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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便衣警察

海岩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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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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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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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分(1)

便衣警察 海岩 7621 2018-03-19
萌萌不會生爐子,沒人會嘲笑她。她是女孩子,本來就該不會。 可是,他也不會。他是男的,一米七八的個兒,居然也不會擺弄這隻小小的、看上去是那麼簡陋的鐵爐子。雖說這爐子和他家裡使著的完全一樣,可是從吃過晚飯到現在,小廚房裡已經青虛虛地浮了一頂子的煙,他也沒能把蜂窩煤的火眼兒給弄紅。 儘管萌萌已經說:“算了,明天再生吧。”但他還是半跪半趴在爐子跟前,不甘心爬起來。這下,在萌萌面前又露了一個怯!萌萌最近好像一下子知道了他的許多短處,說話的口氣裡,時不時地要帶一點嘲弄的味道了。他說不清是氣惱還是難堪,背脊上竟刺刺地冒出些躁汗來。 “倒風。”他悻悻地爬起來,拍拍手,撣撣衣服,看了萌萌一眼,“真是倒風。”他很認真地補了一句,隨即又覺得愚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萌萌果然笑了,“我又沒說你不會生。”他盯著萌萌略帶戲謔的笑容,等著她說出自己最忌諱、最提防的那類話來,活像阿Q縮著脖子在等假洋鬼子的棍子。 “——你呀,剛認識你的時候,還真以為你特別能干呢,其實你好多還不如我呢,太笨了。” 他乾瞪著眼,一時又找不出什麼證明自己不笨的論據來,臉上紅得很難看。 “這能怪我嗎?”他糊里糊塗地冒出這麼一句。 “你笨,還能怪別人?”萌萌奇怪他居然說出這種傻話來。 怪別人,怪誰呢?要怪,就得怪他的家,怪父親。說這話就算有點沒良心吧,可事實就是這樣,他的低能,他的懦弱,他的孩子氣,全是父親給慣出來的,沒錯! “哎,志明,今天到醫院看你爸爸去了嗎?”萌萌一邊收拾著爐鏟、火筷子之類的家甚,一邊問他。

“去了。”他說,“過幾天,要給他會診,醫生說他鼻子大出血,可能不完全是高血壓引起的。今天還給換了個小病房,兩人一間的。” “是嗎?那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嗎,像父親這樣一個當初的“走資派”,現在的“逍遙派”,有職無權的人,能住上兩人一間的小病房,確是不容易的。給父親看病的女大夫人挺好,周志明前幾天從湘西回來才知道,她愛人原來也是南州大學的學生,就是當初父親挨鬥遊校的時候,硬叫他敲那面破鑼的那一位。也許小病房就是這女大夫給想的辦法,算是替她愛人道道歉吧。誰能在前些年那種“你死我活”的日子裡過一輩子?誰沒有一點善良和同情?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是他陪父親到那個小病房去的,房子挺不錯。父親的情緒也格外好起來,新鮮地環視著粉白的屋子,像個土氣的鄉下人那樣用手試著按了按軟軟的病床,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似的。父親能有這樣一個安頓,的確是件大喜過望的事,可事情也並不都那麼盡如人意。負責這個病房的那位上了年紀的護士長和那位年紀很輕的護士,就叫周志明大大地不痛快。護士長大概快六十歲了,眼力卻很拙,竟然用又細又軟的聲音對父親問道:“是您兒子嗎,在哪個中學唸書啊?”

“哈——”父親大笑起來,響亮的聲音簡直就不像個病人,“你看,我說你一身孩子氣吧,誰見了你都把你當成中學生哩。”父親對護士長說:“他都工作七八年了,在公安局工作七八年了。這孩子從小沒出過門,沒獨立生活過,都快二十二歲了,還像個孩子。” “爸!”他氣惱地皺起眉頭,“高血壓是不能這麼大聲說笑的。” “嗬,還懂得挺多呢。”年輕的護士也打趣地笑起來,那神情,活像是在逗個小孩玩。 他心裡惱羞不平,索性扭過臉,不說話。 真的,是不是他的外表太富孩子氣了?為什麼別人總會對他有這種誤會呢?直到現在,望著眼前冒青煙的倒霉爐子,他還在為那個年輕護士藐然的訕笑感到彆扭。 其實,在單位裡,在工作中,在一本正經地板起臉的時候,他已經很像個二十七八歲的大漢子了,這兩年在科里同事中間甚至還博有一點老成持重的印象。可一在父親身邊,為什麼總還給人一種中學生的感覺呢?父親總說他是個孩子,總說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成個大人,可父親又總不拿他當大人對待,總是習慣當著外人用手去摸他的頭,拍他的臉蛋,前幾年,連在澡堂子裡洗澡都怕他洗不干淨,非要親手給他搓一搓背才放心。一個大小伙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叫一個老頭子搓背,該是多麼難為情的場面啊。他開始常常違拗不過,只得紅著臉由他去搓,把頭勾得低低的,生怕熟人看見恥笑。這幾年,由於他一再固執地拒絕父親這一傳統的寵愛,才算從那種尷尬中解放出來。

人們常喜歡這樣概而論之:對孩子,爸爸總不如媽媽…… 哦,媽媽,對他來說是多麼遙遠、陌生而又繞口的字眼兒啊! 母親是在他三歲時病死的,她留給他的全部印像都來自那幾張半黃照片上清秀文靜的面容。父親為什麼一直沒有再娶,他是不盡了然的,只聽說母親在彌留之際曾要求父親等兒子長大一點再結婚。母親死後,父親是很愛他的,超過了一般父親對兒子的愛,把父性的寬懷慈厚和母性的溫柔細緻混合在一起傾注在他的身上。他儘管沒有母親,但在心靈上卻並沒有喪母的痛苦和壓抑,他仍然得天獨厚地度過了黃金般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如果不算“文化大革命”頭幾年作為走資派子女的那段經歷的話。 也許正因為這些,正因為他是從小在一個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感到欠缺的環境中生活過來的,在上了中學以後才顯出那麼低能和軟弱,飯也做不好,爐子也安不好,幹什麼都笨手笨腳的。學校到工廠學工,到農村學農,幹起活來他總比別的同學差一截。

“過來,我給你掃掃。”萌萌手裡拿起一把小笤帚,在他的胸前和兩肩輕輕刷起來。 “你知道嗎,我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是個警察。” “那我是什麼?” “什麼,”萌萌笑起來,臉上的酒窩兒真好看。 “你是個小少爺。轉過身來。” 他繃著臉,一聲不響轉過身去,笤帚又在背上響起來。 “你怎麼會是警察呢?我又怎麼偏偏認識了你呢?”萌萌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 “我姐姐是最恨警察的,我原來也不喜歡。警察都是粗人,從汗毛孔裡冒粗氣的人,是嗎?” “唔。”他含混地應了一聲,懶得去解釋了。女孩子不喜歡當警察的,就如同她們不會生爐子一樣,也算是自然而然,無可非議之事。她們哪兒能體會得到,那鮮紅的領章,燦爛的國徽,威武的大蓋帽對於男孩子來說,該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啊。

在他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先是北京軍區在他們這一屆學生中招兵,那會兒,幾乎所有的男生都癡狂地捲入了應徵入伍的競爭之中。 “當兵去”,成了當時最值得嚮往的道路,這不僅因為學生們整天掛在口頭的那句名言,“解放軍是個大學校”,可以在其中鍛煉成才,更主要的,是大家暗地裡浮於心頭的那句實話,“不用下鄉插隊了”。並且等將來復員回來,還能由國家分配工作,似乎那簇新的綠軍裝一經穿在身上,一輩子的前途便有了可靠的保障。 那時候,他雖然也參加了體檢,卻並沒有真的去做關於綠軍裝的夢,這種事對他來說猶如海市蜃樓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在送別入伍同學的火車站上,看著那幾個雄赳赳的幸運兒,他也並沒有像其他送行的同學那樣為自己灑下幾顆遺憾的眼淚,還沒等別人的淚跡幹掉,他已經默默地準備起下鄉的行裝了。

沒想到,接兵的解放軍剛剛走,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民警察接踵開進學校。解放軍既然招了這幫十五六歲的娃娃做小兵,公安人員當然更需要從小培養。對於看過《秘密圖紙》、《鐵道衛士》這些影片的少年來說,做一個全能的公安戰士,這是同樣大的誘惑。於是,更大的競爭在全校席捲而來。 奇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在他們學校招人的那個公安局幹部是個年紀不過三十多歲的黑臉大漢,他的形象和一般學生們理想中的偵查英雄十分接近。當時他僅僅知道這個人姓馬,不像其他男生那樣閃電般地就同他混熟了。然而出人意料,這位姓馬的黑臉大漢對那班外表孔武有力而又在他身邊躍躍欲試的學生不屑一顧,偏偏看上了他,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瘦弱的男孩子。 黑大漢的全名叫馬三耀,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個組長,他有一個與其神形頗為貼切的外號——“大黑馬”。大概緣於周志明清秀的容貌和靦腆的性格,黑大漢給周志明起了個親熱的稱呼“村丫頭”。但這個外號並沒能在人們嘴裡留多久,因為僅僅兩三年的工夫,周志明已經大大地變了一個樣子。這兩三年是他的青春期中一段陡升的發育曲線,身高從一米六○一下子躥到一米七八,肩膀加寬了將近一半兒,胸脯扇面似的微微凸起,一位原來在他們班裡身量最高的“力士”後來和他邂逅相遇時,竟要仰著臉同他寒暄了……

他靠在碗櫃上,呆呆地看著萌萌收拾著地上的東西。這間小廚房太窄了一點,萌萌每轉一次身,都要碰到他的腿。她身上那件深灰色的毛衣也很小,緊緊裹著還沒有完全發育開的苗條的身子。他很想去抱抱她,親她一下。他們認識好幾個月了,他沒真正碰過她,他不敢。萌萌收拾著廚房裡的東西,顯得那麼自如,那麼有條不紊。他原先沒想到像萌萌這麼一個俏麗溫柔的姑娘,竟會是這麼本分、勤快,正像萌萌過去也沒想到他是這麼沒能耐一樣。 “你姐姐,她不喜歡警察,那她對我是什麼看法?”他想起了這麼一句問話。 萌萌直起身來,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姐姐對我沒好話。”他故意試探著說。 “她對你說好說壞有什麼要緊呢?你怎麼從來不問問我對你怎麼看。”

他也笑了,“你呀,不用問,我頭一次見你就知道你對我是什麼看法了,要不然你幹嗎老要我一次次領你去醫院複查呢。” “那是你騎車把我撞了,當時援朝哥哥也在,你溜不了賴不掉,當然得領我上醫院啦。” 萌萌撒嬌般地爭辯,反倒證明他說得不錯,他差點沒把下面的潛台詞兒也給說出來:“明明是你頭一眼就看上我了。”可這話就是說了,萌萌也不會承認,她準要說:“誰讓你那時候總拎個水果籃子上我家來呢,是你看上我了。”他輕輕吹了聲口哨,咳,管他誰看上誰了呢。 萌萌家的房門響了一下,他聽見有人向這邊走過來了。宋阿姨、季虹和盧援朝全都擠進了這間小廚房。 “萌萌,小周,”宋阿姨笑眼迷離地不住打量著他們,“一個爐子,這麼半天還沒生好呀,都快十點鐘了。”

季虹剛剛洗過頭,濕濕的頭髮披在肩上,她總是那副大模大樣的口氣,“他們?哪是在生爐子呀,是圖這個小廚房的清靜。” 聽著宋阿姨會意地咯咯笑,周志明臉上噴了一層紅,挺尷尬。他不喜歡萌萌這個厲害的姐姐。無論什麼事,到了她嘴裡,總要把人家蠻有情趣的那點遮掩拆穿,彷彿大家都赤條條的才好看。 還是盧援朝嘟囔了一句,才把話隔開了。 “別在這兒煙熏火燎的了,到屋裡坐著去吧。” “行了,”季虹揮了一下手,“都快半夜了,小周也該回去了。”季虹是這個家裡的天之驕子,對誰都習慣用這種近於命令的口氣。 周志明看了萌萌一眼,不過意地說:“我早該走了,可爐子一直沒生著。” “不要緊,”宋阿姨還是笑容可掬,“明天援朝還來呢,他會生。”頓了一下,又說:“你看,現在我們家這個條件,真沒辦法,要是多有一間屋子,你就在這兒住一夜,省得這麼晚再跑回去了,你家裡又沒人。” 季虹攏了攏肩上的頭髮,接過話說:“以前我們家自己一個獨院,平房還有暖氣……”她當著周志明發這類懷舊之慨已經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被神經敏感的宋阿姨打斷,怕她帶出什麼今不如昔的牢騷來。 “小周明天來吧。”宋阿姨果然打斷了季虹的話,說:“明天,給你施伯伯講講湘西的情況,他有二十多年沒回他那個老家了。” “好吧,我明天來。”他說。 關掉小廚房的燈,大家一齊走出來。他靠近萌萌,輕輕問了句:“送我嗎?” 記不清他們從這裡走過多少次了。誰能想到,短短幾個月的光陰,這條彎彎曲曲、路面殘破的小胡同,這條擁擠著這個城市裡最下層的人群和那些尚未改悔的走資派的小巷子,竟會留下他這麼多真實的快樂,可觸,可感,使人依依。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知是誰先停下來的,萌萌問:“還要我再往前送嗎?” 他的心咚咚跳,臉發燒,他甚至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囁嚅了一下,才終於鼓鼓氣說: “我……咱們親親,行不行?”他呼吸急促,聲音發著顫,是他的心在顫。 半天沒有回答,他幾乎是屏住氣在等待。 “你看,那邊過來人了。” 他只等來這麼一句,屏住的氣全洩了下來。他有點自恨,就連在萌萌面前,他也是這麼膽怯嗎?他們在一起有好幾個月了,彼此相處又是那麼融洽、貼切,沒有一絲一毫的拘束和費力,這已經使他破天荒地相信了命運的安排。在她面前,也許早就用不著這樣畏縮了,也許早就應該更直率、更豪放,或者乾脆,來點兒魯的……可有時靜息想想,又發覺這些念頭有多麼可笑,簡直有點沒正形。才幾個月,不算長,何況他們的緣分又是那麼偶然、無意,以至於叫人到現在都要疑為夢中的故事,惴惴然不敢相信呢。這在哲學上該怎麼講?必然的長河大概都是由這些無窮無盡的偶然的水滴所組成。 ——他的自行車撞了她的腿,於是他送她上醫院,送她回家,都不過是一個“交通肇事者”必須承擔的“民事責任”而已,要不是那天晚上無意對同院的大福子說起了這件事而引起大福子那番危言聳聽的話來,他大概絕不會在第二天就拎著個水果籃子又跑到萌萌家來看她的傷。大福子也是無意,一切都是天緣湊巧。 大福子是他同院對門王煥德大爺的兒子,比他大五歲,在南州市冶金機械廠當司機。不知道是不是汽車司機都有這麼個共同脾性,一提到馬路上的官司,總要擺著深明此道的神態說上一通不可。 “你呀,”大福子拍著他的肩膀,“就是老實,要是我,醫藥費就得一人一半!怎麼著,那女的就沒責任啦,她憑什麼在慢車道上逆行?我就膩歪這號人,有便道不走,偏要在車道上大搖大擺,知道你不敢軋他。” 當時王煥德大爺正坐在他家的床沿上洗腳,沙啞著嗓子插嘴說:“醫藥費是小事,再說又是交通警察判的,只要人沒傷著筋骨就不礙事。” “嘁,”大福子一撇嘴,“您哪知道現在的事兒啊,要我看,那女的說不定還得訛志明一下呢。” “訛我,怎麼訛?” “這種事兒,你沒經驗,你看我給你算算。”大福子來了興致,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掰著手指頭說:“今天看病的醫藥費就不算了,下星期得複查,她不是扭了腿嗎,她要一個勁兒喊疼,醫生摸不出來就還得拍片子,四五塊錢這就出去了;過一星期她要是還不說好,你還得帶她複查,她要說走不動,你每次還得給她叫出租,她家住在哪兒?神農街,好嘛,從神農街到那個醫院一個來回就得小十塊,她養傷這些天要是給扣了工資也得你給補,你算算,這得多少錢?花錢不說,還得搭精神,你要想躲著她,她就找交通隊,交通隊一個電話撥到你們單位,你還是得去。” 王大爺的老伴鄭大媽正在稀溜稀溜地喝著面兒粥,這時也放下碗插嘴道:“志明,甭聽他瞎白乎,什麼事兒讓他一說,邪了!” “媽,您甭不信,去年我們廠一個小伙子讓卡車給剮了一下,足歇了小仨月。本來就是腿上有點兒傷,你猜怎麼著?他看了外科看骨科,看了骨科看內科,連神經科都看了;你沒轍呀,他硬說他頭痛,內科大夫查不出毛病來,只好轉到神經科,看看是不是腦子受了刺激,這小子,撈著不花自個兒錢的機會,把身體全面檢查一溜夠!” “得得得,”鄭大媽翻著眼睛說,“都像你們廠的人那麼缺德,咱們國家早變修了。” 大福子不理他媽,衝著目瞪口呆的志明說:“要想消了這一災,也有轍,你呀,趁早提上個點心盒、水果簍,三天兩頭勤去著點,你看得勤點兒,她就好得快點兒,就這麼回事。” 第二天,他真的買了些高價蘋果,去了。可他心裡也說不清,他跑到萌萌家來,除了大福子那個歪主意的作用外,是不是還有點別的因素。 他那回是第一次見到施伯伯、宋阿姨、季虹,還有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也是第一次留心潛意地看了看萌萌的家。憑著一個偵查員特有的觀察力,他幾乎是一眼就猜出了這個家庭的身份。 施家是住在神農街頭條深處的一個大雜院裡的,院子很髒。大概因為家家都習慣把髒水潑在門前,所以院內的地上,似乎永遠是濕漉漉的。萌萌家是一個里外套間。屋里東西挺多,幾乎沒有給人留出一點可以轉腰的地方,除了那一對實際上已經崩了簧的小沙發還像點樣之外,差不多全是破爛家具。牆壁儘管剛剛刷了灰,可仍然遮不住土舊寒酸的色質。牆上空空的,隻掛了一張毛主席的彩色畫像和一張周總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鏡框上垂著剛剛披起來的一尺黑紗。 施伯伯的年齡大概和父親差不離,臉上表情不多,卻很有氣度。他原以為施伯伯是大學教授一類的老知識分子,但很快又發覺不像,在施伯伯的聲貌中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嚴肅氣派,是純粹知識分子所不具有的。他從小就住在爸爸工作的南州大學裡,早見熟了那些個學究氣的教授們。 宋阿姨看不出多大歲數來,樣子不老,卻有了絲絲銀髮,身體瘦瘦的,像是很弱;季虹呢,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長得沒肖萌好看,可也是個大家閨秀的氣質。 他猜得不錯,這是個走資派的家,而且是一個還沒有安排工作的走資派。 去萌萌家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又接她去醫院複查了一次。那天萌萌帶了一本書頁已經發黃的,說是要在候診的時間看,結果,那天他們之間的主要話題就是普希金了。他一向是偏愛中國的古典小說的,《三國》啦,《水滸》啦,都喜歡看,而對普希金之類卻所知不多。可他挺樂意聽萌萌給他講,他的興趣鼓勵著萌萌幾乎把她知道的所有關於普希金的知識一股腦傾倒出來了,什麼《葉甫蓋尼·奧涅金》啦,《甲必丹之女》啦,《鮑利斯·戈都諾夫》啦,還有別林斯基、萊蒙托夫他們對普希金如何如何評價啦,她一邊講,一邊還要加上許多自己的評價:“普希金是最富於同情心的,同情弱者。他那部有名的詩《致西伯利亞書》,知道嗎?就是交給一個罪人的妻子帶給那些囚徒們的。” 最後,萌萌自己也笑了,“你看,我簡直是在講演了,我今天講話太多啦,你早煩了吧?” “沒有,你挺有口才的。”他說,“真的。” 萌萌略帶難為情地說:“你不知道,我中學畢業四年了,老是一個人在家呆著,同學們都有了工作,彼此都不太來往了。我媽媽管我可嚴呢,不許我出去跑,我沒有夥伴,悶死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和咱們這樣的年輕人說說話呀。” 他帶點詼諧地笑笑,“你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啊,今天我可見識了,你講得真不錯,能吸引人。” 萌萌笑了,他看出來,那是一種感激的笑。 臨分手,萌萌乾脆把那本詩選借給他了,讓他看完後到她家去還。但剛剛過了兩天,她就性急地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已經看完。這本書,簡直就成了他們聯繫的媒介,或者說,成了他們聯繫的藉口了。他雖然至今也沒有把書還給她,卻早已成了這個“衰微”之家的常客,並且很快就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以及這家裡屈指可數的那幾個朋友混熟了。常來這裡串門的,除了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以外,還有施伯伯的老友,941廠“靠邊站”的總工程師江一明;941廠的團委書記安成,都是些很好相處的人。他對這個家裡的氣氛和規矩幾乎是無師自通的,這大概是他和他們的某些相似經歷所使然吧。儘管在表面上看,他的條件比萌萌好得多,萌萌一家四口,真正在職工作的,只有在941廠當倉庫保管員的季虹一個人。而他,是公安干部,父親又是南州大學的革委會副主任,雖然在其位而不能謀其政,但讓人看起來,畢竟是個“結合幹部”,算是改悔了的走資派吧。 他和萌萌繼續往前走去,好像是為了消除剛才的那場窘迫,萌萌主動扯起一個話頭來。 “你們單位那個女的,我看對你挺不錯的。” “你說誰?嚴君?” “你出差去湘西前,不是托她打電話來告訴我一聲嗎,她沒打電話,倒專門來了一趟。” 他的心又咚咚跳起來,幾乎揣摩不出萌萌這話是隨口無意還是另有用心。他低頭說了一句:“嚴君呀,我們科里的內勤,大家出差在外,私人的事一般都托她代辦。”停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我們組的小陸看上她了,還託我做媒呢。”他不知道後面這句話,是不是又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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