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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風也吹,雷也打—第五節

細米 曹文轩 4776 2018-03-19
因抓握鐮刀的時間過久,又因身體虛弱,梅紋從鍋裡盛了一碗稀粥往飯桌走時,不知怎麼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覺,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灑了一地。 當時,老師們都在另一張桌上吃飯,聽到粉碎聲,便掉過頭來看她。 她蹲在地上撿著碗片。 細米的媽媽連忙過來說:“歲(碎)歲(碎)平安、歲(碎)歲(碎)平安……” 晚上,細米的媽媽對杜子漸說:“他爸,你得想個辦法,不能讓她再下地干活了。” “能有什麼辦法呢?” 媽媽突然想起來了:“前天,你不是說學校還缺一個老師嗎?” 杜子漸說:“哎,這倒是個主意,我怎麼就沒有往她身上想過呢?” “紋紋做個中學教師,還不綽綽有餘?” “就不知道上頭能不能同意。”

“不是讓學校自己找嗎?反正是個民辦教師的名額,也不用上頭指派。” “我說的是紋紋是個知青。知青能不能當老師?” “細米三姨家那邊的學校,不就有個男知青當了老師?” 杜子漸有點興奮,煙抽了一半就掐滅了,又重新點了一根…… 後來,媽媽也沒有為這事太著急,因為地裡的農活終於忙出了個頭緒,麥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脫了,糧食也進倉了,可以休息一陣了。 地裡,除了有一兩個管水的人偶爾出現一下,就很難再見到一個人影,人們彷彿害怕這片田野似的,全呆在了家中。大人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他們太缺覺了,恨不得一覺睡去,永不醒來。 女知青們在毛鬍子隊長宣布“不再上工”之後,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梅紋就直想睡覺,到了吃飯時間了,也不想起來。 媽媽給她擰了一個毛巾,讓她擦擦臉好清醒一些。媽媽說:“不能這樣睡,這樣睡下去會把身體睡壞的。”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來。略帶一點倦容,被太陽曬紅了皮膚,顯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說:“梅紋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紋想:該管管細米的雕塑了。 已開始放暑假了。對於細米來說,這是一年裡頭最美好的時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擁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裡,可以在田野上盡情撒歡,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沒想到,梅紋將他召喚進了那間小屋。他喜歡用他的刀到處亂刻,如果有可能的話,他能夠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參天大樹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門上,都留下他的印記。但,這只是在他高興的時候,在他手癢癢的時候。他並沒有將這事情當一回事兒,他也根本不懂這事兒算不算一件事兒,又有什麼價值。然而,梅紋卻認真了,將這事兒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細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現在有個人鼓勵他刻並看著他刻的時候,他卻忽然地沒有了興趣。他覺得自己受了束縛,不像以前那麼痛快了。梅紋越是正而八經地看待這件事兒、越是正而八經地要他做這件事兒、越是要求他將這件事兒做得正而八經,他就越是覺得不習慣。那些刀,使他覺得陌生,他有點不喜歡它們了。

梅紋說:“你該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紋說:“你照原先那樣刻下去,是毫無意義的。最多就是一個破壞分子。” 她不由分說地將他重新召回那間小屋,按她設想的步驟,像牽一條野慣了的牛一般,堅決地牽著他。 他只好順從她。 從他的爸爸媽媽到全體稻香渡中學的老師,都十分驚異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記著杜子漸的一句話:“他只不過是一個頑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漸的判斷,但又覺得多少有點道理。不過,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細米雕刻的對像是木頭,而她雕刻的對像是細米。像細米看到木頭就心癢難熬一樣,她看到細米,就有一股強烈的慾望:我要帶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細米。 更準確一點地說,細米之所以開始有點拒絕雕塑,是因為當他一走進那間小屋時,他就會感到一種壓力——這種壓力是過去在亂刻時所沒有的。

梅紋對細米的心態似乎瞭如指掌,她盡量使他感到輕鬆。比如說今天,現在已是下午四點鐘了,她才出來尋找細米讓他回那間小屋——小屋裡有一件作品才剛剛開始。 像這裡的所有孩子一樣,細米十分迷戀大河。往往是從早晨開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給他帶來的愉悅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卻涼絲絲的,浸泡於其中,真是叫人快樂。 女孩們也喜歡大河,但女孩們喜歡大河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們喜愛大河,她們喜愛坐在岸邊或伏在橋欄杆上看男孩們在水中嬉耍。 紅藕一直就伏在橋欄杆上看著。 水中的細米像一條魚。他的身體細長而結實,彷彿通體塗了油,一旦在水中游動起來,很少有人能夠趕上他。側泳時露出的肩頭,遠看極像魚露出的一線脊背。

水中的細米像一隻魚鷹。他能一個猛子扎出去好幾十米,在水下的時間長得讓人心裡擔憂。 水中的細米又像一隻鵝。他累了,就輕輕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隨風飄去,大河成了一張床,他好像睡著了。 紅藕看細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細米也喜歡紅藕看他在水中。 紅藕還負責看管細米的鞋和衣服。 梅紋往大橋走來了。 這是一座橫跨大河的橋,一座年代久遠的大木橋,有欄杆,很寬,弧形,弧頂距離水面很遠,水小時,矮桿的帆船不落帆都能從橋下經過。 稻香渡的孩子們游泳,一般都集中在這座大橋下。他們在這裡跳水,在大橋的陰影下游來游去,累了,他們會隨時抱住橋柱。他們還會順著橋柱爬上來,然後在大橋的支架間來回攀登,最後一直爬到橋面上來。他們還會順著橋柱往深水處下沉,然後抓上一兩條喜愛生活於橋柱周圍的一種黑黑的、呆頭呆腦的大嘴巴魚,他們在水中的許多遊戲,都與這座大橋有關。

紅藕先看到了梅紋。她對正在橋上作跳水準備的細米喊道:“細米,梅紋姐來了。” 細米掉頭一看,見梅紋正朝這邊走來,他放棄了原先所選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橋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彎曲著的拱形拉梁。 紅藕叫著:“細米,你要幹什麼?” 水中的、岸上的、橋上的,所有的人都看著細米。 細米的身體像一隻蜥蜴伏在拱樑上,一點一點地朝拱頂爬行著。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膽量敢爬上拱梁。 細米感覺到大橋在晃動。他有點害怕了,渾身開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更因為梅紋已經離大橋不遠了,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拱頂爬去。風一吹,汗珠紛紛飄落下來。汗珠飄落到了紅藕的臉上,她緊張地抱著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該不該喊細米,她怕她的喊聲會使細米大吃一驚從而從拱樑上摔下來,不喊,心又懸到了嗓子眼。她只能在嘴裡小聲地念叨著:“細米,細米,你慢點,你慢點……”

梅紋走上了橋頭,當她抬頭看見匍匐在拱頂之上的細米,頓時覺得有點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扶住了橋的欄杆。 細米卻忽然無所畏懼了,他慢慢地在拱頂上站了起來。站得很直,陽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濕的背上。這是一個細溜的、有著動人的曲線的脊背,它在陽光下閃耀著古銅色的亮光。 細米沒有立即跳進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覽之心,於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隻很大的水泥船將要從橋下經過,駕船的人仰頭看拱頂上的細米看呆了,忘記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橋柱上。 大橋整個地顫動了一下。 細米的身體失去平衡,晃動起來,但他最終還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長噓了一聲。 細米慢慢舒展開雙臂。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他將這個動作又保留了一段時間——他喜歡這個動作,這個動作讓他陶醉。

就在人們呆呆地望著他時,他突然將雙臂合攏在眼前,然後縱身一躍,雙手合成一把利劍,頭衝下,從拱頂上墜落向大河。隨著“咚”的一聲,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紋與紅藕同時驚叫,並隨即鼓掌。 在水中的細米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人們的歡呼聲,但他沒有立即鑽出水面。因為發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時,一股強勁向上反沖的水流將他的那件鬆緊帶已經失去彈性的褲衩一下剝了下去,現在他是一個光腚兒! 細米想到梅紋與紅藕都在橋上觀望著,害羞死了。他憋著氣,憑著印象,向不遠處的蘆葦叢潛游過去。 所有的人都在觀察著水面上的動靜。 細米終於潛游進蘆葦叢裡。他鑽出水面時,臉已憋青了。明明沒有人能看到他,但他還是用雙手緊緊摀住了褲襠。他往深處又鑽了十幾米,然後就蹲在了那裡。

見時間這麼長了,細米還沒有出現在水面上,岸上、橋上觀望的人不禁都有點緊張起來。 紅藕第一個喊了起來:“細米!——” 後來,很多人喊了起來:“細米!——” 梅紋的手緊緊抓著橋欄杆。 當細米聽到紅藕帶哭腔的喊聲時,他蹲在那里大聲回答:“我在這兒!” 所有的人都長長出一口氣。 紅藕問:“你在那里幹什麼?” 細米不知如何回答。 紅藕又大聲問:“你在那里幹什麼?” 細米看見幾隻覓食的鴨子走進了蘆葦叢,大聲說:“我在找鴨蛋!” 梅紋說:“細米,該回家啦!” 細米想:我怎麼回家?他幾乎一點辦法也沒有,就蹲在地上硬抗著。 小七子來了。小七子發現了一條在水中半穩半現的小紅褲衩。他順手從人家籬笆上拔了一根竹子,將那紅褲衩撈了起來,然後像舉一面旗幟,將它舉在了空中。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是細米的。” 但大家都沒有往細米的褲衩被水剝了去這件事情上想,只當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飄來了一件小褲衩。 梅紋又叫道:“細米,快回家呀!” 小七子說:“他回不了家了,他不會走出那片蘆葦叢的。”他認定這件小褲衩就是細米的。 細米蹲在蘆葦叢裡,大聲說:“你們先回去吧,我馬上就回去!我要再撿一會兒鴨蛋!我已撿了好幾隻鴨蛋了!” 梅紋說:“那我們就在橋上等你!” 就在細米感到很絕望的時候,朱金根出現了。他在蘆葦叢中的淺塘里摸螺螄,一路摸過來,正好走到了這裡。 朱金根驚訝地問:“細米,你蹲在這里幹嘛?” 細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是蹲在那裡屙屎嗎?”朱金根下意識地嗅了嗅鼻子。 “你才屙屎哪!” “那你蹲在那里幹什麼?” “我願意蹲在這兒。” 朱金根終於發現細米沒有穿褲衩,說:“細米,你不要臉,你怎麼光屁股?” 細米連忙將手指放在唇上:“噓——” 朱金根也蹲下了,低聲問:“你怎麼光屁股?” 這時,細米目光落在了朱金根的褲衩上。 “說呀,你怎麼光屁股?”他站起身,踮起腳,越過蘆葦,看到了橋上的梅紋、紅藕和很多女孩,又蹲了下來,“你不說,我可要向她們大聲喊了!” 就在朱金根站起身來的一剎那間,細米已有了主意。他朝蘆葦深處指了指:“小聲點,有野鴨在生蛋,我在等哪。” 朱金根朝蘆葦深處張望著。 “我剛才看見好幾隻野鴨轉來轉去的,我就知道它們在找地方下蛋呢。想找個軟和一點的地方,可蘆葦叢裡盡是蘆葦茬和毛刺刺的雜草。我就把我的褲衩脫下了……” “脫褲衩幹什麼?” “你沒有看見喜鵲、烏鴉做窩嗎?它們到處飛,到處找,找什麼?找布條回來做窩,布條軟和。去年春天,我的一件褲衩晾在籬笆上曬,不就被一隻烏鴉叼走了?我媽還追了好一陣呢。我們班的同學也幫著追了。” 朱金根說:“我怎麼就不知道呢?” “你那天生病沒有來上學。”細米望著蘆葦深處,“我把褲衩,做成一個軟乎乎的窩放在了草叢裡。” “野鴨看見了嗎?” “看見啦。我伏在那裡看,就見它繞著窩轉呀轉呀,過不一會兒,就跳進去了。再過一會兒,差不多就能把蛋生下了。” 朱金根很羨慕。 細米問:“你不想也讓野鴨生隻蛋?” 朱金根點點頭。 細米說:“剛才,我看見那邊也有兩隻野鴨在找下蛋的地方呢。” 朱金根看了看自己的褲衩。 “脫下吧,讓我給你悄悄拿過來。” 朱金根有點害臊。 細米說:“這裡也沒有女生。” “野鴨能在上面下蛋嗎?” “能。” 朱金根就將褲衩脫下了。 細米拿過了朱金根的褲衩,還淘氣地用手指彈了一下朱金根的小傢伙,然後往蘆葦深處走去。 當朱金根意識到上了細米當時,細米已經穿了他的褲衩鑽出蘆葦叢,“撲通”扎入水中,邊遊邊喊:“我來啦!——” 朱金根衝出蘆葦叢:“細米!——”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光屁股,立即蹲了下去。 在小七子舉著細米的褲衩來回走動、等著看細米如何出水時,細米卻穿著褲衩爬上了岸。 小七子呆了,於是,他手中的旗幟就倒下了。 細米看見了朱金根的弟弟朱銀根,說:“你哥光著屁股蹲在蘆葦叢裡呢。” “他的褲衩呢。” 細米指了指小七子放棄了的褲衩說:“在那兒” 這時,細米的媽媽興沖沖地過來了,見了梅紋說:“快回家。細米他爸有好消息告訴你。” 回家的路上,細米就一個勁地追問:“媽,是什麼好消息?” 紅藕也纏住細米的媽媽:“舅媽,說嘛。” 媽媽說:“你們的紋紋姐要做老師啦!” 細米與紅藕的眼睛一亮,站在那兒不動了,隨即一前一後,大呼小叫地朝稻香渡中學的大門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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