在膠紙裡的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抄在格紙上,就被紀真從辦公室裡轟回家去了。那些天,查店、審訊、開會,連軸轉,按說是夠累的,可他晚上卻睡不著,從盲發電台收聽時刻表上看,距第一個收聽時間——三月二十一日夜間零點十五分,只有八天了,如果八天之內案情仍無突破,就是收到了特務機關給徐邦呈的什麼指示,他們也沒法動作。那可就真不知道這案子將如何了了,他想弄不好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他完全估計錯了。第二天段科長和大陳那方面雖然仍舊沒有什麼消息,可甘局長的審訊卻出現了誰也沒有料到的進展,到中午,小陸帶回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全招了!”他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宣布,“好傢伙,果然是條大鯊魚。” 他和嚴君全都目瞪口呆地望著小陸,小陸扯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接著說:“技術處把那個小收音機給查出來了。那是用咱們熊貓牌半導體改裝的小型信號機,可以發射和收接信號,有效範圍一公里,他到王府井接頭,要這玩意幹什麼。今天我們一上去,先把這玩意跟那張圖往他眼前一擺,這小子立時就傻眼了,甘局長把桌子一拍,幾句硬話往他頭上一壓,這小子就堅持不住了。嘿,我發現甘局長還是挺有氣勢的。” “到底怎麼回事?”嚴君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小陸沖她笑笑,趕快說:“外國特務機關派他來,是為了執行一個龐大的計劃。他的任務是先進來摸摸情況,路子,看看邊境地區需要什麼證件,買火車票要什麼手續等等。其實這些特務機關原來也知道,只不過是為了慎重看看有沒有變化。在三月二十五日,他要返回邊境,就是那地圖上畫的那個地方,那地方叫仙童山,山的本身就是國界線,在那兒接應一支特遣小分隊進來,分散到幾個大城市去蒐集情報,同時散發一些偽造的我內部文件,破壞批鄧運動。整個計劃的代號叫'三月行動',他本人的代號是'1127',敵人規定他入境後冒用一個外僑的名義給使館寫封密寫信,匯報他執行任務的情況,然後再用盲發電台把指示傳達給他,這封信他還沒來得及寫呢。看來,下一步咱們要有大戲唱了。”小陸不停氣地說著,臉上的興奮是不能掩飾的。 下午,小陸又去看守所了,審訊還在繼續。傍晚的時候,段科長也從H市打來專線長途,證實了那張圖正是仙童山的方位圖。 真是一天之內,風雲突變! 晚上下班的時候,小陸沒有回來。吃過晚飯,紀處長接了一個電話便立即坐車到市委去了,臨走匆匆跑來叫他們給哈爾濱掛長途催段興玉和大陳回來。從處長的臉色上,他和嚴君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事態的緊迫。果然,當天夜裡十點鐘紀真從市委匯報回來,就決定了他和小陸的湘西之行。 “三月計劃”是一個如此之大的行動,為萬全計,紀處長認為必須去湘西把徐邦呈的老底查實…… “白白”突然站起來了,用力甩了甩腦袋,把他的思緒打斷,它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一隻小肉爪竟然踩到他的臉上來了,冰涼,倒是讓人挺舒服,他沒動。隨著一陣細小的呼嚕聲,“白白”那不但冰涼而且濕乎乎的小鼻子也觸到了他的鼻尖上。不行,這傢伙給臉上鼻樑,竟然要在他的臉上打坐了。他抓住它的腰,把它放到床下去了。 他的思路岔開去,對了,明天還要去萌萌家,給施伯伯講講湘西。講什麼呢?那可是施伯伯闊別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呀。 天花板低垂著,呈銀灰色,薄薄地貼著層暗光,不知是寒月清輝還是鄭大媽家裡那盞二十五瓦日光燈的折射,使人更加感到周圍的壓抑和狹小。 周志明家的這間屋子,原來是個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間,在他們搬來以前,就被人在當中打起條隔斷牆,成了里外套間。二十多平米,照著兩口人的標準,平均居住面積是不算窄的,可自打從湘西回來,他就常常感到周圍空間的擁擠和色彩的單調,常常要情不自禁地嚮往起那青山秀水的天地了。 他從小沒離開過城市,就是出差,也不外是北京、天津、上海、廣州一類的繁華去處,和南州大同小異。應該說,湘西,是第一個用大自然的雄渾和優美給他以熏陶的地方。 他和小陸是下午三點多鐘乘飛機飛抵長沙的,傍晚又乘上了長沙至懷化的火車向西而行。雖說那時候春節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火車上的擁擠風潮卻還在持續。擠在探親期滿的職工、士兵和度完寒假的學生中間顛簸了一夜,真是筋疲力盡的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在懷化改乘長途汽車,不到中午,汽車便已經攀援在湘西蜿蜒而潮潤的公路上了。 日夜兼程的疲倦被藏懷的一點好奇和嚮往淹沒了,這就是湘西嗎?一個交通不便、荒野偏僻的地方;一個漢人、苗人、土家人雜居的地方;一個缺少文化、土地貧瘠而又多匪的地方,古老而神秘,混和著原始的野蠻和自然的優美……這就是周志明過去對湘西的近於荒唐的認識,一個從未到過湘西的人在一本又黃又舊且失佚了篇首的書中得來的認識。 一條與公路平行的無名小河在腳下縈迴,淺薄的河水清澈見底,在卵石細沙間無聲流過。隔著霧濛濛的車窗遠眺,山外有山,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的崇山峻嶺中,蔓延著長年凝綠的大杉樹。時有幾幢接瓦連椽的房屋隱傍在山林的轉折處,宛如畫家點上的幾筆極巧的跳色。剛剛從色彩單調,儼然一派冬日景緻的南州來到這鬱鬱蔥蔥、積藍堆翠的南方山區,雖然坐在車裡頭,卻恍若覺到一股暖融融的春風撲在臉上,引人到一種陶醉的意境中。他記得那時候竟胡思亂想起來了,將來要是有機會,一定得和萌萌一起來這兒好好優游一番,沒想到萌萌的老家竟是這樣一個宜於談情說愛的美地方。 不知是不是也因為美景的誘惑,陸振羽也發起了情思,扯扯他的衣服,故作隨意地說:“哎,你幫我參謀參謀,嚴君這人到底怎麼樣?” “不錯呀,”他笑笑,“你們現在到什麼時態了?是'進行時'呢,還是'過去時'呢?” “噢,這個……”小陸尷尷尬尬地說,“'將來時'吧。” “怎麼,你還沒跟她談?” “談是談了……” “她怎麼個意思?” “含含糊糊,誰知道。” “她不同意?” “我沒跟她明著提,不過意思是到了。她好像,咳——,她開始說現在對這種事不考慮,後來又說她早有了,真真假假的。” “啊,”他笑了,“可能你的功夫還沒到家吧。” “哎,以後有機會,你再幫我說說怎麼樣?我發覺她還挺聽你的。” “行,我試試。”他嘴上答應著,旋而又後悔起來,這種事照理該由老同志去說的,老同志面子大,至少應該大陳…… 他們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到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 吉首是個只有四萬人口的小城,依山傍水,充滿了江南市井的誘人風采。吉首公安局就坐落在臨河不遠的一條大街上。接待他們的是個年輕的土家族幹部,還是個大學生。戴著一副白架子眼鏡,活潑熱情。在他的幫助下,他們很順利地查到了徐邦呈的檔案。 “真是,我們以為這傢伙早死了,搞了半天還活著!我算算,從六五年到現在,乖乖的,整整十一年了。”年輕的土家人說一口富於韻味的湘西話。 正在摘抄檔案的小陸揚起臉說:“十一年前你們沒有找到屍首,怎麼就斷定他死了呢?”周志明把目光從檔案材料上移向主人,他覺得小陸這話問得有點兒生硬,容易被對方誤解為指責,可那年輕人似乎一點兒沒有在意,反而爽朗地笑起來。 “他是因為犯錯誤開除公職的嘛,所以原來以為他太想不開了。我們這兒的人要想死方便得很呀,連根上吊繩都可以不買的,山上有的是洞洞,誰也不曉得有好多深,沒人下去過。要自殺往裡一跳,連個聲響也不會有。解放前還有這樣的風俗迷信,沒出嫁的姑娘要是得了什麼病,常常會被族親們說成是讓洞神看上了,把她扔下洞去,叫做落洞,聽說過嗎?” 小陸放下筆,“我以前倒聽說過湖南的地主把女的沉潭處死,還沒聽說什麼落洞的。” “被沉潭的女人大都是因為犯了閨戒,落洞的女子卻不同,多數是自願的,還真以為給洞神愛上了,落洞的時候眼睛亮亮的,臉上紅紅的,含笑去死。湘西這地方過去愚昧落後,神怪觀念是很強大的。解放後當然沒有這種事了,但本地人也都曉得這洞洞的厲害,要想死也都還是這麼個死法。上山去,隨便找個洞子一跳,屍首是沒法子尋找的。我想十一年前這傢伙一失踪,人們便是這樣想當然地以為他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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