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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八章-閣樓(6)

紅瓦 曹文轩 3323 2018-03-19
射殺了黑鳳頭之後,傅紹全懊惱了好幾日。他告訴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飛著黑鳳頭。他不思茶飯,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與此同時,他更加憤恨甚至仇視他的母親。他不再與母親說話。 他用沉默向母親表示著,他——長子、男人、傅家的兒子,自然有和應該有的態度。 他的母親顯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閣樓上,很少下來。 傅紹全帶著對鴿子們的歉疚,比以往更酷愛它們。 但不久就發生了—件事,這件事幾乎要將他毀掉:八蛋在幾次發現傅紹全的鴿群落在他家的莊稼地裡覓食後,在地裡灑了一瓶農藥。那天,鴿子們飛回來之後,很快變得失了精神,一隻只繃著脖子,半瞇著眼睛,像處於半昏迷狀態。而往日它們覓食歸來後,卻是—片歡鬧。是我先發現情況不對頭的。傅紹全跳起來,揮舞著雙手,轟趕著鴿子。但它們只是睜開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卻依然不動彈。他緊張了,又用竹竿去轟,仍然不見有鴿子飛起來,最多只挪動幾步。傍晚時,一隻絳鴿開始張嘴,並從嘴角流出黃水。很快,那些鴿子—只一隻地都張著嘴。不多—會兒,那隻絳鴿便一頭栽倒了,像—塊磚頭骨碌碌房頂上滾跌下來,摔在了地上。傅紹全跑過去撿起來一看,它睜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時,又死了好幾隻。其餘的,企圖回到窩裡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來。我沒有回學校吃晚飯,空著肚子陪著傅紹全。他—直倚在對面人家的牆上,—聲不響,—動不動地仰望著屋脊。

這天晚上,天很涼,月亮卻出奇地亮。雖然看不清楚鴿子們的面孔,卻能將它們的輪廓看得清清楚楚。它們也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如同這夜晚—樣安靜。比起白日,它們彷彿在更高更遠的地方。天上有時掠過浮雲,遮住月亮,使鴿子們在我們的視野裡一下消失,但不一會兒,又會重新浮現出來。 卓四出來散步,抬頭見屋脊上一溜趴了那麼多鴿子,問:“這些鴿子怎麼啦?” 我們都不想說話。 卓四看了—會兒,走開了。 小蓮子出來幾回叫傅紹全回家吃晚飯,傅紹全都沒答應。他穿得很薄,我讓小蓮子回去給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響起“吱吱呀呀”的關門聲。 傅紹全說:“林冰,你回學校吧。” 我說:“屋上的那些鴿子熬過今夜,也許就沒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涼。”

“你先走吧,我過一會就會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趕到了鎮上。傅紹全還在他家對面人家的牆前,但不是站著,而是蹲著,樣子像一個人忽然疲乏無力,順著牆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縮著身體,雙手托著下巴,目光呆呆的,空空的,毫無內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鴿子還保持著昨晚的姿態,但都死掉了。我一時忘了傅紹全的悲傷,驚嘆鴿子們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靜。鴿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動物那樣呻吟,那樣抽搐翻滾,它們死得好看。 許多人都站在對面的牆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麼多死鴿子。 傅紹全見了我,扶著牆要站起來,但因為腿蹲麻了,站了好幾回,才站起來。他一臉菜色,說:“林冰,它們都死了……” 他用臟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淚,又用臟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淚,然後都擦在了褲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鴿子給你捉幾對兒來。” “我不養鴿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後甩在地上,在牆上擦了擦手。 太陽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鴿子們身上。其中幾隻純黑的鴿子與純白的鴿子的羽毛閃閃發亮。到鎮上做買賣的人多了起來,圍觀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傅紹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彈弓,然後站在街中心叫罵起來:“誰藥我鴿子的,我就操他媽!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彈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來! ……“他用盡了記憶中的一切辱罵語彙,像瘋子—樣,在街上使勁地跳著,後來竟然不顧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婦,一抽褲帶,往脖子上一掛,提著褲子,繼續罵那些他並無經驗的話:”操你媽!操你姐姐!操你妹妹! ……“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

然而兩天后,當他得知荮鴿子乃為八蛋所為時,他既沒有操八蛋的媽媽,也沒有敢操八蛋的姐妹們——八蛋也無姐妹供他家作為,自然也沒敢用他的彈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厲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見八蛋的情況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媽媽操了幾遍。 傅紹全—下子陷人了無鴿的空虛與恐慌之中,猶如吸毒者突然空囊並且找不著那個販毒者一樣。他不光要了我給他的兩對老鴿子,還求我再給他—對小的。他從秦啟昌那裡也討來了三隻。 他雖然有了鴿子,但比起從前的盛況來,太難叫他平靜了。他跑了兩趟三十里外的鴿市,但因為手頭羞澀,而只買回兩三隻其貌不揚的鴿子。他竟然把幾千從父親手中接過的鑄造銅勺與銅鏟的砂模賣給了鎮西頭那個手藝蹩腳的外來銅匠。他用這筆錢買回了幾隻較像樣的鴿子。隔了兩天,他又賣掉了那把非常漂亮的鑽。

這支鑽曾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心的快感,也給了我無窮無盡的眼的享受:它鑽著,極油滑、極優雅地轉著,“沙沙沙”,鑽頭下便泛起細細的銅屑來,鑽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溫和的泉。在賣出這把鑽之前,傅紹全抓著它,毫無目的地鑽通了好幾塊薄銅片。傅紹全就是這樣把敗家子的形象—點一點地展示給油麻地的人來看的。但我卻從沒有去阻止他。因為我覺得,這—切是合乎他心的慾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沒法兒阻止的。 傅紹全的母親走下閣樓來,罵道:“你這畜生呀,總有一天要把你自己賣掉!” 傅紹全卻並不怕母親,聽到母親的罵聲就出門去。 這天晚上,傅紹全跑到學校來找我,把我叫到了一邊,說:“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麼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麼事。” “偷鴿子!大顧莊後面有個人家,養了一大趟鴿子!” 我倒不吃驚,只是有點猶豫。 “走吧。咱倆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們高一腳低—腳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個養鴿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鴿子時,我害怕了,說:“還是回去吧!”沒想到平時膽子並不大的傅紹全卻變得很頑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沒辦法,只好隨著他,先在這個人家門前的塘邊的蘆葦叢裡埋伏著,觀察四周的動靜。 “鴿籠掛得太高,夠不著。”我說。 “東邊人家的夾巷裡有把梯子。” “抓—只,就會會驚動其他的。” “用網子蒙,我帶網子來了。”

看來,他早已把這裡的情況偵察清楚,蓄謀已久了。 “你放風,我來偷!”他說。 夜深了,四周安靜得怕人。池塘中—個魚躍,嚇得人出一身冷汗。我們出了蘆葦叢,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個人家門前的小路上觀望,他去搬梯子。然後,我看著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個人家的東牆下,又慢慢地豎了起來,輕輕地靠在牆上。時間過得很慢,像個中風病人企圖鍛煉走路,抖抖顫顫地—分—分地往前挪。那個梯子的影子在黑暗裡獨自停留了很長時間之後,我才見傅紹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著。鴿籠就在他的頭頂上;方。他與鴿籠之間的距離每縮短一寸,我的心就緊—下。他終於爬到了鴿籠下。他只要—撒網,就能網住鴿子。但是,他卻盤在梯子上,很長時間動也不動。

起了風,樹影搖晃著,似乎有人影在那兒動。我眼不敢眨一眨地四下張望。我看見傅紹全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地用網子蒙住了那個很大的鴿籠,並聽到鴿子在籠中撞擊籠子的聲音。那聲音太讓人擔心被屋裡的主人聽見了。傅紹全背了一隻網兜,一隻一隻地往網兜里塞著鴿子。我聽見了一隻鴿子的拍翅聲,並且是在空中——大概—只鴿子掙脫了。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那個人家的窗戶上亮起燈光,這燈光竟然照亮了窗外的籬笆。我慌慌張張跑到梯子下,使勁地搖梯子:“快,快,有人!”傅紹全急忙往下退,在他還離地面很高的時候響起了開門聲。傅紹全—聽,竟然從梯子上跳了下來。那梯子被他的腳蹬翻了,巨人一般倒下去,砸在籬笆上,籬笆發出一片斷折聲。我聽到傅紹全在地上呻吟了兩聲。但很快就看到他爬了起來。 “跑!”他說。我們就往屋後的一片野地裡跑,就听見後面有人大聲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不—會兒,有許多人在不同的方向跟著喊:“抓小偷!抓小偷呀!……”聲勢浩大。但我們很快明白了,他們誰也不知道小偷往那兒跑了。

我們跑到了一條大河邊的渡口。那船沒有擺渡的,只是兩頭係了繩子,由過渡人自己拉。我們上了船後,傅紹全從褲帶上摘下一把刀子,把與來路相連的那根繩子割斷了。我木呆呆地疲乏地坐在船頭上。傅紹全拉著繩,將船引向對岸,一邊拉,一邊呻吟,顯然剛才他那一摔摔得不輕。船艙裡,那一網兜鴿子咕咕叫著,掙扎著,很像欲要出水又尚未出水的網中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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