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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韓瑪不在的日子

黑焰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4921 2018-03-19
以後,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現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現在大門外的自行車,第一輛公共汽車,第一架飛機。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氣裡瀰漫著眾多複雜的氣味,需要它花費極大的精力去貯藏,去分析。也許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將這一切與把它帶到別墅之後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開車駛進車庫的楊炎聯繫在一起。它試圖說服自己,現在楊炎就是主人,它必須遵從這個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別墅裡一片鮮亮的草地著實讓剛剛經歷了一段身心疲憊旅行的格桑興奮了一陣兒。爪子剛一落在上面,它就感到一陣令它四腿痙攣的舒適,這畢竟是草地,是與行李車內灰塵覆蓋的橡膠地板和滾燙的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有生命的草地。 也許正因為格桑將注意力都集中在這片草地上,當然也可能是由於旅途的疲勞,楊炎給它換上新的項圈掛上鍊子時並沒有遇到預想中的麻煩。格桑就這樣住進了哈爾濱松花江邊一個高級住宅區的別墅裡。格桑精心地嗅聞著已經歸它所有的整體犬房,它聞到了另一頭狗遙遠的氣味。

這裡的一切都是讓它感到新奇的。橫亙在江上的大橋長久地吸引了格桑的視線,從火車上下來之後,它看到了在牧場也許一生也不會看到的很多偉大的事物。在來到別墅的第一天,當一輛火車呼嘯著遠遠地從橋上奔馳而過時,它驚恐地衝著江面咆哮。火車格桑已經見過,但當它被送上行李車時火車已經安穩地停靠了,對於格桑那不過是一間裝滿了貨物的很長的房子而已。 格桑這幼稚的舉動引來了楊炎的嘲笑。但是只此而已,過了一個多小時當第二列火車以同樣的氣勢駛過時,已經臥在犬房前的格桑只是扭動了一下頭,此時,火車對於它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了。 “嘿,想不到你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還挺快。”楊炎望著已經佔據了新犬房的格桑自言自語。

但當黃昏來臨時,又一件令格桑始料不及的怪事發生了。一艘遊船鳴響了汽笛駛過江面。這不可以理解的陌生的狹長物件令格桑猛地彈起,緊張地註視著這艘舷上站著遊人的龐然大物滑過平靜的江面。以眼睛的余光它已經發現楊炎又一次站在陽台上,它終於克制住了那種本能——面對一切陌生的事物時表達好奇、恐懼、不知所措的唯一的方式,這次它沒有吠叫。它發現了火車與遊船間的某種聯繫,同樣的龐大,同樣的發出巨大的聲響。畢竟它在面對著比高原牧場時更複雜的一切,它要以自己的大腦進行必要的思考。 於是第一次見到輪船的格桑並沒有像所有的狗在面對陌生的東西那樣沒完沒了地吠叫,它一直注視著這艘輪船噴吐著黑煙消失在被夕陽染紅的江面上。對於格桑這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及時地對外部世界的改變作出反應,並及時地適應,才能繼續生存下去。這也是為什麼藏獒可以在號稱世界第三極的雪域高原上生存下來,並沒有因為高寒缺氧的惡劣環境而退化,並成為高原牧場上不可或缺的一個品種的原因吧。

以後,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現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現在大門外的自行車,第一輛公共汽車,第一架飛機。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氣裡瀰漫著眾多複雜的氣味,需要它花費極大的精力去貯藏,去分析。也許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將這一切與把它帶到別墅之後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會開車駛進車庫的楊炎聯繫在一起。它試圖說服自己,現在楊炎就是主人,它必須遵從這個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但格桑無法讓自己承認這一切。 格桑無論如何無法使自己對楊炎產生足夠的敬畏,更不要說對韓瑪的那種愛了。這是無法言說的,格桑仍然在想著韓瑪,那個曾經為它調理傷口的青年。主人這個概念自從它離開草地已經變得異常遙遠,即使在牧場時,主人也是一個模糊的想法,它只是按照無數年來形成的本能兢兢業業地行使著自己作為一個高原牧犬的職能,對丹增它似乎並不是那樣需要。

一個星期以後,韓瑪仍然沒有出現。 別墅裡的格桑開始發出一種受到陣痛折磨般的號叫。現在的這種生活對於它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每天只是一動不動趴在裝著空調的犬房裡,望著偶爾從門外駛過的汽車發呆,晚上拖著脖子上的鐵鍊轉一轉,喝水,從每天清洗的食盆裡取食那種營養搭配精良的原裝進口顆粒犬糧。 楊炎偶爾會牽著格桑出去散步,不過那也不過是帶有某種炫耀色彩的象徵性的走動,根本無法滿足格桑需要的運動量。格桑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拖著沉重的鐵鍊騰起,撲擊並不存在的對手,於是犬房前那塊綠茵茵的草坪很快就支離破碎,如同烈馬踐踏過一樣,一片狼藉。 不過在與楊炎一起去散步時,格桑倒是驚奇地發現這個高級住宅區裡還有很多狗。它無法想像那些狗是怎樣長大的,有的在地上走動著看起來只是一個分不清頭腳的毛團,有的肥壯得可怕,身上的毛卻短得驚人。最讓格桑感興趣的是一頭沙皮狗,灰色沙皮狗的皮皺得厲害,它那佈滿皺紋的臉上似乎包含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憂愁。格桑儘管被楊炎緊緊地拽著還是努力地回頭,想要看清這隻狗的眼睛究竟藏在哪一條縫隙裡。

正常的情況下,韓瑪兩週來看格桑一次。對於格桑來講,這一天像節日一樣隆重。在韓瑪距離別墅還有一二百米時,它就已經分辨出他的腳步聲,於是從犬房裡一躍而出,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別墅的大門。直到那裡露出韓瑪的身影,它才興奮地騰越著發出第一聲歡快的吠叫。 每次韓瑪離開時,格桑都無法控制住自己發出小犬一樣淒慘的哀鳴。它不得不期待著下一次再見到韓瑪的機會。於是在它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現了時間的概念,它可以準確地計算出兩個星期的時間。在每過兩週之後的某一天早晨,楊炎就發現格桑在犬房前坐臥不安地打轉,向別墅的大門焦急地張望。楊炎知道這天一定是星期天,是在郊區福利院工作的韓瑪來看格桑的日子。 格桑離開別墅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作為一頭狗不應該具備這種精確的時間觀念。不知道為什麼,在格桑來到別墅三個月以後,韓瑪第一次連續三個星期沒有來看它。那額外多出來的一個星期因而顯得愈加漫長,它不止一次地將別人的腳步聲聽成是韓瑪,然後只能歇斯底里地吠叫著面對一次次的失望。這種失望滋生出一種無所顧忌的情緒,它感到自己的每一顆牙都因為長久沒有撕咬東西而發癢。將牙齒切進溫暖的肉體裡的強大渴望正在壓倒一切,成為目前格桑最迫切的需求。


那天黃昏,楊炎吃過晚飯後走到犬房前解開了狗鏈,牽著格桑離開院子。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正常,一個成功的年輕企業家牽著自己的獒犬走出漂亮的別墅,沿著鋪設著花紋精美方磚的人行道向小區中央的廣場走去。到達廣場後,他們圍著廣場中間一片修剪得像鵝絨一樣整齊的草坪開始散步。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頭身軀龐大的大丹犬不合時宜地出現。 格桑早就知道這頭大丹犬的存在,有時候格桑吠叫時,可以聽到從小區另一側傳來大丹犬應和的叫聲,那威嚇的叫聲更像是有人在用木棒敲擊裝滿水的鐵桶。 即使僅僅根據聲音判斷,格桑也知曉那是一頭大狗,至少那狗有一副粗得可怕的喉嚨。 不過今天楊炎牽著格桑剛剛走上草坪邊的甬道就遇見了這頭大丹狗,這是一頭全身點綴著黑白相間的斑點、耳朵高高豎起的大狗,牽著它的是一個肥胖的男人。

這是一頭被精心飼養的大型狗,也許是長腿長身的原因,比格桑還高半頭,遠遠地看上去,倒像是一件更適合出現在歐洲中世紀古堡裡的瓷器,精壯結實,油光發亮,趾高氣揚,它的身上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毛。 對於這些樣式各異的狗,格桑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它幾乎沒有正眼看它,儘管幾天來血管中也潛伏著某種要撲咬的渴望,但它並不想滋事。 遠遠地看到格桑,大丹犬一臉狐疑地放慢了腳步,眼角泛紅的三角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格桑。隨著距離的接近,它抻緊了胖男人手中綴著銅釘的精美皮帶,似乎要衝過來。 大丹犬在此之前也與附近的一頭德國牧羊犬和一條良種都伯文犬發生過衝突,結果都是以它巨大身體優勢而取得絕對的勝利。 也許是某種炫耀般的心思在作怪,那肥壯的男人並沒有拉緊皮帶,甚至有意縱容,竟然鬆了松皮帶。

於是趁著錯肩而過的機會,宛如小馬般高大的大丹犬突然斜刺裡衝過來,狠狠咬向格桑的後腿。 儘管格桑並沒有做任何具體的防衛動作,但那隻是藏獒這個犬種在高原上形成的一種處驚不亂的氣質而已。其實在接近大丹犬時它已經嗅到空氣中那種越來越濃的來自大丹犬的挑釁的氣味,而且隨著距離的接近,大丹犬竟然慢慢伸平了像棍子一樣光滑的尾巴——那是攻擊的前兆。一切都在格桑的意料之中,它及時地作出反應,但由於楊炎下意識地拽緊了格桑脖子上的鍊子,這多少阻礙了格桑的動作。儘管如此,格桑還是用右肩撞開了大丹犬的嘴。大丹犬的偷襲並沒有占到任何便宜。 其實大丹犬的體內也應該隱藏著藏獒的基因,成吉思汗的大軍掃蕩歐洲時,麾下的藏獒軍團也一同前往,所向披靡。蒙古大軍就這樣將優秀的犬種帶到了歐洲。大丹犬當然不會知道,它此時要襲擊的對手的體內竟然流淌著比自己的祖先更純正的血液。

那男人鬆脫了皮帶,這似乎是他一貫的伎倆——不小心鬆開了繩子。於是這不小心的結果是那頭都伯文被撕裂了漂亮的耳朵,而得過獎牌的德國牧羊犬永遠地失去奔跑的機能。 大丹犬笨重地撲了過來,這種氣勢足以使體形小的狗在第一次攻擊之後就表現得不知所措,失去以後的攻擊機會。 格桑將大丹犬的這種動作理解為它是在向楊炎攻擊,格桑只是輕輕地一扯,鍊子已經從楊炎的手中鬆脫。 第一次沖擊旗鼓相當,不過大丹犬還是佔了體重上的優勢,格桑險些失去了重心。 格桑調整了作戰方式,在拉薩城裡的那些夜晚與野狗較量時積累的經驗告訴它不要過於急躁。在體重上它並不是大丹犬的對手。 於是當第二次交鋒開始大丹犬像一輛裝滿了貨物的卡車一樣衝過來時,格桑迅速地閃開了。大丹犬體重過大轉身太慢,格桑趁機撕開了它的肩膀上光滑的毛皮。那皮像紙一樣輕易地被撕破,似乎並不能與下面的肌肉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受了傷的大丹犬轉過身來,在傷痛的刺激下它瘋狂了,不管不顧地又一次沖了過來。但還是因為體重的原因,在格桑靈巧地閃開時它幾乎不能轉身。格桑這次沒有給它發動下一次攻擊的機會,在錯身的一剎那猛地叨住了它的脖子。巨大的慣性使格桑險些摔倒,但它終於站住了,上下頜強健的咬合肌發力,牙齒切斷了柔軟的皮下幾乎沒有什麼保護的血管。 大丹犬似乎還要掙扎,但它所剩的體力已經無法支撐自己巨大的體重,於是倒在地上,熱血從頸上巨大的傷口裡汩汩地流出。但格桑並沒有鬆開緊緊扣合在一起的利齒,因為無法見到韓瑪的孤獨感衍生出的憤怒終於得到了釋放的機會,它執拗地甩著頭顱,並不打算鬆開已經癱軟的大丹犬。於是足有八十公斤的大丹犬就這樣懸吊在格桑的口中。格桑根本聽不到楊炎高聲呵斥的喊聲,它微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久違的一切,努力想把這次打鬥想像成是在高原牧場上將偷襲羊群的狼擊敗時的重複,或者是拉薩之夜裡與那些野狗打鬥的一次再現。 小區裡散步的人都見到了這血光飛濺的一幕。 當格桑終於將大丹犬扔到地上時,它已經死得非常徹底了。 格桑瞇起蓬亂長毛下血紅的眼睛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人,肥壯的男人沒敢發出任何聲音。 格桑頸上因為激動而聳起的長毛已經平復下來,它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鍊向別墅走去。 楊炎在後面喊了兩聲,但格桑並沒有理睬。只是當他發出了一聲摔破玻璃般的叫聲時,格桑才駐足回頭,冷漠地看著楊炎,頸上長毛在一瞬間聳起。 楊炎頓時噤聲不語,將那完成了一半的叫聲憋進了肚子裡。 廣場上圍觀的人一陣哄然大笑,儘管他們已經看出格桑並不是那種馴服的狗。 胖子似乎也從這令楊炎尷尬的笑聲中得到了一絲安慰,並沒有過去查看已經一命嗚呼的大丹犬,而是走近楊炎:“先生,你看怎麼辦?這可是純種大丹犬。” 楊炎獨自一個人氣急敗壞地回到別墅時,格桑正趴在犬房前閉目養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楊炎小心翼翼地走向它時,還在擔心格桑是否依然沉浸在剛才激戰的興奮當中,但他看到格桑的目光卻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並沒有順勢在他伸過去的手上再補上一口的想法。 已經把淤積的怒火發洩出去的格桑對眼前的這個人沒有任何愛的情感。當它撲向大丹犬時,連它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了保護楊炎還是為了遣散胸中的怒氣。當然保衛主人是它不可更改的本能,但它無法去愛眼前的這個人。此時它更加地想念韓瑪了,那個用鋼鋸斷開它脖子上的鋼絲項圈的人。這樣想著,它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點兒發癢。 楊炎扣上了格桑脖子上的鐵鍊後恨恨地說:“好樣的,這次你讓我損失了兩萬塊錢。好吧,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地方的。” 格桑幾乎無視楊炎的存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正是格桑這種態度令楊炎感到不滿,在眾人面前對他的命令不理不睬,而他又無能為力。他並不在乎損失的錢,但一頭過於獨立的狗卻是楊炎所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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