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虛擬的十七歲

第12章 蜚蠊後夜

虛擬的十七歲 李敖 3692 2018-03-19
回到房裡,彷彿在幻境。 我喜歡這一幻境。 幻境是我仍在十七歲的客廳裡,消滅了蜚蠊之後。 眼前是一片朦朧。 「也許我該報答你。」她輕輕的說。 她站在我面前,在朦朧裡,她望著我,望著、望著,解開她的睡袍,袍內呈現的,是直接的一長條裸體。雖然燈光很暗,但暗出瀑布般的無聲與隱現,現出了輪廓、隱出了模糊。 多麼清純的高中女生,她客串了古希臘的Phryne,在陌生中,她成功的用她白嫩的手,熟悉了陌生…… 最後,在我喘息過後,她從跪姿站起來,走進臥室,拿回毛巾,先擦試了我、又擦試了一片狼藉。然後,幫我係上睡袍。 我不發一語,也幫她系上。我十分不捨,因為暗淡中那一線裸體,又回歸了她自己。

一陣沉默以後,我小聲說:「如果沒有第二隻蜚蠊,」我頓了一下,「我想我該回去了。」 「不知道有沒有,」她也小聲說,「沒有也許就是有、有就是沒有。」 「你好會說出哲學家的話,更會做出哲學家做不出來的事。又是那個Alexander,他去拜訪希臘哲學家Diogenes(狄阿傑尼斯),Diogenes躺在木桶裡,眼裡根本沒有國王,國王Alexander問這哲學家可有效勞之處,哲學家說別擋住我陽光可也。Alexander感慨之下,說了那句話。你一定知道那句話。」 「If I were not Alexander, I would be Diogenes.」 「你真是神童,你什麼都知道。」

「但我不知道你剛才說的我會做出哲學家做不出來的事。什麼事?」 「還是哲學家Diogenes啊,他可以光天化日之下,當街做你剛剛為我做的,多哲學啊!我必須告訴你,被你做,我感到十分光榮。人家是那樣做的哲學家,我是被你做過後,變成哲學家。」 「今晚除了死了一隻來自冰河期的蜚蠊,應該什麼事都沒發生。」 「什麼都是虛擬的?」 「虛擬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我和你。」 「那Alexander怎麼辦?Diogenes怎麼辦?Phryne怎麼辦?」 「都Gone with the Wind。」 「記得Phryne的最後嗎?」 「She became the mistress of the sculptor Praxiteles, who supposedly used her as the model for his Cnidian Aphrodite. 她變成希臘愛與美女神的造型,也就是羅馬的Venus、維納斯。」

「穿著睡袍的?」 「只有在解開時才是吧?」 「你幾歲?你去美國學校念十一年級,該是seveteen?」 「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 「你拿到了我的生日禮物。」 「是一種奇怪的拿到,用我的手,而不是用你的手。我覺得挫折,因為,」她搖搖頭,「因為,因為你知道。」 「我是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 「我認為你不知道。」 「我太聰明了,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和你一樣聰明。所以我知道。」 「說說看,你知道什麼?」 「好吧,說說看,我知道你覺得挫折,因為從我進門到現在,都沒碰過你。我只替你扎上腰帶而已。相對的,你碰到我的部分,可太十七歲了。」

「應該你說得對吧?對十七歲,你做得似乎太少了。」 「別忘了我為十七歲沖走冰河期。」 「也許你帶來的寒冷,比你沖走的多。我覺得我沒有吸引力使你放開你自己。」 「你已經做到了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我一定非常非常喜歡了你,所以,我才那樣無法拒絕。讓你看到我的失控和狼狽。讓你看到那種情況下真的我。」 「你不願讓我看到?」 「那個我跟我太不一致了,你知道,我是一個相當理性的人。而那個我太不理性了。」 「理性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的話,現在你已經不在客廳了。」 「那種結果你不喜歡嗎?」 「喜歡,可是,不做也是一種境界。雖然這種境界可能是詭辯。一個故事說,一個窮書生,住在廟裡讀書,和尚勢利眼,對他很怠慢。一天,有大官來了,和尚跑過去拍馬屁,殷勤得很。事後窮書生興師問罪說:『你出家人怎麼這樣勢利眼?對大官你就殷勤得很,對我們你就一點不殷勤。』和尚說:『佛門的看法,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們和尚,殷勤就是不殷勤、不殷勤就是殷勤。』和尚說完,書生啪的一個耳光就打在他臉上,和尚說:『你怎麼打人?』書生說:『書生的看法,和尚你有所不知,我們書生,打人就是不打人、不打人就是打人。』上面這個笑話,不過是個笑話,但它的型模,不無哲理,哲理就在『沒做過的,視為做過;做過的,視為沒做過』。當然,這是一種弔詭式的陳述與自欺,但很有趣,因為它顛覆了人們的認知。」

「所以,你認為的一種境界是雖然沒上床,也可說上過床了。是不是?」 我微笑。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如果今天晚上我沒有那樣為你做,你回到房里後,會自己做嗎?」 「會。」 「為什麼會?」 「因為我今天晚上見到了你,這麼漂亮可愛的十七歲,我會因想你而自己做。」 「你會為我而做?」 「會。」 「我高興我能使你那樣。」 迷亂慢慢退去,我彷佛醒,至少是半醒了。整個的夢境像是預知、是防止、是以欲止欲、恰像那「歡喜佛原理」,用你的獻身,來換取我方向上的正確。難道你比他們更聰明,你是預知的精靈,你預知我見過你後,一定那樣因你而做,所以,你先做了我,在似幻似真的夢境中做了我,你享有了我的全程與畢露,用柔細的手。你獻出了柔細的手。

「柔細的手,它除了為男人『性服務』,也寫中國字嗎?你們美國學校的。」 「會偷偷寫,並且用鋼筆。」 「中國字在英文裡總是用Chinese characters,表示中國字有它的特色。你用鋼筆,鋼筆和中國毛筆一樣,也寫出它的特色。我好好奇,可以看到你用鋼筆寫的中國字嗎?」 「真的要看嗎?」她眼睛一亮。 「我想我會給你看。也許,這是你看到最後的十七歲的人的鋼筆字,我們不流行用鋼筆了。」 「我能理解,所以我才那麼好奇。」 「今天下午,正好寫了幾行,算是一首詩吧。我去拿來給你看。」 她從裡面走出來,拿著一張淺灰的紙。那麼娟秀的中國字—— 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我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一夢醒來, 我會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誰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問你是誰, 你會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別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上帝,對不起,我們都會忘掉。 「我不想做任何讚美。」我故意冷冷的說。 「我只用一個鏡框,把它掛在我家牆上。」 她驚喜的笑起來。 「可是、可是,」她有點急,「可是,這張紙好像沒說送給你。」 「這張紙的確沒說,可是上帝說了。上帝說:『愛你的鄰居,把那張紙給他。』」 她在笑,在有點無奈的笑。 「那你要掛在你家那裡?」 「我嗎?要問牆上的十個釘子才知道。」 「真令人感動。」她低了頭,再抬起來,假裝自言自語:「看來寫一首太少了。為什麼不再寫九首?」

我笑起來。 「你們美國人真有幽默感。你的詩是悲愴的,但你能藉幽默鬆動一點悲愴,又多麼可愛、多麼高段的哲學!這叫什麼?叫『悲欣交集』,是公元前八百年希臘詩人靈感下的smiling through her tears,純粹的悲哀並不完整,要欣喜隨著它。」 「包括死亡?」 「包括死亡。」 「包括離別?」 「包括離別。」 「你真是有特別觀點的哲學家。」 「我是。」 「也許明天,就在八個小時以後,『當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們都會忘掉。』忘掉了這一晚上,忘掉我做過的、你被我做過的一切。你還『欣喜』嗎?」 「我會『欣喜』我不會忘掉。」 「可是我也許會,我十七歲,是最健忘的年紀。」

「你會很冒險。」 「為什麼?」 「因為在你忘掉我的前一分鐘,我會先忘掉你。」 「怎麼可以這樣?我的手,為你那樣過。」 「它會永遠記得你,可是我會先一分鐘忘掉。」 「為什麼它記得我?」 「因為它知道你忘不掉它。」 「忘掉你,卻只記得它,合理嗎?」 「不合理。」 「那我可以想到它的時候,到這房子裡,看它、只看它嗎?」 「可以,你可以完全陌生我,單獨喜歡它。」 「聽來就很有趣。」 「當然有趣,因為一個漂亮的美國學校高中女生得了色情狂。 「我色情狂?」 「你色情狂。」 「為什麼說我色情狂?」 「因為你只想那勃起的局部,卻忘了勃起的全身。」

「你說你全身都在勃起?」 「當然,我生氣勃勃、也野心勃勃,我勃得很呢。」 「那我不忘記你了。看到你,可以看到那麼多勃。」 「那你更色情狂了,並且是大號的。」 「你的話,也會令我勃,我會勃然大怒。」 兩人笑起來。 「你說得對,」她恢復了不笑的自己,「借幽默鬆動一點悲愴。但是,不論我們怎麼保有笑容,我們都不笑掉悲愴,悲愴只能忘掉,不能笑掉。」 「真的如此嗎?也許我們能做到記得,卻笑著假裝忘掉。」 「也許,」十七歲猶豫了一下,「有一天你看到我,我就是那種假裝。」 「當十七歲,你的真相就是你的假裝。」 「很欣賞你這樣提醒我。真相與假裝難道沒有合一的時候嗎?」 「有的,有許多時候,但不太確定。唯一確定的是你握住它的時候,你看到我無法假裝的真相,我看到你——」我停了。 「看到我什麼?」 「看到你的真相就是假裝。真相是你不到十八歲,假裝你已經十八歲。」 她有點急了。 「是不是十八歲,不那麼關鍵。你知道真的答案,請告訴我。請你說出來。」 「真相是你喜歡它,假裝是你顯得很冷靜。」 靜靜的聽了,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她笑起來。 「你絕對不知道我笑什麼。」 「我知道。」 「你說說看。」 「你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body language,你在說:真的我喜歡它,我承認,我是十七歲的色情狂。」 兩人大笑起來。 接著,一片模糊出現,我的幻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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