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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棄屍

過誡 陈枰 4724 2018-03-19
秦氏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死,她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得很周全。坐地虎開門出來的時候,她吊上去,坐地虎肯定會馬上把她救下來。院子裡的腳步聲往門口走的時候,秦氏緊張得連扔兩次才把繩子掛在木頭橛子上。她拎著裙擺,腿顫抖著踩在磚頭上,腳步聲在院門口停住了,秦氏慌慌張張地把腦袋塞進了繩套裡。 “嘩啦”一聲院子裡的人拉開了門栓。秦氏沒有理由再磨蹭了,她咬著牙,一腳踹翻了磚頭。開門的人卻突然改了主意,轉身回屋了。秦氏追悔莫及拼命扑騰,越扑騰,脖子上的繩索勒得越緊。眼睛憋得要從眼眶裡掉出來,嘴張得像晾在河灘上的魚,她想喊“救命”舌頭卻耷拉了下來。秦氏掙扎著朝上翻了一下眼睛,想看看吊死她的這根繩子是用什麼好麻編的,怎麼這麼牢靠?

吊死鬼耷拉在外面的舌頭讓於鐵疙瘩想起來剛才的那個噩夢,這女人莫不是死鬼劉占榮變的?他瞪著眼睛看著秦氏的臉,怎麼看,都不像劉占榮。不管是鬼還是人,都得從繩子上拿下來。於鐵疙瘩塊頭很大,有些蠻力氣,他解下繩索,把人放到地上。摸摸身子還沒涼透,又把手伸到她的鼻口之處,呼吸已經沒有了。這女人他從來沒見過,為何會吊死在自己家的門前?眼下他該怎麼辦?報官?不行!引來一場口舌是非是小,弄不好還會招來一場官司。放在這兒?天一亮鄰居報給官差,照樣是一場飛來的橫禍。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成屎了。於鐵疙瘩急得兩手“咚咚”地敲著腦袋,他敲出來一個辦法——移屍。於鐵疙瘩把死人拎起來馱到背上。秦氏剛剛嚥氣,身子還是軟的,走了兩步就滑了下來。於鐵疙瘩往上一顛,秦氏“咯嘍”的一聲,把殘存的最後一口氣涼嗖嗖地噴在於鐵疙瘩的後脖頸兒上。於鐵疙瘩的冷汗“嘩”地流下來,腿肚子抖出了弧線。他聲音哆嗦著對死屍說:“佔榮兄弟,老話說,人死了不能回頭看,應該往上看,你的命在天上呢。咱倆沒有仇也沒有冤,我追過債不假,可找你追債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我早就說過,你欠我的那二十兩銀子我不要了,你犯不著借屍還魂跋山涉水地來糾纏我。”

死屍不說話,只是往下滑,於鐵疙瘩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裙帶,往上一聳,秦氏的腦袋“咚”地撞在於鐵疙瘩的後腦勺上。於鐵疙瘩頭暈眼花,上牙磕打著下牙發出了清脆的響聲。話連不成句子了,他把勁使在了腿上。於鐵疙瘩一路狂奔,累得他腰膝酸軟,心跳出了擂鼓的動靜。拐過街角,一眼看到王老蔫的酒館。於鐵疙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屍體“砰”的一聲扔到門口。秦氏沒有躺下,她倚著門坐在黑影裡看著於鐵疙瘩。於鐵疙瘩身上的汗毛刺猬一樣豎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著。秦氏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往前傾著。於鐵疙瘩撒腿就跑,秦氏緩緩地栽倒在地上。 於鐵疙瘩沒看到秦氏倒下,覺得她在身後追他,因為他聽見有“窸窸窣窣”“叮叮噹當”的聲音跟在身後。聽人說鬼魂只走直線不會拐彎,於鐵疙瘩畫著弧線跑,即使這樣,他還能聽到身後的動靜。於鐵疙瘩恐懼到了極點,他撒開腿瘋了一樣地跑著。耳邊的風聲和身後的“叮噹”聲攪和在一起,於鐵疙瘩覺得心被一雙手拎起來用力往兩邊拽著,疼得他眼冒金星,氣都透不過來了。

家就在眼前了,他一頭撞進院門,“咣當”一聲把門栓插上。衝進上房,回身再把房門緊緊鎖上。鐵匠爐裡的火光讓他感覺到了安全。於鐵疙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嘴里幹得像含了一把鐵沙。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壺,腳跟著挪動了一下,“嘩啦”一聲響。於鐵疙瘩低頭往下看,他看見一條裙帶像毒蛇一樣盤在腳邊,裙帶上的佩環在火光下閃著黯淡的光。這東西是那吊死鬼的腰上掛著的,怎麼跟著自己跑回來了?於鐵匠腦袋一下空了,他一把抓過腰帶扔到了火爐裡,火“忽”地著起來,往上躥了兩下熄滅了。佩環像一隻眼睛在火堆裡看著他。於鐵疙瘩一連打了幾個寒顫,他渾身冰冷,腦袋滾燙,暈得有點兒站不住了,掙扎著爬到床上,拽過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

王老蔫的老婆彭氏是第一個聽到動靜的,她支起腦袋用胳膊肘捅了王老蔫。五十多歲的人本來就沒有多少覺了,加上睡覺前生了一肚子的氣,王老蔫睡得不踏實。他閉著眼睛問老婆:“幹啥?” 彭氏問:“聽到啥動靜沒有?” 王老蔫翻了個身說:“鬧貓呢。” “貓弄不出來這麼大的動靜。” 彭氏一骨碌爬起來說:“不行,你叫小二出去看。” 彭氏是王老蔫的續弦,剛滿三十歲,身材小巧,頗有幾分姿色。王老蔫沒有子嗣,他把彭氏娶回家後,沒少在她身上花費力氣,可是她跟亡妻一樣,連空心蛋都不曾生出來一顆。王老蔫鼠年盼龍年,龍年盼狗年,轉眼晃到五十歲了,繼承香火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轉筋。年歲大了體力和精力都不夠使喚,他雇了個店小二幫忙幹些雜活兒。店小二十七歲,姦懶饞猾各佔一角。昨天,王老蔫收了銀子放在櫃檯裡,晚上查賬的時候,發現少了十枚錢。怎麼問,店小二都瞪著兩眼說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回,王老蔫是個沒嘴的葫蘆,生了氣愛悶在肚子裡。彭氏在枕頭邊上勸王老蔫,僱人辭人都是咱說了算的事,不是已經給他敲了警鐘嗎?如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就讓他小孩拉屎挪屁股吧。

店小二昨天晚上乾活睡得很晚,天還沒亮掌櫃的又把他叫起來,心裡窩火,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沒動窩。王老蔫抄起面案上的擀麵杖給了他屁股一下子。店小二蹦了起來,揉揉眼睛,看見王老蔫耷拉著臉看著他,沒敢羅嗦,趿拉著鞋跟著王老蔫出來了。院子裡的風很涼爽,店小二打了個哈欠,四下看了看說:“大娘聽錯了吧?”王老蔫沒有答理他,他走到院門口打開了院門,店小二眼神好,看見陰影裡躺著一個人。 他說:“那兒趴著一個人!” 王老蔫老眼昏花,他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還是不敢斷定,問店小二:“是人嗎?” 店小二說:“是個醉漢。” 王老蔫說:“你過去好好看看,認識還是不認識?要是左右的鄰居,去把他的家人叫來趕緊扶他回去。”

店小二跨出門去,彎腰粗粗地看了一眼,天太黑,看不出來模樣長相。 他說:“不認識,看樣子是個馬夫。” “你怎麼知道是馬夫?” “這不是有一條馬鞭嗎?”店小二指著那人旁邊拖著的一根繩子說。 王老蔫說:“既然不是這條街上的人,就由他去吧,酒醒了自然會回家去。” 店小二跟著王老蔫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那根馬鞭子怎麼也能換幾個大錢。這酒鬼醉得被豬啃了臉都不知道疼,我拿了鞭子他也不會心疼。小二跑過來,伸手去拿鞭子。鞭子的末端被壓在那個人的身子下面,他抽了兩下都沒抽出來。店小二使勁一扯,臥在地上的人被他拉得直立起來。這下店小二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吊死的女人。手裡的馬鞭是拴著她脖子的上吊繩。店小二喊了一聲,喊聲衝出來的時候分了好幾條岔路,驚得王老蔫差點尿了褲子。他回頭一看,眼前的情景叫人毛骨悚然。血從腦袋“唰”地褪到腳跟,王老蔫嘴臉烏青,牙齒咬著舌尖,站在那裡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店小二扔了繩索,撒腿往回跑,秦氏“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店小二和王老蔫撞在一起,兩人擠在牆角“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彭氏聽到店小二的叫喊聲披著衣服出來,她大聲問:“半夜三更喊啥?詐屍了?” 店小二說:“死人!” “啊?”彭氏也嚇了一跳。 “吊死的,就,就躺在咱家的門口。”王老蔫舌頭和牙粘在一起攪拌不開了。 “認識不認識?”彭氏問。 店小二說:“從來沒見過。” 王老蔫說:“趕緊報官。” 彭氏瞪了王老蔫一眼說:“真是越活越笨,這種事躲都躲不過來,你還往身上攬?” “不是我攬,她躺在咱家門口,你躲得了嗎?” 彭氏說:“趕緊把她從咱家門口弄走。” “弄哪兒去?”王老蔫問。

“越遠越好,要是真的攤上這沒頭的官司,跳進河裡都洗不清。” 店小二靈機一動說:“乾脆扔到河裡讓她順著水往下游飄,飄到哪兒都跟咱們店沒關係。” 彭氏說:“小二說得對,趁天黑,趕緊的。” 王老蔫和店小二抬起屍體,匆匆忙忙地往河邊走。死人的身子很重,王老蔫上了歲數,氣喘如牛,腳步越走越沉,快挪不動了。 店小二說:“再走幾步,咱就到河邊了。” 王老蔫說:“不行,咱們得往河裡走,河邊的水太淺,水流沖不走。” “那衣服不都濕了嗎?” 王老蔫四下看了看,說:“那有條船,咱們把她扔到船上,劃到河中間再扔下去。” 店小二和王老蔫解開纜繩把屍體扔上了船,屍體半個身子探在艙口處。王老蔫讓店小二把屍體往外拉一下,別掉到艙裡去,到時候不好往外拽。店小二實在不願意再碰那女屍,說:“牙長一截路,掉不下去。”

兩人挽起褲腿把船往水深的地方推。突然“咚”的一聲巨響,有東西砸在他們倆的身邊,濺起來三尺高的水花。王老蔫“撲通”一聲,趴在了水里,嗆了一口水,有人大聲喊了一嗓子:“哪來的毛賊?” 王老蔫嚇壞了,顧不上店小二,連滾帶爬地往岸邊跑。店小二把船使勁往旁邊一推,泥鰍一樣先躥到岸上去了。船被湧動的水浪推得大幅度擺動起來,屍體晃了兩下腦袋先進了船艙裡,緊接著整個身子都栽了進去。 店小二年輕力壯,幾步就踪影皆無了。王老蔫呼哧氣喘,只恨爹娘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 扔石頭的人是朱家的僕人劉岐,他按照朱永茂的吩咐,到河邊來弄船。遠遠地看到有人推著船往河中心走,他掄起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砸了過去。偷船的人聲都沒敢吭就跑了。劉岐下河把船往回拽,朱永茂帶著十幾個佃戶和家丁,拿著扁擔繩索和鐮刀趕到河邊來了。

看到劉岐在齊腰深的水里往岸上拽船,朱永茂說:“怎麼不把船拴好?” 劉岐說:“剛才有人偷船,幸虧我來得早,要不船就被人弄走了。” “哪個王八蛋?敢偷我的船?” “天太黑,沒看不清楚,幸虧我早到了一步。” 朱永茂罵罵咧咧地帶頭上了船,家丁們也紛紛上了船,劃起槳,船離了岸。 朱永茂坐在船頭上看著河對岸,他說:“晚上我做了一宿的夢,跟韓則林那個老賊整整打了一個晚上,罵得我滿口生煙,殺得我渾身是汗。” 劉岐說:“韓則林是不會讓咱們痛痛快快地把糧食收回來的。等著吧,準會有一場惡仗打。” 朱永茂說:“到了地裡,抓緊幹,二十畝地,割起來還不是一口氣的事情?地割完了,人走光了,他上哪找咱們去?” 他提高了嗓門大聲對船上的人說:“大家好好賣力氣,早幹早完,這趟活干好了,我賞錢給你們。” 朱永茂吝嗇,賞錢這兩個鑲著金邊的字平日捨不得說,怕一出口就會捲走財氣。聽到東家這樣說,佃戶們好像看到賞錢站在河對岸衝著他們招手,於是更加賣力地劃起槳來。船像生了翅膀一樣,貼著水皮很快飛到了對岸。停船的地方離韓家的那一塊田有一箭的路程,朱永茂叫劉岐帶領眾人上岸去收割,他站在船上把劉岐叫過來,吩咐他把船艙歸整好,省得稻子上船的時候手忙腳亂。 劉岐拎著馬燈下了船艙,剛一邁腿就被腳下的東西絆得摔出去老遠。馬燈脫了手在艙底“咣啷啷”響著,滾了一圈停了下來。跟在後面的朱永茂大聲問:“怎麼了?” “艙裡面有東西絆了我一跤。” “什麼東西?” 劉岐撿起來馬燈,舉過頭頂,船艙裡亮了起來,地上有一個人臉朝下窩在那裡,從衣著打扮上看是個女人。 “這裡躺著個人。”劉岐叫了一聲。 朱永茂嚇了一跳,問:“是不是剛才上船的時候摔下去的?快看看是誰?” 劉岐把馬燈遞給朱永茂,讓他給照著點兒亮,他托住那個人想把她扶起來,手摸在身上又硬又冷。劉岐猶豫了一下,一使勁把她翻了過來。女人臉朝天,眼珠子灰白像死魚一樣地鼓著。 朱永茂和劉岐同時哆嗦了一下,涼氣從腳底升到了頭頂。 劉岐說:“老爺,是個死人!” 朱永茂壯著膽子把馬燈舉到女人的臉前:秦氏一臉怨氣,眼睛裡蒙著一層薄薄的淚水。 “是咱莊上的人嗎?”朱永茂問。 劉岐說:“不是,從來沒見過。” 朱永茂回憶了一下說:“昨天咱們從河對岸回來,我還下艙看了看,除了堆放的工具,什麼都沒有啊。” 劉岐說:“一個婦道人家深更半夜地跑到船上來上吊?這是不可能的,這艙裡也沒有地方可掛啊。會不會是有人把她勒死了,扔到船上來的?” “給我栽贓?他瞎了眼吧?” “會不會是德慶縣的人幹的?剛才那兩個偷船的人跟這事有沒有關係?” 朱永茂心一動,看著黑影裡的鎮子沒有說話。 “老爺,這事怎麼辦?”劉岐問。 “容我想一想。” “依我看扔到河裡去算了。” 朱永茂冷笑了一聲說:“那這個冤魂來得就太沒有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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