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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節

插隊的故事 史铁生 3066 2018-03-19
隨隨家是全村數得著的窮戶。 隨隨的大是個瞎子。據說他三歲上害了場大病。險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沒死,單是把一雙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沒走出過清平灣,也沒有成親。隨隨是他收養的別人的孩子。窯里短個女人,日子窮半邊,衣裳要求人縫,穿鞋要買著穿。 他先前是跟著哥哥嫂嫂一搭裡過。他能旋磨,能捻毛線,能擔水劈柴,還能鍘草掙些工分。一把鍘刀,兩個人,一個人入草,一個人掌刀。這瞎子掌刀。誰把草入得太長他也覺得出,笑罵一句:“你狗日的懶松!”把鍘刀懸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擔心他會鍘到別人的手。每天去飼養場上鍘半晌草,掙四分,有時候鍘一整天就掙八分,工分全交給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無所求,反倒幫助哥嫂把光景過得強些。有個跳大神的巫婆給他說過:“這瞎子四十五歲上能成家哩。”

他笑笑,搖頭,不言傳。是不相信呢? 是無所謂呢?還是心想要是那樣趕情好呢?眾人都沒想起問。 常見他一個人半晌半晌地仰著臉,枯癟的眼窩不住地蠕動。他依稀記得山川的模樣。 偏偏在他四十六歲這年,從綏德來了個吹手,提著一把嗩吶,帶個三四歲的男娃。天黑時,吹手領著孩子走到了清平灣,睡在了吶喊山上的小廟裡。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過了兩天,要不是那個男孩子哭喊,眾人還不曉得吶喊山的小廟裡住著父子倆。眾人來看時,吹手已經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嗩吶和一個孩子,這孩子就是隨隨。 瞎子不顧一切地要收養這孩子,求人去給扯布做衣裳,求人去供銷社給稱糖,摟著隨隨不放手。嫂嫂說:“咱再養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堅定:“我個人養。”哥哥說:“你能養得活?”“咋啦倒不能?”

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熾烈地爆發,或者也是母性。眾人想起了那個巫婆的話。 “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 “噫——,說周歲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實算命哪有論周歲的。 “咳呀——!”隨後人們又都記起,那巫婆說的不是“成親”,是“成家”。 瞎子從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隨隨。 他們住在垴畔山後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窯裡。這窯原來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窯洞要低矮得多,也沒有門窗。眾人幫忙在窯口壘起一面土牆,單是兩扇門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門上邊象柵欄一樣豎幾根椽,算作窗戶。土窯洞裡昏暗暗的,反正他也無所謂。陝北的土窯造價本來十分低廉,除去做門窗要花些錢,黃土山是足夠大,—只要你不斷向縱深挖掘。便可任意擴大自己的居住面積。

白天他去鍘草,隨隨自己在窯裡。窯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著老羊回來。隨隨蹲在柵欄外,羊羔站在柵欄裡。隨隨拔些青草餵羊羔,羊羔在圈裡又蹦又跳,隨隨在窯前又滾又爬。羊羔羔比隨隨長得快。 瞎子把草鍘得更細、更好,怕丟了這營生。鍘下的草餵大了多少頭牛,鍘草的人靠這營生養活隨隨。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誤一個工,一年下來剛好不用再給人家交糧錢。再有用錢的地方的呢?年復一年總是欠著債。他盼著隨隨長大。隨隨給他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因為隨隨不是管別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漢。大人們這麼叫,娃娃們也這麼叫,語氣中絕無譏嘲,卻是含著親近和尊敬。 “瞎老漢,哪搭兒去?”娃娃們喊。 “哪搭兒也不去。”他說。

“哪搭兒不去你走得坷慌慌介?” “歐,我在這崖畔上望望。” 人們不以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見明眼人看不見的東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高,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鴿子在那兒做窩,長著幾株葛針和黃篙,清平河常年在它腳下流。這高高的黃土崖是清平灣的標誌和象徵。遠路回家來的人,翻山越嶺,山轉路回,忽然眼前一亮,遠遠地先看見那面土崖。離家去謀生的人,沿著川道走出幾里遠,回頭還望見這土崖,望見親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哥哥就在大路喲子邊,幹妹子就在崖畔上喲嗬站。或者:走一回三邊買一回鹽,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漢能望見什麼。 土崖有時候塌方,依著山勢,越塌越顯得高峻。轟隆一聲,幾十噸黃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變黃。瞎老漢每天都爬上崖去,眾人擔心他遲早會蹚下去,卻不知道他靠了什麼神靈指點,再定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時候他停下來。六十年了,清平灣的每一寸黃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兒,默默地長久地面對群山。 “花腦”蹲在他身旁,也那麼無聲地瞭望。 “花腦”是一隻小母狗,渾身黃土色,腦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麼哩,瞎老漢?”娃娃們又問。 “什麼也不做。” “能照見隨隨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隨隨在苦行山樑上。” 隨隨長大了。小時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誰想長大了也攔羊。隨隨十五歲上就攔起隊裡一群羊。攔一群羊掙八分,包工,無論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陣苦,一天就能掙十分。隨隨想早些承擔起作兒子的責任。 “你昨曉得是在苦行山上?” “這程兒又上了葫蘆峁。” 眾人說,這父子倆有神神給傳話哩。隨隨投錯了胎,隨隨當根兒就是瞎老漢的兒哩。老天爺不曉咋介鬧混亂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個甚?咋差那吹手把隨隨送了來。 苦行出和葫蘆峁離村里少說有五、六里遠,瞎老漢卻說他聽見了隨隨的吆羊聲和歌聲。

“這程兒隨隨又到了哪搭兒?” “往窯裡回啦。” 山背窪裡的陰影爬高了,夕陽把群山的峰頂都染紅。 娃娃們都回家了。瞎老漢還坐在崖畔上。 野鴿子也歸巢了,在他腳下飛,“咕咕”地叫。 村里便處處升起晚炊的薄煙。 忽然“花腦”興奮地叫起來。順著落日最後的余光,吶喊山後隱隱傳過來山歌:不來喲就說你不來的話,省得一個藍花花常等下。 你要來喲你早早些兒來,來遲了藍花花門不開。 這是陝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會唱。藍花花是個膽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漢便又想起隨隨到了該尋婆姨的年紀,可窯裡沒有錢。他近兩年常為這事心焦。 梳頭中間親了個口,你要什麼哥哥也有。 不愛你東來不愛你西,單愛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白的綿羊,從吶喊溝裡轉出來,“咩咩”地叫,有的嗓聲低沉暗啞,有的高亢嬌嫩,像是散了什麼集會。隨隨出現在吶喊山的山腰上,揮起羊鏟喊一聲:“花腦兒——來!”那隻狗又躥又跳下了土崖,搖著尾巴迎過河去。 瞎老漢站起身,往窯裡回,心裡依然盤算著錢的事。隨隨大了,光景本該好過了,可他卻老了。他近幾年身上總是難活,不是這搭兒就是那搭兒,常出些毛病。唉,老了,球勢了。胃裡準也是有了病,在飼養場上鍘著草,常就吐下一灘灘酸水,夜裡心口疼得一滿睡不成,隨隨拉上架子車送他到公社、縣上都去過,鬧糟踏了錢,不頂事。 羊都進了圈,天完全黑了。隨隨回到窯裡,瞎老漢已經做熟了飯。 天天是這樣,隨隨“一五二十”地把羊放進圈去的時候,還聽見自家窯裡“唿噠唿噠”的風箱響,進得窯來瞎老漢正把飯菜擺上炕。因為這飯菜太簡單——半瓦盆豆錢飯,抓上一把鹽,再有一小缽辣子。隨隨點上燈,小油燈只照亮半個炕。父子倆盤腿炕上坐,喝著比清水稠很多的豆錢飯,“唏溜唏溜”地響。

這會兒清平灣家家戶戶都是這響亮的“唏溜”聲。那些年人們已經忘記了晚上也可以吃乾糧。 “大,叫你做些白面嘛。” “想吃白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兒黑地又鬧得睡不成。” 豆錢飯就是把黑豆在碾子上軋扁,然後兌上充足的水,熬成粥。 也叫錢錢飯。因為黑豆軋扁了樣子像錢吧?人缺什麼想什麼,什麼都不缺的就寫一條“艱苦奮鬥”的字幅掛在客廳裡。 “夜來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兒沒?” “好些兒。” “玄謊哩,我聽著你又吃止痛片。” 其實這藥對胃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可這是老鄉們的“萬應靈丹”,不管什麼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則便宜,二則累了一天渾身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無論什麼病也就彷佛見輕。

“再不好,秋後賣些糧上延安去。” “冬裡餓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兒。” “幾時給你問下婆姨,幾時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說到這兒沒了話。響亮的“唏溜”聲。勺子刮得瓦盆底響。燈花“嗞嗞剝剝”地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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