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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節

風從腳下過 邓一光 5098 2018-03-19
部隊攻打天津外圍的時候,焦柳第一次見到了小姨。 焦柳帶了一支民工隊伍往上送彈藥,當經過永定河時,幾發砲彈落在了河岸上,有兩個沒來得及過河的民工被炸進河裡,他們看管的部隊也被炸得四分五裂,順著陡坡滾進河裡。焦柳上河堤,高聲喊叫著,要民工們不要驚慌,騎自己的馱子,要警衛班的人去幫助民工牽牲口,幫助還沒有過河的馱子盡快過河。 焦柳經驗豐富,他參加過無數次戰鬥,類似的事情經歷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打仗總是要死人的,砲彈在天空中飛著,誰也保不定會落在哪一個人的頭上。砲彈落到誰的頭上誰就是烈士,躲過了的,等砲彈過去了,還得爬起來,拍身上的泥土,繼續往前走。情況就是這樣的…… 誰知砲彈點燃的火焰還沒有熄滅,人們還沒來得及集中起來,被炸中的那兩個馱子裡的手榴彈抗不住火烤,被引著了,相繼炸了起來,河岸上爆炸聲此起彼伏,彈片橫飛,火光四濺,這一下,民工們失去了控制,丟下馱子就跑。這時正是冬月間,天寒地凍,民工們誰也不顧那馱子,爭先恐後地往岸上爬,踩得河面上的冰凌相繼破碎。牲口群這時也炸了窩,掙脫韁繩,四下里亂竄,把身上馱著的彈藥箱拖著拉著,丟得到處都是。

焦柳急了眼,拼命吼叫著:別跑!你們往哪兒跑!你們都給我站住! 焦柳還沒有吼完,就被一頭牲口給撞倒在地上,差一點沒滾進冰河裡。 焦柳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頭上腫了一塊青了,跑過去拽住一個昏頭昏腦不知該往何處跑的民工,喝令他站下,不許亂動,然後叫住衛班長,要他趕緊指揮警衛班的戰士把四下里跑散的民工都給抓回來。 民工是給抓回來了,但民工好抓,牲口不好抓,牲口聽不懂人話,根本不聽勸,尤其當它們炸了窩的時候,尤其是彈片仍然在四處亂飛的時候,它們不光不聽勸,它們還專和人群去,你要去抓它它就又踢又咬,而且它們又踢咬還是好的,更多的時候它們根本不給你這又踢又咬的機會,它們在河邊這種泥濘的地方,起來比美式十輪卡車還要快,你根本無法抓住它們。問題是現在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幾輪炮過去了,中間會有幾分鐘的間隔,等間隔後,更猛烈的砲擊還在後頭。

焦柳急得要命,他急得都恨不能給那些四下里狂奔著的牲口跪下來,磕頭叫祖宗了。 小姨這個時候出現在河岸上。 小姨帶著一支戰地鼓動隊,剛剛從前線上下來,送一批傷員往後方戰地醫院去。小姨一見那種情況,就下令鼓動隊的人停下,幫忙把傷員安置在河邊安全的地方,再幫這支被爛了的彈藥運輸隊把河裡的箱子和人撈起來。 牲口們四下里逃竄的時候,小姨站在河岸上,她將兩隻手指塞進嘴裡,一鼓腮幫子,河岸上立刻響起一聲悠長的哨聲。 那聲口哨有如刮過冬日冰河上的春風,從容地追逐著四下里逃散的牲口,那些四下里逃竄的牲口聽兒了口哨聲,都停止了狂奔,站了下來,豎起耳朵朝河岸這邊看,然後它們低下了頭,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慢慢地都回到了河岸邊,讓人們重新套上了籠頭。

焦柳簡直看呆了,他懵懵懂懂地站在河岸上。一直等到他的人在那裡整理好馱子,並且跑過來向他報告時,他才從夢中驚醒。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媽的,女人也會吹口哨,神了!然後朝站在河岸上的小姨跑去。 焦柳跑近了,站住了,接著又吃了一驚,他發現那個吹口哨的女人非同尋常,她明眸紅唇,天然姿色,十分美麗,她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種美麗。這一回,他用了更長的時間才回過神來。 焦柳說,謝謝你,我是某縱民工部部長焦柳。 小姨大方地朝焦柳立正、敬札:首長,某縱某師某團鼓動隊隊長梅琴向你報到! 焦柳握住小姨的手。他覺得小姨的那隻手和別人的手不一樣,小姨的手握在手中像是有生命,像是會說話,他握著它,半天捨不得放開。

焦柳結拮巴巴地說,原原原來咱們是一家人。 半年以後,焦柳通過各種方法找到了小姨,並且和小姨結了婚。 焦柳是一位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干部,他快人快語,辦起事來相當地干練,從不拖泥帶水,而且他是一個看準了目標就決不放棄的人,這一點在他向小姨求婚的時候已經充分地表現出來了。 焦柳在見到小姨之後,回去就對民工部政委說,我操,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和我見到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我得娶她做老婆。 政委不相信地說,老焦你不要吹牛,她又不是放在那兒等著你的,你說娶她做老婆你就娶她做老婆呀?你忘了王子娟的事情了?王子娟你不也說過這樣的話,結果呢,你不是也沒搞成? 焦柳不以為然地說,這件事怎麼能和小王的事相比呢?小王的事情不一樣,小王是劉副師長先看中的,我是先說過要娶她的話,然後才知道了劉副師長的想法,我知道了劉副師長的想法當然不能和他爭,我是到得晚了,我還是大義讓賢,是講階級兄弟情誼。

政委開玩笑說,那這回你不讓了? 焦柳瞪眼說,我讓誰?這回是我先在永定河邊發現的她,我先聽見她吹口哨,然後我就發現她了,我說個使蠻的話,就是司令員來了,也得在我後面等著,這回我誰也不讓,非把事情做成了不可。 政委笑道,你又吹了,你總是吹。 焦柳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這麼看我呢?你完全是把我看扁了,要是這樣,你就往後看著吧。 政委就有些迷惑,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怎麼讓你這麼上心? 焦柳用力拍了一下政委的肩膀,差點沒把政委拍得坐到地上去。焦柳意味深長地說,她是一個寶貝,若是拿兵力比,憑我的經驗,相當於一個主力團的故鬥力,我這麼說也難得說清楚,等我把事情做成了你自己會看到的。 部隊打下天津後,焦柳利用戰役後的休整時間專程到小姨的那個團跑了一趟,找到了團政委。

團政委是焦柳的老部下,在東北時當過他手下的群工科長。焦柳見了團政委後也不扯野棉花,直截了當就把事情提出來了。 團政委悅,這事呀,你怎麼不早說? 焦柳說,早說怎麼了?晚說怎麼了? 團政委說,我們團裡剛作了決定,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團裡的女同志,未婚的,一律在本團解決婚姻問題,梅琴未婚,所以她的事得在本團解決。 焦柳不高興了,把腰一叉,瞪著眼說,陳得貴,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外人嗎?我是什麼外人?你不要忘了,你老婆還是我在東北時給你解決的,我要不替你張羅,你陳得貴就是八條槍桿也白豎在那兒,做你的光棍,你不要吃上了饃就撤屜籠,撒完了尿就踢夜壺,連這一茬都記不得了! 團政委見焦柳生氣了,連忙笑道,老首長你也別急嘛,我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並沒有說你就是外人,我能說這個話嗎?我的意思是說,梅琴最近有新動向,她正在和我們團政治部餘主任戀愛。

焦柳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說,什麼? !她已經戀愛起來了? !她怎麼能先戀起來了呢? !她現在戀得怎麼樣了? ! 團政委安慰焦柳說,你別急,不像你想的那麼嚴重,他們剛接觸,也沒戀成什麼樣。 焦柳不肯坐下來,催促團政委道,你快說,究竟怎麼回事? 團政委說,我們團政治部餘主任,你知道吧? 焦柳說,我知道,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四川人,不就是他嗎? 團政委點頭,說,餘主任是我們團級幹部中惟一沒有解決個人問題的,團裡考慮他年齡也不小了,就介紹梅琴和他戀愛。部隊打新保安之前,我找梅琴談過一次話,當時梅琴說顧不過來,說以後再說,以後部隊就開始進入戰役第二階段了,也就沒有時間了。一直到前兩天,部隊把清理戰果的事做完,移交工作做完,我對余主任說,部隊不會在這裡停很長時間,你也別等了,要等下去,這一仗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打上,組織上也把話捅開了,你就自己打吧。餘主任當時還犯難,還問我怎麼打。我說怎麼打還用我告訴你嗎?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要沒老婆,我就親自演習一次給你看,說得餘主任的臉像醬鴨,嘴裡嘟嘟囔囔地去了。昨天團長跑來告訴我,說餘主任已經找梅琴談過了,他已經打上了。

焦柳緊張地問,打得怎麼樣? 團政委說,聽團長說,餘主任告訴他,現在還處於打外圍階段,雙方僵滯著,主要原因是梅琴隊裡犧牲了幾個隊員,她心裡難過,對余主任說這事以後再說,餘主任也就不好拗著她。 焦柳籲出一口氣,說,這就對了,這事一定是這樣的結果,你想一想呀,老余那個人,口才倒是不錯,別的嘛,就很難說了,總之愛情這個,他這樣的人怎麼會讓梅琴動心呢?梅琴是不會答應他呢?那完全和難不難過沒有關係,也沒和什麼人有關係。梅琴她不是一般的女同志,這是非常特殊的女同志,她這樣的女同志,只有我這樣的男同志才能配得上,這就怪不得我了。 焦柳過去用力拍了拍團政委的肩,說陳德貴我告訴你,這件事我不管別人怎麼想,這事我做的,我先給你打個招呼,這個人我要了,然去就找軍裡要人,你呢,你就別給我使腕子,命令下來你就放人,你也不要在背後說怪話,說怪活也是白說,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你最好認真研究一下敵情,讓余主任對付那種激烈的戰鬥,否則你這個政委就是急上了房,我讓當一輩子光棍,你懂了沒有?

事談完了,焦柳要回去,團政委不讓他走,說首長來一趟,說什麼也得清吃一頓飯。焦柳一看吃飯行,你把餘主任叫來,你再把老丁也一起叫來,咱們要吃一塊吃。團政委就吩咐通迅員去請團長老丁、參謀長老鄒、政治部主任老余。 剛打下天津,後方送來的豬肉多得要命,政委要炊事班給燉了一大臉盆,酒是不能喝的,大家就圍著臉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坐在一塊吃,吃得滿頭大汗。焦柳一邊吃一邊逗餘主任,他老是拿餘主任開玩笑。餘主任不好意思不笑,焦柳又是首長,焦柳一開玩笑他就緊張,不小心把一塊肉掉在地上,撿起來吹了吹,又放嘴裡,拿勺喝湯,又被湯燙了一下。焦柳哈哈大笑,說餘主任,肉到嘴邊都讓你給掉了,你就去改渴湯了。團政委在一旁聽了發急,他怕焦柳得意忘形,把不該說的事說了出來,弄得餘主任難過。團政委心裡有事,一頓很豐盛的飯也沒吃好,好在焦柳就此打住了,到底沒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到了通迅員進來收空臉盆的時候,團政委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焦柳回去就向軍裡要人,他仍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風格,不掖不藏,直截了當把他想要這個人的原因說給軍裡聽了。軍裡對這種情況當然很支持,要政治部去辦。部隊在這段時間,這種人員凋動的事解決起來很容易,這事後,小姨就接到了去民工部報到的命令。 小姨那個時候希望盡快擺脫往昔日的陰影。小姨還為犧牲了的戰友難過。小姨鼓起了一個大學生、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起全給炸到天上去了,其中一個名叫份兒的女孩,人只有十四歲,是逃婚出來的,二人轉唱得有模有樣,一上台下面的戰士就拼命拍巴掌,那天早上起來小姨還給她梳過頭,砲彈下來的時候,大家聽了市音都爬下,就地站在那裡朝天上看,等爆炸過後,人就從那裡消失了。份兒連屍首都沒找回來,後來收羅到一綹燒焦了的小辮,小姨認出是份兒的,那天早上她親手給梳的,辮子還沒散開,扎著一道紅線。小姨見到過不少人在槍彈中倒下,份兒的犧牲卻讓她大慟不已,一天時間人就消瘦下去了。 小姨對焦柳說,我沒有想過這個題。 焦柳說,過去沒想過,那是不認識,現在認識了,就可以想了。 小姨說,我和你一點也不熟悉,我們不了解。 焦柳說,結婚之後就熟悉了,要怎麼了解都行。 小姨說,我現在心裡很難過,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焦柳說,革命就會有犧牲,一天到晚難過,還怎麼革命? 小姨說,我有過男人。我還有過孩子。 焦柳一點也不在乎,說,你有過男人,我也不是頭一回,原先家裡給說過一個,後來沒帶出來。我倒是沒有孩子,可惜,不過沒關係,孩子我們以後會有的。說實話,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在苦海裡泡大的?所以我們才該在一塊——你男人是乾什麼的? 小姨呆在那裡不說話,是不願意說。 焦柳大度地擺擺手,說,這事我能理解,不想說就不說,那我們就不說這事了,我們只說我們的事。 那以後,焦柳一天來找小姨三次,小姨現在是他手下的人,他要找小姨非常方便,小姨也找不出理由來拒絕。部隊已經接到開拔的命令,要往西走,打北平,人們全都為這件大事興奮著,忙得人只想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得更簡單化一些,騰出空來大干一場。小姨後來經不住焦柳的攻堅戰,而且打心眼裡覺得焦柳這個人不錯,在縱隊上下有口皆碑,是個讓人牽掛的攻擊者。小姨後來妥協了,只問了焦柳一句話。 小姨很認真地問焦柳:如果我們倆在地窖裡,外面全是敵人,如果我那時有了孩子,孩子哭了起來,你會不會讓我把孩子掐死?你會不會眼看著敵人把我抓走? 焦柳哈哈大笑。焦柳的胸腔裡像裝著一門八二迫擊砲,笑起來發出雄偉的共鳴。焦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焦柳笑過以後一臉嚴肅,反問小姨:你的眼睛很大,這很好,你把你的眼睛睜得更大一些,你睜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看看我是那樣的人麼? 小姨聽焦柳那麼說,真的睜大了她的眼睛。小姨睜大了她的眼睛認真地看焦柳,這使她的樣子顯得十分動人。十分動人的小姨看著面前的焦柳。她看焦柳,看了好半天,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焦柳不是那種人,不是會讓她把孩子掐死的那種人,不是會眼看著敵人把她抓走的那種人。小姨她得出了這種結論,臉蛋兒居然紅了。她再也不說什麼話,衝著焦柳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他們在一間被砲彈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裡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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