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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多彩的鄉村 何申 15253 2018-03-19
高秀紅偷偷告訴趙國強說:“不是人家撞了我,是我想法子攔他的車……” 趙國強一愣,轉身看看病房裡沒旁的人,趕緊說:“別胡扯了,你的腿上腳上都是傷,傷得不輕呢。” 高秀紅說:“這些是後來讓車拖的。他想跑,我不能讓他跑了,我就把著車門子不撒手。” 趙國強說:“你這是何苦呢,太危險,咱們可以按正常渠道找他嘛。” 高秀紅說:“按正常的做法,咱也不是沒使,不是不管用嗎。我看咱就得來點邪的。你得下狠心,要不然,我就白讓他們給撞了。” 趙國強沉思片刻,點點頭說:“對,不能讓他們白撞了,我會提條件的。” 高秀紅笑了:“太好了,我心裡一直想幫你辦點大事,這回可辦成了。” 趙國強心裡酸溜溜的,望著高秀紅,他好久沒說話,後來只說了一句:“謝謝你呀……”

他不敢多說,他怕勾出高秀紅更多的話,到時候你架式不好拿,還是少說為妙。 因為高秀紅出了事,李廣田和電力局派來的人大干了一場,把對方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家只能說等檢查結果出來咱們再說。照腰的片於很快就出來了,一點毛病也沒有,對方強硬起來。李廣田說那是我兒媳婦腰結實,換個旁人早折了。但對方也不含糊,說你們違反交通規則在街當中走,又無故攔車,一切後果全由你們自己負,如果你們不服,可以找交通隊。說完人家走了,把李廣田氣得哇哇直叫。 玉玲一看事情走到這一步,趕緊和國強商量,國強正在病房里和那兩個扛攝像機的記者說話,那倆記者說你們不用著急,有這個錄像帶在這兒,不怕他不認賬,你們等著吧。趙國強想想,跟記者說你們等等,等我跟他們領導見面以後再決定放不放這帶子。

趙國強又去電力局,這一回終於見到於局長。於局長腆著大肚子說:“你們想訛我吧,我可不是個體戶。” 趙國強心一橫,毫不客氣地往沙發上一坐說:“兩件事,一是電視錄像在他們手裡,記者說要是播出去,是挺大的新聞。” 於局長說:“隨他們便,讓他們播吧把我撤了更好,我還不願意在這個窮地方呆了。” 趙國強心裡發慌,暗想真是少有,還有不怕丟官的。他想想,故意不說第二件事,只說:“既然這樣,往下那條我也就不說了。” 於局長反倒沉不住氣問:“別,說說第二條。” 趙國強眨眨眼,慢慢地說:“你撞的這女的,她男人哥五個,其中有兩個是打架不要命的,特別是她男人,殺豬的,勁大,野,村里村外沒人敢惹。要不,這女的咋敢抓著汽車不撒手呢。那就是受她男的影響。我是村支書,在村里旁人都敢管,就拿他們沒治。您可得加點兒小心呀,日後要是結下了仇,就不好辦啦……”

於局長嘬嘬牙,看來這一條打動了他,自己有權有勢啥都不怕,話是那麼說呀,萬一碰上個不要命的,跟自己玩一回,那不就倒了霉了嘛。於局長苦笑著說:“你說的是真的?” 趙國強說:“我不能說一點假話,您是大官,我是村里的小官,我本來是找您辦事的,我當然得向著您呀。” 於局長不知道是咋回事,忙問:“你找我辦事?啥事呀?” 趙國強說:“一直想見您,就是見不著,您好大的架子呀。” 於局長樂了:“不是架子大,是來了幾個朋友,非拉著我打麻將。對啦,咱們和為貴,我要是幫你辦了事,你能幫我把這件事給抹平了嗎?” 趙國強心中暗暗叫好,但表面上不露出來,他皺著眉頭說:“那就得看盡多大力啦,要是使勁,興許能說住他們哥們不來給您找麻煩。”

於局長連忙說:“對,你一定要盡大力。你說吧,你要找我辦什麼事,我也盡力。” 趙國強就把村里的情況說了一遍,於局長聽得還挺仔細,聽完了他把手下的人叫來說:“給三將村增容,你們給落實一下。” 手下的人說:“不是說縣里拖欠電費交不上,不辦這事了嗎?” 於局長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就算咱們扶貧、共建,都行呀,你們自己定吧。” 趙國強都傻了眼了。早就听說手裡有權力的人,跟說閒話嘮嗑似的就把下面盼了好多年的事給定了生死牌,當時還不信,總以為得正兒八經地坐那開個會,你來幾句我說幾句,最後才定下來。原來不是那麼回事。老百姓和基層幹部快愁死的事,在人家眼裡恐怕就跟小米粒大的事……天哪!可憐的平民百姓呀。

趙國強跟做夢一般跟著具體辦事人員去談有關事宜。那些人前幾天都跟趙國強見過面,這回有了於局長的話,個個都變了個人似的,話說得和氣,手續辦得也利索。辦完了,趙國強想謝謝於局長,在過道裡碰見了,於拍著趙國強的肩膀說:“咱們一言為定。不打不相識。回頭你擴產時,我去給你祝賀。” 趙國強說:“沒問題。” 於局長說:“錄像別放了,她男人千萬別來。” 趙國強說:“全包在我身上。” 趙國強樂顛顛回到醫院,跟兩個記者說了半天,才說的那二位同意了,並把錄像帶送給了趙國強。趙國強之所以要這帶子,他是想留個把柄,萬一這邊傷也治好了,帶子也不放了,他那頭也不給裝變壓器,也不給增容,你沒點拿他的招儿不行。 記者留下名片,一再囑咐如果需要打官司,我們願意做證。趙國強謝了又謝送他們走了。

冬日的陽光把陣陣暖意送到趙國強的身上。他想想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就覺出多虧了高秀紅。是人家舍生忘死拼出了機會,是人家腦瓜子靈才想出那樣的招法。自己呢,就知道死死板板地去公事公辦,連句撒謊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說自己缺少應該有的靈通勁……新時期啦,九十年代啦,似乎應該把自己的腦瓜筋不斷地調整調整。 一束鮮綠色的花在趙國強眼前晃過。他連忙細看,是有人抱著用透明塑料紙包著的鮮花朝病房走去。他有些興奮:對,給高秀紅買些花送上,表達一下感激之情吧。他連忙朝院外走去。院外有一排平房,都是小商店,有水果店、花店、理髮店、花圈店,還有壽衣店,都是跟醫院病人有聯繫的生意。 “來吧,理個發,再買把花,看病人,病人好得快!”理髮店門前有人喊。

趙國強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朝理髮店門前走。那門口立著一面大鏡子,明晃晃地照天照地照人。趙國強往鏡子跟前一站,就見裡面那人長而亂的頭髮,瘦長的一張臉,鬍子拉碴,灰色的西服滿是褶子,外面套一件鼓球球的舊羽絨服,褲子兩條腿也不一樣齊,皮鞋上都是土。 趙國強心說瞅瞅這個熊樣,也難怪你外出辦事人家門衛不放你進去,這模樣也太掉價了。不中,今天我得利索利索。他趕緊走了進去,說:“能不能快點?” 回答說:“放心吧,有說話這工夫,就理了一半了。” 趙國強坐下:“那就快招呼吧,給我理精神點。” 人家嘴裡答應著,手下就剪子推於連著上。一會兒人家問:“你可有白頭髮啦?弄黑了吧?” 趙國強說:“白得不多吧。弄就弄吧。”

於是,人家就往他頭髮上刷這個刷那個,刷完了用個開摩托戴的頭盔似的東西扣上,一插電門,呼呼冒熱氣。 趙國強喊:“慢著,我是老爺們!我不燙頭。”他記得在哪見過女人才用這東西。 “這不是燙頭,這是焗頭。” “我操,我腦袋又不是破缸,焗個啥呀。快拿下這熱帽子,孵雞蛋都孵出來啦!” “這就好,您稍等片刻。” 趙國強很受累地忍著,心裡想理髮不就是拿個推子推嗎,小時候沒推子,就用剃頭刀子刮光葫蘆,很容易,現在咋弄得這麼複雜,犯得上嗎…… 等到一切都整利索了,咬牙給了二十塊錢,再站到門口的鏡子前,他一時都不敢相信裡面的人是自己了。幹乾淨淨,光光溜溜,比進去前起碼年輕十歲。他朝左右和身後瞅,沒有旁人,只有自己。理髮店的老闆笑道:“再弄身新衣服,就可以當新郎了。”

趙國強有些不好意思,刮得光滑的臉有些涼。他趕緊進花店買了一束花,趁人不注意,揀塊兒奪紙擦了下皮鞋鞋臉,然後就回病房。他一進房門,把眾人都弄愣了,好半天才認出他來。 柱子說:“你咋變了樣兒啦……” 李廣田說:“年輕不少呀。” 玉玲說:“二哥你早該這麼打扮。” 高秀紅說:“真沒想到呀……”往下的話,又讓她給咽了回去。 趙國強鄭重其事地雙手將花送給高秀紅,輕輕地說:“再一次感謝你,我代表全村人感謝你。” 高秀紅哪裡受到過這樣的恭敬,她把花抓在手裡,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酸楚與高興,把花往臉上一捂,就嗚嗚地哭起來…… 她這一哭,大家或多或少也就明白了點啥。但這也不是捅破窗戶紙要說點啥的時候。大家就趕忙勸。

還沒等趙國強說話,只見孫二柱興高采烈地衝進來,見眾人這個樣子,開口就問:“咋啦?治不好啦?” 柱子說:“扯淡,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孫二柱說:“沒事咋都沉個臉。說,是不是沒給醫生紅包,你們得捨得錢!我把紅包一遞,玉琴從最後一個,一下子就排到頭一個,上機器啦,這會兒。” 趙國強一直不知道孫二柱跟玉琴鬧的事,玉玲想告訴他也忘了。所以,趙國強問:“玉琴咋啦?” 孫二柱笑了:“這你還不知道?” 趙國強說:“我真的不知道,沒聽說玉琴有病呀。” 孫二柱瞅瞅玉玲,玉玲輕輕搖腦袋。孫二柱挺明白,立刻說:“忙了一年了,給她檢查檢查,沒病防病嘛,是不是。” 柱子說:“不對吧,你有這空還不去喝酒耍兩把,發啥善心關心起老婆來啦。” 李廣田說:“我看也是。” 孫二柱說:“就興你們夫妻恩愛,不許我們加深感情?實話跟你們講吧,這回,我還要和玉琴搞出個愛情的果子呢!” 玉玲怪著急:“你胡扯啥!” 孫二柱說:“早晚的事。趕早不趕晚,說了更省心。” 李廣田問:“你倆要搞啥果子?不養牛啦?改種果樹啦?” 高秀紅說:“差啦差啦,是愛情的果子,是孩子!” 趙國強和柱子也沒想到這兒。不是反應慢,實在是不可能朝那想,像玉琴那樣動過刀的婦女,那是計劃生育鐵板釘釘的放心戶。咋忙活一年了,不說歇歇,又忙乎起孩崽子的事來。 “對,是孩子!我要養一個兒子!” 孫二柱得意洋洋從內衣口袋掏出準生證,給眾人看。趙國強拿過來看看,還真不假,時間是在一九九六年裡。 孫二柱說:“放心,絕對不是假冒產品,絕對是正牌,九六年底有效。” 柱子問:“誰同意的?” 孫二柱說:“你放心,跟咱村沒關係,這孩子生出來,沒準兒還是吃商品糧的。這麼著。眼下我也不想大嚷嚷了,可你們幾個,我得先打個招呼。一會兒玉琴下了機器,咱一塊吃飯去,我請客,吃啥都行。” 高秀紅說:“玉琴早節育了,也生不了呀。” 孫二柱嘴笑得像個瓢:“這你們可就有點跟不上形勢了。現在都能在試管裡養,科學已發達到這一步。不就是動刀結紮了嗎?能連上,這是技術。” 趙國強說:“你都那麼大歲數了,扯那個淡幹啥。回頭有人反映上去,也是麻煩。” 孫二柱說:“有政策,我的情況符合政策。” 柱子說:“你倆孩子,符合個球呀!” 孫二柱說:“我那二丫頭有毛病,弱智,唸書全班倒數第一,屬於殘廢,所以,我才再要一個。” 李廣田說:“就你那二丫?我看她買零食吃,找錢找得溜乎著呢,還會討價還價呢。” 孫二柱說:“那是隨我。我們在錢上都不糊塗。旁的就不行啦,智力太差。” 趙國強說:“我看那是不用功。這事你不能於。” 孫二柱伸手抓過一枝花:“不行啦,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啦,我給大夫獻枝花去,回頭見,我請客呀。”說罷,扭頭就跑了。 見孫二柱走了,大家就戧戧了幾句。李廣田說這種事萬萬不能開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都來醫院把環摘了,把管接上,來年咱就得挨大批評。這科學家發明點啥不好,非發明啥玻璃瓶裡的孩子,那叫孩子嗎! 玉玲說:“錯啦,試管嬰兒不是說那孩子在瓶子里長大,還得回他娘肚子裡。” 李廣田說:“回肚子裡還用瓶子乾啥,那不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 趙國強說:“咱不說這個了,你們還是快回村去準備準備,看看在哪架線桿子啥的,我在這兒再等等電力局的人。” 李廣田說:“那秀紅這呢。” 趙國強說:“我順便照顧了。” 高秀紅說:“我沒大事,一半天就好了,好了就回去。” 大家就拿東西上車。玉玲把國強拉到院裡,找個旮旯說:“你可要注意,我可看出來啦。” “你看出啥來?”國強問。 “高秀紅對你有意思。”玉玲說。 “沒有,沒有。”國強否認。 “不對,她盯著你有好幾年了,一直沒得著空兒,這回,我看她要動真格的了。”玉玲說。 “你放心吧,不會的。就是她有那個心,我也不能幹呀。人家有丈夫。”國強說。 “丈夫是有,可以離嘛,那都是活的。關鍵是你,你不能動心。”玉玲說。 “我哪能動那心,我忙還忙不過來,沒那心呀。”國強搖搖頭說。 “我看夠嗆。你幹啥收拾得這麼光溜,還送給她花。她哭啥?我看她就是沖你哭的。”玉玲說。 “胡扯,沖我哭啥!”國強說。 玉玲說:“你自己琢磨吧……” 柱子坐在車樓子裡說也不知玉琴回去不,如果坐摩托,怪危險的。大家正朝樓裡張望呢,就見玉琴出來了,後面孫二柱粗脖子紅臉,跟一個上了點歲數穿白大褂的人嚷嚷呢。 孫二柱喊:“你是院長,你得負責!憑啥就接不上呢!” 院長說:“年頭長了,接不上了唄。” 孫二柱說:“不可能。水管子年頭長啦銹啦,換一截新的就行啦,膠皮管子爛了,打個補了也能粘上。一個肚子裡的肉管,憑啥就接不上了呢?” 院長也急了:“你這個人一點也不懂科學!那是輸卵管,不是水管子膠皮管子。” 孫二柱嚷:“甭管啥管子,道理是一樣的!空心管子通氣,實心管子……那是棍子。你們不給接上不行!” 院長說:“那就等一段時間吧,我們再研究一下。” 孫二柱說:“不行,要研究今天就得研究!我這準生證是有年限的,過半年你們研究成了,我還得花錢再辦證,還得給你們紅包……” 院長皺眉頭:“你說啥?你給紅包啦?” 孫二柱說:“當然啦,不是說都得給嗎!我容易嗎?媳婦把著錢,那紅包都是我的酒錢……” 院長看周圍的人都朝這看,趕緊讓孫二柱跟他又進了樓裡。 玉琴滿臉通紅,見到玉玲,眼淚都要掉下來,氣得嘴唇直顫:“這個牲口,快氣死我啦。” 趙國強說:“上車上車!” 李廣田問:“還等二柱不?” 玉琴說:“快走!讓他自己生去!” 趙國強擺了擺手,柱子開車走了。過了一陣,孫二柱急匆匆從樓裡出來,問國強:“玉琴呢?” “走啦。” “哎喲,人家馬上要會診。” “會個球!丟人!” 下午,趙國民接到錢滿天一個電話,問他這兩天出不出門,說要到縣里看看他。趙國民說都挺忙的,千萬別過來。錢滿天說有些事想跟您商量商量,另外,也想當面給嫂子賠個不是,好幾年了,這話一直壓在心裡,憋得怪難受的。趙國民說那也用不著,當初那事早過去了,再翻騰起來沒有意思。錢滿天說無論如何要去一趟,你們兩口子只要拿出個把鐘頭就行。 趙國民放下電話,去參加了一個軍民聯歡會,晚宴上又喝了不少酒,然後迷迷乎乎回到家。黃小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瞅著地上一堆堆東西發愁呢。黃小鳳說:“怎麼說也不行呀,非得送,又不是錢,弄這麼多羊肉牛肉乾啥。真叫沒法子。” 趙國民說:“快放樓下小棚裡吧,堆在這還不得都爛啦。你瞅這暖氣,幹啥燒這麼熱。” 他們是新搬的家。這樓是銀行蓋的,面積大,有暖氣,位置也好。銀行在買地皮時受到縣里的照顧,蓋樓時就給書記縣長留了兩套。縣委政府這二年也蓋了家屬樓,但條件都一般,縣領導差不多都跟著有錢的單位去住了,趙國民還是最後解決的呢。 洗澡間裡有熱水,趙國民覺得渾身發粘,索性放了一盆,跳進去泡了一陣子。他喊黃小鳳,黃小鳳知道是要給他搓後背,就有點不耐煩說:“那麼多人給你送東西,就沒有一個給你搓背的。我大老婆子乾這活,容易嗎!” 趙國民說:“我要找搓背的還不容易,好幾個老闆拉我去洗桑拿浴,肯定是小姐給搓,全身各部位都搓到。你同意不?” 黃小鳳一邊搓一邊說:“我同意,你去吧,弄一身艾滋病,你也就別回這個家了。” 趙國民笑道:“那我就找個相好的。嗨,都說現在有情婦是時髦的事,我還不信呢。最近跟他們在一起喝酒,聽他們一說,還是真的,特別是從上面下來的干部,老婆不在身邊,差不多都有個相好的。” 黃小鳳說:“不要臉,你別跟他們學,學點好的……哎喲,你怎麼這麼多皴?這才洗了幾天呀!” 趙國民說:“這幾天整天宴會,吃好東西多了,身上愛出油,皴就多。天天喝粥吃鹹菜,身上就乾淨。” 黃小鳳搓完了把搓澡巾一扔:“得,瞧你們這些腐敗的肚子,像懷孕七八個月的。” 趙國民嘆口氣,又坐到水中:“唉,都這樣,喝壞了肝,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背對背,可咋好呀。” 洗完了澡,沏了杯熱茶喝,趙國民感到渾身輕鬆,精神頭也上來了,就跟黃小鳳嘮嗑。沒說上幾句,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都是問趙書記在家嗎。黃小鳳一聽不是縣委辦打來的,都是些要來拜早年的,就一概說不在家。後來趙國民上前把電話拔了,反倒讓黃小鳳吃驚,黃小鳳說你不怕市裡領導找你。趙國民說市裡主要領導都回家過年去了,現在誰也找不著誰了。咱倆商量個事吧,下一步我該怎麼辦。黃小鳳知道趙國民說的是什麼事,忙問:“有消息啦?” 趙國民說:“可能年後商量。” 黃小鳳說:“年後商量,有些工作咱該做還得做呀。” 趙國民說:“那是,上面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是說咱們臨走前還有什麼可準備的。今天吃飯時,部隊一個管後勤的,問我能給他聯繫買磚的嗎,後來我聽說他馬上就要轉業了,這是什麼意思,很明顯嘛!” 黃小鳳說:“興許,人家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呢。” 趙國民說:“但願。算啦,別說人家啦,我有個心事,就是咱們此次若是調成了,咱倆可就等於光著身子從青遠走了……” 黃小鳳說:“那你還想怎麼著,這房子也帶不走,那些牛羊肉也沒有用。” 趙國民說:“問題就在這。到那後煤氣取暖,還有房費,聽說還要房改,都是要用錢的,到那可就不比在縣里,沒人替咱出,咱可得一分一毛都從工資裡出呀。” 黃小鳳沉下臉:“那你說咋辦?你也不能臨走了乾那種事。” 趙國民說:“這個你放心,在錢的問題上,我絕不後退,咱還是老原則,一分不收。” 黃小鳳說:“那還能往哪弄錢去?” 趙國民說:“這就得靠你啦。你別成天就知道氣功,你動那個手術,前後花了一萬多塊,有我在這兒,都報銷了,到那兒誰那麼特殊對待你?所以,你得動點過日子的心思,打個比方,人家送我這些東西,咱也吃不了,扔了又怪可惜的,你可以想辦法給處理掉,多少也能變成點錢,還有,最近有高利息儲蓄的,你不妨也打聽打聽……” 黃小鳳點點頭:“打有病以來,還真沒動這些心思。看來不動還不行啦。” 趙國民說:“要是不走,就行。這一走,就得多想想。你光想辟穀不行,餓了還是吃飯管用。” 有人敲門。 趙國民紋絲沒動。黃小鳳猶豫是不是去開門。門外的人說:“大哥大嫂,我是滿天呀!” 趙國民趕緊說:“開門。” 錢滿天身後還有一個人,到屋裡一瞅,是孫家權。兩個人都空著手。孫家權笑道:“我是不請自到。放心,不是給您送禮的。” 趙國民樂了:“好啊好啊,大黑天的,你們怎麼跑來了。” 錢滿天說:“本來我想過幾天來,去鎮裡跟他一說,他非要馬上過來。” 孫家權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們抓住機遇呀。” 趙國民問:“大年根兒了,啥機遇?” 孫家權就一五一十說起來。說錢滿天有一個朋友,在東北搞集資,年利百分之三十,關係好的還能高,眼下鬧得發大財啦。有錢想入都人不進去了。滿天跟他關係不錯,人家答應給他一個戶頭,允許他先入一百萬。滿天琢磨這是個機會,如果我們攬來一百萬,給入會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咱就能掙十萬…… 趙國民心裡怦怦直跳,他說:“非法集資,上面不允許吧。” 錢滿天說:“我去看了,到他那集資的,淨是當官的,當地財政都拿錢到那去生錢。” 黃小鳳把茶和煙拿上來說:“就是說,天塌下來,有大個的頂著。” 趙國民試探著問:“你們找我的意思是……” 錢滿天說:“我拿不准,想讓您給指點指點。” 孫家權說:“指點啥呀,找您呀,我是這麼想的,咱縣鄉兩級財政日子都挺緊的,您要是同意,咱多投入點,不是等於增加收入了嗎。” 錢滿天說:“我倒沒想讓公家出錢。我想大哥當了這麼多年的領導,兩袖清風的,有了賺錢的機會,不能忘了大哥。” 黃小鳳說:“滿天,虧你還有這個心。這年頭,人們把當官的都當成貪污犯了,恨不得都給槍斃了才解恨……” 趙國民說:“你瞎說什麼呀。還是聽他們說吧。” 孫家權說:“就是這些意思,想听聽您的意見。您要是覺得給公家掙錢好,咱就謀劃公家的,不好呢,咱就個人幹,掙了都是咱們自己的。” 黃小鳳說:“依我看還是咱個人幹,省事,省得旁人說三道四,得了好處還罵人。” 錢滿天點頭道:“嫂子說得有道理,我也這麼想,現在的人心難測……” 趙國民說:“這事你們跟國強說過沒有,他那個廠子也挺缺資金的。” 錢滿天問:“他在這嗎?我聽說他到縣里來跑電,來了好幾天了吧。” 黃小鳳說:“玉玲給我打過電話,可能回去了吧。” 孫家權說:“別走題,還是說錢的事,國強滿腦子是村里的事,思想還不夠解放,這事最好先別讓他知道。” 錢滿天說:“我找他是有別的事……” 趙國民抓起一支香煙,放在鼻子下使勁聞聞。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抽煙了,戒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可是,今天晚上聞著他們抽的煙怪香的,心裡也發癢。這是怎麼回事?莫非要復闢? 孫家權舉起打火機:“抽一支。” 趙國民忍了又忍,看看手中的煙,是玉溪牌的。這是非常高檔的香煙,一條煙好幾百塊,眼下,縣里的頭頭都抽紅塔山牌的,一百多一條,價錢也夠可以的了。不過,大凡抽高檔煙的,都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如果自己花錢,他才捨不得呢。那玉溪煙是工商局長送的,這個局長是前不久提拔的,他送煙是感謝。趙國民當時說自己不抽煙用不著,人家說留著待客人用。沒想到黃小鳳拿這煙給孫家權錢滿天抽。趙國民心裡說黃小鳳你就知道練氣功啦,你知道這煙多少錢一盒…… 夜色很美,一輪圓月高高懸著,融融的月光透過脫去葉子的枝椏,盡情地塗抹在靜靜的路上。爆竹不時地從什麼地方響一下兩下,很響,偶爾還有帶哨音的花竄上天空,叭地一下炸開,閃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慢慢地向下滑著,照亮了一片天地。 趙國強和高秀紅沿著街道的樹影慢慢走。趙國強說你腿疼還是回去吧。高秀紅搖搖頭,說在床上躺得渾身疼,現在走走好多了。趙國強有點緊張地朝四下瞅瞅,街上很安靜,只能看到一兩對年輕男女摟著挎著匆匆地走。 “你害怕了?怕讓人看見?”高秀紅扭臉問趙國強。 “不,不是。我是看……這麼晚了,你別著了涼。”趙國強支吾著。 “病房裡太熱,味兒也不好聞,這多清涼,吸到肚子裡都舒服。”高秀紅深深吸口氣。 “是呢,現在吸口新鮮空氣也怪不容易的啦。”趙國強隨聲附和。 高秀紅的心在怦怦跳,她真想把肚子裡的話一下子都說給趙國強聽。但她又不敢,她怕嚇著國強,因為她知道國強是極善良的人。高秀紅站在一棵樹下說:“我們說說話吧。” 趙國強說:“不是說了這麼半天了嗎。” 高秀紅說:“你說說,你是咋看我的?為啥總躲著我?” 趙國強說:“這是哪的話呢。我看你這個人挺聰明能幹。至於躲著你嘛,談不上。我沒有必要躲你,你也不跟我乾架……” 高秀紅樂了:“你說我嫁到他們家幸福嗎?” 趙國強趕緊說:“我看挺幸福的,吃喝不愁。” 高秀紅眼睛緊緊盯著趙國強:“你騙我,你不說真話……難道,吃飽了喝足了就幸福?你真是這麼想的嗎?要是這樣,你幹啥不學孫二柱?還為全村的事忙這忙那……” 趙國強說:“這個嘛,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我就是這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大小進趕到這了。” 高秀紅輕輕抓住趙國強的手:“國強大哥,我想說句心裡話,我在李家過得一點也不痛快。喜子那麼個傻樣,公公一天到晚不知道想啥,婆婆病病歪歪,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的。” 趙國強的手有點觸電的感覺。自打桂芝走了,他就再也沒有碰過女人。然而,此時卻忽然覺出身上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來回衝撞,衝撞得他渾身燥熱。很久了,他的情感裡沒有了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愛慕和呵護之情。或許,桂芝是屬於那種過於溫順的女人,溫順得讓你無法產生征服的願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好像得到某種東西,千難萬險得到手,就格外珍惜,很容易得到,即使十分貴重,心中反倒感覺輕了…… 面對這個極富挑戰性的高秀紅,趙國強心中不由地產生著一種強烈的慾望,這慾望使他的手從發自變得剛強有力,並含著難以抑制的要求,一使勁,他就把高秀紅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高秀紅渴望得到這種力量,她使勁地把國強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於是,趙國強就能感覺到對方的心在怦怦跳,還有那極富彈性的迷人之處…… 一片雪亮的車燈照來。刺得趙國強閉上了眼睛,不由地身子一抖,打了個激靈。他忽然明白過來,暗叫一聲你咋做起了糊塗事呀!兩隻手猛地縮了回來。 高秀紅揚起臉:“你怎麼啦?” 趙國強輕輕地說:“秀紅,讓我們都冷靜一點……剛才,我大概……” 高秀紅小聲說:“你心裡還是沒有我。” 趙國強說:“別總問這樣的問題。秀紅,我想送你一樣禮物,不知道你喜歡啥?” 高秀紅輕輕地把頭髮向後捋捋:“我啥都不喜歡……我就喜歡和你在一起……” 趙國強說:“這個容易,電夠使了,廠子裡的工作量就得增加,就需要更多的人,你也來吧。咱們共同使把勁,把三將的經濟搞得更快些。你看人家南方的一些村子,搞得跟小城市一樣了,咱也得朝那個方向走,走得慢,過些年咱就老了,就享受不著啦……” 高秀紅嘆口氣:“你真是一個怪人。” 趙國強搖搖頭:“我不是怪人,將來你就會知道了。我有時總愛想,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我這一輩子,注定不會有太大的作為,可也不能稀里糊塗度過這一輩子。我得做點事。要做事,我想,就做對大夥有益的事。將來呀,咱們都老了,坐在村頭大樹下歇陰涼,或者坐牆根下曬太陽,聽人家年輕人議論,說當年就是誰誰誰帶著把咱三將的底子打好的,那滋味兒該有多好受。要是人家說,那些老爺子老太婆年輕時承是不咋著,沒幹啥正經事,把咱三將給耽誤了,給坑了,那多掛火,還有啥臉面跟旁人說古論今呀……” 高秀紅說:“你還想得挺長遠。” 趙國強說:“你看看,咱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家家過得都那麼有滋味兒,咋就不往長遠裡想呢。” 高秀紅的眼淚在夜光裡閃著兩點亮:“可是,我過得不是那麼有滋味兒,你咋不為我想想……” 趙國強說:“不要急,會好的。我想,你要是到廠里幹活,心情會好的。” 高秀紅低下頭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趙國強輕輕地用雙手捧起她的臉。雖然這是張不陌生的面孔,但從來還沒有這麼近地看過。秀紅臉上雖然也和農村的女人一樣皮膚被風吹得有些粗糙,但她鼓鼓的鼻樑,水汪汪的大眼睛,彎彎的眉,卻明顯的是個俊美的坯子。若是心情舒暢的生活,這眉臉就該像水分充足的青苗綠草,越長越好。可藉高秀紅跟喜子過得怪不舒心,眼角的皺紋無情地出現,令人感到幾分無奈。 趙國強用自己的臉輕輕貼了一下高秀紅的臉,小聲說:“我們回去吧。” 高秀紅說:“真想再呆一會兒。” 趙國強說:“我們慢慢溜達。” 高秀紅說:“先送你回旅館。” 趙國強說:“先送你回醫院。” 高秀紅緊緊地挽著趙國強的胳膊,慢慢朝醫院走。走到醫院門前,高秀紅猛地轉身,朝旅館那個方向走。趙國強知道她犯了倔勁,索性也不說啥,默默地隨著她走。醫院和旅館都在同一條街上,相距不遠。旅館門前掛著兩個大紅燈籠,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高秀紅說:“那對燈籠,像辦喜事的。” 趙國強說:“像是戲裡的。” 高秀紅說:“年輕真好,可惜我們……” 趙國強說:“你不老,我們都不老,還有多少事等著咱們干呢。” 高秀紅說:“說話算數,回去我就去廠里幹,幹啥活都行,我吃得了苦。” 趙國強說:“你是功臣,哪能讓你幹太累的活,得讓你多動動腦筋。” 高秀紅說:“就怕這腦瓜筋不好使,耽誤事,不如出力氣省心。” 趙國強說:“你放心吧,我會安排好的。” 兩隻大紅燈籠把四下照得紅通通的,一步踏進去,互相看看,兩個人的臉都像上了戲裝,紅撲撲,怪好看的。趙國強的心真是矛盾極了,只要不說話不停步,就對對成雙地進到旅館裡了,往下會發生什麼事,可以想像得出來。如果站住再把高秀紅送回去,高秀紅會咋反應呢?她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大無情無義呢…… 但趙國強還是把腳步放慢,再放慢。 突然,趙國強覺得胳膊上輕了。高秀紅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向後退退說:“你進去歇著吧。” 趙國強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感謝高秀紅這麼通情達理。他毅然上前主動挽起秀紅的胳膊,朝醫院走去。夜色還是那麼美好,靜靜的,不時有爆竹聲響,還有彩花在空中怒放…… 錢滿天找到旅館裡來,令趙國強吃了一驚。 趙國強把高秀紅送到醫院,再返回旅館,推開屋門一看,裡面有個人在抽煙。由於這間房讓趙國強給包了,所以,他扭頭就要去找旅館的老闆,想問問是咋回事。不料屋裡的人說:“進來了,咋又走呀?” 趙國強聽出說話的是錢滿天,便笑了:“我還以為走差門了呢。” 錢滿天說:“一個人包一個房,想幹啥呀,是不是我在這不方便。” 趙國強說:“扯淡吧。包房不是怕遇見壞人嘛。” 錢滿天點頭:“對對,有人專門在旅館下手。寧願多花錢,也不跟生人住一起,現在是安全第一。” 趙國強暗暗慶幸剛才沒把高秀紅帶回來。天下之大,卻又常是無巧不成書,若讓錢滿天看見自己和高秀紅在一起,那可如何解釋呀。 錢滿天說:“這麼晚了,你不在這歇著,上哪去了?” 趙國強反問:“這麼晚了,你從哪來?” 錢滿天眨眨眼說:“我從三將來,是專門找你的,我有一個想法,一直在我心裡憋著,想跟你說,又怕你不信……” 趙國強笑了:“啥大事,這麼神秘。你把鮑老闆引過去,有錢了,是不是想把我的果茶廠給吞併了。” 錢滿天一拍大腿站起來:“你剛才說是你的果茶廠,就說這個'你的'。這個廠是你的嗎?說實在的,國強,不,稱你聲兄弟,我今天就想問一句,你自己想不想發財?” 趙國強不知滿天肚子裡裝的什麼藥,他想想說:“要是實話實說,現在哪有不想發財的。不過,我看書上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咱不想發不義之財。” 錢滿天說:“說得對,歪門邪道是一點也不能沾,包括稅收啦工商啦,也一分不欠,有能耐就得豁豁亮亮去掙錢。” 趙國強說:“這些都挺重要,違法違紀的事不能幹。你揭鍋吧,說說咋去發財?” 錢滿天說:“我請你,到我那去幹。咱們成立一個大公司,你當董事長,我當經理,反過來也行。” 趙國強沒想到錢滿天會有這話。他想起前一陣村里議論紛紛,說自己和錢滿天是明分暗和勾在一起。他立刻說:“咱們之間現在搞著競爭,你這時想拉我過去,是咋想的?” 錢滿天說:“你放心,我絕沒有害你的意思。我琢磨再三,在三將,除了咱倆,旁人誰也挑不起大擔子來。可現在呢,你完全是為旁人忙活,自己啥也得不著。我這頭呢?你也知道,耍我光桿司令一個人,滿地他們哥幾個都不是乾事的衙役,就一個好幫手玉玲,也跟我分道揚鑣了。我一個人乾著太費勁,你給大家拉套太吃虧。所以,我想,只要咱倆聯起手,很快就能幹出大名堂。” 趙國強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他覺出錢滿天說自家的苦衷,那是實話。至於想跟自己合手干大名堂,有真話,但絕不會是錢滿天全部的意思。本來,錢滿天就是雄心勃勃的人,他常想的應該是他一個人幹出大名堂,何必再拉上旁人呢! 錢滿天說:“你咋不說話呢?不相信我?別看上次為鮑老闆的事,咱們鬧了一場,可從那事上,我看出你的心胸。你是乾大事業的人才,你看人家鮑老闆,把自家的產業幹得多大,要房產有房產,要廠子有廠子,過的神仙一樣的生活……” 趙國強說:“你想當神仙。” 錢滿天說:“神仙咱不當。但錢掙多了,該享受也得享受一點。要不咱受這麼大累圖啥……” 趙國強說:“你最近思想又'解放'不小呀,說說,是誰開導的你?” 錢滿天說:“人嘛,也有,魏大寶。我聽他一講,外面人過得好了去了,咱掙的這點錢,跟人家比就是九牛一毛,或者說就不是錢……” 錢滿天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能說。他要使盡全身解數說動趙國強,讓趙國強歸到自己的路上。他已經為這事想了好幾天了,肚子裡攢下不少話了,終於見到了趙國強,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這張嘴了。自打因為鮑老闆投資一事鬧了那麼一場之後,雖然錢滿天得了便宜,但他心裡卻愈發不安了。他總覺得趙國強如此大度的背後,一定還隱藏著些什麼。就好比做買賣中,那些小戶為區區小利爭得臉紅脖子粗,小商販為少給一兩二兩又是改秤桿又是摳秤砣。可做大生意的,人家才不跟這些人一般見識呢。人家胸有成竹,表面上退,暗地裡早有安排,一旦亮出真牌來,旁人立馬就傻了眼。錢滿天發現,自己這位親小舅子,這些年沒白當乾部,他見長進,沒把精力放在吃喝打麻將上,他淨琢磨干大事,果茶廠一下子就建成高標準的,就說明了他的能力。錢滿天因此多方留神趙國強的舉動,聽說他帶人到縣里來跑電的事,錢滿天不能不慌神。如果電力充足,村里的果茶廠全部投產,毫無疑問,受到最大衝擊的肯定是自己,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錢滿天覺得絕不能輕視了村里的舉動,與其使點損招儿讓國強弄不來電,不如想法子把趙國強從村里拉出來。幾天前,魏大寶從南邊過來,吃飯時錢滿天說了自己的想法,魏大寶很贊同,並說先用好處把趙國強拉出來。那邊垮了,趙國強也就沒了依靠,他也就得聽這邊的擺佈了。錢滿天說那可是我的親小舅子,我有點下不了手。魏大寶說如果是親戚,他窮了你可以幫他,可在生意場上,親爹也不成。錢滿天認為有道理,就暗下了決心,要找國強談談。正巧有東北朋友高息攬儲的事,錢滿天想起那天把大連襟傷了,眼下自己把好處得了,就沒有必要再結怨,畢竟孫家權是鎮領導,既便鎮裡窮,也是個惹著不如敬著的神兒,還是和為貴。再者說,高息攬儲有風險,萬一本回不來咋辦?與其一個人擔風險,不如一幫人共同擔。把孫家權呀趙國民呀都拉進來,好了自己不吃虧,還給大家辦點好事,壞了有人跟著著急,總比自己一個人著急強…… 這就是錢滿天匆匆跟孫家權來縣里的本意。但找趙國強這事,錢滿天沒跟孫家權露出半句。從趙國民那出來,錢滿天就找個藉口與孫家權分了手。錢滿天順著大街挨個旅店找,一找就找著了,跟服務小姐說我們是親戚,人家還就把門給開了。錢滿天又掏錢讓店老闆給買些吃的,自然是多給著,老闆趕緊打發人去買些熟食,又到灶間捅開爐子炒兩個熱菜。一會兒就給端了過來。 涼菜是一隻燒雞,熱菜是木須向和溜肚片,酒是二鍋頭,北京產的。雙人房間裡只有一張小桌,好在菜也不多,老闆讓人放下後,說二位吃著,就走了。 趙國強說:“深更半夜了,又喝啥酒呀,我想睡覺。” 錢滿天笑道:“深更半夜,咱倆在這喝點酒,多有意思。我剛才說的事,你也不要立刻回答。咱哥倆好久沒在一塊嘮了,今天嘮嘮。” 錢滿天倒酒,撕雞,遞給國強一個雞大腿,然後用餐巾紙把手擦淨說:“吃著喝著,咱來個一醉方休。” 趙國強說:“犯不上喝那麼多,少喝點就行啦。” 倆人端起裝酒的茶杯,互相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錢滿天說:“一晃咱們都小五十了,這輩子呀,可真不容易。想當初,我這樣的人,根本也沒敢想幹出啥名堂來,掙出口飯錢來,就知足了。那麼一大家子人,我是老大,爹老了,我得擔起責任來。不干不行呀。你跟我不一樣,你上面有哥有姐,你用不著操那麼大心。” 趙國強說:“要想不操心還不容易,一天三個飽一個倒。可那有啥意思,那不和圈裡的豬一個樣了嗎。人,不是牲口,人得活得有個精神頭,有個追求,那活著才有意思……喝……” 錢滿天舉杯:“喝……你說,你想追求個啥?全世界無產者得解放?哈哈……” 趙國強放下杯:“你,你笑啥,你以為那話好笑?拉倒吧你!無產者得解放,那是世界大同,早晚得走到那一步。現在咱們還是初級階段,咱主要精力就是發展生產力,就是朝著那個目標使勁呢。” 錢滿天問:“你這些道理都是跟誰學的?” 趙國強說:“你呀,這些年腦子裡除了掙錢就啥也不想了,那不行!你得學你的恩人的書,你就明白了。” 錢滿天睜大眼:“我的恩人?” 趙國強說:“鄧小平呀!你敢說他不是你的恩人。沒了他,就你家的成分,你還想翻過身來?還想跟貧下中農平起平坐?還想搞廠子?你跟著搞階級鬥爭,等著挨鬥去吧!” 趙國強說得激動了,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半空中來回晃。這是他最得意的一番話,他認為這話能“治”住錢滿天的自大,使這位錢老大頭腦清醒一些。 錢滿天確實被狠狠地觸動了一下。人家趙國強說的是事實,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的是,這幾年很少看書看報,就是看電視,也看不上新聞聯播,播新聞那個時候,不是忙得顧不上吃飯,在廠裡查這看那,要不就是陪誰喝酒談生意呢。看來,往後還真得注意點學習。 錢滿天使勁想,想起來一點:“鄧小平好像講過,社會主義就是發展生產力,沒錯吧,我使勁辦廠子,掙錢,也是發展生產力,沒有錯吧?” 趙國強點點頭:“不過,人家還有話呢,還要消除兩極分化,共同富裕呢。” 錢滿天張大嘴:“啥時這麼說過?” 趙國強說:“那沒錯,去南方時說的嘛,我記得清清楚楚……要不然,我也不知道咋幹……” 錢滿天說:“你是聽了他的話,才這麼幹的……” 趙國強舉起酒杯又晃了晃:“你敢說人家說得不對?人家說的要是不對,咱國家能整成這樣。咱們都得好好學習,不能啥也不想,就知道掙錢,那跟路邊上的'雞'還有啥區別?無非是她掙得少,你掙得多……” 錢滿天不愛聽:“你……你淨雞巴胡扯,我咋跟'雞'一樣啦!就你明白,學過理論,回頭我也學,絕不比你差。你知道我上學時,功課多好。” 趙國強酒喝多了:“多好,也是那,那個德性,錢一多,就忘,忘了吃幾碗乾飯啦……嗨,不是我笑話你,咱們其實都是一個熊樣,不過,我比你強,你信不?” 錢滿天舌頭也不好使了:“我,我,我不信。你強哪去啦!你那個廠子,沒有電,再這麼撂下去,就完,完蛋啦!” 趙國強說:“你,你也別美!你也不了解信息,果茶,都,都要出危機啦,你還傻巴呵呵地擴大生產呀,到,到時候看你往哪銷。” 錢滿天嘿嘿笑:“你,你吃不上葡萄,就,就說葡萄酸。你沒電,又沒錢擴大,鮑老闆不跟你聯合,你,你想往外銷,拿雞巴啥銷,銷雞巴毛呀……哈哈哈……” 趙國強叭地摔了杯子:“你,你才銷雞巴毛!你瞅著,早晚有一天……” 錢滿天咣地把杯子扔到牆上:“早晚有一天咋著?你,你能滅了我?我不信!” 趙國強說:“我,我滅你幹啥!我是說,你得服我說的這,這,這個理兒。自,自己富了,還想著旁人,大家都富,才好。” 錢滿天說:“我他媽的才不管呢!別人富不起來,是,是他自己熊,跟我有啥關係!我,我管得著嗎!” 趙國強嘩啦把桌子就掀了:“你,你找我來,是,是成心跟我乾架的,我,我不跟你說啦,你走!” 錢滿天說:“我,我就不走!這是旅館,誰有錢都能住!我住最好的房間!我有錢!” 旅館老闆推開門喊:“二位,二位,怎麼喝得好好的干起來啦!” 趙國強說:“我,我們沒事,我們嘮嗑呢。” 老闆笑了:“有你們這麼嘮嗑的嗎?都像這麼嘮,我這就得關門了。” 門外忽然進來個人,是黃小鳳,她瞅瞅眼前這情景,愣了愣說:“你們喝多啦,快別鬧啦。” 趙國強說:“您,您來幹啥?” 黃小鳳說:“我找他。”她看看錢滿天,搖搖頭說,“算啦,回頭再說吧。” 錢滿天充好漢:“我,我沒事。您是不是說存,存錢……” 黃小鳳趕緊擺手,錢滿天明白了,倆人出去了。趙國強在屋裡說:“搞啥勾當,瞞著我!瞞人,沒好事!” 在大門口,讓涼風一吹,錢滿天猛地打個激靈,腦袋清醒了:“對不起呀,剛才喝多了,您說吧。” 黃小鳳看看四下說:“存錢的時候,給我單獨存一份。” 錢滿天點點頭:“明白。” 夜空上有許多星星,眨著眼睛看世間的事,彼此好像還說啥。說啥?說瞧他們人間的事,怪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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