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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如焉@sars·come 胡发云 2887 2018-03-19
09 達摩的家,屬於這個城市裡最正宗的平民。父親賣了一輩子茶葉。當年定成分,組織上給了一個“店員”,說是和工人階級只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是工人階級了。 達摩愛讀書,是被茶葉店熏陶出來的。 多年來,店裡除了那些高級聽裝茶葉,其餘的都有自己印製的包裝袋。三年飢荒時,紙張突然緊張起來,店裡的茶葉袋就斷了來源。連達摩的課本作業本,都是那種又黑又糙的回收紙做的,一寫字,筆劃就湮得粗粗的,筆尖在紙上停留的時間稍長,就是一片墨跡,像山水畫。紙面上還有沒化完的舊字跡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樣。上課時,達摩撫摸書頁,覺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摳它們下來,有時候是一截草梗,有時候是一團棉絮,還有一回竟是一隻小甲蟲的屍體。這些東西倒是摳了下來,書本作業本就露出了一個個小洞眼,讓人非常沮喪。明知道會把書本摳破,達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摳,不摳掉難受,最後將書本摳得百孔千瘡。達摩後來讀心理學的書,知道那叫強迫症。

茶葉店買來一些廢舊報紙書刊,粘成紙袋裝茶葉,十六開的刊物紙,每頁裝二兩,三十二開的書紙,每頁裝一兩,半斤以上用質地較好的畫報紙或對開報紙。 茶葉是雅物,字紙也是雅物,這兩樣達摩兒時最早接觸的雅物,讓他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許多儒雅之氣。他喜歡到父親的店裡去,聞著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報紙書刊。到了六十年代,許多書刊外面已經看不到了,父親的茶葉店還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樣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時都可以看到。對於茶葉店來說,那隻是商品包裝;但是對於達摩來說,卻是學校裡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見到一本多年前的國語課本,就是後來的語文課本,發現十多年前的語文,竟是這麼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親說,這裡的一張紙,一片茶葉,你都別想帶走。父親是那種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員,因為乾了這一行,他一輩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達摩菸酒都會,就是喝茶不會,喝也喝不出味道來。達摩拿了那本國語課本便坐下來讀,讀到父親下班。第二天放學後,繼續來讀,又讀到父親下班。

父親見他這般癡情,於心不忍,便去和櫃長商量好,凡有兒子喜愛的書刊,算成雙倍的重量來換。茶葉店的秤小,幾兩幾錢都稱得出來,那時候,老百姓買茶葉,常是一兩二兩地買。還有一樣東西,達摩印像很深,店裡專門為那些愛茶又喝不起的人,備下兩種特殊品種——從茶葉里剔除的茶葉梗和篩落的茶葉末,價格極廉,泡一泡,也有茶葉味道,特別是那種茶葉末,比茶葉出味還快。數十年後,大賓館用的那種袋裝快沖茶,其實就是茶葉末。 達摩一點一點積攢著自己的圖書庫。他早年的那一批書刊,許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記載,三兩七錢、半斤、一斤一兩……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書刊的總重量。五花八門優劣混雜,後來足有上百斤。父親說,你這上百斤,就是我的兩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塊錢哪!是你媽一個月的工資。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書萬卷的人家開始燒書了,達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攢書。平民人家,也有獨享特權的時候,誰會關注這樣的一個孩子有什麼書呢?達摩後來說,在那一批書中,居然有當時省軍級才能讀到的那種黃皮書、灰皮書,如《托洛茨基回憶錄》,《新階級——對共產主義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讀來像天書,有的終於沒有啃完,有的讀了等於沒讀。他也沒想到,當時根本沒有註意的那個哈耶克後來竟得了諾貝爾獎,還成了數十年後中國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書後來借丟了,不然拿了這本封皮上寫著“六兩五錢”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國的哈耶克權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後靠哈耶克紅極一時的專家們,資格老到天上去了。

達摩另一個無意間的收穫,是學會了讀繁體豎排本。他無師自通連蒙帶混地硬學會了簡繁轉換,學會了那種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讀法,這一點,在那個主要依靠閱讀獲取信息的時代,達摩得到了比別的孩子多得多的東西。 10 說到達摩青少年時代的讀書生活,不能不提到一個人。 達摩父親工作的茶葉店,店名叫“陶陶齋”,是一家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大門兩側有一對木刻楹聯,褐底綠字。一邊是:琴裡知聞唯淥水,一邊是:茶中故舊是蒙山。店名和楹聯據說都出自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詩。父親說,這些都是很有講究的呀!什麼講究,他也沒說明白過。字是清代一位名士寫的,所以落款上有道光多少年的字樣。 文革初期的一天,突然得知革命小將們沿街一路橫掃而來,遠遠已經聽得嘁哩咣當的打砸聲拆卸聲,接著就有濃濃的煙火在街那頭升騰起來。店裡幾個與店鋪共存數十年的老職工情急之下,趕忙去拿了大紅紙,寫上一副對聯,將那百年楹聯嚴嚴實實地蒙上,一邊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一邊是:五洲震盪風雷激。那塊牌匾則貼上:毛主席萬歲!還抬出一大桶好茶水,一旁豎上一塊標語牌:革命小將辛苦了!請喝一杯革命茶!店裡一干職工都站到門口,笑臉相迎,笑臉相送,僥倖躲過一劫。深夜,幾個老職工偷偷潛來,費盡氣力將楹聯和牌匾拆下,用油紙包裹好,放到倉庫貨架上,當作貨架的底板,一放十多年,差不多給忘了。到了改革開放新時代,說要恢復老店名的文件下來,才記起當初這一壯舉,可惜當時的幾位當事人,除了達摩的父親,其他全都謝世。達摩的父親也已退休數年,報社的記者還專門找到家來,向他採訪當年人民群眾抵制四人幫倒行逆施的這一動人故事。那天達摩的父親一邊興奮不已地念著那篇文章,一邊抹著老淚。文章還配發了一張照片,達摩的父親站在重新掛上的楹聯前,指著上面在說什麼。這是他老人家七十多年來第一次上報。沒想到達摩在一邊笑著說,爸,你也不想想,那時有四人幫嗎?那個王洪文當時還在上海灘當個蝦米保衛幹事呢。一番話,弄得老人多少有些掃興,嘀咕說,我管他四人幫五人幫呢,這東西保了下來,總是個好事吧?

陶陶齋店堂很大,進門後,迎面一排齊胸高的櫃檯,黑大理石檯面永遠擦拭得鏡子一樣,光可鑑人,上面鑲嵌著一排碗口大小的白色大理石,據說是專門給客人察看茶葉的。店堂左右各有一張八仙桌,隔著木窗櫺,可以看街景。一道屏風後面,又各有兩套茶几座椅。外面是給普通茶客歇腳解渴的。很長時間裡,店堂裡都設有免費茶水,沖泡好後,倒入一隻棕櫚包裹的洋瓷桶中,放在一隻矮几上,旁邊置有一盤白瓷茶盅,牆上釘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為人民服務,茶水免費。屏風裡面大都是一些老茶客,一些賓館酒店政府機關的採購,來了也在裡面坐,一樣樣品過,歇過,聊過,然後再一樣樣採買。沒人的時候,達摩就常常在屏風後讀書,渴了,可以喝那免費茶水。

達摩的父親為兒子的好學苦讀欣喜,又覺得長此以往打攪了店裡,所以常讓達摩幫店里幹一些活,搬搬揀揀,或粘粘茶葉袋之類。店裡老職工多,賣茶葉又是一樁溫和雅緻的生意,所以大家都喜愛這個孩子。 解放前,陶陶齋是那種前店後場樓上住家三位一體式的。後院有幾間作坊,將購進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秘技,只有一兩個當家師傅才能知道。茶葉店有四層樓,當年在這條街上,也算很氣派的。二樓辦公,三樓住老闆一家和賬房先生一家。店裡的幾個貼心老職工,住四樓,達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營後,住家的人就從後門上樓了,與公家分開。但對達摩來說,依然方便,下了樓從後街繞到前街,也就是幾分鐘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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