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第5章 第五章

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 池莉 15127 2018-03-19
後來,在豆芽菜長到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總結過十七八歲的這一段時光。二十五歲的豆芽菜,已經很老了。貧下中農關於二十歲就是老姑娘的理論,在豆芽菜的腦子裡根深蒂固。二十五歲的老豆芽菜已經沒有人叫她的綽號了,她走路不再連蹦帶跳了,她已經醫學院畢業,每天都一本正經地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邁著沉穩的腳步在心血管病房裡查房。豆芽菜因為自己工農兵大學生的身份深感自卑,所以總是強烈地表現自 己的才氣,在疑難病例會診的時候,一定要把出身名牌大學的醫生駁斥得啞口無言。豆芽菜晚上總是捧著書本人睡,一雙不再清亮的眼睛對外界充滿冷漠的懷疑。豆芽菜老了,她五官依舊,卻不再生動,乾巴巴毫無意趣還非常地自以為是,再也沒有男人熱情奔放地追求她。於是,豆芽菜就有了許多時間回憶往事。豆芽菜最喜歡回憶的當然還是她作為知青的兩年曆史。豆芽菜依然並將永遠打從心眼裡熱愛那兩年的時光。我的農村,我的廣闊天地,我的知青朋友們,我親愛的以馬想福為代表的貧下中農們,他們給了豆芽菜多麼快樂的日子啊!真不敢想像豆芽菜一直呆在城裡,一直與她父母居住在一起的結果。結果肯定無比悲慘,因為至少豆芽菜就不可能和冬瓜同吃同住同勞動,不可能與關山有任何瓜葛,不可能成為小瓦的情人,也不可能被招生到醫學院,當然,豆芽菜就不會擁有那段曲折跌宕的浪漫人生了,也就不會因為聲名狼藉而讓許多人牢牢記住她了。

不能流芳百世,哪怕遺臭萬年呢!人傑鬼雄總是勝過庸常之輩!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終於明白,當年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的,不是冬瓜,不是阿瓤,不是關山,不是小瓦,不是別的任何人,正是豆芽菜我自己。當年,假如我與關山好了之後,能夠從一而終,我的名聲就會漸漸好起來。一個安分守己,一輩子死守一個男人的女人,最終都會博得好名聲,因為她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博得! 不幸的是,豆芽菜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更不幸的是,豆芽菜還以水性楊花為榮,那就沒有辦法了。小丫頭豆芽菜探索自由和愛情的興趣,天然而生且永無止境。黃龍駒公社的知青歷史因為聲名狼藉的豆芽菜而充滿色彩,豆芽菜因為歷史的生動而聲名狼藉,所有與黃龍駒公社沾邊的人因為豆芽菜和生動的歷史而擁有了永遠的話題。後來,社會逐漸恢復了正常秩序,豆芽菜也被迫遷就了強大的社會規範力量,於是,豆芽菜便飛速地衰老了。英雄暮年,美人晚景,剩下的,除了美好的回憶還是美好的回憶。不過,幸虧還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豆芽菜和關山的戀愛,很快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世間的許多戀情,留給我們的只是黯然神傷,首次的激情碰撞往往也就是最後的激情碰撞。我和關山的關係公開之後,關山反而表現得一本正經起來。特別是在公眾場合,關山一定要設法表明他談的是革命戀愛,他清心寡欲,手都不拉,只關心如何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私下里,關山的表現也就是“老三篇”:第一篇,不顧輕重地將我胡亂摸捏一通;第二篇,命令式地要求我親熱他一通;第三篇,用他的生命源泉弄髒我的棉 褲。為此,豆芽菜不得不在貧乏的物質生活中一再勒緊褲帶,為自己添加兩條罩褲,以便換洗。關山應該知道豆芽菜是多麼需要添加罩褲,可是他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也就是為了前後加起來不到十分鐘的“老三篇”,更嚴謹地說,也就是為了關山最後幾秒鐘的舒服,豆芽菜就要忍飢挨餓好多天。長此以往,豆芽菜心裡怎麼能夠不窩火?

應該說,豆芽菜還是非常尊重和遷就關山的。她知道自己得到關山是佔了全體女知青的大便宜,因此她本能地知道珍惜。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豆芽菜克己奉公,盡量配合關山,在公眾場合拚命假裝淑女。在兩人相處的關鍵時刻,豆芽菜本來是要抗議的,但是她懂事地把抗議改為了提醒,她希望關山注意一點,不要把她的褲子弄得太髒。可是關山不但不領情,反而大為光火,當場就翻臉,凶狠地對豆芽菜叫嚷:“真是掃興!” 難道關止就沒有掃豆芽菜的興嗎? 吃飯總歸是談戀愛的必需內容。每當關山盡興之後,他都要打個盹。豆芽菜就在一邊洗滌自己的褲子,收拾殘局。關山的盹打完之後,立刻就要吃東西。關山每一次都要喝雞蛋湯。他喝的那個貪饞樣子儼然是在撈救命稻草。豆芽菜難過地發現,關山的確是不愛吃回鍋肉,他酷愛喝雞蛋湯。如果豆芽菜也不想吃回鍋肉,關山寧願用回鍋肉去餵馬想福的狗。而雞蛋湯,關山卻從來都不給豆芽菜喝一口,連問都不會問一聲。大約他認

為,射出生命源泉只是男人他而不是女人豆芽菜。說起來真丟人,其實豆芽菜並不是要爭這一口雞蛋湯,是她覺得關山的行為太自私太荒誕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是,吃完了飯之後,關山馬上就命令豆芽菜與他分手。關山認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呆長了影響會不好。關山說我們來日方長嘛。關山說現在是我等待上海交通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關鍵時刻,我要在農村站好最後一班崗。關山從來不問豆芽菜是否願意。 最令豆芽菜有苦難言的還有:關山經常發生偉人式的叉腰動作。這愚蠢的動作無異於一盆冷水,可以無可救藥地澆滅豆芽菜火熱的激情和性的衝動。 小瓦是在豆芽菜與關山發生了第一次激情碰撞之後,來看望豆芽菜的。這時候的豆芽菜非常地驕橫。小瓦端著一碗新鮮豆腐出現在豆芽菜的門口,豆芽菜一看見小瓦就橫眉立眼地說:“滾!”

小瓦愣了。 豆芽菜再次唇紅齒白地說:“滾!” 冬瓜在一邊嘿嘿冷笑。冬瓜說:“小瓦,你就滾吧,你看了不少書,一定懂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成語吧?” 豆芽菜卻還不懂得這句成語的意思,只是知道冬瓜不會有什麼好話。豆芽菜對冬瓜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今天當著小瓦的面,豆芽菜就不想客氣了。冬瓜話音剛落,豆芽菜上去就括了冬瓜一記清脆的耳光。對不起,豆芽菜今天這是殺雞嚇猴,豆芽菜對整個世界都不客氣了。 冬瓜歷來是一個好學生,絕對聽毛主席的話,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眾所周知毛主席說過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而豆芽菜卻公然地打了人!可憐的冬瓜,她的震驚有甚於疼痛,她捂著自己的臉蛋直打寒戰,說不出任何話來。

小瓦把他手中的一碗豆腐舉了起來,朝著豆芽菜的腳,狠狠砸了過去,之後轉身便走。豆芽菜的反應相當敏捷,她的愣怔僅僅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豆芽菜就從豆腐的爛泥中拔腳出來,抓起了她們宿舍角落的一把鐮刀,朝小瓦追趕過去。 知青們沒有誰敢阻攔紅了眼的豆芽菜,只好大呼小叫:“小瓦快跑!小瓦快跑!” 小瓦本來走得很快,聽到大家的叫喊聲,他反倒停了下來。小瓦轉過身來,面對豆芽菜,冷冷地叉開了雙腿。小瓦難道是吃素的嗎? 具有兩條長腿善於奔跑的豆芽菜轉眼就來到了小瓦的面前,她揮舞鐮刀就砍人。小瓦躲閃了幾下,隨即用手握住了鐮刀的刀口。小瓦握著鐮刀,漸漸發力,自己割破了自己的皮膚,只見一線鮮血順著白亮的刀刃流了

出來。豆芽菜咬住自己的嘴唇,與小瓦僵持。小瓦行若無事地面對著豆芽菜,任自己的鮮血越來越快地流向豆芽菜緊握鐮刀的手。最後還是豆芽菜堅持不下去了,她叫嚷道:“鬆手啊!” 小瓦不但不鬆手,反而還在用力。 豆芽菜急得直跺腳,她說:“小瓦!是你做事太不清爽了知道不知道啊!我倒大霉的時候,你躲到哪裡去了?現在我的形勢大好了,你就送豆腐來了?你什麼東西!現在我不傻了,我知道你們的心裡盤算著什麼。哦,下放兩年多了,想巴結公社幹部盡快得到回城的指標是不是?滾你媽的蛋吧!我說了滾蛋又怎麼樣?你們是一些什麼朋友,誰能夠公正地對待我?我豆芽菜從前真是年輕不懂事,瞎了眼了!” 小瓦並不辯解,只是一點都沒有鬆手的意思。

豆芽菜大喊起來:“你還不鬆手是吧,那你就去死吧!” 小瓦還是老樣子。 豆芽菜只得鬆開鐮刀,自己跑掉了。 自從我追殺了小瓦之後,馬襠知青隊的空氣一片蕭瑟。老王召集全體知青開了整整一天的會議,各自都被要求作出嚴厲的自我批評。老王不再敢單獨批評我了,他讓大家都陪綁。老王率領我們重溫毛主席的各種教導,對我們再三地強調了組織紀律,不准許任何人外出串門,晚上九點必須吹燈睡覺。老王還找出沒有乾農活的藉口,把我們的一天三頓飯減少為一天兩頓。馬襠知青隊的知青們恨死豆芽菜了。冬瓜以失去了安全感的理由,徵得了老王和馬想福的許可,搬出了我們共同的宿舍。很好!獨自居住正是豆芽菜求之不得的理想生活。而且關山來看望我就更加方便了。反正我沒有和關山睡覺,大家也認定我和關山睡覺了。索性我就把自己宿舍的房門關緊了,與關山共讀他的“老三篇”吧。

然而,只有老天爺知道,我越來越嫌惡關山的“老三篇”了。只是形勢逼迫得我必須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必須用我的驕傲把對他們的打擊進行到底。可是,每當關山離開之後,豆芽菜是多麼痛苦啊! 豆芽菜不把關山送君送到大路邊了。關山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戀愛,也沒有情調上的需要了。豆芽菜一般都躲在自己的宿舍裡面,披頭散發地抹眼淚。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刻,豆芽菜才悄悄打開房門,抱著破吉他,隱沒在曠野之中。馬想福的狗總是要跟隨著豆芽菜的。豆芽菜把它帶到廣闊天地的最空曠地帶,與它倚偎著坐下,胡亂彈撥破吉他。豆芽菜久久望著滿天的寒星,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於是豆芽菜就要亂蹦亂跳它一陣 子,放開喉嚨大嚎幾聲。豆芽菜不想談這種鬼戀愛了,因為她不快樂。豆芽菜有了男朋友但是她一點都不快樂。豆芽菜一想到將來還得嫁給關山,心裡就發緊。豆芽菜怎麼辦呢?豆芽菜只好自食苦果了嗎?不行啊,豆芽菜可是一個不願意欺騙自己的人啊!可是豆芽菜沒有辦法。不知怎麼搞的,豆芽菜與關山的戀愛關係已經超越了一般的戀愛意義,成為了豆芽菜與大家戰鬥的武器,心高氣傲的豆芽菜死活放不下這個武器,因為她認為本來就是冬瓜對不起她,本來就是大家對不起她,豆芽菜可是一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要天下人負我的傻豆豆。就連小瓦,是豆芽菜追殺了別人,豆芽菜也決心堅決不要去首先答理他。儘管後來豆芽菜已經知道了小瓦沒有來看望她的原因,那是因為小瓦回家了一段時間。小瓦是突然被接回家的,因為他的妹妹跳江自殺了。豆芽菜在小瓦的影集裡看見過小瓦的妹妹,那是一個笑瞇瞇的女孩子,她的自殺使豆芽菜深感不安和難過。豆芽菜再不懂事,也能夠體諒小瓦,也能夠明白小瓦在她這裡的無辜。豆芽菜對小瓦深感抱歉,豆芽菜也惦記著小瓦手掌上的傷口,但是,豆芽菜絕不投降!是他們首先欺負豆芽菜的,豆芽菜絕不首先向任何人低頭。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好了,豆芽菜小丫頭寧可碎玉不可碎瓦!

說來可笑,豆芽菜畢竟還是豆芽菜,對於快樂、自由和友誼的嚮往與追求,血液一般時刻流動在她的血管裡,外在因素也許可以暫時冷卻它,但是不能夠持久地凝固它。某一天的夜晚,曠野深處的吉他剛剛撥響,馬想福的狗便發出了警覺的低狺,豆芽菜凝神一看,是小瓦來了! 小瓦首先開口說話:“下雪了。” 我看看天空,這才發現是真的下雪了。小瓦主動找到我,首先開口與我說話,我的心就軟了。我想起了小瓦可憐的妹妹,那個笑瞇瞇的女孩子,什麼事情能夠使她忍心拋棄自己的生命呢?難道她真的就這麼消失了嗎?我難過得胸口發堵,我強忍著哽噎,低聲咕嚕說:“是下雪了。” 小瓦把他的軍大衣披在我身上,說:“穿上吧,特意給你送來的。我發現下雪了,心想豆芽菜再兇惡,也不能讓她凍成冰棍啊。” 我忍不住笑起來,眼淚卻奪眶而出,我說: “討厭。” 小瓦說:“好吧我討厭。” 我說:“我說自己討厭啊!小瓦,我難過死了。” 小瓦說:“我知道。豆豆心裡的事情我都知道。” 小瓦替我穿大衣,我還以為我只是在穿大衣,卻不料自己已經偎進了小瓦的懷抱,小瓦用他的雙臂輕輕地環繞著我。 小瓦說:“豆豆,我來晚了,對不起啊!” 豆芽菜哪裡經受得起小瓦的道歉呢,哇地一聲就哭開了。豆芽菜這個野丫頭,人家道高一尺,她就要魔高一丈,人家若敬她三分,她就要還人一尺。她噦噦嗦嗦地說起話來,她說:小瓦是我對不起你!小瓦我太不是人了!小瓦你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還責怪你,你狠狠揍我一頓吧!小瓦你給我看看你的手,會不會留下終生的疤痕?要不你也劃我一刀吧。小瓦啊小瓦,其實我不會殺你的!我是嚇唬他們的,他們太欺負人了!小瓦我要衝紅糖水給你喝,給你補補血!小瓦你不要不理我,現在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了! 豆芽菜這一頓好哭,果然是如泣如訴,感天動地。小瓦將豆芽菜摟在懷裡,不住地安慰她,一把一把地替她擦鼻涕和眼淚。雪越下越大了,風也越刮越緊了,小瓦說豆豆啊,咱們也別太高尚了,這麼冷的天氣,還在野地裡使勁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咱們怎麼變得有一點像冬瓜他們了呀。 小瓦又把豆芽菜逗笑了。於是,他們帶著馬想福的狗,來到了小瓦的豆腐房。豆腐房里大鍋、大灶、大水缸、大木桶,熱氣騰騰,豆香撲鼻。火在灶膛裡蓋著,撥開面上一層灰,加一隻稻草把子,火苗忽地就躥起來了。豆腐房在農村是很富裕的地方,有著成垛的劈柴。小瓦往灶膛裡架了幾根粗大的劈柴,鍋裡的豆漿立刻就沸騰了。原來小瓦早就為豆芽菜準備好了一切:豆腐房多了一隻靠背椅子,椅子旁邊支了一張簡易的小木桌, 小木桌上反扣著一隻搪瓷茶缸,茶缸上點亮了一支蠟燭,這是知青們創造並盛行的蠟燭燭台,小木桌上還有一隻半導體收音機,鍋裡是熱豆漿,乾淨瓷碗裡面已經放好了白砂糖。豆芽菜坐在椅子裡,接過小瓦替她舀的一碗熱豆漿,喝了一口,不禁想起了關山貪婪地喝雞蛋湯的樣子,忽然又是淚眼婆娑了。 小瓦又逗豆芽菜,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鐵姑娘以及母夜叉豆豆同志,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 這一次我笑不出來了。小瓦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為什麼笑不出來。我是不會告訴小瓦原因的,因為我不是為了雞蛋湯。豆芽菜會計較雞蛋湯,笑話! 在小瓦的豆腐房,我呆到了深夜。小瓦打豆腐,我幫忙。我們前嫌盡釋,但是並不深談。他妹妹自殺的話題,我與關山是否上床的話題,我們都是淺談輒止,生怕觸痛對方。小瓦不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就听收音機。收音機不好聽的時候,我就翻翻小瓦的書。小瓦有好幾本魯迅的書,還有在城市裡被禁止和燒毀的《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不少被撕掉了封皮的雜誌。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奇怪的是,我是那麼隨意地翻開魯迅的散文的,隨意得與以前的翻閱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翻著翻著,怎麼就覺得有味道起來,不知不覺地,也就翻得很投入很細緻了。待我發現小瓦吃驚地看著我,我的臉都紅了,我覺得自己有一點猴子戴帽假充人的嫌疑。因為我以前一直都不好好看書的,除了情節特別好看的小說之外,一般的書總是勾不起我的興趣。 我紅著臉解釋說:“我真的發現我喜歡書中的某些句子,因為我覺得它們非常能夠表達我的感情。” 小瓦說:“我相信你是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真的。可是你突然喜歡的是魯迅的雜文啊,我不理解的是,豆豆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深刻了呢?” 我打了小瓦一巴掌,說:“少嘲笑我好不好?魯迅深刻並不等於喜歡讀他的文章的人也深刻。” 小瓦鼓掌道:“哎呀說得太好了!豆豆,你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啊。你說的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啊!從哪裡學來的?” 豆芽菜敏感地以為小瓦暗指她是跟著關山學來的。豆芽菜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豆芽菜跟著關山什麼也沒有學到!豆芽菜嚴肅地對小瓦說:“請你不要以為我是一個稀里糊塗的人!還請你不要以為什麼人都有學問!光是從這一年多的知青生活當中,傻豆豆就學到了很多真理。” 小瓦說:“豆豆真是亞克西!” 小瓦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裡的活計,胸前還掛著豆腐師傅那種厚帆布的長圍裙,坐到了豆芽菜身邊,刮目相看地與豆芽菜說話。豆芽菜捧著書,忍不住給小瓦朗誦起來:“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小瓦說:“好!” 豆芽菜繼續朗誦道:“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小瓦說:“豆豆真是豆豆,膽大包天,竟敢擅自把文章中間的句子換到最後。” 是的,我是膽大包天,我喜歡小瓦和他的豆腐房就是因為我在這裡可以膽大包天。這裡沒有告密者,沒有文化大革命,我不會因為擅自串連了魯迅的文章而受到嚴厲批判和處罰。我就是喜歡最後這一句,我最懂得這一句,我就是要用它結尾,我認為結尾是一個高潮。我實在喜歡閱讀這種句子時候獲得的某種感覺,某種很知心很解氣的感覺。 小瓦脫口而出地讚賞道:“好!說得好!” 小瓦再次擁抱了我,而我,則羞愧地擁抱了他。在這一刻,豆芽菜懂得了為自己以前的許多行為感到羞愧。也就是在這一刻,豆芽菜像拔節的麥子一樣聽見了自己成長的聲音,吱吱吱的,這隱秘的聲音來自於她的腦袋、心靈、指尖和乳房,這些部位清晰地明顯地急促地充盈著,豆芽菜簡直傻呆了,她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強烈地震懾了,她看見了自己的裸體,所有的曲線都在擺動和豐滿著,簡直如少婦一般。豆芽菜輕輕脫離了他的 友好而純潔的擁抱,坐回椅子裡,抱著腦袋,不能夠自已地傻笑。 小瓦彷彿知道一切,他對豆芽菜說:“我真為你高興。” 豆芽菜窘迫地慌忙點頭,她實在太害臊了。 小瓦將豆芽菜帶到了灶膛前,他們一塊兒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對火光。他們開始小聲朗讀一些文章中他們喜歡的段落,藉以面對這一段時間他們各自的遭遇中難以言說的痛苦和不敢深談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著,屋裡溫暖如春。兩個人的春天,真好! 最後,小瓦、我、還有馬想福的狗,都盡情喝了一通鮮嫩的豆腐腦。小瓦打豆腐的技術的確了不得,一板板的豆腐是那麼白嫩那麼爽滑,豆腐腦是那麼香甜那麼可口。一個人把事情做得這麼漂亮,真是讓人為他感到驕傲。 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雪花依然飛舞,籠統的天地間呈現出一片蒼茫的暗銀色,這蒼茫的暗銀色 啊,叫人如何不遼闊!小瓦還是讓我穿上了他的軍大衣,用自行車送我回馬襠知青隊。我抱著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騎術高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盡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豆芽菜想吃水果一樣脆生生涼冰冰的紅皮蘿蔔,小瓦便與她志同道合地去雞腸大隊的菜地裡偷了十幾個。馬想福的狗作為內奸,成功地迷惑了雞腸大隊的看園狗,使我們的偷竊格外順利,我的狗狗寶貝! 這一個夜晚,豆芽菜過得開心極了。她多日來的陰霾情緒以及她十八年來的乖戾之氣竟然被一掃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數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漿和鮮嫩的豆腐腦,也曾無數次地翻閱小瓦的書籍——那簡直是最日常的動作了。可是,打從經歷了冬瓜事件及至與關山的交往,這個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對於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嶄新意義。意義的發現來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樣的話,豆芽菜就不會遭受這麼多的磨難了。可是,不遭受磨難怎麼能夠發現意義呢?正如沒有受傷怎麼知道疼痛呢? 好幾天過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凍三尺了,所有的人都貓在屋裡烤火了,大地空曠得似乎所有事物都蕩然無存,都得等待來年春天的發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卻在豆芽菜的心頭和眼前揮之不去,怎麼也揮之不去,佈滿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於豆芽菜開始失眠了。在一個個無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總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溫那過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時分,總有一陣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襲來,豆芽菜 墜入的夢境竟然是小瓦的懷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懷抱裡伸手找人,常常因為摸不到小瓦而從薄夢中嚇醒,醒來時分,豆芽菜的心口還在疼痛,摸摸臉龐,早已是冷淚滿巾。 豆芽菜你這是怎麼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門檻上,久久地看雪。我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想念著那把為我而設置的椅子,想念那支為我點亮的蠟燭,想念那隻潔淨的瓷碗,想念魯迅先生那強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語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熱氣騰騰的屋子。那夜在時間的長河裡已經過去,我也已經離開那夜的一切,可是我捨不得那紅光閃爍的大灶膛:捨不得小瓦那種坦然的自覺的給予豆芽菜的關愛,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捨不得與小瓦在一起說什麼都投契、說什麼都有趣、說什麼都有呼應的那種感覺;我捨不得在小瓦的懷抱裡我吱吱生長的身體;我捨不得被時間無情帶走的那個夜晚;我捨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變成回憶!時間,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從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揮霍了生活當中多少珍貴的東西啊! 我就這麼望著大雪覆蓋的田野,獨自久坐。幾天之後的某一刻,我的腦門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實是在與小瓦戀愛!豆芽菜和小瓦相愛了!豆芽菜的愛情來臨了!這就是愛情!一定是的!這就是! 回頭想想,其實豆芽菜和小瓦初次見面就注定了他們的緣分。從初次見面的騎自行車,到一年多以後豆腐房的夜晚,豆芽菜和小瓦一直相愛著!要不然,他們之間怎麼會發生那麼自然的擁抱呢?擁抱對於中國人,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動作,它絕對是愛的表達和愛的結果,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末期的擁抱,那是不可能在沒有感覺的男女之間發生的。豆芽菜和小瓦的擁抱之所以發生得像陽光和空氣一般自然和健康,那隻能說是他們早已相愛。 我站了起來。我決定馬上動身,去見小瓦,去我夢中的豆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頭,洗臉,換裝,鄭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絹,收拾發卡和日記本。我的香風妖氛在馬襠知青隊迴旋地刮來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戶後面觀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給冬瓜發出指示,冬瓜只好來到我的宿舍門口,說:“如果你要出遠門,就應該事先請假。” 豆芽菜說: “我不出遠門,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問道:“這話怎麼講?” 豆芽菜輕蔑地說:“怎麼講你們也不懂。” 冬瓜說:“那給你打曠工了。” 豆芽菜說:“請便。” 豆芽菜要走了。豆芽菜是這麼急於見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誤。豆芽菜敢用自己的腦袋打賭,小瓦一定也急於見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絕對是一個有風度的君子,他知道豆芽菜已經是關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讓自己橫刀奪愛。要知道,最聰明的男人有時候也是最愚蠢的。那麼,歷史的重擔,即:豆芽菜這輩子的幸福,小瓦這輩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豆芽菜的肩上。豆芽菜呀,年齡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這八百斤!讓我再次下地獄吧,讓關山恨我,整我吧,讓所有知青再次震驚吧,讓媽媽再次昏倒吧,讓輿論再次咒罵我是一個喜新厭舊玩弄男性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們說他不正派,我乾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簡直對正派這種評價不屑一顧。我相信,我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們,現在他們沒有誰比我更理解什麼是正派。關山已經多少次弄髒我的棉褲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是要讓辦公室留一點門縫。關山的理論是:他們共產黨的干部,單獨與女性相處的時候,都要用門縫來證明自己生活作風的正派。這豈不是太可笑太此地無銀了!假如心裡無私,何須藉門縫表達?何況門縫本身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勵的是窺視,偷聽和告密!全是齷齪行為!關山的門縫,能夠證明他正派嗎?而小瓦從來不留門縫,總是細心關閉豆腐房的房門,能夠證明他不正派嗎? 我說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軍大衣,戴上天藍色的絨線風雪帽,這又是從上海流行過來的最時髦的東西。黃龍駒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風雪帽,我所到之處,無不讓人頻頻回頭。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見我的愛人小瓦。我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漂亮時髦的豆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貧下中農喜歡說誰的女人,我接受了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於開口說出自己是誰的女人!真刺激!在沒及小腿肚子的雪地裡跋涉了半個小時,牛胯大隊的豆腐房終於遙遙在望,我用雙手做成喇叭,使勁叫喊道:“小瓦!” 我沒有指望小瓦會聽見的,可是小瓦從豆腐房出來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過去,小瓦也同樣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過來。雪地裡沒有人跡,只有受驚的野兔飛快地逃竄,清新涼爽的空氣裡面飽含著用木柴燃燒的人間煙火之氣,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氣息!我們再一次地擁抱了。這一次的擁抱體體貼貼,緊緊密密,不再被我們故意疏遠和遺忘。我們手拉著手跑進了豆腐房。小瓦細心地把風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緊緊拒絕在門外,而豆芽 菜已經脫掉了大衣,僅僅穿著一件緊身的毛衣,渾身發熱,臉頰通紅,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藏在口袋裡的雪,塞進了小瓦的衣領。 我要坦白地承認,這一夜,豆芽菜沒有回隊。豆芽菜與小瓦上床了。他們的上床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結果,在如此的狂熱相思之中,假如他們沒有上床,那豈不是咄咄怪事?豆芽菜十八歲,小瓦二十一歲,正是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多情的年紀,當然,倘若他們都還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園,生活在假模假式的父母身邊,他們倆再懷春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床,然而,謝天謝地,現在豆芽菜和小瓦生活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裡,接受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貧下中農不假模假式,在他們看來,男女之情如日月經天,江河過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們樂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們替所有到了十八歲的姑娘著急——生怕她們錯過了人生最嬌豔的花季。所以,豆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床。小瓦都在農村兩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嗎?不是!最聰明的小瓦在備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後毅然放棄了他愚蠢的想法:豆芽菜是他的!無論豆芽菜 跟關山或者什麼別的男人睡過覺,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門迎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經準備好了一舖新床。小瓦一出門,便看見他美麗的新娘踏雪而來,真是天賜良緣啊! 豆芽菜這個瘋丫頭的一把雪,等於脫光了小瓦的衣服。小瓦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從他身上消失,那麼豆芽菜 的衣服當然也就一件一件地從她身上消失——他們是一個人啊!當愛情之火熊熊燃燒的時候,別說衣服了,一根紗的距離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為這對小愛人阻隔了所有的騷擾;馬想福在馬襠知青隊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絕老王帶狗出去尋找豆芽菜;雞腸大隊那孤零零的溫暖的豆腐房啊,當然昇華成了美妙無比的伊甸園。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睡覺!豆芽菜和小瓦,兩個青春的肉體一旦融合,便再難分開,世界上的時間頓時失去了意義,太陽和月亮、風雨雪霜和季節,也都失去了意義。他們這一覺睡得無比之長,第三天的上午豆芽菜才懶洋洋地起床,可她還是流著幸福的淚水對小瓦說,她這才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霽,豆芽菜和小瓦在豆腐房門口快樂地堆雪人。老王,馬想福和冬瓜來了,沒有馬想福的狗。不是馬想福的狗把人帶來的。是人的嗅覺,有時候比狗還靈。 知青運動在中國,肯定是一頁不可忽視的歷史,從而黃龍駒公社知青運動歷史上,也一定要留下關於豬臀大戰的一筆。 豬臀大戰,形式上非常複雜而混亂,實質上就是雞腸大隊豆腐師傅小瓦和公社黨委副書記關山的決鬥。 豆芽菜為了小瓦公然拋棄關山,在黃龍駒公社以及黃龍駒周邊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動。尤其是女知青豆芽菜恬不知恥地聲稱她已經是小瓦的妻子,社會輿論一片嘩然。多少知青,冒著大雪,奔走相告。更有無數好奇者,步行數里路乃至幾十里路,成群結隊地來到馬襠,為的就是看一眼豆芽菜。謠言更是走在時間的前面,說是豆芽菜已經懷孕,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動搬回了宿舍,再次與豆芽菜同住一室,對陷入困境的豆芽 菜百般安慰和聲援。冬瓜非常高興關山的被拋棄,同時還高興她與豆芽菜的地位又顛倒過來了,現在豆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當然要對豆芽菜進行同情。遺憾的是豆芽菜不怎麼領情。豆芽菜自己並沒有弱者的感覺,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覺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豆芽菜穿出了一條嶄新的考板褲,褲管貼身得就像她的皮膚,據說是一種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這種面料死活不打皺,無論豆芽菜怎麼穿,她的臀部和雙腿,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優美的曲線,簡直逼得棉褲臃腫的廣大女知青沒有活路。為了配上這條劃時代的考板褲,小瓦還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價,給豆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時髦的棉衣。這棉衣乍一看,周身絎著道道,酷似朝鮮志願軍的軍裝;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這棉衣的里子是閃亮的羽紗,中間絮的是極薄極輕的絲綿,腰部還有一道束腰的帶子。而豆芽菜,當然知道自己的腰肢有多細,所以,她從來不會放過展示的機會。豆芽菜的胸是胸,腰是腰,束腰帶子蝴蝶一樣在她背後跳躍,脖子上綰著一條鮮豔的紗巾,春色滿面,笑意盈盈,走到哪裡那裡亮。貧下中農都說豆芽菜比新娘子還要好看。誰來馬襠,豆芽菜都不躲閃,一身俏麗打扮地與大家談笑風生,一時間,整個黃龍駒公社被鬧得跟過大年一樣熱烈。 豆芽菜是滿不在乎,也是厚顏無恥的,當她與小瓦同行的時候,便讓小瓦的手攬在她的細腰上。哪有革命青年這麼小資產階級地談戀愛的呢?小瓦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吃素的人啊,那得意,那幸福,那自豪,那放肆,在他的舉止之間完全暴露無遺。而關山呢,表面上採取的卻是非常安詳和收斂的態度,每天都照常勤奮工作和勞動,只是他臉上的青春痘淤斑無法掩飾地改變了顏色,呈肝火旺盛的那種透亮紫紅,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他內心壓抑著多麼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人家關山是什麼人物啊,是英雄人物啊,英雄怎麼能夠蒙受這種窩囊氣? 因此,黃龍駒公社的知青立刻分出了兩大派系。關山作為公社黨委副書記,老三屆精英知青,大眾的偶像,他的確還是很有威望的,他擁有著大量的崇拜者和追隨者。這些知青認為,關山這樣的英雄人物,居然在陰溝裡翻了船,簡直是奇恥大辱。豆芽菜和小瓦的做法和態度,完全是對英雄人物的嘲弄和褻瀆,也是對所有崇拜者和追隨者的嘲弄和褻瀆。尤其是關山的幾個死士,比關山本人還要悲憤。以媚子為首的兩三個人,每當談起這個話題,都要拍著桌子打椅子地大叫大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關山到底不是一般人,比大家都沉得住氣。 在暗地裡,他還是首先做了豆芽菜的思想工作。由於豆芽菜拒不接見關山,關山只好委託老王和馬想福。馬想福沒有多的話,只是說傻豆豆真是太傻,傻豆豆要想這輩子過好日子,還是應該選擇關山作為夫婿。老王則對豆芽菜進行了耐心細緻的軟硬兼施和威逼利誘。可是,豆芽菜哪裡還有心思與他們周旋?年輕傲慢的豆芽菜張狂地說:“誰是關山?我怎麼不知道?” 於是,可憐的關山,氣得發瘋,只好與他的死士們策劃於秘室了。關山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吃素的話他能夠有今天的地位嗎? 秘室的決定是:文的不行就上武的!媚子率領死士們向他們的領袖關山起誓:他們一定要狠狠教訓小瓦和豆芽菜一頓,徹底打消他們的小資產階級囂張氣焰,批倒批臭他們糜爛的小資產階級生活情調,讓他們從此噤若寒蟬!之後,媚子及其同夥,在全公社各知青隊上躥下跳,到處煽風點火,說什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白搞了,資產階級思想又在黃龍駒公社的知青中抬頭了,毛主席對我們知青的關懷和信賴被辜負和玷污了,革命理 想和英雄人物遭到塗炭了,如果不給小瓦和豆芽菜一點教訓,不讓他們出出血,他們是不會知道無產階級的厲害的。畢竟中國的整個社會還處於文化大革命的尾期,人們亢奮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冷卻,媚子這樣的一些大話,還是比較有煽動性的。時間不長,媚子等人便糾集了大批積極要求進步的知青,準備打斷小瓦的雙腿,破掉豆芽菜的麥子,為偉大的知青運動伸張正氣,為關山討回公道! 而小瓦在知青當中的強大凝聚力也是不容置疑的。一大批好逸惡勞卻驍勇善戰的知青都是他的擁躉,長期喝他的豆漿的進步知青,例如冬瓜之流,也是他的暗中強大支持者。站在小瓦這邊的知青們理直氣壯地認為:無論是毛主席,還是國家的法律都提倡戀愛自由,豆芽菜當然可以自由地愛小瓦而不愛關山。關山及其追隨者媚子之流,目無黨紀國法,拉大旗作虎皮,假公濟私,仗勢欺人,應該得到沉重的教訓和懲罰!對於這樣一些 口是心非,假模假式,結黨營私,專門整人的傢伙,早就應該被整頓整頓了!整頓別人還不過癮,整頓關山那是多麼過癮的事情啊!多少知青都想看看關山這種英雄人物的血到底紅到什麼程度。 雙方都不吃素,一場惡戰自然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豬臀大隊是黃龍駒公社邊緣的一塊半圓形地盤,三面都與其他公社接壤,邊界地區,管理鬆懈,土地貧瘠,生產落後,大片的沼澤荒蕪,貧下中農覺悟不高,非但不對知青進行再教育,反而看見了知青就躲開。豬臀是一個理想的戰場。 開戰那一天,關山沒有到場,他的身份和他的心計都決定了他不會到場,而且事後他會申明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所有知青的心裡,都明白關山是一方的實際首領。代替關山的是媚子。媚子的綽號來得不清爽,因為他過分地喜歡巴結領導幹部,所以大家叫他媚子。媚子生得膀乍腰圓,濃眉大眼,自以為是天生的干部料子,走到哪裡都應該是一個頭目。媚子與小瓦同屆下放,對於小瓦在知青中的好人緣,他懷恨已久了,更 加上小瓦還睡了最漂亮的女知青,真是讓人不服氣!這次能夠利用關山的名義來打斷小瓦的腿,媚子非常高興。媚子非常準時地來到了戰場,率領著他的三十多人馬,呼著革命口號,一派鬥志昂揚的氣勢。媚子站在隊伍的前列,提著一條衝擔,衝擔兩頭都十分尖利,磨得雪亮。 小瓦沒有讓誰來代替他。他的朋友們也曾經紛紛地要求代替他。小瓦的朋友們認為:如果是關山親自出馬,小瓦當然也要親自出馬;但是如果關山根本就不露面,小瓦也就沒有必要露面了。媚子什麼東西,還用小瓦來對付?小瓦始終沒有答應他的朋友。小瓦堅持著首領的身份,為了愛情和正義,他認為他是當然的首領。 關山可以不露面,但是關山一定會很快知道小瓦的姿態的。小瓦就是要讓關山看看自己的姿態!小瓦剃了個青皮光頭,這日還扎了綁腿,武器是一把自製的彈簧刀。小瓦的隊伍也有三十好幾個知青,人人手裡也都操著鐮刀、斧頭、衝擔、扁擔、鋤頭之類的農家傢伙,有人嘴唇邊還歪叼著香煙。 開戰了。這一天天氣寒冷,陽光慘白,環繞著戰場的,是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江漢平原的水杉是這片平原上最陽剛的樹種,它們成群或者成排地生長在一起,一律筆直地挺立,在冬季接二連三的嚴霜中,它們消瘦形銷骨立,然而卻始終如一地把那褐黃色的尖銳頂端,直指蒼穹。真是再也沒有比水杉更適合戰場的植物了。在這寧折不彎的水杉林上空,灰喜鵲和烏鴉激動不安地盤旋著。戰鬥的氣氛是這樣的濃烈,不打是肯定不過癮的了。 媚子大步地走了過來,小瓦穩穩噹噹地一步步走了過去,他們兩人的眼睛尖銳地勾在了一起。最沉不住氣的是雙方首領後面的人,他們都有一點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和驚慌,為了這喜悅和驚慌,雙方在老遠的地方就開始吶喊和叫罵。他們互相都罵對方是資產階級!是牛鬼蛇神!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雙方陣營當中都有大嗓門,都說老子今天要開葷!老子今天要打斷你的腿!老子今天要讓你認識你爺爺!於是,可憐的知青們,叫著罵著,挺起胸脯就衝上去了。短兵相接了,頓時眼花繚亂。混亂的兵器聲響成一片,鐮刀鋤頭和衝擔的寒光在原野上繁星一般地閃爍。 為了陪著愛人上戰場,也為了表示自己的氣魄和膽量,豆芽菜也到場了。豆芽菜沒有換上戰鬥的服裝,還是那一身出挑的俏麗打扮,亭亭玉立地站在水杉下面。不過豆芽菜總歸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把手抄在口袋裡,袖子裡面藏了一根毛線針。假如有誰真的膽敢劃她的臉蛋,豆芽菜就敢用毛線針直刺他的眼睛。 媚子不知道豆芽菜的厲害。媚子看見豆芽菜打扮得這麼漂亮心裡愈發怒火萬丈。媚子屢次地衝過來,揮舞著長長的衝擔,希望能夠把豆芽菜的臉蛋劃得亂七八糟。這麼漂亮的姑娘,憑什麼是小瓦的?媚子認為只要把豆芽菜破相了,小瓦就完蛋了。小瓦的精力一分散,打斷他的腿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何況只要豆芽菜沒有臉蛋了,對於小瓦就是致命傷,至於斷不斷腿,似乎都無所謂了。 小瓦立刻看透了媚子的險惡用心,他時刻回護在豆芽菜的身邊,絕對不讓媚子的衝擔接近他的愛人。但是媚子志在必得,每一次進攻都下死手。小瓦的衣服已經被他挑破,胳膊上也已經多處見血了。小瓦反复地說: “媚子!你要是再下死手,我就不客氣了!” 豆芽菜也說:“媚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媚子殺紅了眼睛,說:“你們少給老子要面子!打不贏就是打不贏!看老子今天不打斷你的腿!不破那小婊子的相!” 媚子惡毒地咒罵了豆芽菜,小瓦就不能夠再忍耐了。 小瓦喝了一聲:“好!”只見他把眼睛一閉,腰~貓,嗖地貼緊媚子的身體。媚子立刻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小瓦的彈簧刀將媚子的臀部捅了一個血窟窿。倒是媚子的血,比大家都要鮮豔和洶湧。配合媚子攻擊豆芽菜和小瓦的嘍羅們,見狀紛紛撤退。而此時的整個戰場,到處都有血花飛濺,到處都是仇恨的詛咒與痛苦的呻吟。肉搏戰成了主要的戰斗形式,平日互相看不順眼的知青們紛紛扭打在一起,你咬我的耳朵,我踢你的胯 襠,數落的都是平日對對方的嫉恨。 冬瓜帶領一群幹部和貧下中農趕來,強行結束了四十多分鐘的戰鬥。清點戰場的結果是:有五十多人流血,四十餘人需要上醫務所,十五人頭部受了重傷,六人原因不明地昏迷不醒。幾乎所有的重傷員都是關山派的人,媚子傷勢較重,鮮血染紅了褲子。媚子咬牙切齒地對小瓦說:“我死了你得償命!” 小瓦說:“那是當然的。” 媚子說:“關山書記絕對饒不了你的!” 小瓦說:“那也是當然的。” 小瓦的手下興高采烈,爭相誇耀自己的戰績,鬧著要小瓦請他們喝豆腐腦。而豆芽菜,宛如被寵壞的公主,面對為她廝殺而造成的血腥場面,露出了她滿足的微笑。 黃龍駒公社的六十多號知青聚眾鬥毆的消息,成為頭號大新聞震驚了四面八方,受傷的知青的家長們紛紛上訪告狀。省級的報紙發了一個內參,驚動了中央首長。我們當然是被集中了起來,沒完沒了地辦學習班,因此還幸運地躲避了早春的插秧。 關山果然十分地撇清,他與聚眾鬥毆一點關係沒有,如期地離開黃龍駒,去上海讀交通大學了。關山讓人捎給我一封沒有封口的信,關山在信中義正辭嚴,以拋棄我的姿態通知我說,他要求解除我們的朋友關係。 可憐的關山!豆芽菜總算了解了他的為人,並且當眾默許了他的決定,還給了關山一點表面的尊嚴。畢竟豆芽菜也在一天天地長大,一點點地懂事。得到了愛情的豆芽菜,慢慢變得寬容起來。本來大家以為小瓦和媚子都得遭殃,非得讓他們在農村多幹幾年不可了。沒有想到,他們的回城指標反而很快就下達了。媚子回省城當了光榮的鋼鐵工人,小瓦如願以償地去北京師範大學唸書。他們一走,等於釜底抽薪,黃龍駒的廣大知青便老實多了,組織上還真是英明。最高興的是豆芽菜,不管怎麼樣,知青們因禍得福了。她尤其為她的愛人小瓦高興,小瓦既為他們的愛情打了一場漂亮仗,又因此如願以償地上了大學,太清爽了! 只有豆芽菜,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孩,是小妖精的代名詞,對她真情永不變的只有馬想福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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