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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大兵

熱河大兵

何申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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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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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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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熱河大兵 何申 9746 2018-03-19
熱河城內有座皇家宮苑避暑山莊,避暑山莊里有條河,名曰熱河。熱河來自地下泉水,四季長流,清澈無比,冬季亦不結冰。此河起於山莊東北部,流數十米,便匯入湖中,可謂短也。故英國《全英大百科全書》中稱:熱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熱河雖短,名氣甚大,當年皇上把避暑山莊建在這裡,便是明證。民間傳說就更神了,先是說英武之氣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難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慶和鹹豐兩朝天子均歿於此。為嘛?皇上屬“龍”的,龍入“熱”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熱”水融“冰”(兵),此地不動刀槍。察看地理,熱河城北拒草原,東臨關外,南拒京師,西阻邊關,實實在在是一塞外重鎮。然而有趣的是,遍觀史書,甭管哪場大仗打起來,一旦到熱河城下,就偃旗息鼓兵不血刃了。這兩條說明什麼?簡單說就是熱河地脈氣力壯,上敢抗天子,下敢攔刀槍。真是這麼回事嗎?我也說不清,這些都是小時候聽前院我表姐夫老吳說的。老吳是當大兵出身,說來慚愧,他是先當國民黨的兵,後來當的解放軍(這還是文革中交待出來的)。但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他壓根就是解放軍。這種誤解起因於他的自我介紹,他是這麼說的:“十一縱四八年開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學東北角,有一個橋型碉堡,火力特強。六連六班長董存瑞冒著槍林彈雨衝過去,舉起炸藥包就給炸了。當時,俺離那不遠,一看這情景,俺和俺們班長一踩油門,呼一下就衝了出去,然後就勝利了,解放了……”您聽,這不是解放軍嘛。

老吳跟我說這段話時是六二年,低指標瓜菜代,我餓得乾巴小猴似的。老吳的愛人叫李姍,是我大姑的閨女,他倆沒有孩子。老吳人性差沒有朋友,他也不愛搭理人。我父親三年前病故,母親帶我們四個孩子過日子,生活很困難。我老小,老吳偏喜歡我,他愛吃辣子喝麵湯,據說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麵湯時有時就朝後院喊我的小名:“小小,來呼湯!”他不是熱河人,說話侉,把喝說成呼。甭管他說成呼還是啥,我都很快地跑過去,老吳的麵湯上漂著用油炸過的蔥花,偶爾還有幾滴香油,那對我來講,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吳的麵湯,喝湯的前後,就是耐著性子聽老吳講這講那,估計在外面沒人聽他說,表姐李姍也煩他,他憋了一肚子話,就全說給我了。老吳抽煙喝酒,說話崩唾沫星子,還噴熏人的酒氣。我吃人家嘴短,只能忍著聽著,抽冷子抹臉上他發射過來的子彈。我雖然小,不知道什麼縱隊啥的,但我看過電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電影。我聽他說踩油門,便問:“電影裡怎麼沒見你開的坦克車呀?”我以為他是開坦克的。老吳“呼”了一口湯,腦門子上的汗滴下來,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干辣子,嚼得沙啦沙啦響,末了說:“那會兒沒坦克”我問:“那您開啥?”老吳說:“俺開汽車,十個輪的。”若干年後,我才弄清老吳當時是國民黨十三軍八十九師第二六五團砲兵連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機班長腦瓜靈活,見大勢已去,帶幾個弟兄開車拽了一門山炮投了解放軍。人家老吳沒撒謊,“解放了”,就是被解放軍解放了,是我聽不懂。老吳那時讓解放軍的殺聲嚇蒙了,根本就沒來得及爬上車,他是抱著山炮砲管子投誠過來的。戰場上沒好路,砲管子還挺熱,連顛帶燙,把他卵子給弄出了毛病。後來他們總弄不出孩子,老吳讓李姍逼得沒法兒,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你這睾丸像是煮熟的雞蛋,根本整不出小雞來了,老吳細想,便認准是那時做的毛病。現代醫學證明男的那倆球怕熱,要不然女媧造人咋讓那東西在外面吊著,就為涼快。老吳是投誠改編為解放軍的,還學會了開車,大軍南下到過湖南,在十萬大山里剿匪,有一次抓住個女土匪,才二十多歲,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車庫裡,準備第二天槍斃,輪到老吳站崗時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對鼓鼓的奶子,老吳仔細看了看說:“想使美人計?可惜老子不是那種人。”那女的又脫褲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吳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旁邊有沒有人,”最後那女的分開兩條白生生的大腿,老吳嘆了口氣,又咬咬牙說:“管他有人沒有人,老子給她來個將計就計廢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給乾了。幹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強拉走的。她說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吳撓了撓腦袋說你咋不早說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說讓你佔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吳說放了你俺咋交待,乾脆你立功贖罪把土匪頭子藏哪交待出來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說了幾個地方,沒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頭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吳還受了嘉獎。這事是後來老吳喝多了,自己吹牛說出去的。壞了菜啦,差點軍法從事,幸虧不是強姦,又是初犯,營長一句話把他從汽車連開到炊事班,行軍打仗背大鍋,不能抬頭望天,只自己低頭看路,戰友們都以為他沒啥出息了,可老吳嘎咕,總低頭走道,他長了這麼個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腳印。一次追土匪時,遇見一個五岔路口。怎麼有五岔路口?這是真的,前面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測,五條小路扇子麵似的通往各個山縫子裡,追差了就啥也別想找著。偵察班在岔口愣住了,連長來了也不敢下決心,老吳(當時是小吳)過來瞅瞅,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條是,那幾條都是晃子。連長問你咋知道,這泥裡都是腳印子。老吳指著那幾條道,說別看那腳印不少,那是幾個人並排跑出來的,你看那腳印前後離得多近,誰逃命不大步跑,還跑小碎步。你再看這條道,腳印裡除了穿草鞋的,還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當官的,追吧,沒錯。連長點點頭,帶人追下去,一個不剩的全給追著了。為這,老吳又回了汽車連。五一年老吳還跨過江,開車拉彈藥。一出發就奔了“三八”線,老吳開著車琢磨這仗打得也太順啦,美國鬼子真是紙老虎?會不會是個圈套。他又琢磨那個女“土匪”,現在也不知在哪兒,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婦,也不錯。開車最怕走神兒,何況路上全是美軍飛機炸的砲彈坑,結果,車翻溝裡去了,幸虧彈藥沒炸,老吳卻受了傷,回了後方。但那場戰役咱們吃虧了,叫美國軍隊包圍了一部分志願軍。近年有人寫了那段歷史,被俘的志願軍戰士在韓國一個島上受盡折磨,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動標語,他們寧願把自己的皮膚燒焦。老吳跟我說他要不翻溝裡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問他你會不會跟國民黨特務去台灣,老吳說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會去。我說你意志夠堅定的,老吳說主要是想那個湘西妹子,你是沒見過那兩條白腿呀,比現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說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撓你,他說俺壓根都沒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現在還怕啥。

老吳是在東北野戰醫院養的傷,傷好了就讓他離開部隊回老家。老吳捨不得,說要重返前線,為戰友報仇。首長說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前線捷報頻傳,你不去人手也夠用,眼下是後方需要人。老吳說中啊,俺願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反正俺從小沒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長說給你聯繫個地方,你等著下命令吧。按說往下的事應該挺好的,老吳畢竟有那麼一段革命經歷,文化水平雖然低,可那時也沒有幾個高的,老吳長的又不醜,也有個頭,穿起志願軍紮成一道道的黃棉襖,挺人模狗樣的,估計能給他分個不錯的地方。倒霉蛋老吳自己瞎鬧,首長前腳讓他等命令,他後腳就湖南找那個女“土匪”去了。結果可慘了,湘西妹子沒找著,當地公安部門把他找著了,懷疑他是台灣來的特務。他好說歹說跟東北聯繫上,來人接他回去,如實匯報南下的目的,差點把首長鼻子氣歪。同志們呀,那是五二年,國內正肅反呢,竟然有人敢和過去的土匪發生聯繫,那是天大的問題。不過,人家部隊首長還真是不錯,沒難為老吳,開封信說你去熱河省民政廳報到去吧。老吳立正敬禮,背著背包拎個柳條包,一路邊關打聽著就到了熱河。溥儀在長春成立“滿洲國”時,熱河是一個省。這個省有三大害,抽大煙鬧土匪還有旱災。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嗎。直到九十年代,這的山溝子裡還有沒脫貧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熱河城裡是個啥樣,可想而知。

老吳手裡拿著封好的信到民政廳報到,人家拆開看了就放在抽屜裡,寫些啥老吳不知道。然後就給老吳開信,讓他到市民政科報到,市民政科又給他分到區裡。老吳有點明白了,那信裡準是給自己上眼藥啦,看樣子沒準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吳不干了,在區裡掏出紅錫包牌香煙抽著,那是臨分手時戰友送他的,他一直沒捨得抽。他挺大氣地把煙撒給區裡的人,撇著嘴說:“給俺開封介紹信,老子回部隊去。” 副區長黃小林才二十出頭,沒見過這樣的轉業軍人,忙問:“回部隊幹啥?才下來。” 老吳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來你們不大歡迎俺呀,俺回部隊找首長重新分配,俺這回要去湖南,還不雞巴上你們這破地方來啦!” 黃小林怪緊張。才開過會,要求認真落實轉業軍人的安置工作。要是這位姓吳的大兵鬧將起來,豈不是讓上級說自己工作無能。黃小林看看手下的人,那幾位抽老吳的煙,就幫老吳說話,說人家從槍林彈雨中滾過來,就別再往下面分了,那麼也不利於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呀。黃小林心裡說你們是不知道,這位吳大兵思想和作風都有問題,上面打電話不許安排在區機關里。黃小林讓老吳等著,趕緊坐車去市裡請示。坐什麼車?那時沒公共汽車,區政府也沒小車,有一輛馬車,領導開會辦事都坐。黃小林才走,我表姐李姍來找黃小林,跟老吳見了頭一面。李姍那年十八歲,師範畢業,分到郊區一個小學教語文。跟若干年後人們的想法一樣,只要參加了工作,都想留在城裡。李姍也正抓緊往回辦,想進文廟小學。她跟黃小林關係不錯,說不錯又沒到談戀愛的地步,沒到吧,又比一般朋友的關係親近。原因在於雙方都有點讓對方不太滿意的地方。李姍人長得挺漂亮,大眼睛,鼓鼻樑,頭髮自來卷,有點外國人那樣,小時候外號洋毛子。要是擱現在可棒了。可惜她越長越不像,李姍說不該像的時候像,該像時又不像了,這模樣沒長在火候上。李姍她媽也就是我大姑抽大煙。我大姑夫不務正業,晚上在鬼市賣假古董,白天在山莊外的河邊搗咕鳥。這麼一個家庭,在革命熱情很高的黃小林眼裡,確實是不理想。而我大姑是經黃小林的手戒的煙,那年頭也沒什麼科學手段,土法是把人關在文廟一個大殿裡,給吃給喝,就是不給煙抽,幹戒!把我大姑差點給戒到陰間去,罵下輩子非把你姓黃的燒成煙泡子活抽了。你想,彼此間有這過節兒,怎麼能結成親戚。正因為如此,黃小林雖然心里挺喜歡李姍,可一想起李姍的父母,心裡就堵堵的。李姍呢?她對黃小林也有好感,但她不想一下子就定了終身,她想晚點結婚,興許還能碰見更好的。另外就是黃小林家裡生活困難,他老大,下面有五個弟弟,他母親又懷上小六了。這家庭,誰當大兒媳婦誰受罪。可李姍眼下若離開小林,調動就成了問題,畢竟黃小林在區裡是個官,能給自己張羅這事。

據老吳說,他一眼看見李姍,就把湘西妹子徹底忘了。他說他那時對蘇聯老大哥很有好感,看見李姍那個樣子就想起中蘇友誼,就想娶李姍。李姍則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說老吳那會兒跟色狼似的,見哪個女的都往前湊,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後來老吳承認,從小受苦,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被抓兵去打仗,整日把腦袋掛褲腰帶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碰上槍子,跟湘西妹子那一回,才知道人世間有這等美妙之事。若是娶個媳婦成了家,那才算沒白活一回。我說人家解放軍都想殺敵立功,你怎麼想這些。老吳笑道殺敵立功俺也想,可不打仗了,都想娶媳婦,人嘛,誰不想安安穩穩過日子。那時,我雖然喝老吳的麵湯,但心裡不贊成他,認為他思想太落後。同時,表姐李姍跟我母親說老吳騙了她,毀了她的青春,也使我對老吳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老吳是如何把李姍娶到手的,說來有點小彎彎繞。因老吳耍大兵脾氣,黃小林去請示,後來就把他留在了區裡,但給他分配的具體工作就很差了,讓他管後勤。管後勤也不讓他採買。管採買個人能落好處,起碼用個什麼東西方便。讓老吳管的是兩個廠子,一個是火柴盒廠,一個是袼褙廠。前者誰都明白,後者可能現在的年輕人不大清楚,袼褙就是做布鞋鞋底的東西,就是把碎布頭子用糨子粘在一起,然後剪成鞋底,幾層摞在一起,再用麻繩納,納出來就是現在歌裡唱的: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那是誇張,要真是一千層,就不是鞋底是桌子腿啦。標準鞋底是七層袼褙,再多,鞋底就不打彎啦,人的腳受不了。兩個廠共有三十多位婦女,都是我們二道牌樓街道的家庭婦女。也沒有什麼正式工臨時工之說,誰幹活誰掙錢,糊得多掙錢多,糊得少掙的少。那時我父親在世,家境尚好,大姑夫也能咕搗些錢回來,所以,我母親和我大姑誰都不出去幹活。區里和街道幹部動員好幾回都沒用。我大姑說那兩個破廠的廠房就是文廟大殿,那是她戒菸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她就頭暈。而且,糊那些東西掙錢也太少,抹糊一天,最多也就掙三千塊(合新幣三角)。

老吳一接手,就面臨人手不夠完不成任務的問題。那時,國民經濟正處在恢復期,各種物資需求量很大。火柴和鞋是日用消費品,誰都得用,而火柴盒和鞋袼褙又不是國營大廠子生產的,全靠婦女手工幹,所以,上面的任務就接二連三的往區裡下。黃小林接到任務後只能往老吳頭上壓,老吳到居民家動員,才進我家大院,就讓我大姑給窩回去了。我家住文廟的後山上,一個大院前後好幾排房子(後來隔成一個個小院)。正是五月春風得意天,院裡一株海棠花開得甚好。我大姑和我表姐坐在小院上嘮閒嗑,就說起調動工作和搞對象的事。這時老吳穿著黃軍裝風紀扣係得嚴嚴地進來了。老吳一眼看見李姍,暗想可找著正頭香主了,敢情名花出自這裡。這麼一走神,就不知說啥好。我大姑問你找誰呀。老吳習慣地打了個立正,說:“報告,大兵吳志明前來給你做思想工作。大好時光,呆家裡看花,不好!國家生產缺人手,你們閒著也是閒著,跟俺去抹糨子吧,還能掙錢,咋樣?”

我的媽呀,有這麼做思想工作的嗎?我大姑和表姐哪見過這個呀,噗哧一下全樂了。大姑打量打量老吳說:“你到挺實在的,家是哪的?”老吳挺著胸脯道:“家住山東登州府,青涼山下吳家村。”大姑問:“家裡幾口人呀?”老吳說:“千里地裡一根苗,上無老來下無小,吃百家飯長大,不知誰是爹和媽。”大姑皺著眉頭問:“那你是啥幹部?”老吳瞅瞅李姍說:“打隆化時扛的槍,董存瑞就在我身旁,一年前時渡了江,三八線上受的傷,沒有傷著筋和骨,光光榮榮回後方。” 別看老吳沒啥文化,可他會說順口溜,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說得最溜,比他一句一句說話順當多了。這本事從哪練的呢?說來慚愧,抗日以後國民黨新整編的部隊裡都有文工隊,老吳聞到招兵站裡有燉肉香味,稀里糊塗進去吃,吃完就發軍裝,人家看他太小,還是個孩子,就把他擱文工隊裡打雜,其間學過一段數來寶,再往後才去了汽車連。他跟組織講是四八年被抓的兵,其實是四六年初。那年山東大旱,把他給餓跑了,忘了是在什麼地方吃了那頓肉當的兵。要說那時國軍的伙食不錯,老吳的個頭兒就在那里長起來的,但國軍老打敗仗,敗得老吳他們編順口溜,說:國軍不是好東西,腰里別著個硬東西,打了敗仗就上炕,掏出東西咚咚嗆……文革時老吳上台說快板書,說得特棒,差點漏了馬腳,他愣說是在東北養傷時閒著沒事學的,好不容易才蒙混過去。

往下的事就怪我大姑了。那時我大姑夫要把家搬北京去。他的一個朋友在琉璃廠開了個古董店,需要人手。我大姑夫不願意帶李姍去,因為李姍不是他親生的。我大姑就這麼一個閨女,當然捨不得,可有老頭子,總不能跟閨女過,她就想早點給李姍找個對象,她走了心裡也踏實,找人口多的,大伯子小姑子的怕李姍受氣;找人口少的,怕將來伺候倆老人,讓李姍受苦。加上這院裡還有房子呢,不能扔啦白搭了,想來想去,最合適的是找個倒插門的。那時貧苦人家很多,找倒插門的不難,問題是那樣的漢子李姍也不同意呀,搞對像也不是發善心救窮人。大姑正心裡發愁啥時才能找個有頭有臉的女婿,響晴的天進來這麼一位吳大兵,大姑亂麻般的心就有了點樂趣,大姑逗老吳,說:“你要想讓我去幹活也不難,你得把我閨女辦到城裡來。”老吳眼睛發亮道:“這沒啥難的,俺看文廟小學就挺好,你們娘倆天天還能見面。”文廟小學是當時熱河城裡最好的小學,袼褙廠和火柴盒廠就在學校校園內。那校長姓白,是個老學究,看不慣穿戴時髦的年輕女教師,所以,包括黃小林在內,好幾個求他調女教師的,他就咬緊牙不點頭,老吳不知道這細底,他覺得機會來了。他眼睛不離李姍身上臉上,李姍此時正值青春年華,花季雨季,嬌嫩無比。女孩子也有毛病,知道自己有幾分姿色,你收斂著點也就罷了,不,反倒在男人面上羞羞一笑,於是嫵媚又添,奪人心魄,老吳行伍出身,大兵品格,有話肚子裡擱不下,眼珠往圓了一睜說:“俺若辦成此事,俺也有個要求……”

“啥要求?” “俺在這之前四海為家,如今想在這熱河城紮下根,求您老給俺找個媳婦,成家立業,俺保證好生待她和她父母。” “你想要啥條件的?” “俺看著,你家俺妹子這條件就合適……” 李姍捂著臉就跑回屋。大姑心裡口平口平跳,暗道可夠直腸子的,連孝敬丈母娘的話都說了。大姑心想閨女的工作調動挺要緊的,隨便眼下答應了他,將來也未見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辦好,我一高興,沒準兒就把我閨女嫁給你。” 老吳叭地一個立正:“丈母娘,說話算數!你瞧好吧,老吳俺去了,三天就辦成。”說罷扭頭就走了。他走了,李姍出來埋怨母親,說不該跟這大兵開這玩笑。大姑反倒說我看這個條件挺好的,光身一個人,無牽無掛,身板也不錯,還會說順口溜。李姍臉上發熱,倒不是愛上這位老吳,是犯愁,這事要是讓黃小林知道了可咋辦?她連忙看看西廂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頭匠小石頭聽見。

院裡的話不說讓小石頭聽見了,隔著窗戶,小石頭還把老吳看了個仔細。石頭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熱河省灤平縣金溝屯,娶妻王臘梅。小石頭瘦小結實,石頭蛋子一般,從小在熱河城裡學剃頭,出徒後自己置了副剃頭擔子,走街串巷,撩動“喚頭”,噹噹的長音響起來,就把主戶喚出來。新社會里人們都想有個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講衛生講自由,於是,剃頭刮臉的人就多。小石頭生意好,逢年過節給家裡捎錢,後來就不願意和旁人夥著住小客棧,租了我大姑家的這間房。順便說一下,我大姑這院是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那原是我爺爺奶奶住的,我大姑頭一個丈夫沒了,就帶著李姍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塊。後來老人沒了,我爸我叔在後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個前院給她住,於是又招來了這個大姑夫。這個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門有極大的關係。再往後老吳又倒插門,鄰居們便說這前院邪了。我爸活著的時候找過一個風水先生來看,人家說毛病出在大門外的台階上,六層條石,最下那層用的是反面,換句話說,光滑那面挨著地,腳踩的這面不光滑。不光滑就澀,就抓腳,男人腳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腳,不讓嫁出去。其實,這條石這麼放,是我爺蓋房時有意這麼做的,也是個風水先生說這院後面就是避暑山莊,是福地,是聚財之地,為了不讓福和財跑了,你家台階必須有一條石面是不打磨的,當時石料都已備好,我爺靈機一動,把一石階翻過來使。兩個風水先生兩個說法,其實都是瞎扯淡,一個台階子哪能管那麼大事。為了愛情,千山萬水都擋不住,一個麻麵石條就能攔住姑娘?還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間屋,你結婚想倒插門,有地方讓你的男人插嗎。 再說小石頭,悠著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樓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黃小林副區長報個信兒。黃小林主抓區裡的小手工業,挺器重小石頭,讓小石頭當了行業小組長,還把區政府理髮的活都交給小石頭。有一天,黃小林還說區政府有意成立理髮店,想第一批就讓小石頭進去。小石頭熱血沸騰,盼著快點過上那麼一種新生活。如此說來,黃小林對自己有恩,倘若小林與李姍好了,這院裡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關係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來這吳大兵,不光看著眼生,腦袋長得還不圓,有硬梆梆的勺子,剃頭都不願碰這腦袋,不論動推子還是下刀子,都彆扭。據說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腦後有反骨,是啥樣兒,小石頭沒處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腦袋不一樣,老吳那腦袋八成就有那骨蓋子,這傢伙要是成了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氣呀……想到這兒,小石頭順著西大街,就奔頭道牌樓區政府去。 李姍喊了聲:“媽呀!”捂著臉就竄出去。把老吳弄呆了,心裡說你跑個〓。我大姑在外屋聽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褲腰帶,一手撩開門簾問老吳貓起秧狗戀幫還得先互相膩咕一會兒,你咋上來就動真的,你是屬什麼的!老吳納悶說俺一肚子話還沒說,她就竄啦。李姍躲在東屋說那什麼叫進行吧。老吳說進行就是開始的意思。李姍說為啥不說開始。老吳說這不是為了使咱們的談話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說這不是買菜,你這一重可不要緊,把我閨女差點嚇出毛病。李姍小聲說我真讓他嚇出毛病了。這是真的,李姍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緊張就憋不住尿,文革當中最厲害,一聽有人砸門,她馬上就得找尿盆,一點功夫都不容。 老吳一個“進行”,把我大姑娘倆給征服了一半。大姑急著跟大姑夫去北京,這院裡除了小石頭之外,還有三戶租房的,都想渾水摸魚賴房錢。老吳又叉腰站在當院說誰賴俺丈母娘一分房錢,就別怪俺老吳不客氣,打官司,俺帶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錢全交了來,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給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說就這麼著了,護院得養厲害狗,選婚不選窩囊男,就這個大老吳了。 許多年以後,李姍承認當時自己是太軟弱了,在關鍵時刻沒把握住,讓母親一句話定了終身。同時,她說老吳身上那股匪氣也確實嚇人,嚇得你只能順著他來。老吳說那叫陽剛之氣。李姍說狗屁,你劁小石頭雞,咬二寶娘腚,那是陽剛之氣?老吳不吭聲了,低頭抽煙。 那些事都發生在老吳李姍結婚之後,對他倆的結合,包括我母親在內,街坊鄰居全都認為是一堆牛糞砸在一朵鮮花上。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不,老吳倒插門住正房睡洋姑娘,在眾人眼裡就是牛糞撞進來了。那會兒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吳成了這的戶主,他倆結婚好幾年沒孩子,工資多,日子當然好。老吳自打那年在學校操場連著守了一個月的夜,又動員了不少婦女來幹活,受到表揚後,領導把他調回區政府當了食堂管理員。那可是美差,淨吃好的,還花不了多少錢。李姍讓他帶的,也跟以前不一樣,不大愛搭理人,有點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來嘎嘎嘎,放個屁也噔噔響”。這是住東廂房大寶二寶和一幫孩子給李姍編的,為這我還跟他們打過架。我雖然不怕他們,但怕他媽。他媽魯芝蘋母老虎似的,一臉橫肉,大屁股磨盤一般,兩口子打架,她坐斷過二寶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吳要房租時,她才搬來不久,凶相未露,這幾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鐵社當個小組長,她就來了神了,誰都敢罵,急了還敢動手,人稱她是魯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姍家,李姍家有自行車收音機,夏天晚上在院裡坐著乘涼,李姍家收音機裡放評戲,是新鳳霞的《劉巧兒》,特好聽。魯芝蘋有屎都不去拉,硬憋著跟全院人一起聽。老吳下班回來,也不吭氣,進屋就把收音機閉了,氣得魯芝蘋到廁所裡整蹲了一個鐘頭,嘴裡說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後來小石頭說您出來吧,您再不出來就把我憋死了,魯芝蘋才從茅房鑽出來。因為前院就一個廁所一個坑,門一關就誰也進不去。老吳可能在戰場上受過涼,腸子不好,愛拉稀,去廁所頻一些。魯芝蘋一跟老吳鬧彆扭,就去佔坑氣老吳。有時真憋得老吳可院子轉,然後就不敢轉,捂著肚子在廁所外等著。魯芝蘋這時在裡面樂得直放響屁,隔著破牆聽得真真的。 還有一個小石頭。這會兒他不小了,兒子都挺大了。但小石頭在理髮店裡有個女相好,總想甩了鄉下的媳婦王臘梅。可憐王臘梅在鄉下又帶孩子又種地,好不容易來城裡一趟,小石頭對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臘梅臉黑,二嫌不會溫柔,深更半夜把王臘梅攆到當院哭。這本來沒有老吳的事,他卻好抱打不平,把小石頭堵被窩裡,問在鄉下種地的人,有幾個臉是白的。小石頭說那她也不會溫柔。老吳說啥叫溫柔,她會溫泔水就是溫柔。小石頭說我寧願削去這倆蛋,也不願意跟她在一起睡覺。老吳抄起剃頭刀說我幫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嚇得小石頭光腚從窗戶跳到院裡…… 咬魯芝蘋的腚是在夏天。那陣子,魯芝蘋逮誰欺負誰,看我家我媽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她愣把我媽曬在院裡的一件藍褂子給偷走了。她偷時讓我看見了,我媽找她要,她不承認還罵我媽,把我媽氣壞了,躺炕上好幾天起不來。但我媽囑咐我不許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聽話,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們上廁所的時候,魯芝蘋又把坑佔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吳從山上遛回來,手裡拎著條死蛇,他用樹棍扎到蛇肚子裡,瞅瞅四下沒人,他一指前院廁所後面的破牆洞子,小聲跟我說:“等我進院,你就往裡捅,捅完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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