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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棒殺過誡

過誡 陈枰 4451 2018-03-19
喧嘩聲是從河邊傳來的,朱家的人到底把屍首從河裡打撈出來了,圍觀的人有的往前擠,有的往後退。屍體被拖到了岸上,德慶縣的百姓站在圈外踮著腳瞪著眼睛往裡面看。劉岐“撲通”一聲跪在屍體跟前,人們全都愣住了。劉岐看著死屍的臉,眼睛眨巴了好幾下,鼻子和嘴巴癟了,他“哇”的一聲喊了出來,叫聲在空中轉了個彎,帶著水音撲下來。 “老婆!我那苦命的老婆哎!” 朱家的佃戶懵了,你看我,我看你。朱永茂使勁咳嗽了一聲,佃戶們明白了其中的蹊蹺,低下頭誰也不作聲。德慶縣的女人們看到他哭得如此傷心,認定死者是這個傷心欲絕的男人的老婆,由此想到她撇下的孩子,想到沒了女人的家,眼淚跟著“嘩嘩”地往外流。 朱永茂乘勝追擊提高嗓門大聲說:“各位父老鄉親、街坊鄰里,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人是被韓則林的人活活打死的。打官司到了堂上,少不得要麻煩各位做個見證,不求別的,只求實話實說。”

德慶縣的百姓沒有人搭腔,朱永茂讓人把屍首用蘆席捲了,拿繩索捆好,四人扛著走在前面,他和朱勉跟在後面,眾人浩浩蕩盪地往鎮子裡走去。德慶縣的男女老少緊跟在後面去看熱鬧。 韓則林和韓韜在宅院里為朱家的人打進門來做準備,父子倆把院子裡的各個角落仔細檢查了一番。安排完前院,去後院視察。鄧恩急匆匆地從後院走過來,看見韓家爺倆他大聲說:“不把我的地借給韓老六,哪能惹出來這麼大的麻煩?現在朱家打上門了,你們趕緊出面,把我的地保下來。” 韓則林冷笑:“一場雨剛過地裡就冒出來了毒蘑菇!我把話撂在這兒,誰有本事把我掐死這塊地歸誰,我不死這塊地永遠姓韓。” 鄧恩急了手往他臉上一指說:“現世報的東西,你說話我只當放屁聽!”

韓韜罵道:“老而不死謂之賤,給你臉你別不要臉!” 鄧恩說:“韓家的臉還不如鞋底,沒人稀罕你的臭臉!” 韓則林說:“養你還不如養一條狗!狗見了主人還知道搖尾巴,你除了豬一樣地吃,真是百無一用!” 鄧恩說:“白花花的米飯真能讓我敞著吃,那是天恩浩蕩了。我給韓家種的糧食夠養一百個我。韓家佔著我的地,用著我的人,我吃我自家地裡種的糧食是正理,我是嚼著你們韓家的腸子了?還是咬著你們韓家的肚子了?怎麼我一張嘴吃你們就咬牙切齒呢?” 韓則林說:“歪脖子好治,犟眼子難調,王八蛋我現在沒功夫收拾你。” 鄧恩說:“對!對!等著官府收拾你吧!” 韓韜瞪著眼睛看著他。 鄧恩問他:“想咬死我嗎?給你!給你!”

他伸著脖子往前湊,韓韜往後躲。鄧恩犯病了,他脖子發僵眼睛發直,身體慢慢往一邊倒,他一把扯住了韓則林的衣袖。韓則林被他拽得往前踉蹌了兩步,他使勁往外抽衣袖,抽了兩下沒抽出來。 “放開!你給我放開!” 鄧恩怕自己摔倒就是不撒手,韓則林急了,拿起立在遮堂邊上的洗衣服用的棒槌劈頭給了他一下子。鄧恩晃了兩晃,血從鼻子裡噴了出來。韓則林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一棍子能敲出他的鼻血來。鄧恩抬起手指了指韓則林,“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韓則林扔下手裡的棒槌煞白著一張臉說:“走!” 鄧恩滿臉是血地坐了起來,張著糊滿了血的嘴怒罵,他越罵聲音越高,把韓家的祖宗八代罵得快從祖墳裡跳出來了。韓韜兩眼一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轉身撿起來韓則林扔在地上的棒槌,幾步走回來,掄圓了棒槌,“噗”的一聲,砸在鄧恩的頭蓋骨上。

鄧恩哼都沒哼一聲,腳在地上來回踹了兩下,癱在那裡不動了。 這一切被剛從後門出來的田婆看了個正著。 鄧恩走了以後,她還是放心不下兒子田牛,放下手裡的活,想到前院來親自看一眼。眼前的情景嚇得她魂飛魄散,田婆一輩子吃齋念佛,看到如此血腥的場面,她恨不得把兩顆眼珠摳出去扔了。她渾身顫抖,兩腿癱軟,蹲在地上大聲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突如其來的佛號聲嚇了韓家父子一跳,兒子打死了鄧恩,韓則林已經傻了眼,田婆又在殺人現場猝不及防地冒了出來,韓則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田婆的眼睛閉得比他還緊,鼻樑上抽起了一堆皺紋,薄嘴唇翻動得飛快,誦經的聲音驚雷一樣在韓氏父子的心上一顆一顆地炸開了。韓韜撲過去死死地摀住了她的嘴。

“住嘴!你給我住嘴!” 田婆鯰魚一樣扭著身子,肚子使勁往前一挺一挺的,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遮堂踢得“噗噗”響,嘴從韓韜的手掌下面露出來。 “菩薩!菩薩!殺人啦!殺人啦!”她拼盡全力地喊起來。 韓韜後退了兩步,眼前黑得像墨汁塗過一樣,只有中間還剩下一點淡淡的光亮。田婆鬢髮凌亂,瞪著恐懼的眼睛站在光亮中,嘴一張一合地喊著。韓韜聽不見她在喊什麼,他知道風會把她的聲音送出去。他兩眼一閉,掄圓了棒槌,狠狠地一下子,“噗”的一聲悶響,棍子像砸在了自己的頭上,冷風伴著腦漿“咕嘟”一聲冒了出來。一口惡氣卡在嗓子眼裡,憋得韓韜眼睛裡滲出了血絲,脖子上的青筋螞蟥一樣鼓起來。他看見自己的兩條腿輪番飛起來,一腳比一腳重地踹在田婆身上。耳朵裡“嗡”的一聲響,他聽見了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叫你喊!我叫你喊!”

田婆喊不出來了,她天天燒香供佛,第一次開口求佛保命,佛就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灰濛蒙的眼睛瞪了一下,像定在眼眶裡的兩塊石頭,一動不動了。 兩條人命頃刻間統統死在了兒子的杖下,韓則林的腦袋空了。一雙手因為無處可放,在身子兩邊“簌簌”地抖起來。他嘴唇抖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韓韜吐出了心裡的這口惡氣,腦袋透亮了,腦門上的冷汗水一樣流下來,他抬起腦袋,疊在父親身後的一張臉驚得他心裡一哆嗦。這張臉白得嚇人,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眼睛在慘白的臉上格外地觸目驚心。 滿生按照韓則林的吩咐,關好後門在後院巡視了一圈,又解了個大手。正想回前院去,突然聽到田婆的喊叫聲,以為是朱家的人衝了進來,他拔腿就往喊聲處跑,剛好把韓韜敲碎田婆腦袋的全過程看了個正著,嚇得他膽汁外溢,嘴巴里又腥又苦。昨夜他充滿了殺機,今天真的見有人棒下斃了,他嚇得骨頭都酥了。人比豬好對付,殺豬的時候屠夫要捆綁豬的四蹄,豬會拼命掙扎,會往死了嗥叫。韓韜只一棍子,田婆就死了。看著地上紅白相間的腦漿,滿生心裡一翻,“哇”的一聲吐了。

韓韜緩過勁來,衝滿生招了一下手叫他過來。滿生警惕地看著他半步半步地往後撤著。 “滿生,聽你哥的,過來。”韓則林的口氣像他的親爹。 韓韜說:“我一個人弄不了,你過來幫我一下。” 滿生態度堅決地搖了一下頭。 “你過來不過來?”韓韜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 滿生的腿“簌”地軟了,過去他怕老爺,現在他才明白眼前這個少東家,才是惡煞:他左手攥著兇,右手攥著殘,兩手握拳,雙風灌耳,怎麼舞都能要了你的命。滿生走得很慢,在離韓韜兩尺遠的地方站住了。 韓韜說:“朱家的人馬上就抬著屍體進咱們家了,咱們韓家得做好準備。” 他一個“咱們”就把滿生劃到了韓氏血親裡,滿生的心莫名其妙地軟了。 韓韜說:“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該說兩家的話。咱們韓家被朱家逼得無路可走了,只能以命換命。這件事你得幫一下我,咱哥倆齊心協力,韓家就輸不了這場官司。”

滿生看著他沒有說話。 韓韜說:“這件事除了老爺,就是你知我知,如果再有第四個人知道,咱們三個人的腦袋都保不住。” 滿生口舌髮乾,他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韓則林說:“聽你哥的,等事情平息了,分一股家產給你享用,也算是我們給你的報答。” 聽到這話,滿生周身的血液快速流動起來,既得利益讓他忘了曾經受過的痛苦和委屈,他低著頭走過來按著韓韜的吩咐跟著他乾了起來。 從河邊到韓家的這一段路程不短,朱家人跑得滿頭大汗。經人指點著來到韓家門口,只見大門緊閉,劉岐揮拳拼命擂門,沒有人應答更沒有人出來。劉岐一腳踹開院門,人們扛著屍體衝了進去。院子裡寂靜無聲,朱家人衝進了中堂,只見四面門戶緊閉,韓家人踪影皆無。朱永茂剎住了腳,憑本能他覺得不對,這個不對藏在哪裡,他一時說不出來。青石鋪就的院子像暗藏殺機的河,一滴水珠落下來能引來洪水的濤聲。劉岐看了主子一眼,朱永茂的黑眼仁往上翻,冷風颼颼地沒有一絲陽氣。他背著手走到門口,轉回身揚著頭說:“人放在屋中間,給我打進去,掘地三尺也要把老賊韓則林揪出來,給我鎖在屍身的腳上。”

朱永茂的聲音又陡又尖,他揮起扁擔,“乒乒”“乓乓”帶頭砸起來。瓷器破碎家具轟然倒地,家丁婆子一擁而上,揮著棍棒扁擔將遮堂一通亂打。那遮堂已經被韓韜叫人拔離了窼臼,哪禁得住這樣的暴力摧殘?沒幾下子,一扇一扇都倒了下去,朱家人乘勝追擊,踩著遮堂“嗷嗷”叫著往裡面衝。 鑼聲突然在耳邊炸響,朱家人嚇了一跳,僵在那裡,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韓家人吶喊著衝了進來,田牛跑在最前面。朱永茂醒過味來,急忙指揮家丁死死守住死屍,不讓韓家搶屍滅證。韓家和朱家的兩群佃戶,你揪頭髮,我扯衣領,你推我搡,攪成了雨天裡的螞蟻窩。田牛一把揪住劉岐,揮著鐵杵一樣的拳頭,砸夯一樣地往他的頭上臉上捶著。劉岐左右躲閃,田牛一腳踩住倒下的遮堂的一個邊,遮堂一滾,田牛腳下打滑,一個馬趴子摔在地上。他的眼睛跟遮堂下面露出來的母親的眼睛對到了一起。田婆眼睛半閉著,嘴半張著,灰白的頭髮上糊著腦漿和鮮血。田牛眼前發黑,他大張著嘴抽了兩口氣,氣息奄奄地叫了聲“娘”?娘沒有回答,田牛掀開遮堂,抱起來母親:“娘!娘!”

氣絕身亡的田婆,沒給兒子半句應答。朱家人見出了人命傻了眼,紛紛往後退。韓則林和韓韜快步走進了中堂,看著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遮堂大聲質問:“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韓家的一個佃戶說:“朱家打塌遮堂砸死了田牛的娘!” 韓則林說:“朗朗乾坤,沒了王法!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把好門戶,休要走了兇手!” 韓韜抬起眼睛發現不遠處塌了的遮堂下面露出來一雙男人的腳,他走過去,掀開遮堂一看,鄧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腦漿和鮮血塗了滿臉。韓韜叫了一聲:“伯!他們打死了我伯!” 韓則林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看著眼前的情景,從心裡覺得應該哭一場,可是眼睛里幹得連一滴水也擠不出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干嚎起來。 朱永茂和劉岐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劉岐說:“怎麼會死了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朱永茂扯了劉岐一把,小聲說:“事已至此,沒空囉嗦,撤吧!”兩人眼睛盯著韓家父子,腳一步一步往外挪。 韓韜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給我抓人!” 朱永茂撒腿就跑,劉岐緊跟其後。朱家的佃戶婆子見家主自顧逃命,更顧不了許多,爭先恐後地往外逃。埋伏在門口的家丁一擁而起,一個不落地全部捉拿回來,男男女女捆綁在一處,幾十號人叫苦不迭。 田牛瞪著血紅的眼睛問韓則林:“我娘怎麼會在這兒?” 韓韜說:“你娘聽說你在河邊跟人打架,就和鄧恩一起到這裡來打探,正說話呢,朱家的人就衝了進來一陣亂打亂砸,打塌了遮堂,砸死了人,我要不是逃得快,恐怕也沒命了。” 田牛沒有說話,他低下頭用手輕輕抹著母親的眼皮,想讓她閉上眼睛。一鬆開手,眼睛又睜開了,分明是死不瞑目。 田牛的哭聲是從喉嚨裡噴出來的,牛叫一樣。他號啕著把母親放在地上,站起來走到朱永茂的跟前,說:“娘,我把這老狗的腦袋揪下來,供在靈前祭奠你。” 他伸出來兩隻大手衝著朱永茂的脖子掐過去。韓韜一把拉住了他,田牛死命掙扎,韓韜抱著他不撒手。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他打死人自有官府治罪,你打死他,你也逃不脫官司。” 他和兩個家人把田牛連拉帶拽地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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