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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六章泥土(3)

憤怒 北村 2463 2018-03-19
墨鏡問我,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說,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墨鏡說,你說話怎麼糊里糊塗的。 我全身顫抖,說,我不上訴了,我什麼都不干了。 。 。 。 。 。 墨鏡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麼也沒說。 他們把我重新弄上車。車開到一個荒郊野地,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車停了。墨鏡把我推下車,說,自己回去吧,朝南走,明白嗎? 我說我不自己走,我要跟你們走。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心裡非常害怕,我以為還在火葬場地界。 他們笑起來,墨鏡說,得,還鉚上我們了。 他們上車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野地裡。 我在風中四顧,到處都是黑的。有一絲微弱的光,但不能辨別方向。我走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我心中有一種恐懼和悲傷,像一股比刀子更鋒利的東西,吹過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一個大洞,風就從那裡過。我空虛得時刻要倒下去。

我倒在地裡,嘴啃到了泥土。我悲痛地哭泣起來,淚水滴進土裡。我聞到了泥土的氣味,那是一種可怕的讓我討厭的氣味。有人說泥土是芬芳的,他是在放屁。我聞到了它,那是我妹妹聞過的,可怕的腥味兒。我妹妹從小就睡在塵土飛揚的地上,她聞過泥土味。現在,她已經變成了土,她的骨灰和土已經混在一起,分不清什麼是人,什麼是土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有一刻,我感到無比軟弱。我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無論是妹妹的死,父親的失踪,都顯得不重要了。我突然放棄了一切,感到非常輕鬆。所謂公正是不存在的。因為人生來是不一樣的,他的出身不一樣,他的智慧不一樣,他的經歷不一樣,他的經濟條件不一樣,你要求每一個人都平等,是可笑的,也是做不到的,甚至是無理的。我想,這就是所謂命吧。我從不相信命,現在,我跪在骯髒的泥土裡,捧著一顆被嚇壞了的心靈。我好像相信命了。我的命就像我面前的臭泥巴,發出難聞的氣息。

我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時刻醒著。我的舌頭舔到了泥巴,又冷又腥。淚水滴在泥土裡。我想,我就是真正像這微塵也好,可我為什麼又會思想呢?我為什麼又會難過呢?微塵會委屈嗎?微塵會難過嗎?我為什麼要讀那麼多書呢?我就像這微塵一樣,靜靜地躺在這裡,任人踐踏有什麼不好。 我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可是我走了大半夜,還是沒有走出這塊野地。我迷路了。恐怖再一次襲來。 。 。 。 。 。 。我走得精疲力竭,也沒找到大路。老是走在田埂上,不時地滑入水田裡,我滿腳污泥,好像行走在地獄一樣。這時,我看見前面有燈光。我奮力地走過去,是一間小土房。一個修自行車的人正在補胎。我問他路在哪裡?他可疑地看我,指了一個方向。我沿著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還是陷在黑暗裡。我觸摸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感到恐怖像潮水一樣,完全淹沒了我,我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剛才那個亮燈的地方黑了,好像那個補胎的人並不存在,只是我的一個幻覺一樣。

接近天明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路。我看見了一些炸油條的三輪車攤子經過。我癱軟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注視著在晨曦中漸漸顯露出來的城市輪廓,一種奇怪的想法升起:在我眼前忙碌的都是善良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壞人。從今天早上開始,我看不見壞人,大家都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孩子孝敬老人,年輕人要結婚。地里長滿了莊稼,絕對夠我們所有人吃,不會發生爭吵。過去發生的事情都是假的,那是一場誤會。就像昨天夜裡我在野地裡,一切只是一場夢。我的周圍都是好人,他們都很愛我。 想到這裡,我掩面哭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好像麻木了一樣。不是說忘記了我所經歷的一切,而是感到自己沒有力氣,身體也越來越差,走路頭昏眼花。我不再上訪,我心中的憤怒好像被一盆漿糊糊住了,就像生命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我在街上閒逛。到了一個燒瓷像的地方,我把父親、母親和妹妹的像燒在一個瓷盤裡。我把它掛在我新租的房子裡。我自己租了一間房,我重新開始工作。我跟著老六和張德彪,我的新工作是洗車。 只要有一輛車開過來,我就像甲蟲一樣叮上去,我擦得很仔細,也很乾淨。當我擦一輛豪華轎車的時候,我會忘記車曾軋過我的妹妹。我不會問自己,為什麼我這輛車不屬於我?我會說,是我掙錢少,如果我掙到這麼多的錢,我就會買它,誰也攔不住我。 不過,掙錢的方法有很多。我認為什麼方法都可以,只要我付出勞動,哪怕我伸手去拿,我也付出了勞動。就像我當時對付那塊西瓜和五塊錢一樣,我只要伸手去拿,就是我的錢。這不算偷。當時我沒有拿那五塊錢是吃虧了,我就是拿了也沒人知道,那個人不是說了嗎?你就是拿了五塊錢,他也不會責怪我,為什麼呢?因為我餓得快死了。我們這些快餓死的人,拿一點錢不是什麼問題,我們沒有多要。

我第一次拿錢是從一輛奔馳轎車裡。我擦完車,在清潔腳墊時,我看見了一疊錢,是車主落下的。我撿了起來,迅速放進口袋。後來我算了一下,是三百塊錢,五十一張的,一共六張。 車主沒有發覺,把車開走了。 這事過了十天沒有動靜。那輛奔馳車又開來了,我躲在遠處。但車主只是來洗車。 看來他根本沒有發現丟了錢,可見這些人多有錢。我放心了,上去洗車。他還跟我聊天,一邊抽著煙。 可是到了夜裡,我突然睡不著。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半夜。我覺得我完蛋了。老想起那人跟我聊天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聊天的樣子會讓我難受。我產生一種小時候因為不乖被母親罰站的感覺,那是一種被拋棄、從此沒人愛的感覺。 我真的變成小偷了,警察說對了。我很難過,眼淚好像把被子都浸濕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人,現在不是了。如果我不是一個好人,別人欺負我就有道理,至少我沒話說。一種十分孤單的感覺在我身邊飄浮,比我失去父母和妹妹時還要可怕。我在為他們打抱不平的時候,我並不感覺孤單,可是現在我抱著被子,覺得冷颼颼的。我想,老六和張德彪如果知道我偷錢,我就完了。

我睜著眼熬到天亮。上午,我帶著錢出來,我不想把錢還給那個人。我有一種奇怪的道理:他的錢太多了,多到發現不了丟了錢。還有那麼多人吃不飽,我為什麼要把錢還給一個錢太多的人呢?這不公平。可是,我怎麼處理這筆錢呢? 我心不在焉在擦了一天車,沒有主意。很煩惱。 下班後,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沿著街走,見到乞丐就發錢,一個人發一張,一共發了六次。我走完了順義街,錢發完了。我很高興。 我用別人的錢,做了一件讓我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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