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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河北(1950-1954)-邵越

我是太陽 邓一光 7962 2018-03-19
關山林四十歲那一年終於和烏雲團聚了。 高級指揮學校畢業後分到總參謀部工作的關山林通過組織上把烏雲調到了北京,烏雲被安排在一家軍隊醫院裡,並且幹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藥劑士。小東西也被從何媽媽那裡接到北京,放在一所軍隊辦的幼兒園裡。幼兒園實行全托制,孩子每個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兒園。烏雲對這種安排心滿意足,自己能調到關山林身邊,兩個人做了三年夫妻終於能夠團聚在一塊,兒子路陽也用不著寄放在別人家裡了(兒子寄託在何媽媽家裡時,每次烏雲去看望兒子回到江北,都要傷心地哭一場)。烏云自己也總算回到了老本行,這種結局真是做夢也不敢想的。烏雲那段時間臉上總是帶著笑,有事沒事就哼歌子,快樂得像只得了陽光和森林的小鳥。關山林對此也十分滿意,老婆弄到身邊了,是實實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著揪著心想呀盼呀的了;小東西更令他快慰無比,他老是嫌小東西在家待的時間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來就問烏雲什麼時候去幼兒園接小東西。星期天若是部裡沒公事,他要么是在床上和小東西瘋鬧一天,要么是將小東西往肩上一扛帶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該送小東西園幼兒園時,他總是抱著小東西不放,總要鬧得最後小東西大哭一場,他才肯撒開手。那段時間是關山林和烏雲最融洽的一段時間,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過得從來也沒有這麼舒坦和開心過,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關山林對烏雲的身體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暢的時候他決不會讓烏雲安靜下來。烏雲對關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樣的興趣,不管他如何隨意擺佈她,她都心甘情願,更多的時候,她和他的激情和感覺是同樣的熾烈。四十歲的關山林正是年輕力壯雄心勃勃的時候,他對總參謀部的新的工作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一切都是新鮮的,他的全身心投入也是新鮮的,他所處的這個時代是新鮮的,連他剛剛開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鮮的,這是多麼好的日子呀!關山林對烏雲說,這就是革命,這就是我們為之奮鬥、為之流血流汗的結果!烏雲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說的多麼好呀!

關山林過上安頓日子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警衛員邵越調到身邊來。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調到了北京。邵越那時正準備下部隊去當連長,聽說關山林要他去他的身邊,二話沒說就收拾東西。組織上對邵越說,你要考慮好,你當警衛員都七年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當警衛員吧。邵越奇怪地說,為什麼不能呢?有什麼不能呢?我當警衛員,又不是給別人當。邵越到北京的時候關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著背包一在車門邊露面的時候關山林就撞開人群奔了過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麼事,有兩個挎著槍執勤的解放軍糾察還往這邊跑來。關山林把邵越違背包帶人抱住了,半天沒容他腳著地,邵越哎唷哎唷地直喊骨頭斷了。關山林鬆開邵越,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當連長你不當,要來給我當勤務兵,你有什麼出息!邵越有些靦腆地笑,說,連長算什麼,營長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關山林瞪大眼,當胸擂邵越一拳,說,好小子,原來你有野心呀!烏雲也去接邵越了,烏雲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年齡相差甚大的戰友在那裡旁若無人地捶打大笑,眼眶裡不禁湧出了淚水。烏雲想,他們的感情太深了,邵越差不多就是關山林身上的一塊肉呢!

烏雲沒有想到,這兩個水乳相融的兄弟會在那麼快的時間裡就隔閡了、分手了,他們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來的關係,居然僅僅為一件事就斷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調到關山林身邊後給關山林做勤務員。關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過去更好。關山林要烏雲把家裡的所有權力都交出來,交給邵越掌管。那時實行供給制,一切由組織上包攬,家裡的權力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空的。關山林是要邵越在這個剛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來時帶來一個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這個小包當眾打開了,關山林和烏雲都吃了一驚,他們看到一堆金餾子和金條擺在他們面前,閃閃爍爍的,分量顯然不輕。邵越洋洋得意地告訴關山林,這些金子全是他的。關山林目瞪口呆,說,扯淡!我哪有這些金子,我從來就沒有過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來歷說了出來。原來,戰爭年代部隊有時發些伙食尾子,有時發些盤纏,也有時分幾個浮財,讓大家買點兒香煙什麼的解解饞。關山林在錢財方面是個馬大哈,從來不留心,邵越都給他一一收好,那時金子便宜,又好帶,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們換成金子,一攢攢了七年,就成了眼下這一堆飛來橫財。弄明白了這些金子的來歷後,關山林就揶揄邵越,說,你這個守財奴,你該當後勤部長,當勤務兵真是太虧了。可輪到討論怎麼處理這筆財產的時候,三個人發生了激烈的分歧。關山林的主張是把它們交給組織。他說,我一個共產黨員,不能私藏浮財,我拿這些金子不就成了財主了嗎?那時候你們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讓你們打倒我呢。邵越堅決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興地說,這又不是咱們偷的搶的,是一點點兒從牙縫裡攢下來的,打仗那會兒,最危險的時候我都沒有丟了它,這會兒要我交出去,我不干!烏雲覺得邵越說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裡已經不光是錢了,關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學習那一陣,邵越看著這些金子就會想起自己的老首長來,這哪裡僅僅是財產的問題呢,這是階級友愛。烏雲對關山林說,再說,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嗎,咱們一點積攢也沒有,你拿什麼回去?關山林最後還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慮回家的盤纏,他是覺得邵越剛回到自己身邊,要他掌管這個家裡的事,頭一樁就不依他的,那以後還有什麼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三個人誰也沒想到這包金子在日後會引起一場災難,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頭一個就會把這個禍根丟進護城河裡去。

邵越在這個家庭中的頭幾天是風光的。關山林在部裡的事需要邵越辦的不多,大單位的機關和作戰部隊不同,這裡一切都有專人司職,連送文件打開水都有專人負責。邵越實際上不是關山林的勤務員,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動不好靜,在機關里,沒事乾時老打瞌睡,求著關山林要事做時,關山林往往拿不出來,有時逼得沒辦法了,明明可以打電話辦的事,乾脆把電話晾著,寫個條子,要邵越去辦。回到家裡的時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時候的家並不是現在概念的家,所謂家,只是關山林分的宿舍。烏雲在自己的單位住,有規定只有軍官和軍官家屬才能每週回家一次,這樣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關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兩間房子,也有了簡單的家當,收拾照料都需要人來幹,邵越樂此不疲,滿腔熱忱,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忙來忙去。有的時候關山林晚上把文件帶回來處理,需要安靜,邵越卻老是去打擾他,一會兒讓關山林起身好讓他拖地板,一會兒翻箱倒櫃弄得屋裡驚天動地。關山林說,你不要弄了,屋裡不是很乾淨了嗎?邵越一邊忙著一邊說,你覺得乾淨嗎?我怎麼老是覺得不順眼呢!邵越忙碌著,恨不得床腳都一天擦拭八遍。關山林說,打仗的時候總也沒見你這麼愛乾淨過,十天半個月也不洗臉,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沒見你洗一洗,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邵越振振有辭道,打仗的時候沒條件,現在革命成功了,有條件了,還不興人家講究講究嗎?關山林說,就算講究也得有個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這屋子出氣的,你自己看看,這地板都被你磨得快穿底了。邵越突然灰心喪氣地丟了抹布,一屁股坐下,說,我不這樣又能幹什麼,沒有事幹,人都閒得快發霉了。關山林說,你不會干點兒別的,比方看點兒書、識點兒字、學學文化,比抹地板不強百倍!邵越神經兮兮地笑,說,我又不是不識字,我能寫自己的名字,還會背小九九,文化再多了我也拿它沒有用。邵越說罷把關山林甩在一邊,又去抹他的地,弄得屋里水淋淋地像鬧了洪災。關山林拿他沒辦法,只好躲到一邊,由著他折騰。關山林擔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慣了他會鬧著走,他不想邵越離開自己,所以對邵越不但是聽之任之,有時候簡直就是慫恿。有一次邵越出門買東西,在街上遇到一個在空軍工作的老鄉,兩個人越談越近乎,就跑到小飯館裡要了一瓶二鍋頭,就著一盤餃子喝著。喝罷酒又去空軍部隊的駐地玩。到了晚上,關山林左等有等,邵越沒回來,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麼事。那天是星期日,烏雲在家裡。烏雲安慰關山林說,邵越那麼大個人,又是個機靈鬼,出不了事。關山林說,要是遇到國民黨特務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烏雲說,你怎麼老是往壞處想呢?你就不想想他會好好的回來!關山林急壞了,豹子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口裡念念有聲地說,他可別出什麼事,他要是鬧出什麼事,我非斃了他!烏雲說,你能不能安靜地坐著?你這樣轉讓人頭暈。邵越是半夜裡回來的,他哼著小調微醺著一個人走了二十里地,從京郊走回家。當他推開門的時候,關山林和烏雲還坐在燈下守著。邵越嘻嘻笑著,說,怎麼還不睡?你們聊天吶!烏雲怕關山林發火,關山林卻沒發,問明了情況,關山林臉上的表情春夏秋冬地變幻了一陣,後來開口說,你吃飯沒有,要沒吃烏雲給小東西買了包餅乾,你拿開水泡泡吃了它。邵越打個酒嗝,說,吃了,吃了,現在還撐得慌呢,就是有點困,你們要沒事,我先睡去。說罷起身回到他的房間,一會兒房間裡就發出輕鬆的鼾聲。關山林進屋給他蓋好了被子,拉熄了燈,回到自己臥室裡,烏雲也正給小東西掖被子呢。烏雲把小東西手腳掖好,脫了衣服,熄燈上床,躺到關山林身邊,忍了一會兒沒忍住,說,唉,你就沒注意到,邵越他喝了酒呢。關山林說,我怎麼會沒注意他一進門我就聞到了,我總不能讓他把酒吐出來吧!烏雲說,那你也不能不批評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來,要不批評,日後他說不定還在外面過夜呢!關山林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在黑暗中悶悶地說,你讓他怎麼辦?他當了那麼久的警衛員,整天精神高度緊張,現在一閒,還不用出毛病來?烏雲說,你這是寵著他往自由散漫去,你這樣寵他,遲早會闖出禍來的。關山林不愛聽,說,算了算了,不說這事,睡覺。關山林說完就翻了個身,把背朝著烏雲睡了。烏雲一時睡不著,一種擔憂使她睜眼直到天亮。

烏雲的擔憂果然應驗了。 第二個星期日,關山林到外面開會,烏雲在飯堂裡洗衣服。邵越帶著小東西玩。小東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開水。這時一隻鳥飛來,落到窗台上,小東西指著鳥,說,要。邵越本是精靈細心的人,多一個心眼也就把禍避開了,可他卻大大咧咧地把開水杯往那裡一擱,躡手躡腳就去外面捉那隻小鳥。小鳥沒捉到,卻聽見屋裡小東西一聲尖叫,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哭聲。邵越衝進屋裡,見小東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滾在一邊,那滾燙的一杯開水,全傾在小東西的脖子裡了。烏雲正端著一盆衣服往回走,聽到小東西的那聲哭喊,她毛骨聳然地丟下盆子就往家裡跑,跑進屋一看,邵越正抱著小東西在身上到處翻找著消失了的開水。烏雲一把從邵越手中奪過小東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著熱手處,七手八腳解開小東西的領扣,扒開一看,那裡早燙得一片鮮紅了。烏云不敢怠慢,抱上小東西就往醫院跑。小東西哭聲不斷,在醫院裡做處理時嗓子都哭啞了。醫生用黃連水清理傷口時小東西哭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烏雲心都碎了,流著淚一遍遍對醫生懇求道,請你輕點兒!請你輕點兒!邵越完全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診室外面,臉上毫無表情,他始終拒絕看小東西的傷口,也不看烏雲的眼睛。把小東西抱回家的時候烏雲已經平靜了,她心裡恨邵越,他怎麼可以把一杯剛燒開的水放在一個兩歲的孩子麵前呢?但是等到她把小東西哄睡了之後她開始思考別的事了。最重要的不是小東西的傷,而是怎麼向關山林交待。年近四十才得這麼一個兒子,關山林對小東西的疼愛簡直超過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兒子扛在肩上,樂呵呵地到處走。小東西要是打了個噴嚏他都會大驚失色,而現在小東西的胸前被燙掉了鵝蛋大小的一塊皮,那差不多就是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的整個胸脯呢!如果關山林知道這是誰幹的,他會在半分鐘內把那個人活活撕掉的!烏雲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進屋裡,告訴他,第一,小東西被燙傷的事盡可能不讓關山林知道,能瞞多久瞞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東西送回幼兒園。幼兒園有醫務室,一周以後,孩子的傷就會結痂的;第二,如果萬一關山林知道孩子受了傷,最起碼不能讓他看到傷口,只說受了一丁點兒傷,不法緊,烏雲還說,最最重要的是對他別說是你幹的,得說是我,明白了嗎?邵越聽了以後點點頭,出去了。關山林回家的時候小東西已經睡醒了,有些懨懨地,坐在那裡玩紙疊的小船。關山林高興地拎著他轉圈,要他在自己的脖子上騎大馬小東西怎麼也樂不起來。關山林覺察出來了。烏雲拿話搪塞,說是大約有些感冒。邵越本來一直沒做聲,也不該做聲,這時突然就走進屋來,把小東西被燙傷的事說了出來。他乾巴巴地說,我不知道他會自己去動那杯水,我以為他會等著我回來。烏雲沒有想到邵越會自己把事情說出來,她想拿腳去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屋裡的空氣立刻沉悶了,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只聽到小東西在那裡咿咿呀呀自語。烏雲緊張得要命,心怦怦亂跳,拿眼角偷偷瞟關山林。關山林臉色鐵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東西丟在床上,小東西被摔得往前一蹌,哇地哭了起來。烏雲和邵越一愣,都同時上前去抱小東西。烏云不顧一切地衝關山林喊,你幹什麼?你為什麼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麼氣!關山林拿手指著哭得直抽的小東西,生氣地說,我就摔死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仗沒打過,苦沒吃過,有什麼值得人來寵你? !你就燙死了又能怎麼樣?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燙著了,你拿什麼來賠我的? !烏雲和邵越這才聽懂了,關山林氣的不是小東西被燙傷了,他氣的是邵越被這件事折磨得那麼可憐。烏雲那一刻把小東西藏在懷裡,緊緊摟著,心裡直替小東西委屈。邵越卻呆著,再一會兒就有兩行淚水嘩嘩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小東西傷好得很快,半個月後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塊,但醫生說,這是淺表層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跡性皮膚,日後不會留下什麼的。烏雲安慰邵越,說沒有關係,哪個男孩子身上沒有兩塊疤呢,沒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後留下疤痕,也不致於影響吃飯幹活。邵越勉強地擠出一個笑來,算是回答了烏雲的安慰。自從出了這件事以後,邵越的話越來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說什麼,幾乎不再開口,人也變得沉悶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門。倒是有兩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搶著去幼兒園接小東西,接回來就帶他玩,警衛似地跟在後面,臉上緊張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時連關山林都很難從他手中把小東西奪過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關山林的手槍和皮鞋,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擦。關山林的手槍長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憐了那雙嶄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烏雲先看出了邵越的異常,悄悄對關山林說,邵越的樣子不對勁呢。關山林說,有什麼不對勁?我看他不是很好嗎!烏雲說,什麼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關山林不以為然地說,年輕人,到這個年齡誰沒有點兒心思,說不定是想要找對象了。烏雲說,我看不像。關山林說,那你看像什麼?烏雲說不出,只是說,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關著,活蹦亂跳的人也關病了。這個想法關山林倒是不反對,關山林就叫邵越沒事時出門去逛逛,北京那麼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買東西也花不了什麼錢,如果逛不出什麼興致,找他的那些老鄉玩玩也行。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頓飯工夫又怏怏地回來了,問他,他說沒什麼逛頭,街上人倒是很多,誰也不認識誰,反而不如過去打仗,戰友就不說了,就是敵人,也是一個對頭關係。關山林拿他沒辦法,畢竟不能把他關在門外,只好任他這樣了,心裡卻有了些納悶,這人原先是最愛熱鬧的呀,過去在東北時,部隊打下了一個雞蛋大的小集鎮,他也要在褲腰帶那麼長的街上挺著胸腆著肚來回走幾遭,怎麼進了京城,反倒見不得世面了?關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樣了。

於是,邵越最終離開關山林,就成了一種必然。 起因非常簡單,為了一封並不太重要的公函。關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個部門,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丟了。到了地方才發現,回頭找時已經無影無踪。關山林容得兒子燙得半死,卻容不得人拿工作開玩笑,因此他大發雷霆,把邵越狠狠地克了一通,還命令他寫一份思想檢查。邵越站在關山林面前低著頭一聲不吭,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只是有點兒絕望的蠟黃,離開的時候還規規矩矩地朝關山林敬了個禮。關山林也沒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檢查交了上來,不是一份,而是兩份,字都寫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來是下了工夫的。關山林看完檢查,覺得認識還算深刻,只是錯別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卻是一份請調報告。關山林有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看完了以後又看了一遍,然後把兩份報告都放到一邊,拿帽子把報告壓住。邵越要求調回原部隊去,原部隊已改為一0九師,正準備赴朝作戰,師裡同意邵越調回去,還當他的連長。邵越在請調報告中寫了這些,但沒說理由。關山林想了兩天,在這兩天裡,邵越該干什麼還乾什麼,只是床頭已方方正正擺著一個打好了的背包。兩個人見了也不提這件事,像是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似的。第三天早上,關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間,眼圈烏黑的他把那份報告遞給邵越。邵越先沒接,後來接了,看那份報告已被揉過幾道,皺巴巴的,在報告的上方有一行艱澀的字:同意。關山林。邵越拿著報告呆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首長。說完這話就低著頭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頭一天關山林打電話叫烏雲請假回家。關山林要烏雲上街買菜買酒。烏雲買了血腸和燒鵝,這都是平時不容易吃到的菜。關山林還叫烏雲買了臭鹹蛋,這是邵越喜歡的東西。吃飯的時候,三個人圍著桌子坐著,都不說話。喝酒時,其實別人也沒喝,就關山林一個人喝。烏云不會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頭蘸著酒在桌子上寫字。菜也沒怎麼動。關山林一杯接一杯一唱二鍋頭,喝光了一瓶又去啟一瓶。烏云有些害怕,沒見他這麼發狠地喝過,就去搶酒瓶子,哪裡又搶得動,讓關山林一下子就推開了。關山林終於大醉,吐得一地都是。烏雲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蓋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烏雲想,夫婦三年了,他這是頭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裡,說,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來守他。烏雲心裡咯噔一聲,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烏的,這還是頭一次叫嫂子。烏雲心里便發澀。烏雲知道今天晚上應該這樣,把他交給他。烏雲沒說什麼,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後半夜爬起來披上外衣走進里屋,見邵越還坐在那裡,坐得筆直,一動不動。

邵越第二天背著小包離開了北京,關山林沒去送,是烏雲去車站送的他。火車開動的時候鳥雲眼圈紅了,追著車喊,小邵,來信啊!邵越頭一直背著這邊,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烏雲,後來他站起身來把車窗關上了。火車越來越快,風吹得人眼睛發澀。 邵越回到部隊後就隨著部隊去朝鮮了,從此再沒有和關山林聯繫過,一封信都沒有。幾年之後志願軍凱旋歸國,關山林曾託人打聽過,沒有打聽到,因為一0九師一到朝鮮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個部隊。關山林此後再沒提過這事,倒是烏雲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還在邵越家鄉的報紙上登過尋人啟事,最終也沒有消息。有關邵越下落的傳聞倒是有兩個,一是說他在朝鮮戰死了。釜山戰役的時候邵越所在的那個師被包圍了,打了幾天幾夜沖不出來,後來上級下令部隊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時已是營長了。邵越那個營打得很慘,傷亡過半,邵越自己也負了傷。邵越接到命令後把步話機踢進了山溝裡。美軍上來時戰士們都一臉蠟黃地坐在陣地上,好多戰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個炸藥包,拉了導火索朝敵群中撲過去。邵越大罵道,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營的士兵都含著淚聽到了邵越的那聲叫罵,並看到了他們的營長和一群美軍士兵被一團驟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種說法是邵越沒有死,還活著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著雙拐,下半身空蕩蕩的,衣衫襤褸,面如呆雞,坐在一個滿是驢屎馬糞的集市上賣一分五一個的紅苕餅。紅苕餅放了很久了,都長了毛,上面附著一層被風刮沒把這兩種傳說告訴關山林。雖然關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著一種希望的,烏云堅決地相信這一點兒,烏云不想讓關山林的希望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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