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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章(2)

多彩的鄉村 何申 8743 2018-03-19
孫家權和玉秀是最後一撥儿進大院的。孫家權穿一件醬紅色新皮夾克,起碼價值兩千多塊錢,比錢滿天身上的黑皮夾克還高級。本來,他平時就穿件舊羽絨服,不咋好打扮。可臘月三十那天,金聚海臨回家過年時,給他送來這夾克,說是一個朋友送給他的,穿著大。孫家權當時挺不好意思的,說那就藉著穿幾天吧。金聚海說咱們誰跟誰呀,一件衣服算啥,反正也是人家送給我的,我也不能賣給你。孫家權當時還惦著從錢家拿出的那二十萬塊錢,說咱們硬拿人家錢,將來萬一讓人家告上去,沒有好果子吃,還是抓緊還給他們吧。金聚海說你只管放寬心,過了年就還,眼下這錢在人家賬上,得轉出來,走手續得走幾天。 玉秀看見孫家權穿這件新皮夾克怪闊氣的,就說可惜呀,老媽抱孩子,是人家的。孫家權臉色沉下來說早晚是我自己的,我會有錢的。玉秀說你早晚有錢管啥用,過年看我爹去,人家都有錢,出手大方,就咱手上沒有像樣的禮物。孫家權嘬嘬牙花子,就出去了,一小會兒從供銷社的商店拎來兩瓶子茅台和好幾條子煙。玉秀嚇了一跳,她知道茅台的價格,連這些煙起碼得上千元。孫家權說沒事,都讓他們記在政府的接待費里,到時候一起算。玉秀說萬一到時候人家一筆一筆地算可咋辦。孫家權說縣里領導給市裡省裡頭頭送禮,誰能查得清送了多少,誰敢問我送給誰,一樣的事,不用害怕,就這一回。

正是如此,孫家權和玉秀進家時一派風光,穿的戴的拎的,都像發了大財回來的人。趙德順老漢坐在炕邊瞅瞅那酒心疼地說:“不是連工資發的都困難嗎?咋還花錢買這麼貴的東西。能好到哪去,一瓶好幾百?敬酒一塊二一斤,我喝著挺好的。” 孫家權看大家都注意著自己,半開玩笑地說:“現在講生活質量。這些東西,南方人講話,毛毛雨啦!” 眾人都有點吃驚。 錢滿天擔心孫家權是在亂造那二十萬塊錢,又沒法當眾把話說透,只好繞著彎子說:“看來大姐夫這是發啦,能不能洩個密,這是在哪兒發的財?我們也好給你慶祝慶祝。是不是啊?各位。” “是是。”黃小鳳帶頭說。她看著孫家權就不順眼,心裡說國民當縣里一把手,也沒像你這麼神氣,你小子準是得了不義之財,才能一下子抖起來。

大家也都說講一講,別擱在肚子擱爛了。趙國民這會兒也緩過來了,他倒不像黃小鳳那樣嫉妒孫家權,他只是有些奇怪,暗想鄉鎮到年底也沒有啥獎金可發呀,工資補上一半就不錯了,孫家權哪有錢買這些東西穿這麼好的衣服。趙國民說:“你說說也好,現在大家都盼著富起來,有新鮮經驗,旁人可以藉鑑嘛。” 孫二柱說:“說說沒關係,沒有人鬧紅眼病,也沒有人綁你的票……” 孫家權瞥了他一眼說:“說哪去了,誰敢干那種事。我嘛,不過是要搞些新的開發,往鎮裡引進資金,加快一下經濟發展的步伐。就這些。” 趙國強問:“你是要搞。咋還沒搞,就先見效啦?” 孫家權說:“已經搞起了一部分……” 趙國民說:“什麼項目?縣里怎麼不知道。”

孫家權說:“還沒向縣里報呢,正在謀劃中。” 孫二柱說:“我還謀劃建一個奶品加工廠呢,我咋沒穿上這新皮夾克?” 孫家權上了火:“嘿,你們咋都沖我來啦?我穿這件衣服,犯了啥錯誤咋著?你們這麼審我。” 錢滿天笑著說:“不是想讓你介紹經驗嗎,只要你真有效益了,你就是穿金掛銀,我們才高興呢。” 玉秀在外屋說:“行啦,你們別逼他啦!誰家過年不興吃頓餃子!鄉鎮幹部也有驢糞球發燒的時候。你們就別往下問啦,再問就露餡啦。” 孫二柱拍手說:“對,雞不尿尿有一便。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人有社會主義大道,咱甭管那麼多啦。不過,我猜出來啦,這衣服沒準是誰送給你的。” 眾人一拐。 孫家權問:“你咋見得?”

孫二柱搖搖腦袋像想起點啥說:“你脫下來吧,這屋裡熱。” 孫家權笑道:“你想搶咋著?”把皮夾克脫下來。 孫二柱抓過來仔細瞅瞅衣領子下面,又拍手喊到:“找著啦,找著啦,這上面有字,人家留著記號呢。” 孫家權抓過去看,上面寫個很小的“孫”字。孫家權鎮靜下來說:“這有啥,這是我寫的,孫字嘛。” 孫二柱說:“恐怕不是你那個孫字吧。” 孫家權說:“那是你的孫字?” 孫二柱說:“沒錯,這就是我的孫字,這是我寫的。大哥,用不用我揭開這個謎?我差點都忘了,這是我買生兒子指標,送給金聚海的……” 孫家權臉臊得發紅說:“你……你胡編亂造……” 見此情景,趙國強趕緊說咱換個話題吧,聽聽爹對咱有啥說的。眾人將目光便對準德順老漢。德順老漢說:“我還想听你們說呢,我有啥可說的,你們在外面新鮮事多,我聽著也有意思。”

孫二柱說:“對,咱們說點有意思的,給老爺子開開心。我先說一個,說原先當乾部的是喝壞了肝,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背對背。現在呢,不那麼喝了,都使出花花點子找情人了。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大喊,不好啦,我老婆來啦!他老婆在一旁推醒他問,你剛才跟誰在一起睡覺呢?他還沒大清楚,反問,你問哪一個,胖的瘦的?” 趙國民笑道:“你別這麼寒磣我們黨政幹部,那興許是你親身經歷的事。” 幾個人都笑了,說孫二柱你老實坦白,有沒有這事。 錢滿天說:“有個領導要提拔了……” 孫二柱趕緊又搶過去說:“我說,有個鎮長想提拔,做了個夢,說是跟小姨子睡到一塊了。他媳婦沒在家,他想圓夢,小姨子讓他說,他不好意思地說了。小姨子說你升不了啦,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門。後來,他媳婦回來了,他把做的夢一說,他媳婦給他一個耳光,說這回行啦,你肯定'上'去啦!孫書記,對不?”

這笑話挺厲害的,說得孫家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趙國民倒還能承受,他說:“我這年齡快到站了,沒有我的事了。” 孫二柱說:“沒有您的事了,您得為他想想,不能總讓他呆在下面。這年頭,該提拔自己的人就得提拔,有權不使,過期作廢。” 趙國民面有難色說:“議過他,可一考慮年齡,就差點了。” 孫家權沒想到話題讓二柱給轉到這上來,便對二柱有幾分感激。朝著二柱扔過去一根煙,他說:“咱們一年到頭才聚這麼一回,得說點真格的,對大家都有好處。比如說這個權吧,大哥在縣里是一把手,說話是管用的。咱倒不是讓大哥偏向咱自己家的人,可總也得有個照應吧。日後有那一天大哥往二線一退,後面跟不上一個能說話算數的人,到那時候,您辦個事啥的,找誰呀。”

他這麼一說,把剛才那嘻嘻哈哈的氣氛全給弄沒了,一個個變得嚴肅起來。趙德順說:“家權說的有那麼嚴重嗎?共產黨的天下,還能一朝天子一朝臣?” 黃小鳳說:“不能那麼講,可實際上有那回事。有的地方還挺厲害的呢。” 趙國民搖頭說:“可沒像你說的那樣,提拔幹部有程序,不是一個人說了算,這個我清楚。” 錢滿天說:“大哥您是清官。可真有人靠送禮提拔的。我有一個朋友跟我打賭,說花五萬塊就能買個鄉長當,我不信,你猜咋著,花了四萬五,就當上了。” 黃小鳳問:“怎麼省了五千?” 錢滿天說:“那五千私下給組織部長老婆了,老婆不讓說。” 趙國民問:“你說的這是誰?” 錢滿天說:“放心,是外地,不是咱們這的。”

孫二柱說:“您以為咱們這沒有咋著?金聚海,把金礦弄個亂七八糟,自己撈足了,不是照樣到地方來當官,肯定是花費不少……” 趙國民著急地說:“我可以以黨性保證,咱沒收過他一分錢……” 黃小鳳說:“瞧你,這又不是紀檢委,保什麼證呀。” 趙國民說:“這可是原則問題。在金聚海的工作安排上,我本來是不贊成的,可是……可他託了人……唉現在幹部使用上的因素太多,咱一個小小七品縣令,實在是誰也得罪不起呀。” 孫家權深有同感地嘆口氣:“大哥說得對呀。比如我吧,在鎮裡像個人似的,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好像多牛氣。狗屁!到縣里,到市裡,往哪個部門一走,我就不是孫家權啦,我就是孫子!見著誰就得拜誰,哪個廟哪個神,咱都得敬著,差一點都不行。差啦,你就辦不成事。”

趙德順說:“那就沒個章法啦?想咋乾就咋幹?” 孫家權說:“章法是有,可章法是大的原則,往下具體操作,還有好多道道呢,咋個走法,得由具體人去操辦。” 玉秀手裡端著碗打雞蛋,把腦袋探到屋裡說:“我說你們累不累呀,一見面就叨叨這些事,我們都聽得腦袋漲了。說點別的吧,讓大傢伙都輕鬆輕鬆。” 玉玲在外屋喊:“讓爹說,爹有話說。” 趙德順搖頭:“我沒啥說的。” 玉玲說:“說房子的事。” 趙德順想起來說:“不說我還忘啦,那天我跟玉玲她們嘮過這事,也不算定下來,就是想等你們都回來,一塊合計合計,咋辦好……”他就東一下西一下把自己想蓋樓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了,大傢伙都不吱聲,互相瞅瞅。抽煙的抽煙,不抽煙的喝茶,還有的嗑瓜子。

院子裡是孩子們的天下,他們不願意在屋里呆著,院裡的陽光給他們提供了極爽快又溫暖的場地。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一起談論的是影星、歌星或足球啥的。小黑狗從未見過這麼多人,這時也歡蹦亂跳地在人們中間鑽來鑽去。 國民女兒問大丫:“聽說你家有養牛場?” 大丫說:“是肉牛養殖場。” 孫家權的兒子說:“那麼多牛,都是你們家自己的嗎?” 大丫說:“那當然。原先少,後來越養越多。” “是你家有錢?還是電影明星有錢?”孫家權的女兒問。 “不知道。我們家沒有錢。”大丫說。 “我們家的牛就是錢。”二丫說。 大丫問孫家權的女兒:“你爸是鎮長,你們家一定最有錢。” 錢滿天的小閨女說:“他爸連工資都開不出來,他家沒錢,還從我們家騙走二十萬呢。” 孫家權的女兒急了:“你說誰騙你家二十萬塊錢?你別冤枉好人!我爸是鎮長,我爸才不稀罕你家的錢呢!” “你爸騙我家的錢,把我爸都氣病啦!” “你瞎說!” 玉秀朝院裡瞅瞅,回頭對玉芬說:“大人之間的事,咋弄到孩子那去,這多不好!” 玉芬說:“誰也沒跟她說,都是她自己看見的。” 玉玲說:“也沒法子把她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 玉秀說:“行啦行啦,你們家有錢,也沒有必要這麼踩人呀!要這麼著,這個家我沒法回啦!”她氣呼呼朝屋裡喊,“孫家權,咱們走!” 孫家權早聽見外面說啥,攤開雙手對錢滿天等人說:“瞧瞧,多沒勁,看來這是要攆我走呀!” 錢滿天臉上掛不住了,到了外屋衝玉芬和閨女喊:“胡說啥呀!大人的事,你們瞎摻和個啥。去,打遊藝機去吧。” “我沒錢。” “給你,跟姐姐哥哥妹妹一塊去。” 錢滿天掏出一張百元大票甩給閨女。大丫突然又跑回來問:“媽,花錢打遊藝機是不是浪費?” 玉琴一邊撈著飯一邊說:“今天過年,浪費就浪費一點吧。” 孫玉柱探頭說:“她咋能浪費,我咋就不中呢?你把錢都藏起來,不多給我一分。” 玉琴說:“你跟大家報報賬,這一個臘月,你輸多少啦?” 黃小鳳問:“多少啦?” 孫玉柱說:“也就是一頭牛錢,沒多少。” 玉琴說:“三千多塊,你還嫌少呀。我這家早晚得敗在你手裡!” 孫二柱說:“沒兒子,再大的家,早晚也沒有用,不花幹啥!” 黃小鳳說:“你可以招個上門女婿嘛。” 孫二柱說:“那是自己給自己添病。狗肉貼不到驢肉上,兩碼事,沒個尿到一壺。回頭他想搶班奪權,再弄點藥兒把我們兩口子給害巴了,不是辦不出來的。” 錢滿天說:“你淨往邪處想,害人的有幾個,多數在一塊過得都挺粘乎。” 孫二柱說:“咋也不行,還得是自己的親骨肉。你看老爺子這,這麼大歲數還張羅蓋樓,還不是為了兒子。” 他這麼一說,把話又給拽回到老爺子蓋樓上了。這回可能是各自都有主意了,就沒冷場。趙國民說蓋樓好,體現了農村發展的新面貌,也非常願意老爹在晚年能住在樓裡頤養天年。孫家權也表示贊成,說眼下村里蓋樓的越來越多,已經不算啥了不起的事啦,要蓋就抓緊蓋。錢滿天說要蓋就蓋闊氣點,自己家的那個樓就蓋小氣啦。當時還覺得不賴,這才幾年,就比不上旁人的啦。孫二柱說蓋樓好,房間多,我先號下一間,以後來東莊,就不急著回溝裡了。最後是滿河,滿河在人多的時候一般很少說話,可輪到頭上也不能不說,他說的就簡單了,三個字:沒意見。 都說完了,黃小鳳突然問:“國強呢?” 大家這才發現,國強不知啥時出去了。外屋玉琴說讓高秀紅給叫出去的。玉秀立即說他們倆這個事有點不合適吧,這不成了第三者插足,不光對國強,對咱趙家都不好,好像咱們娶不上了,非要搶旁人家的媳婦。孫家權說國強是村支書,不該干這種事,回頭人家告上去,咋答复人家。孫二柱嘿嘿笑說這沒啥了不起,現在高秀紅是人家的媳婦,離了婚不就不是了嘛,不過就是一張紙的事。趙國民搖搖頭說可不那麼簡單,這種情況出現惡性事件的不少。錢滿天說如果肯花錢,還是能擺平的。 大家這麼一說,趙德順也就听出個所以然來。他心裡先是吃驚,繼而想發火,後來卻慢慢地壓住了火,一聲不吭地坐在炕頭上抽煙。旁人議論個差不多,就看他,意思是您老是個啥意見。趙德順心裡很明白大傢伙的想法兒,若是按以前的做法,自己早該發話了,早該訓斥人啦。可現在他要對自己說個不!不發火,不斥人,不管那些事。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他們有權,有錢,有想法,有好身體,他們自己的事,由他們自己決定,我操太多的心幹啥! 趙德順在這件事上,終於把自己的思想往前大大跨出了一步。這一步很不容易做到,畢竟這些人都尊重著他,把他的意見看作是評判是非的一種標準,久而久之,他自己不知不覺就產生了某種尊嚴,也形成愛發表意見的脾氣秉性,並希望旁人更多地按自己說的去辦。現在,他卻沒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樣對這件事說些啥,反而,他卻撇下這事問:“我蓋樓,錢咋辦?” 眾人面面相覷。沒想到老爺子問這個問題。趙國民作為老大,不能不帶頭回答,他說:“您老的意思,是大家共同出呀,還是咋著?” 趙德順說:“想听聽你們的。” 趙國民為難地說:“您老要蓋樓,按說我們都該出力,可各家的情況不同,可能出力的程度也不同。” 孫家權皺著眉頭說:“一座樓少說也得二十萬,不是小數,我們就是幫,也管不了大事。是不是啊,玉秀?”他朝外屋問。 玉秀說:“要我說這樓就得將來誰住誰出錢。” 孫玉柱說:“有道理,乾脆搞股份得啦,按房間攤,我訂一間,我就出一間的錢……” 錢滿天說:“不行不行。這是老爺子要蓋往下輩子傳的祖宅,不是蓋商品樓,誰出錢誰就往裡住。” 孫二柱說:“那你拿多少?” 錢滿天說:“我拿多少,得看人家兒子定,咱當姑爺的得往後靠。” 孫家權說:“別別,誰沒錢誰往後靠,你們有錢,往前來,別客氣。” 錢滿天說:“還是你們當官的先來吧,權和錢現在都聯著,拿個十萬八萬的,你講的,毛毛雨啦。” 玉秀說:“拉倒吧,啥毛毛雨呀,你們可別聽他吹,我們可沒有錢。要是有錢,還能藉人家的衣服穿。” 孫家權臉臊得通紅說:“咋又提這事?哪壺不開你提哪壺,要我的好看呀!我走了啊!” 錢滿天趕緊說:“別別。別生氣,在一塊不打不逗不熱鬧,誰叫你是大姑爺呢,你就多受點委屈。” 孫二柱說:“一會兒我多敬你倆酒。” 外屋的飯菜都做好了,熱氣騰騰,香味濃濃。玉玲說邊吃邊說吧,就開始擺桌子,炕上一桌,炕下兩桌。涼菜擺好,倒上酒,趙德順問:“國強咋還沒回來。” 從外面跑回來的大丫說:“我看二舅他倆去老墳地啦。” 眾人靜了片刻,玉琴說:“你看差了吧。” 大丫說:“沒錯,就跟秀紅姨,一塊去的。” 趙德順說:“你把他們叫回來。” 大丫撒腿就往外跑。 趙國強和高秀紅去老墳地,不是高秀紅的意思。她那會兒邊幹活邊聽屋里屋外這通戧戧,戧戧得她腦瓜仁子疼。她跟趙家姐妹不一樣,人家回娘家了很隨便,想說就說,不說就不說。自己這個身分就不好拿了。沒有明媒正娶,又有李家的那一堆麻煩,眾人嘴裡不說,心里肯定是不會贊成,起碼多數人不贊成,你瞅那眼神就能瞅出來,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好難受喲。後來,她就到院裡喘口氣,正好國強到了外屋,她一招呼,國強就隨她到了街上。國強問她有啥事,高秀紅說大憋得慌,心裡也緊張,想口福貴家去。國強說那可不行,大家都見到了,就不能半道走,走了不禮貌。高秀紅說沒經歷過這麼多人在一起,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心裡慌得不行。趙國強笑了說你在溫泉那場面都不慌,在家裡慌個啥。高秀紅說在那一撲心思都放在要錢上,旁的都顧不上想。在這不行,這都是你的實在親戚,一想將來得管人家叫這叫那,心裡就突突亂蹦。趙國強說要治心裡亂蹦有法子,你跟我來。他就領高秀紅出了村,奔大塊地下面那片老墳地去。 老墳地裡有幾棵柏樹,冬天的嚴寒使其變成了墨綠色。高低不平的墳頭上長著或多或少的枯草,那是活著的人來沒來看望的記錄:勤來的,順手清除一下,墳上就乾淨。桂芝墳上的草不少。趙國強懷著內疚的心情,輕輕地把草薅去。他不是不想來看看桂芝,他哪個夜裡能不想桂芝呢?多少次夢中與桂芝有說有笑,猛然醒來才明白她已經不在了,淚水便悄悄流下。可是,他沒有時間奔這裡來,有一次走到半道上了,他想我去了乾啥,要哭一場嗎?完全沒有必要。那麼著,不是讓桂芝更擔心更惦著嗎!讓一個故去的人為自己操心,是不應該的。趙國強扭頭就回去了。他發誓,有那一天,要帶著能讓桂芝放心的女人,一起來看望她,求她同意,請她安心。 現在,他帶著高秀紅來了。他對高秀紅說:“跟桂芝說幾句話吧,她能聽見。” 高秀紅揚起眉毛:“能聽見?” “能聽見。只要咱們的話發自內心。” “那好吧,我說……我說嫂子,你就放心歇著吧……國強,還有爹,我會照顧好他們……我不會惹他們生氣,我能做得跟你一樣……” “別,別完全跟她一樣。”趙國強面對著桂芝的墳說,“你活著的時候,就知道整天干家務活,整天為柴米油鹽操心,為家裡這些親戚的關係撓頭。真是難為你啦。可也沒辦法,村里哪一個女人不是整日里忙乎這些事呢。往後,我想得讓秀紅變變啦,我得讓她走出家門,到外面去……” “那你娶她為了啥?”高秀紅問。 “為有一個新的家庭,為我們的感情……”趙國強依然對著墳說。 “那家裡的活呢?” “我想,家裡的活,往後會越來越簡單。農村大變了,只要咱們能幹出成果來,咱們滿可以像城里人一樣生活呀……” “我說也是。現在有煤氣啦,用不著那些柴禾,豬呀牛呀都是專業戶養,也沒必要天天溫泔水啦。前街和路邊又建了好幾個大商店,賣啥的都有……可是,那都需要錢呀……” 趙國強對高秀紅笑道:“瞅瞅,想說點讓人家放心的話,咋又說到錢上啦。我就是沒錢呀,叫了短啦。” 高秀紅說:“順嘴就說到這了。沒關係,我會過窮日子,保證不讓桂芝操心。” 趙國強深情地望著一片黑壓壓的墳頭,慢慢地說:“我要說,還應讓所有在這的人放心,我趙國強一定想方設法,把全村人的生活都搞好……我自己差點,沒啥……” 老柏樹上飛起一隻烏鴉,哇哇叫著圍著墳地繞了三圈,然後一頭向南飛去。 此情此景,令趙國強驚訝不以。老人說烏鴉是死人的靈魂變的,難道,人死了之後真有靈魂嗎?在這朗朗晴日之下,為何話音才落,就飛起來那生靈呢……又奔向南,莫非是放了心,去神話中的極樂世界去啦…… 趙國強忽然看到老柏樹下站著大丫,一下子全明白了,鬧了半天是這丫頭把烏鴉嚇跑了,我這還胡思亂想呢。不過,但願有這種心靈的溝通也好,做個好人,多做善事,也就天知地曉鬼神欽佩啦…… “你在那乾啥?”高秀紅問。 “我找你們。姥爺讓你們回去。”大丫說。 “好吧,我們這就回去。”趙國強說。 大丫撒腿就往村里跑去。趙國強和高秀紅也轉身回村里。村里此時香風繚繞,酒氣陣陣。趙家門口有幾個外地人在唱喜歌: 正月裡,掛紅燈,這家日子火紅紅。肥豬滿圈糧滿架, 兒孫滿堂福祿興。感謝中央好政策,感謝改革鄧小平。老 大當了縣太爺,家裡日子像過節,茅台雲煙五糧液,送禮不 收保廉潔。老二當了村支書,有權有錢人人誇,帶領群眾奔 小康,真是群眾好當家…… 孫二柱喝得醉乎乎出來攆人家,說你們嘴一張就掙錢也太便宜啦,快走吧。那伙子人也真行,朝圍著的人打聽兩句,就唱:“這個漢子是三姑爺……” 孫二柱一拍胸脯:“好,看你給我搞點啥,搞準了,我多給錢。” 那些人唱: 三姑爺,三姑爺,人挺聰明心眼邪,臘月打牌和不了,改 邪歸正正月好。正月好,正月好,三姑爺掏錢少不了。找個 小秘賽天仙,養個兒子八斤三…… 他們突然停下不唱了。 孫二柱問:“咋不往下唱啦?” 唱喜歌的說:“看您咋給錢啦,下面有兩套詞。” 孫二柱點點頭:“噢,可我沒錢呀。” 唱喜歌的說:“沒錢,不給?那你聽著,來段前奏。” 另兩個唱:“噔噔噠噔……”是哀樂。 孫二柱跳起來:“打住,打住,這叫啥前奏?” “不給錢就這前奏,都這樣。” “我接你們!” “那我們就有吃飯的地方啦。給不給?不給我們可就要唱啦。” “唱吧,我有承受力。” 正月裡呀正月正,三姑爺摔個烏眼青,二月裡來龍抬 頭,三姑爺瘦得像隻猴,三月裡來三月三,三姑爺犯事入了 監,四月裡來刮涼風,三姑爺傻眼判重刑,五月裡來風光美, 三姑爺發配到西北…… “打住打住!我操的,我這十二個月叫你們這一念沒好的啦。給你們錢,再聽你們咋唱。”孫二柱掏出二十元錢扔過去。 “你聽好啦。” 六月裡來晴朗天,三姑爺平反淚漣漣,七月裡來花正 紅,三姑爺生意震全城,八月裡來秋光艷,三姑爺新開金銀 店,九月裡來涼風爽,三姑爺加入共產黨,十月裡來反腐敗, 三姑爺當官好氣派,冬月裡來天不熱,三姑爺政績有特色, 臘月裡來好生活,三姑爺幹到聯合國…… “中啦中啦,別唱啦,幹到聯合國就行啦。”孫二柱又掏錢。 “您要聽還有當美國總統的呢。”唱喜歌的說。 “算啦,我不懂外國話,當那玩藝也是受罪。” 唱喜歌的齊唱著“不白活一回……”在看熱鬧的簇擁下,又到下一家去唱。 趙國強和高秀紅在人群後看了後半截。這會兒人都走了,趙國強對孫二柱說你可真大方呀。孫二柱說過年嘛圖個吉利,現在可真是啥招儿都敢上,啥話都敢說。高秀紅說也是大家富了口袋裡有錢,要不然咋唱也唱不出那些錢來。孫二柱說:“給你們二位通個氣,剛才說到你倆,除了我,全反對呀!” 趙國強問:“我爹呢?” 孫二柱說:“別說,老爺子沒發言。” 高秀紅說:“要不,我就不進去了。” 孫二柱說:“別呀,醜媳婦還得早晚見公婆呢。你們這不過差一張紙的事,沒啥了不起的。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你倆大大方方進屋給各位滿個酒,看他們還敢說個不字。” 趙國強說:“好主意,走。” 高秀紅點點頭,兩個人並肩朝屋裡走去。 喜歌在不遠的地方又唱起來。這次唱的是電影《青松嶺》的插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那幾個半大老頭合唱,聲挺大,唱得不齊,有高有低還有一個咳嗽起來。但效果不錯,那家很快就出了錢。孫二柱站在門口自言自語:“趕明個兒我不打牌,也唱歌去,我比你們唱得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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