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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草地

鬼狗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23767 2018-03-19
成吉思合罕之根源。 奉天命而生孛爾帖赤那(蒼色狼),其妻豁埃馬蘭勒(慘白色的鹿)。渡騰汲思而來,營於斡難河源之不峏罕哈勒敦,而生者巴塔赤罕也。 ——《蒙古秘史卷一》 鬼出神地註視著這塊一望無垠的草地。 三天前,鬼被運到草地深處的這個巨大的院子裡。這個小小的院子,在無邊的大地上,似乎只是哪個巨人因為百無聊賴地順手將揉了一把的火柴盒扔在草地上,就是這麼一個不規則的院子,裡面塞滿了各種建築材料,那些堆得山一樣的礫石,在陽光下滲透出荒涼的光。 它們下車的時候,一直因為暈車而嘔吐的貝貝,已經縮在車廂的一角奄奄一息,除了當那種胃部的痙攣時身體有氣無力地波浪狀起伏時,似乎已經是平攤在車廂板上的一條死狗。黑獅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角流出白色的涎水,它也快捱不住了。

儘管鬼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任何食物,但是當那個渾身散發出羊羶味的穿著靴頭磨得發白的馬靴的人沉重地踏上車廂時,它還是將三天的飢渴與由此而來的所有仇恨全部集中在撲咬上,那人顯然沒有準備,不過卻以與那結實的身體極不相符的敏捷跳下了車。 他頗為欣賞地註視著這頭心儘管渾身掛滿灰塵雙眼卻像火一樣燃燒的灰白色的大狗,它並不像其他的狗在憤怒時那樣皺起了鼻子的皮,露出蜘蛛一樣古怪而兇殘的鬼臉,它只是挑起繼承來自父親的作為獒犬的重要的特徵那包住了下唇的上唇,露出未成年的狗潔淨的牙齒。 “鬼,哈哈,鬼?”那人地微笑著,肥沃的脖子上豐厚的肉褶也在快活地閃動,這大概就是他一直期待的狗吧。 在明年的春天,將有一條橫穿整個草地的公路竣工,此地就是存放料石的場地,這個人是德子,這個料場的主管。

儘管鬼在被激怒時試圖撲向圍上來的工人時發出因為缺水而乾澀的咆哮,但一切都無濟於事。這些工人顯然是處理像鬼這樣狗的高手,駕輕就熟地用一根前端開叉的長桿支住了鬼的項圈,然後抻緊了鐵鍊,它被猛地拉下了車,在那一刻,支在鬼項圈上的桿子脫落,它無所畏懼地向與它距離最近的一個工人撲去,所有的忿恨此時終於找到發洩的途徑,鬼像一頭被囚禁折磨已久的惡鬼。它準確地依據著一貫的習慣,毫不猶豫地高高躍起,向那坦露在髒污襯衣領子下的喉管撲去。以鬼的力量和體重,叨住之後,幾乎不需要扯動,只是以身體的力量就可以扯開他喉管。儘管一片混亂,但那個牽著鐵鍊的工人並沒有在最後一刻鬆開手中的鐵鍊,而那個被襲擊的工人只是感覺到那張血盆大口鏗鏘有力地在他的面前咬合,發出金屬相碰的聲響,他驚慌地向後躺倒,他感覺到鬼冰涼的鼻尖已經觸到了自己突起的喉結。

隨後發生的一切對於鬼來說,感覺就像是一片在它的身上轟然倒下的棍棒的叢林。每一個工人的手中都拎著大小不一的棒子,那些棒子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打過來,鬼防不勝防,但它自始至終沒有閉上眼睛,並在那些棍棒呼嘯的縫隙裡勇猛地撲向那些沒有被棍棒保護的腿腳。工人們似乎也為這頭如同野獸一樣不屈服的巨大的狗的勇猛而興奮不已,高聲叫著地將棒子掄圓了狠狠地打下來。鬼咆哮著躲避著,但還是會有它注意不到的來自其他方向的棒子落在它的身上,一根棒子磕在它的唇角,鮮血順著它的嘴角向下流淌,血更激起它戰鬥的渴望,它沒有因為落在身上的沉重棍棒而哀號,狂暴如野獸般的咆哮像巨大的水泡在它的喉管裡炸裂,它無所畏懼地向所有飛揚過來的棍子張開大嘴,在不顧一切撲咬的同時,仍然巧妙地躲閃著那些棍子,來自萊茵河畔德國牧羊犬經過優良選育的世界最優秀警用犬的血液此時在發揮應有的作用,敏捷、聰明、超人的領悟力。

也許鬼在挨上幾棒後悲叫著夾起尾巴縮在地上,作為一個失敗弱者的形像出現,這種圍攻毒打將不再繼續。但鬼一直沒有妥協,這只能更激起他們繼續狂暴虐打的願望。這樣的狗他們還從來也沒有見過,它似乎無所畏懼,面對這樣多的棍棒,身上流淌下來的血已經在白色的皮毛上撒綻上出紅色的血花,觸目驚心地散開,但它一直勇猛地撲擊,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 所有的棍棒在一瞬間收了起來,毒打戛然而目。這令鬼感到不適應,本來就對自己的處境不知所措,而不斷地撲咬總能讓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此時,它有些略感茫然地站在這些工人的前面喘息,它並相信這些工人,它知道他們只是累了,在短暫的歇息之後,新一輪的毒打會重新開始。 是德子結束了這單方面的打擊,他高喊著,但所有的工人還陷身於那暴虐的打擊中不能自拔,其中的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都住手之後還舉起棍子險惡地向鬼的後腿擊去。但此時德子再一次運用了他那迅猛的敏捷,一拳擊打在那個工人的側臉上,他慘叫著丟掉了棍子倒在一邊的塵土中。

也許是因為剛才一片混亂中過於興奮,所有的人都沒有在意,但此時有人已經發現自己的腿褲或袖角已經被撕破,兩個工人的手臂被咬傷,一個工人腿上的血浸透了整條褲管。 鬼這時才感到一種全身的肌肉像充滿了可怕的氣體一樣鼓脹地疼痛,它幾乎站立不穩。所有的人都看著德子,鬼也意識到他主宰著這裡的一切,但它對德子沒有敬畏之心,它不相信這次暴打是他發起的這不相信這一切將由他來結束,它對這些不感興趣。剛才劇烈的撲咬、廝打,耗費掉了它僅有的一點體力,此時它感到剛才棍棒的每一次打擊似乎還沒有完全結束,仍然在一次次地敲擊著它結實的身體,它的鼓膜嗡嗡作響。
當一個工人再次拿出一根棍子向它走來時,它仍然威脅地咆哮著,但那隻是像徵性的。那根棒子沒有落在它的身上,而是又一次支在它的項圈上,這段棍子保證了一段足夠安全的距離。鬼被牽到了院子一角,一個巨大的包裝箱前,鍊子被拴在釘在地上的一根粗大的木樁上。

當然,貝貝和黑獅被帶下車時並沒有像鬼一樣令工人們耗費太多力氣。貝貝已經有氣無力,幾乎是被拖著帶到另一根木樁前拴好,黑獅也同樣一言不發。誰知道會不會是剛才的那場可怕的毒打已經令它們魂飛魄散了呢。 水,足夠的水,儘管在德子親自將水盆端到鬼面前時它再次騰越而起,儘管它的動作已經不是那麼敏捷,還是面對著他發出足夠凶狠的呻吟般的低沉吼叫。德子頗為欣賞地註視著被這樣擊打仍然可以如此強悍地反擊的鬼。 德子將水盆推到鬼可以夠到的地方,然後走開了。那些散佈在空氣中的水的清涼的氣息令陣痛中的鬼輕輕地顫栗,這些清涼的水的氣味似乎讓它感覺到自己在剛才的爭鬥中鼻孔中吸進了太多乾燥的砂粒,它不安地打著噴嚏。只是短暫的遲疑,它就急不可待地將髮乾腫脹的舌頭伸進了水里。所有的訓練也許會在鬼的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那是無數次強化訓練條件反射的結果,但那通過程式化的不斷重複固化的機能在面對失水而死的威脅時,輕而易舉地失去了效力。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是所有的生命體能夠存活至今最行之有效的方式。

當鬼埋頭髮出巨大的聲響喝水時,德子又端來一盆食物。他把食物放在鬼面前時,鬼並沒有再次撲咬,也許是在痛飲之後水迅速地滲進身體的每個細胞鬼的身體出現了一種安適的平衡,那種焦渴的感覺已經消失不見,隨之而被淡化的是刻骨的仇恨。 德子離開了。 當水流進食道之後被洗滌的空蕩的胃袋更呈現出一種令鬼感到驚慌失措的不可遏止的飢餓感,那像一團燃燒良好風頭正旺的火,吞噬著鬼作為一頭尚沒有完成全部訓練的警犬最後應該恪守的一切。巨大的空虛感,鬼只有將最多數量的東西填進自己的胃裡才能夠緩解這種抽搐般的飢餓感。 擺在鬼面前的盆裡的食物氣味複雜,是與基地和機場裡那種它已經習慣的飼糧完全不同的食物。鬼不知道,這將是它與基地警犬生活的真正告別,基地刻板的生活徹底地離它而了,首先它要接受的就是新的食物。

鬼知道這是食物,此時最基本的條件反射也在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動物最基本的本能也在告訴它這是食物,可以緩解胃裡那裡躍躍欲試的飢餓感。 它開始進食,當小心翼翼地吞下第一口陌生的食物之後,隨後的就是狼吞虎咽急於將一切都迅速地填進腹中了。 如果說剛才鬼飲水只是出於動物的本能想要延續自己的生命,那麼此時它已經正在放棄警犬的資格,對於飢餓,犬類完全可以捱過更長的時間,它並不是十分清楚等待它的是什麼。 狂亂的一天,漫長的旅程的疲勞,棍棒擊打後的跳痛,面對陌生境地的焦躁。黑夜降臨,一輪純淨的圓月升上天空,在鵝黃色的月亮周圍,泛起一輪像化開乳脂般淡淡的暈圈。鬼在某種本能的驅使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頸,使自己的喉管暢通無阻,微閉著眼睛,顫栗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嗥叫。

鬼只叫了幾聲,已經有人從營房裡咒罵著拎著棒子出來。鬼停止了嗥叫,扳動著四肢站了起來,它等待著。棒子,膽怯卑鄙的人類手臂的延長,這此時與它不共戴天的仇敵。那些進入胃中的食物幾乎迅速轉化為能量,力量重新回到它的身上。 但鬼並沒有受到責打,而自從下車開始一直啜泣不止的貝貝卻成為鬼的替罪羊,棒子重重地擊打在貝貝的身上,它大概從來沒有被這樣責打過吧。也許是感到自己的世界已經坍塌,它不管不顧地哭泣起來,拉長了聲音。 又是一棒,像是擊打在鬆鬆的口袋上的聲音。貝貝拉長了聲音呻吟著,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鬼又學到的另一個規則,有些事是人類所不能允許的,而所有的一切是由人類來掌控的。這裡不是基地,在那裡每天晚上被月色吸引傳頌故事般的徹夜號叫在這裡是不允許的。鬼已經學會觀察,並做出自己的判斷,對於一頭狗這也許有些困難。但鬼正在試著這樣做,事實證明它這樣做是正確的。在草地深處這也許是鬼唯一可以存活下去的能力,它在學習這種能力。在已經變得遙遠的基地,如果鬼完成所有的訓練科目,也許會成為這次實驗中的佼佼者,一種威力十足的衝擊犬,面對暴亂或是狂暴的歹徒在命令之後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準確地按照無數次訓練中形成的標準那樣準確地叨住面對狂奔而來的歹徒執著凶器——無論是刀或是槍——的手臂,利用慣性的巨大力量將他甩倒,在他不知所措暈頭轉向時伸出爪子壓住他的胸口,此時他最柔軟的部分肚腹和咽喉都已經在鬼的控制之下。鬼在發出滿意咆哮的同時,也在受到對方有進一步反抗舉動的誘惑,那麼,它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咬下去,這就是一頭大型沖擊犬應該做的。如果每次任務都可以成功,它也許每年都會受一些小傷,一直到了軍犬的服役年限,最後退役,或是在某次行動中死去。當然,如果鬼一直在機場,那麼就會一直對著那些永遠不可能接觸到的飛機咆哮,直到有一天因為心力衰竭而倒下。那是鬼如果沒有來到的草地的另一種可能性,但現在鬼已經遠離那樣的世界了。


很晚,鬼才將鼻子壓在腹下睡去,在車上的幾天它幾乎沒有什麼睡眠,白天裡那陣可怕的毒打也並未摧毀它的意志。它只是在夢中發出不安地呻吟,它還不是一頭成年的狗。 但剛剛睡去的鬼突然被什麼驚醒了,並沒有什麼聲音,只是因為風向突向,一種陌生的氣味突然隨風而來。 營地裡已經空無一人,鬼在此時才注意到院角巨大的黑色鐵籠子。鬼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一直在那裡無聲無息地遊走,並在偷偷地望著它。 等待它的是什麼呢。 沒有發生什麼。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按時有人給鬼餵食餵水。貝貝大概是因為已經從長途旅程的不適中緩解過來,每當有人餵食時,總是討巧地哼哼著搖著那截僅存的尾巴。但鬼不想這樣,它只是抬起頭冷冷地註視著過來餵牠的那個人,他的圍裙上簡直這是所有食物氣味標本的大集合。他並沒有試著將裝著食物的盆子直接送到鬼的面前,只是放在鬼將鍊子抻直還碰不到的位置,然後用一根棍子推到鬼的面前。他這麼做也許是多此一舉,也許鬼並沒有試著撲咬他的舉動,那種高地牧羊犬的適應性與德國牧羊犬的優良服從天性的基因正在這安適的生活中慢慢地發揮著作用。儘管只是短短的幾天,但鬼已經在迅速地適應這種生活,當所有的工人在早晨離開料場之後,料場裡空空蕩盪,鬼開始試著了解這裡,儘管在夜裡它也已經通過氣味對這裡有所感覺,但那時更多的是身體的疼痛和對未來的懵懂無知。 早晨的陽光已經落滿草地,這裡七月的草地。 草地無邊無際直指天際,除了天空,鬼從未見過這樣遼闊的世界。料場建在高坡上,俯瞰一馬平川的草地。整個夏天足夠的雨水,牧草以想像不到的速度瘋長。 在這樣溫暖的地方,鬼可以一直酣暢淋漓地睡覺,睡很久。這在以前似乎是不可以想像的事情,每天準時會有訓導員的腳步聲在犬舍外響起,程式化的撲咬的練習,即使在機場,那無論白天黑夜從不停息的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也從未讓它安靜過。不再有那樣的生活,鬼已經很清楚這一切了。當下午可怕的暑熱襲來的時候,鬼就蜷縮在巨大的木箱裡繼續自己的睡眠,在夢境那廣大的空間裡開始另一次漫遊。 但在院子的角落裡那個幾乎透不進光線的黑色的鐵籠子已經讓鬼感到某種潛在的威脅,來自那裡的一種注視或是揣度,鬼可以感覺得到。在第一天的夜裡,疲憊的鬼還是用自己的鼻子認識了這個陌生的世界,在清涼的夜風中,鬼翕動著鼻翼讓那成千上萬的嗅覺細胞充分發揮它們的能力。鬼分析著來自那個黑色的鐵籠子的氣味,它感覺到那是來自荒野的力量,那是荒野的一部分,一種陌生的屬於草地生命的盎然的生機。它是陌生的,對於鬼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鬼在一絲不確切的恐慌的同時也感受到那莫名的氣息在撞擊著身體深處的什麼,不是它,而它身體中潛藏的什麼在萌動,在代它對這種招喚做出應答。 鬼若有所思地久久地凝視著那厚重籠子鐵條後面的黑暗,並且試著在其中發現什麼。 除此之外,鬼在過著一種平靜而安適的生活,體重迅速地增長,咆哮起來聲音總是傳出很遠,儘管是在夏季,並非毛皮動物毛量最豐沛季節,但鬼那一身白色的長毛還是像純銀一樣發亮,當它狂暴跳起時,像一蓬劈空散落的雪。 如果一切就這樣持續下去,那也將是一種近似完美的生活吧。這可以是狗的天堂,但鬼不了解,天堂,其實就在地獄的隔壁。 當然那天德子來牽鬼時,鬼只是威脅性地低吼著,並沒有進行攻擊。也許是因為對目前生活的滿意或是嘗試著對這個料料場的秩序進行服從。鬼也在觀察,他並沒有帶棍子,那第一天在這個營地曾經帶給它巨大痛苦的東西。 德子解開鬼的鍊子,來到營地一個月之後,它又開始了訓練,當面是另一種它非常陌生的訓練。 鬼被德子牽到院子一側的一個古怪的支架前,它已經嗅聞到一種來自同類只有在極度的憤怒和恐懼的狀態時才會散發出來的陌生濃烈的氣味,那種濃郁的氣味瀰漫在支架周圍的空間。犬類是以氣味來理解並最終認識這個世界的,所有的狗都是色盲,在它們的眼睛裡,所有的色彩都顯得毫無意義,都是黑白與灰相織的影像。但氣味不同,上天給予犬類鼻子特殊的技能,它們以此來感知這個世界,認識這個世界,那是與人類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氣味匯成的朦朧的幻像裡,鬼看到那些此時已經不知去向何處的同類莫大的驚恐與無可奈何,那幾乎是一種欲死不能的疲憊不堪的絕望,屁滾尿流的絕望。 鬼為這種劇烈的恐懼與不安的殘留而震動,它輕輕地抗拒著,但它並沒有過於堅決,而且那用鋼絲焊成的項圈迅速而有效了阻礙著它的呼吸,它不得不向前走。 它不清楚前面等待它的是什麼,但絕對不會是什麼幸運的事,自從離開機場之後,鬼已經學會了面對很多事,包括根據那種遙遠的氣味預測可能發生的一切。 鬼的鍊子被卸掉,用一根很短的粗繩固定在類似兒童輪盤的一根可以圍繞中心的圓軸轉動的木桿上。鬼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同,它認為不過是又換了一個地方而已,於是當那個工人走開之後,它已經平復了剛才緊張的心情,趴在地上。
離開機場的這段時間,鬼學會了必須抓緊一切可能的機會休息,它發現無謂地吠叫抽象來的結果只有口乾舌燥,而且總是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但鬼並沒有機會好好地安歇,很快,德子就拎著一個灰色的布袋從工房裡走了出來。有鬼似曾相識的聲音,隔著布袋傳出來,一種像受驚的毒蛇一樣的威脅性的噝噝聲。那種敏捷的動物,在鬼的基地生活裡曾經出現過這種聲音。那是在廣場上訓練時,那個金黃色的動物突然闖了進來,一瞬間所有的軍犬都被驚呆了,但只是轉瞬間的事情。鬼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追逐的,但它毫不猶豫地加入進去,它只是揚了揚頭,牽引帶就從訓導員的手中掙脫了。那隻因為毛髮蓬起而顯得體積增大不少的小動物在警犬群裡頗為驚險地左突右衝,有一次鬼已經感觸到了它尾部那蓬起的毛尖,但在鬼上下頜合攏的一剎那,它突然巧妙地轉向,鬼巨大的體重顯然無法那樣靈活地轉身,在慣性的作用下一直向前衝去。它感到一種來自久遠時代的追捕的慾望正像復燃的火苗一樣從血液深處升起,後來那個小動物竟然還是毫髮無損地翻越了圍牆。在那之後一個月的時間裡,那隻貓都會在被一群流著涎水的惡狗追殺的夢中哭泣著驚醒過來吧。 是貓。一種在犬類的生活世界裡更接近可以被獵取的動物,激起犬類在上萬年前與狼背道而馳走近人類定居點之後一直隱藏在身體內的撲咬追逐的荒野特性。鬼興奮地站了起來,它也是在自己站起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了。它唁唁地低鳴著,德子將布袋打開,只露出受驚的貓那因為驚恐地咆哮而扭曲的栗色頭臉,像一隻被踩爛的桃。德子挑釁似地一次次將這只露出頭的貓伸向鬼,那貓憤怒與驚恐中似乎發出令鬼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嚎叫聲,它向鬼露出針一樣牙齒。一種想要將它捕住之後咬開喉管品嚐那溫暖的血的衝動在鼓舞著鬼。 但鬼只差一點就可以觸碰到那貓那骯髒的臉,它興奮得無以復加。 終於,袋子被德子掛在鬼頭頂上的一根橫桿上,當他突然間扯掉布袋時,那隻貓就被繫著後腿懸掛在鬼頭頂上方稍前的位置。鬼在那熱切的追捕的熱望驅使下衝了出去,但它立刻發現,那懸掛著的貓是與它的桿子連在一起的。鬼向前衝帶動了前面的橫桿,把貓推離了鬼。於是鬼繼續向前跑,以為可以再跑一步就能夠抓住那同樣被驚恐攫住的貓,那可憐的貓,恐怕連心臟已經收縮到細小的可怕的程度了吧。 那天鬼跑了整整一個下午。 這種噩夢般的感覺揮之不去。 鬼被從那機械上解下來帶回自己的位置拴好,它的喘息平復之後,德子給它餵了水。但鬼突然間又看到那隻對自己的處境憎恨到極致的貓,它蓬起數倍的皮毛,扭曲的嘴臉,蛇一樣絕望的嘶叫。 鬼猛地躍起,對著空中那個影子瘋狂地咆哮嘶咬。 鬼是不是瘋了。有工人在晚上看到了鬼捕風捉影地對著空氣撕咬,向德子發出自己疑問。 訓練仍然在繼續。鬼總是感覺自己與貓的距離在漸漸地接近,至少也是在無限地接近。鬼不是不屈不撓的西西弗斯,絕望的仇恨正慢慢地滲透進它的身體裡,或是血液裡。現在主宰著它的是生命中最原始的熱望,抓住那懸垂在它頭頂上嘲笑它的貓,把它撕啐,扯出它的腸子,感覺血的快意。 即便是在鬼離開料場很久以後,那隻貓的嘴臉還會在鬼的夢裡出現。鬼驚叫著醒來,迎空咬向那浮動在空氣中的惡魔般的幻像。 這樣的日子終於來到時,一直圍著那個圓點轉圈奔跑追逐貓的鬼已經不太相信已經生的一切了。 那隻貓顯然比鬼要脆弱得多,它被恐懼折磨得不能進食,不能喝水,即使當鬼休息時它被從架子上解下來時,也像瘋了一樣撕咬著德子的手。很快,這只可憐的貓就已經骨瘦如柴,在鬼的頭頂上叫起來已經有氣無力了。於是,德子適時地鬆開繫住貓腿上的繩子,在鬼的一陣奔跑追逐之後,那繩子終於鬆脫了。 鬼可並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一切,不過現在它已經真的把這個溫暖顫栗的小動物咬在齒間了,它還有一些不相信,它幾乎沒有去感覺那繃緊的肌肉和跳動的心臟,就咬了下去。為了這一刻,它等得太久了。這就是世界,世界在鬼的齒間關閉,貓脊椎骨斷裂的聲音取代那更加絕望的吼叫。鮮活的生命富有魅力,但此時在鬼的齒間終止。 在鬼的世界裡,使仇恨化做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殺戮。血從鬼的唇邊滴下,那是因為貓的短暫的掙扎而沸騰的血,這就是鬼在長久的夸父追日般的追逐之後一直等待的東西。 但這並不是結束,代替那隻被鬼撕成碎片的是另一隻貓,一隻體型龐大得嚇人的狸色的貓。無論如何它看起來都更像一頭敏捷而力量出眾的豹子,只是體型更加短小精悍一些而已。它的毛色也是那種與荒野一脈相承的秋日森林般斑斕的色彩,野性並沒有因為在人類的屋簷下寄居而被悄然磨滅。這貓被從那棚子裡帶出來時竟然像狗一樣在脖子下面係了一根繩子。 沒有任何警示,那被牽在德子身後的貓像一個飄突的彈簧迅猛地跳起,曳著一條長長的麻繩,躥上毫無防備的德子的胸口,在他的臉部抓咬。 當德子咒罵著終於甩開像一條八爪章魚一樣吸附在臉上的貓時,鬼的臉上已經留下了幾條正在滲血的傷痕。
但這隻貓此時仍然地上拖著繩子,咆哮著倒豎起背頸上的所有皮毛,看起來體型顯得更大,像一隻受驚的鬣蜥,豎起所有的棘刺。德子並沒有抽出棍子將這只犯上作亂的貓擊斃,這大概正是他需要的貓吧。 鬼被身體裡那沸騰的血液所激動,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漂亮的貓。它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這只青色皮毛上點綴著黑色條紋的華美的狸貓。此時,世界在鬼的眼中已經毫無意義,只有這隻貓。 上一隻貓以生命作為代價得到的就是鬼對這種小動物深入骨髓的仇恨,久久地追逐之後,那貓扭曲的嘴臉已經深深地印入鬼的腦海中。 儘管狸貓不斷地掙扎,最終還是被倒吊著掛在架子上鬼的頭頂止方。為了防止再次被憤怒的貓咬傷,德子在它的身上蒙上了一塊布。繫牢之後,德子扯掉了布,隨著那貓的第一聲如同點燃的火藥般的威脅性的號叫,鬼一躍而起,這種聲音從此成為它的身體裡不可消逝的一部分,像一個準時發出悠遠鐘聲的古老的鐘,一個魔鬼般的符號。它帶給鬼奔跑下去的渴望,讓鬼感受到生命中所有的敏捷和力量,還有憤怒和仇恨。 鬼血紅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見,它義無反顧向那隻在倒吊的繩子上搖來晃去地掙扎的貓撲過去,兩個工人才將它拽住。 鬼被順理成章地拴在另一端。 在熾熱的陽光下鬼又跑了一天。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只有那個鬼不斷地奔跑所踏出一個圓,圓的核心就是那隻被倒吊的貓。鬼每次勇猛地向前騰越都感到只差一點點就已經叨住了那貓黑色的嘴臉,呼吸中鬼可以感受到來自那隻貓因為驚恐而分泌出的濃重的氣味,那些紛飛的貓科動物的毛片飄進它的鼻孔。所有的一切都刺激著鬼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只是為了可以捉住這隻貓,將它撕碎。 也許是德子刻意為了獲得某種效果,這次鬼與狸貓之間的距離被縮短了一點,鬼的鼻尖幾乎是若即若離地與貓的鼻尖相碰,但是只此而已,鬼沒有機會咬到扭動的貓,而那隻被折磨得同樣幾近瘋狂的貓卻可以隨時伸出爪子在鬼的鼻子或臉頰上留下足夠的傷口。鬼不可能在奔跑中準確地預測並且在那貓閃電一樣伸出爪子一襲得手時叨住它。在鬼看來,那高懸在它頭頂的生物也是一個可怕的神,它每次用尖利的爪子刺破鬼的皮毛時總是可以在鬼兩顎相碰的聲響中完好地收回自己的爪子。它看著無望的鬼在笑,鬼真的感覺它在笑。當然處在那樣一種被魔鬼一樣沒完沒了地跟隨追逐下的狀態裡下那貓不可能還會笑。但鬼以為這是嘲笑,像那些最初也圍在旁邊看鬼獨自上演追逐獨幕劇的工人一樣。 當傍晚鬼被從架子上解下來時,已經疲憊至極,喉嚨渴得冒煙,鬼被牽回院子一角的木箱前,在那裡頹然倒下。貓也是兩眼發紅,像只有氣無力的野獸,對所有接近它的人咆哮。兩敗俱傷的追逐。 不僅僅是鬼,黑獅和貝貝也在接受同樣的訓練。作為可能曾經生活在一個溫和的家庭,享受著貓一樣對待的貝貝來說,性格里大概一直被加入了更易與人類交往的溫和氣質。當貝貝被拴在架子上時,面對那隻懸掛在頭頂上方張牙舞爪的貓也表現出一些適當的好奇,如果生活在原來那種環境裡,也許還會激起它作為遊戲撲咬的興趣,甚至只是為了以幼犬般的興奮搏得主人的歡心,但在此時,它已經失去了在最初被作為一個品種培育時那種適應惡劣環境的能力,那些所有獨自生存的能力都已經消失殆盡。每天貝貝大概只是在無望地睡眠時孤獨地回憶著曾經的生活,並在哭泣中醒來。貝貝總是在德子的訓斥中像徵性地跑上幾步,然後就不再向前挪動一步。也許是一種怕熱的犬種,只是那麼幾步,貝貝就垂死般地吐著舌頭喘著粗氣。 但一切對於黑獅來說似乎都是無所謂的,從它臉上的皺褶或是那粗大的頭顱都毫無疑問地可以知曉它的血液裡那分量不少的鬥犬的暴烈的血統。但它似乎缺少一種興奮的能力,一旦被拴到架子上,它幾乎並不抬頭看頭上的貓,緩慢而有節奏地邁著柔軟的步子向前奔跑,既不瘋狂地嗥叫試著撕咬眼前的一切,也不會停下,就像蒙上了眼睛的驢一樣馴從。那隻懸掛的貓曾經與鬼搭檔過,也似乎被催眠了,不聲不響地掛在那裡,只是在迫不得已地扭動一下腰時才看出它是活的。黑獅似乎天生擁有完成訓練的本能,儘管不能因而兇暴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卻像是頗能理解這一切。似乎不是德子將它解下來,它會一直跑下去,在這種無盡的旋轉中跑到世界盡頭,而且不會疲勞或喘息。 每天的奔跑,鬼已經感覺到那隻巨大的鐵籠子似乎應該與這一切有什麼聯繫,但它尚不理解。每天,德子會將大塊的羊肉從籠子上面的一個洞口扔進去,然後裡面傳出抽咽般的撕扯和吞嚥聲,以及牙齒撕咬骨頭時的聲音。除此之外,那個黑暗的籠子裡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但鬼可以感覺到那個巨大的存在是在游動的,在悄無聲息地潛行,黑暗讓它感到安心,它時刻都在窺視著鬼。當風向轉變時,那種積鬱已久的氣味像洪水一樣向鬼襲來,鬼只能以咆哮面對自己將要被這種氣味淹沒其中的恐懼。對於鬼,那是無時無刻都成為一種巨大威脅的存在。當風更強烈時,又有濃郁得塊狀的氣味襲來,鬼翕動著寬大的鼻翼開始試著分辨這種氣味的由來,其中的很大部分是與鬼相似的,但有一部分是截然不同的,那是鬼的身體裡所不具有的東西,那就是荒野,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種氣味,一種理想。
不斷的訓練,那隻巨碩狸貓的身體在不斷地消瘦。每天面對身下一頭凶神惡煞般地追逐的狗,隨時準備迎接柔軟的腹部被撕開的貓當然不會有心思進食或睡好覺。每天都是當它還沒有從前一天那永無休止的折磨中擺脫時,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但這只狸貓是堅持時間最長的,儘管在一個月之後它已經虛弱得幾乎沒有足夠的力量再舉起爪子拍擊鬼已經結痂的鼻子,不過那種嘲笑般的微笑還是成為鬼矢志不移地追逐撲咬的動力。 當德子最終放鬆的繩子,鬼終於如願以償地撕開狸貓的腹部時,它幾乎沒有什麼掙扎。作為一種獎勵,剩下的半截狸貓被扔在鬼的面前,鬼並沒有什麼感覺,吃下了除了那顆毛髮倒豎的頭之外的所有的部分。 在這個之後,又有三隻貓遭到了同樣的下場。 長久的奔跑,從夏季到初秋,鬼原來柔順的毛皮在草原陽光與風的曝曬下呈現出一種近乎乳黃色的象牙般的光澤。不知不覺間這種耐力訓練正慢慢起到效果,在那華美皮毛的下面是近乎完美的咬合準確的沉甸甸的肌肉,沒有一絲贅肉,基地和機場養尊處優的生活所有給予鬼的柔軟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 訓練的結果是鬼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那間關著貓的棚子,而且所有的人都在漸漸地成為它潛在的敵人,每個試圖接近它的人,都會被突然聳立在面前一個巨碩的毛團嚇得不知所措。但鬼已經不再那樣毫無意義地吠叫,它只是將那根鍊子崩得更緊,收縮起唇角,露出並沒有被這種粗礪的草地的生活磨蝕的雪白的牙齒。 草地的秋天正慢慢地到來,白天太陽長久而溫和地照射著整個草原,巨大的雲片在風中漫不經心地從藍得透明的天空中滑過,在大地上留下一片片移動的陰影,行將豐獲的牧草在風中迤邐出華美而豐厚的草浪,一直向地平線盡頭滑去,展現在秋風中的已經是一片慵懶的金草地。 最初的人類來到這裡時,面對這樣廣袤無邊的草地,也會因為浩蕩的草浪直向天邊的茫茫曠野而徒然生出自身渺小的不知所措,人類的腿面對這樣無邊的大地確實顯得有些羸弱不堪。直到人類馴服了馬,這種高貴而驃悍的動物。這片草地,正是蒙古民族的發祥地,成吉思汗在這片草地上的額爾古納河畔舉兵起誓,號令蒙古各部,而蒙古的鐵騎就從這裡開始,像暴風一樣席捲歐亞大陸。 已經有半個月不再有貓出現,鬼每天都有足夠的時間趴在自己的那隻木箱做成的窩裡閉目養神。那隻無時不在它的眼前跳動的貓的精靈也慢慢地消失了,鬼愜意地享受著秋日令它昏昏欲睡的溫暖天氣。兩個多月的時間,鬼又長大了很多,如果回到基地,裡面不會再有比它體型更大的狗了。 草地初秋的溫差對鬼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考驗。白天零上二十度,那些騎著馬從料場附近經過牧人在陽光下無遮無掩地搖來晃去,像他的馬一樣對這滾動著草香的熱風無可奈何;夜晚,氣溫降到零下十度,夜晚草尖上會結霜,在清晨的陽光下如不可多得的珍寶熠熠生輝。 這種劇烈的溫差變化對於鬼來說幾乎毫無影響,來自父系藏獒的基因正緩慢地發揮著作用,在冰天雪地中露宿的藏獒之所以可以在青藏高原上延續下來也是因為這種不斷地優化的結果。面對這種初霜,鬼幾乎毫無感覺。 貝貝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死去了。當德子去給它餵食時,它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好像剛剛從水中爬上岸一樣站起來,戰戰兢兢地抖動著身體。貝貝的身體已經僵硬,平攤在地上。 鬼知道貝貝是在夜裡死去的。當所有的人都已經入睡時,鬼感覺到那陰沉的黑影悄然地襲來。那是萬物走向盡頭的氣息。 一直趴在地上的貝貝似乎被什麼所吸引,慢慢抬起頭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但它顯然已經無法憑藉自身的力量站立起來,它倚靠著那根地上的木樁,全身抖動著,從喉管裡發出哆哆嗦嗦的呻吟。隨後貝貝的那淒涼的叫聲更像一種對黑暗某種未知力量的召喚,只有一頭狗在走向生命盡頭才會發出這樣眷戀的哀歌。而黑暗中,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從遙遠的地方操控著一根線,攫取著貝貝那本已經極其脆弱的生命力。貝貝只是在像徵性地嘗試著抗爭,收回那根屬於自己的線,但這種掙扎的過程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那根線終於被抽到盡頭。一切是以貝貝那抽泣般的呻吟聲的突然停息而結束的,它的生命終於不堪這個粗劣的世界,在這沒有星星的黑暗的夜裡,飄然離它而去。 貝貝趴下就再沒有挪動。 鬼無法再感覺到貝貝的存在,貝貝所在的那個黑暗的角落似乎突然間變得空曠起來,儘管貝貝的身體還安靜地躺在那裡,但貝貝已經不在了,而且似乎從來也沒有存在過。 鬼驚恐不安地騰越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渴望,它想發出那悲哀的嗥叫,但它又控制住自己,它知道這種行為在這裡是不被允許的。那是死亡,一個黑暗中的看不見的神帶走了貝貝,儘管鬼還從未見識真正的自己同類的死,但那巨大的恐慌卻是無孔不入地在噬咬著它。 黑獅哭泣般的哀號只是得來了從營房里扔出來的一根棍子和咒罵。 像是有一塊燒紅鐵在它的身體裡翻滾,但那沉重的鐵塊所到之處卻是徹骨的冰冷。鬼感到自己四腿發抖,那種死亡的氣息將長久地籠罩在它的身上揮之不去。
貝貝被掛在院子當中的一根木樁上,有人提著刀來剝皮。 鬼似乎被這種景象迷住了,它不再發出聲音。當那個人剝開貝貝頭部的毛皮,將手插進皮與肉的空隙裡嘭嘭作響地分離時,那擂雷一塊的聲響震動著鬼的心臟,有一會兒它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心跳了。 當然,這種感覺的停止似乎也意味著在鬼的身體內有些東西永遠地失去了。 黑獅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吠叫,最後那乾澀的叫聲像兩塊乾燥木棒的磨擦一樣,沒有任何聲氣,像一隻漏了氣的風箱,但它一直沒有停止,就像它在那架子上按部就班地奔跑一樣,但這次,它似乎不打算停下來了。 貝貝的皮被晾曬院牆上。 它的身體被剖成兩半,一半直接扔進了那個鐵籠子裡。從寵子裡面傳出像來自地洞一樣空曠的撲咬的聲音,肉塊被甩動拍打著鐵箱的啪啪聲,威脅性的咆哮聲,然後是骨頭被咬碎的聲響。 鬼相信那是一個與自己並不完全相似的同類。 貝貝的另一半被送進廚房。 在傍晚從廚房那邊飄過來的氣味中,鬼感到貝貝的氣味還在裡面,但已經是十分遙遠並那樣微不足道的淡淡的貝貝的氣味了,貝貝已經變得很少了,而且其中又填加了新的陌生氣味。 第二天,那些上面還殘留著肉片的骨頭放在盆子裡被放在鬼的面前。鬼略顯遲疑地聞聞,貝貝的氣味幾乎已經不存在了,甚至有一會兒鬼開始懷疑是否存在過貝貝這樣一頭狗。它想了想,就開始進食,舔淨了上面的肉之後,又仔細地切碎骨頭,舔食裡面的骨髓。 黑獅瘋了。當盛著貝貝骨頭的盆子放在它面前時,黑獅頓時像被凍僵一樣靜立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的骨頭,然後它幾乎是像一頭在冰面上用力躍起用兩隻前爪踏碎冰塊的北極熊那樣高高的躍起,兩隻前爪準確地踏在盆沿上,那些骨頭頓被彈飛起來,撒得到處都是。 黑獅開始啃咬一切,咬那隻鐵盆,牙齒將鐵皮穿透,咬它脖頸上鐵鍊,咬身後用來給它當作窩的木箱,咬得滿嘴木刺,它甚至開始咬空氣,咬地面。 它似乎感覺到正在接近身邊的什麼龐大得不可理喻的東西,它沒辦法,它唯一的武器就是啃咬,通過不斷地啃咬它可以抵擋一切,它憤怒地咆哮著想把那一切咬碎。 黑獅的嘴角掛著血,滴下紅色的涎水。 黑獅開始拒食,並前所未有地表現出一種煩躁,它什麼也看不見,不停地空咬。終於,鬼聽到它的牙齒崩斷的聲音,但它仍然沒有停下來,它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 有時候,黑獅會像想起什麼一樣停下來不斷地搖晃著自己的頭,似乎想要擺脫什麼,但只此而已。它已經真的瘋了。 第二天中午,不住地吠叫的黑獅已經站立不穩,但它像一頭在生命最後一刻仍然不願意倒下的垂老的象,仍以巨大的象牙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它那碩大的頭此時成為累贅,顯得如此沉重。但它還在支持著,挺著頭,發出那種更像是喘息的咆哮。 德子拿著槍出來了。鬼沒有見過步槍,它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它只以為那不過是一根棒子,德子不過是無法忍受黑獅垂死般的叫聲,想教訓它一下。 黑獅一動未動,德子只是舉著槍瞄了一下。在一聲巨響之中,鬼看到黑獅的身體像一根崩斷的鋼條,渙散的身軀以折斷般的動作彈跳了一下,然後如同被碰壞的沙雕,癱在地上。 黑獅倒下後,鬼感受那飄起的死亡的氣味,隨同一起到來的還有刺鼻的火藥味。 在基地時鬼曾經受過這種面對槍聲的訓練,一個扮成假想敵的訓導員手持一枝左輪手機,一槍接一槍地打在鬼面前的地上,最後直到子彈崩起的塵土打在鬼的鼻尖上。這種的訓練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衝擊犬對槍聲有所適應,在面對持槍的歹徒時也能夠保持鎮靜自若,無所畏懼。但顯然包括開槍的訓導員都認為這種訓練對鬼來說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浪費子彈。正像他們預想的,鬼是唯一面對槍聲不但沒有後退還勇猛地向開槍的訓導員攻擊的犬,鬼根本不畏懼槍聲。最後,鬼終於拖倒了牽著它的兩個訓導員,狠狠地咬住了假想敵持槍右臂上的護袖,用力地搖撼著,直到他丟掉了槍。對於德國牧羊已經綽綽有餘的帆布訓練護臂,鬼一口就撕開了,鬼也許需要一個里面襯有鋼板的護具吧。但那時,鬼並不知道槍是什麼,也許只是可以發出巨大聲響和刺鼻氣味的一種金屬吧。 但此時當那種硝煙的氣味在空氣中散逸開來時,鬼明白槍的作用了。槍是可以帶來死亡的金屬。 就在當天晚上,鬼的晚餐裡增加了大量的肉,鬼甚至沒有遲疑地開始進食,它並沒有去想一想那殘留著肉屑的骨頭曾經是屬於誰的。黑獅也像貝貝一樣,變得漸漸地遙遠了。它的皮,已經和貝貝那曬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皮一起並排晾在院牆上了。 貝貝和黑獅已經永遠地從鬼的世界裡消失了。現在,鬼感興趣只有那個黑色的鐵籠子,這次,黑獅的一半也被投進了那裡。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隱藏在籠子裡的,一定是一個擁有巨大胃囊的永不知飽的饕餮之徒。那裡面究竟藏著什麼,這種想法令鬼著迷。鬼不時地感到那黑暗的鐵籠中也有什麼在窺視著它,在觀望之中,鬼總是可以感受到一種荒野氣息的滲入。
在那鐵籠的里面,黑暗之中,一個荒野的生命在無盡地遊走。 在這草地之下的深處,最深處,連極善於打洞的獾也無法觸及的深處。在那黑暗的地下,蘊藏著來自遠古海洋生物在造山運動被覆蓋到地下之後孑遺下的一種黑色物質。烏黑的原始的物質,當人類發現從這種黑色的物質可以提煉出一種可以燃燒的能源時,對於這種黑色物質的尋找就從未停止過,甚至為了這種珍貴的物質一次次爆發殘酷的戰爭。這是黑色的金了,石油。在草地下面上千米處,億萬年前的沉積物緩慢而耐心地蛻變,直到有一天人類在地上開出一個縱深的傷口,於是黑色的能源就從這茫茫的草地流淌出來了。 更多的人類湧向草地,瘋狂地鑽透地層,在大地上開出更多的傷口。 這個草地中的院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中轉站,那些進入草地深處鑽探地點的車都在這裡加油、休整,這裡也存放必需的建築物資。 鬼並不知道秋天是怎樣到來的。但是在那個深秋的夜晚,當一切開始的時候,它發現院子當空懸掛的那隻將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的大瓦數白熾燈泡邊已經沒有飛舞的夜蟲了。 鬼並不知曉一切是怎樣開始的,總之從下午開始就不斷地有那種行駛時震得地面嗡嗡作響的大型卡車在院子外面停下,揚起經久不散的灰塵,從那些車上下來的人大聲地相互打著招呼。 整個下午,有三頭羊被殺掉,那是一個快活的盛筳,所有的人都在吃喝,直到夜色將近時他們才三三兩兩地來到院子裡,穿著奇形怪狀的大衣,渾身上下瀰漫著酒的氣味。 鬼從自己的木箱中爬了出來,它已經有所感覺,他們是為它而來的。 儘管很多人已經醉了,但他們在工作時還是效率驚人,很快就以角鋼和鐵絲網在院子當中圈出一個只留一個入口的封閉場地。 德子過來牽鬼,儘管他醉得不成樣子,從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中都有酒精的氣味渙散出來,那濃烈的氣息讓鬼感到不知道所措,它不安地翕動著鼻子,想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但周圍已經籠罩著一種說不清的氣味,或者是一種氛圍吧,慵懶,沉悶,羊肉的羶味,各種氣味複雜的香味。 鬼竟然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但這些陌生的人還是讓它感到興奮。 最開始,鬼被拴在被鐵絲網和角鋼圍成的場地邊上。德子離開了。 這時,鬼開始成為那些司機戲弄的對象。 首先,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毫無來由飛了過來,準確地砸在它的鼻樑上。這突然襲擊倒不是多麼疼痛,但是確實讓鬼嚇了一跳。 它向著那石子飛來的方向憤怒地狂吠,但它並不確定究竟是哪一個人。恐懼和憤怒讓鬼不顧一切地撲向那些人,儘管被項下的鎖鏈一次次地扯回,長毛翻飛的在燈泡下呈現出灰白色的鬼,還是一次次騰起,撲向這些陌生的人。在騰跳時,鬼那兩片總是懸垂的上唇猛地翻起,獒犬總是需要這樣一次次地跳起才可以翻起上唇,上下頜準確地咬合,撲倒對手。 如果此時一個微小的失誤,鬼掙斷了項下的鐵鍊或項圈,或者哪個喝得過多的司機靠得太近,結果都是可想而知的。經過這一段時間訓練後的鬼一旦咬住什麼,那麼打死它也不會鬆口的。還好,這些都沒有發生。真的沒有發生。 在鬼的身體之中,一種隱秘的激素像微小的火苗,正緩慢地從它腎臟的某個腺體裡滲透出來,通過血液的循環進入它的全身。 一種莫名的興奮在鼓舞著鬼。此時,它不在意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想撕咬,咬碎一切。 德子走了過來,還好,他沒有忘記在手中拿著一根巨大的木棒。在這根大棒的威懾下,鬼略有收斂,終於沒有順勢將他撲倒。 德子將鬼牽進被角鋼和鐵絲網圍起來的空地之後,解開它項下的鍊子。來到這個院子之後,鬼還從來沒有機會享受這樣的自由。它有些不知所措,卻並沒有在這場空地裡奔跑。它警惕地背靠著籠子,又要與籠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便提防外面的工人隔著籠子插進來的棍子。 當那隻巨大的鐵籠子被慢慢地推到圍場的邊上。 鬼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籠子,這個它已經關注很久隱藏著隱秘獸類的動物籠子,此時這些工人的吶喊和不時飛過來的土塊或是攪動的棍子都不能再吸引它。 鬼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個籠子上,籠子的後半部分是一個結實的鐵箱,前邊由是用鋼條焊成的緊密的柵欄。 自從來到這個院子裡,這個籠子一直是令鬼困惑不解的存在。現在,當它終於出現在面前時,鬼竟然興奮得有些顫抖。 籠板被抽了起來,籠子被打開了,但籠子裡漆黑一片,鬼看不清裡面有什麼。 有人從鐵箱後面的小洞裡插進一根鋼筋,用力地攪動,終於,伴隨著一聲不安的呼嚕聲,一個黑色的影子落在圍場裡。 一塊巨大的木板迅速在它的身後立了起來,隔斷了它回到籠子裡去的路。 鬼認真地審視著它。 這個動物看起來很像警犬基地裡的德國牧羊犬,但顯然它的身體比那些德國牧羊犬更緊湊也更僵硬一些,頭顯得更寬,毛短色淡,接近枯草的顏色,後腿也並沒有那麼彎曲。
它在喘息,而且此時它已經發現了鬼,捲起唇角,露出白得驚人的牙齒。 它的左耳可能是以前受過傷,有一點微微地耷拉下來。 一頭狼。 鬼以前沒有見過狼,但在基地裡有各種各樣的狼犬。鬼發現它與自己以前見過的所有狼犬都不一樣。 它以一種極其緊張的姿勢站在原地,翕動著鼻子。也許這更像一種原始的狗,在它的身上除了皮和肌肉,幾乎沒有多餘的脂肪。鬼知道這是一種它以前從未見過的非同尋常的狼犬。 狼並沒有靠在圍網上,顯然它並不信任圍網後的人。 鬼現在終於見到這頭隱匿已久的動物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揣度的了,當潛在的威脅真的浮出水面時那麼一切就已經無所畏懼了。 其實真正令鬼感到不安的只是一直隱藏而不現身的恐懼的氣息。 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 鬼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此時,那種好奇心獲得滿足的短暫平靜已經消退。 只是一瞬間,連鬼自己似乎也聽到了那種聲音。啪的一聲,好像是身體最深處一個久被封閉的幽暗的門被打開了,那是來自它父輩的最久遠的遺傳密碼。藏獒,它的父親,一頭永遠被關在圍欄裡的巨碩無比的黑色藏獒,在基地從未有過它的敵手。所有的狗在它的圍欄前走過時都低聲屏氣。曾經有一頭長得像豬一樣粗壯的足有八十公斤重的紐伯利頓獒犬在路過它的圍欄時挑釁地吠叫,它在狂怒之下竟然撞斷了鋼筋的圍欄,紐伯利頓獒犬那鬆垂的脖頸被撕開一個巨大的傷口,如果不是四個訓導員用大棒將它打開,那麼,那頭紐伯利頓的頭就被咬斷了。 荒野,這頭狼讓鬼那隱藏和身體中的荒野的種子開始悄然萌發,高原獒犬那蓬勃不覊的血在激盪著它。 一個啤酒瓶子砸在鬼的身上,狂怒的鬼沖向了瓶子飛過來的方向。它撲在圍網上,那角鋼架成的圍網竟然猛烈地晃動起來。它再一次躍起來,重重地撲向圍網,它並不確定是哪一個人擊中了它,但它相信只要衝破圍網就可以撕破那個人的喉嚨。鬼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 人群被這種狂暴的氣勢而懾服,全部向後退,此時即使隔著一層結實的鐵絲網,他們仍然能夠感覺那要咬碎一切的不可阻擋的兇暴。儘管他們喝了足夠多的酒,但酒精還沒有在血液中暢通無阻地流動到讓他們忘乎所以地步。它們很清楚被這樣一頭暴怒的狗咬上一口是什麼後果。 他們相信鬼已經瘋狂了,真的被它抓到,恐怕要被咬斷大腿吧。他們一直相信德子就有這樣的能力,把一頭狗訓練成六親不認的野獸。 鬼噬咬著阻攔著它的鐵絲網,結實的鐵網在它利齒的啃咬下咔咔作響。此時他們才意識到這圍網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這頭狂怒得像獅子一樣的傢伙隨時都可能撕開鐵網,衝出來。 那個投出瓶子的傢伙終於站了出來,手中拎著一根大棒,高聲地呦喝著給自己助威,手中的棒子重重地敲在鐵絲網上。但他這樣做顯然是大錯特錯了。鬼剛才所做的只是沒有任何目標的撲咬,現在,這個持著大棒的傢伙首當其衝,成為它怒火指向的靶子。鬼更加有力地撞向鐵絲網,那支撐著鐵絲網的角鋼開始微微地搖撼,而鐵絲網也開始出現小小的裂口。他意識到這是一頭不可遏止的可怕的野獸。但一切都已經晚了。鬼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白色的長毛凌亂地翻飛,口水在它的一次次撲咬中四處飛揚,在啃咬鐵絲網時劃破嘴唇流下的血淋漓滴下,鬼的鼻孔也張得老大,那雙似乎要瞪出眼眶的血紅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鬼,現在他們終於明白它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名字了。 他感到恐懼,酒精產生的那僅有一點勇氣已經在驚恐中消失殆盡。此時他像一個玩火時面對已經形成燎原之勢的局面而不可收拾孩子,他真的嚇呆了。隨時會被這頭破網而出的巨犬撕碎的臆想令他終於做出被同伴們一片噓聲的舉動,他把棒子拋向了鐵絲網,然後連滾帶爬地逃進了人群。 這時才有人意識到應該去找也許唯一可以控制鬼的德子,但是當他們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喝得太多,嘴角流著涎水正臥在帳篷的一角酣睡,隨便他們怎麼做都沒有將他弄醒。 鬼已經在鐵網上掏出一個碗大的破洞。就在這些司機跌跌撞撞地要逃進帳篷的時候,那頭狼救了他們。 至少狼的進攻緩解或者說分散了鬼的注意力,使場面看起來不至於那麼狼狽。 在狼襲來的時候鬼毫無知覺,就是在狼咬住鬼的脊背時,處於極度亢奮中的鬼也幾乎沒有感覺到什麼疼痛。 鬼只是一轉身,就已經將吊在後背上的狼甩開了。鬼身上濃厚的毛使它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而狼所選擇的位置也僅僅是試探性的,並沒有在鬼的皮毛上造成傷口。 鬼轉過頭來,尋找這個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傢伙。 狼跳開了。它沒有見過這樣的狗。它感覺這頭狗的體內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而那可怕的黑色火焰正一點點更加旺盛地侵蝕著這頭狗。它的全身都在燃燒,而兩隻眼睛更是燒得通紅,似乎那灼熱的目光落在哪裡都會砸出一朵仇恨的黑色火苗來。 鬼不顧一切地開始追逐這頭狼。 鬼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此時它只想將這個傢伙咬在利齒之下,將它撕碎,才能平息那似乎隨時都可能燃燒起來的火。自從來到這裡,那種沒完沒了的訓練,那些死去的貓的怪叫時時在鬼的耳邊迴盪。它們並不是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有凝聚的恐懼與怨恨在它們被鬼咬到的一剎那就已經在它們的全身瀰漫開來,這像一種毒素,一點點地堆積在鬼的身體裡,像淤塞的火山。
現在,火山爆發了。 狼站住了,鬼毫不猶豫地衝了過去,但在它衝到狼面前的一剎那,它驚訝地發現,狼消失了。 隨後,鬼感到右肩一陣劇痛。 它用力地甩動,然後猛地閃到一邊。還好,它那隨著霜降而漸漸濃厚的被毛再次幫助了它,那狼的牙並沒有咬穿,它只是受了一點兒輕傷。它再次掙脫了。 鬼回頭,看到那頭狼還是蹲在地上踞守著,爪子緊緊地扣住地面。鬼這時才注意到那狼的臉上有數不清的已經癒合的傷痕,上面已經生出灰白的毛。 鬼不相信這一切,它竟然追不到這隻狼。它會一直追逐下去,直到咬住它,然後再不會放開。 德子的訓練就是教會了鬼這個。它又一次撲了過去。這次它稍稍地耍了一點兒小小的花招。它虛咬向狼的腹部,狼果然以驚人的速度閃開,但鬼其實正在等待它的這個動作,它毫不猶豫地叨住了狼的腰側,狠狠地咬了下去。 狼瘦得不可思議,幾乎沒有什麼脂肪。鬼咬得太狠了,幾乎一口就咬穿了狼的被毛,而這塊皮竟然像紙一樣輕薄,被它從狼的身上扯了下來。 狼逃開了。它的步子還是那麼輕捷,而且還是站在那裡,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而它腰部那塊失去皮的地方,卻不斷地有血流淌出來。 鬼吐掉了口中那塊塞著牙的狼皮。它不喜歡那種氣味,一種沉腐的鐵還有腐爛的肉的混合氣味。 那些人不斷地叫囂著,又有石塊和啤酒瓶子扔進圍網裡,狼幾乎不為這紛亂的一切所動,它只是緊緊地盯著鬼。但沒有人再有勇氣將目標鎖定為鬼,誰知道如果再次觸怒了這頭巨犬會有什麼後果,它如果真的竄了出來,恐怕真的會咬死人的。 隨後就是單方面的追逐了。 德子長久的訓練在此時終於發揮了作用。 每天沒完沒了地追逐永遠也不會有終點的那種夸父追日式的訓練,使鬼原本已經強健的心臟更加有力,在追逐中它根本感覺不到疲勞。 而那頭狼也在沒完沒了地奔跑著,它的身體比鬼更輕,所以跑得更加不費力氣。 這種追逐也幾乎是沒完沒了的。 狼也拭圖反擊,但那種回頭的撲咬幾乎毫無意義,迎接它的是鬼那鋒利得像尖刀一樣的利齒。它沒有任何機會,而且鼻樑上和臉上也增加了幾條新的傷口。 它所能做的,就是奔跑,一直奔跑,並且天真地以為這頭狗最終會被累得垮掉癱倒,然後要做的就是撕開它的喉嚨了。在它還沒有被人類捕獲之前,它就一直這樣對付草地上的牧羊犬,只要不是肚子裡塞了剛剛殺死的羊身上太多的肉而要更多地費一些周折,那麼它幾乎總是可以遠遠地將這些牧羊犬扔在身後,甚至在跑上一個高坡之後,得意地蹲在坡頂嘲笑著跑得氣喘喘吁籲的追捕者。在無邊的草場上,只有跑得最快的狼才能獲得生存的機會。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了,秋日草地夜晚的霜寒讓那些司機身上的酒力正慢慢地失去效力,寒意漸漸地襲來。 他們在咒罵著這沒頭沒腦的追逐。 但這種追逐終究會有結果。如果這是一頭自由的狼,那麼即使是鬼經歷了更長時間的訓練,它的體重和體形仍然無法使它擁有和狼一樣的速度。作為藏獒與德國牧羊犬的混血種,它的父係與母係都並不是適合奔跑的品種,而它們的結合當然也不會生出像靈緹一樣奔跑迅速的品種來。所以鬼從血統上來講並不是適合奔跑的。 但是,這頭狼已經被關在那幽暗的籠子裡很久了,那幾乎是一個它僅僅可以在裡面轉轉身的地方,而從來沒有清理的籠子裡令它窒息的污濁的空氣也使它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奔跑了。狼身上的一些東西,已經慢慢地損壞了。 於是,當狼開始喘息,拖拉著紅色的舌頭奔跑時,它的命運已經註定了。那身後一直緊緊地跟隨著它的長毛翻飛的白色巨犬,就是死神,命定了要追上它的。它來到這里之後已經打敗了三頭狗。但是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鬼不緊不慢地跟隨著狼,幾乎沒有粗重的喘息。 結果是人們預料中的,狼終於在奔跑到力竭時一個踉蹌跌倒了。它會為這種幾乎令它的肺炸裂般的奔跑終於結束而感到一絲安慰吧。一切終於結束了。 狼的反抗幾乎是像徵性的。鬼沒有給它任何機會,它準確無誤地叨住了它的喉管,然後立刻切斷。溫暖地液體流進了鬼的口中,因為呼吸急促鬼差一點嗆到,但它迅速地調整呼吸,張大了鼻孔。隨著血管被一同切斷的還有氣管,和脖頸上結實的肌腱。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但隨後發生的一切卻是圍觀的人們絕對沒有想到的。 此時的鬼噴薄的怒火併未隨著殺戮的結束而平息下來,它的舌頭真正地品味到血的氣味,那像一塊在它的口中慢慢地融化的冰,使它舌頭上的味蕾在快意中顫栗。 那些司機看得有些呆了。 隨後鬼幾乎是極其平靜地開始了分解,一隻粗重的前爪壓在狼的身上,開始撕扯。死狼像一隻斷線的風箏,在狂風被吹得散了骨架。因為先前的一口幾乎完整地切斷了狼的頭頸,所以它幾乎沒有費甚麼力氣就扯下了狼的頭扔在一邊,隨後,一條前腿,另一條前腿,一條後腿……最後,它將這頭狼開膛破肚,還冒著熱氣的內臟攤淌出一地。
鬼將這頭狼撕得粉碎。 鬼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屠夫,將這頭狼支離破碎的狼,拋灑在圍網裡。 鬼終於冷靜地結束了這一切,它白色的毛上已經滿是血跡,而整個頭部都已經被血染得通紅,口中銜著一塊被扯碎的狼皮,那發紅的眼睛望著鐵絲網外面的司機。 那些看得有些呆了的司機不由得都退後一步。在這裡進行的一次次鬥狗中,他們看到過各種各樣的狗,有些咬住對手以後無論如何也不鬆口,即使對手已經死去還是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地緊緊地咬住,以至於不得不向它的身上澆涼水,撬開嘴。也有一些被咬得皮開肉綻,但還是不斷地一次次向前進攻,直到對手都被這種赴死的氣勢所折服,試著跳上圍網逃走。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狗,那些鬥勝的狗頂多在死去的對手身上咬上幾口也就罷了。像鬼這樣有條不紊地將對手大卸八塊的狗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鬼身體之中那鬼魅般的殺戮慾望已經被這頭狼的血所熄滅。像漸漸地冷卻發黑的狼的血一樣,那種撕碎一切的熱望正像沉落的潮水一樣慢慢地消退。 鬼沒有再理睬這些人,它在一塊沒有被狼的血和殘骸污臟的地面上趴了下來。 那頭被鬼支解的狼,德子一點兒也沒有浪費,全扔在了鬼的面前。但鬼並不想再去聞那種味道,它沒有去碰那些東西。整整兩天,德子沒有給鬼任何食物,除了水。而且,他還在因為失去了一張狼皮而忿忿不已。 只用了兩天的時間,那狼就只剩下骨頭,在深秋的陽光下白得耀眼。 在料場上的這段日子,在鬼的身上很多東西發生了變化。 很多狗死在鬼的利齒之下,以至於到後來,當一隻被籠子裝著的狗出現在圍網裡時,鬼甚至不再想到仇恨,它開始對圍場以及周圍那喧囂的一切感到厭煩,它只想快些結束。每一次,它總是冷靜準確地在最短的時間裡咬住對手的喉嚨,當對手停止掙扎之後,就像完成任務一樣趴到一邊。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畢竟他們還是希望看到一種勢均力敵的比賽,但鬼並不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只有一次,讓鬼感到頗為費力。那是一頭體重近一百二十公斤的聖伯那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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