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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重寫的不僅是城市

唐山大地震 钱刚 26233 2018-03-19
陽光濃烈,濃烈的陽光灑下來,蒸騰水汽,也蒸騰汗水。 素雲和黑子都已滿頭大汗,仍然互相警惕地盯著對方。 “你母親那麼善良,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素雲先打開沉默。 “我也想當一個好人,可世道不容許我當好人,從小我就被人欺負,為什麼,就因為我爸是右派。我爸、我媽、我哥都是善良人,可善良有用嗎?我爸不是照樣被人打死了。”黑子應答。 “所以你就要打別人?”素雲問。 “毛主席說槍桿子裡面出政權,誰欺負我,我就和他打……”黑子振振有詞。 “打不過呢?” “用刀子。” 兩人又對視。 “暴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使你走向犯罪。”素雲說。 “你說得輕鬆,如果我爸不是右派,我現在肯定也參軍了,沒準也是一個警察。”黑子說。

素雲再看黑子,無語。 “你愛人呢?”黑子突然問。 “我女兒剛出生不久,他就在一次執行任務中犧牲了。”素雲說。 “他也是警察?”黑子問。 “是一個好警察。”素雲答。 “難道你們警察都不怕死?”黑子奇怪。 “警察也是人,我也想活著。”素云有些傷感。 “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兒?”黑子問。 素雲點頭。 “如果我叫你出去,你能放我一條生路嗎?”黑子又回到主題。 “我一定要你回監獄去。”素雲搖頭。 “你怎麼這麼頑固不化呢。”黑子又惱。 “因為你是罪犯。”素雲冷靜。 黑子想動一動身子,素雲雙手托水泥梁:“不准動。” “你別緊張,我不會做小動作,我只是想動一動身子。”黑子看一眼緊張的素雲。

素云不用力,讓他動,“再這麼下去我們都會被砸死。”黑子動一下身子,眼往上看。 素雲也往上看,頭頂上那塊水泥板仍懸著。只一眼,便又看黑子,他的危險也不小。 張勇來到唐山,到唐山便來看周海光,海光還在二五五醫院的護理棚裡。 張勇見面便說:“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委屈。” 海光說:“局長,我沒什麼,台裡的人只有超凡活了下來,專家組留下的都……” “超凡怕也不行了。”張勇說。 “怎麼……”海光一驚。 “他一直守在儀器旁,就一個人,兩腿沒有及時治療,都感染了,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動了,恐怕要截肢……這還是最好的結果。”張勇說。 “他現在哪裡?”海光急著問。 “已經送到醫療隊了,我回去,準備把他帶到北京治療。你放心吧。”張勇說完,長嘆一聲。

“這場地震,咱們的損失太大了,我……”海光哽咽。 張勇沒讓他往下說,要說的,他都知道,說了,徒勞傷心,在這個時候,他不想讓海光傷心。 “這次地震波及很廣,從渤海灣到內蒙古,從黑龍江以南到揚子江以北,都感到了搖晃。”張勇說。 “局長,這次地震唐山傷亡慘重,地裂縫穿過路南區,主要裂縫沿東北方向延伸,寬三十米,長十六公里,一路穿過民房、圍牆和溝渠,原來在地面上的農研所、東新街小學、地委黨校、唐山十中、二十九中都消失了,一座工業城市在短短幾秒鐘後就變成一片廢墟,我是有責任的。”周海光話語沉痛。 “海光,你不要自責,你盡心了。”張勇說。 “可惜呀,唐山這次地震早就在我們的監視中,就是沒有報出去,實在遺憾……”海光長嘆一聲。

張勇沒說話,看著遠方,遠方是一片廢墟,遠方的遠方,仍是一片廢墟。 “你殺人的時候就沒想到死嗎?”素雲問。 “就因為不怕死,別人才怕我。”黑子說。 “那現在怎麼又……”素云不往下說。 “我被關進監獄的時候,我知道我完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媽、我爸、我哥,我的朋友,我才二十二歲,就要結束人生,結束我的一切,一想到這些我的心便顫。沒想到老天爺開恩不讓我死,我出來了。我自由了。”黑子竟深沉。 “你沒有自由,你必須回去。”素雲很現實。 “陽光熱,可陽光多好呀,誰也別想把我送回去,我絕不回去。”黑子瞇著眼看陽光,陽光無偏私,對誰都照射。 護理棚裡,護士給傷員們檢查傷情,小冰仍哭著鬧:“媽媽……我要找媽媽……”

女病友對一個男青年說:“你帶著孩子去找找吧,這可憐的孩子,昨晚哭了一夜,孩子的媽是昨天走的,現在還沒回來,她也能放下心。” 青年問小冰知道不知道媽媽去哪了,小冰說媽媽給她扒醃雞蛋。 青年又問她是否知道家在哪裡,小冰說了地址,青年說:“小冰不哭了,叔叔知道你家的地方,叔叔帶你去找媽媽。” 小冰止住哭,跟著青年走。 黑子和素雲對看一眼。 “你也怕死?”黑子問。 “我是女人,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你見過的。”提到女兒,素雲的口氣便軟:“她的眼睛瞎了……孩子很可憐,她從小就失去父愛,我不能讓她再失去母愛。”素雲說著,流下淚來。 她流淚,黑子也感覺不自在。 “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是我死了,女兒可怎麼辦呢……我答應過她一定治好她的眼睛,我對不起她……我要是走了,她可怎麼辦呢……”

警察不見了,只有女人。 女人的眼淚使黑子沉默,半晌才說:“你會出去的。” 素雲望一眼他,竟有感激。 遠遠地,似有孩子的喊叫聲,素雲側耳聽,越聽越清晰,是小冰,小冰在喊:“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媽媽呀……” 素雲聽著,渾身顫抖起來,兩手扒身邊的碎石。 她一動,黑子便緊張,往上托水泥梁。 素雲淚流滿面:“我女兒……是我女兒……小冰……小冰……”邊叫,邊扒。 黑子看一眼素雲,看她滿面淚水,雙手松下來。 素雲雙手亂扒著身下的碎石:“小冰……媽媽這就來……媽媽這就來……” 小冰在外面喊:“媽媽……媽媽你快來呀……媽媽……” 黑子聽小冰叫,看素雲哭,一動不動。 張勇走了,周海光覺得應該把這次地震的預報工作做一總結,反正在醫院沒事,便寫。

正寫,郭朝東走進來,頭上包著紗布,一臉微笑。 海光一愣。 “海光,聽說你受傷了,我……我來看看你……”郭朝東走到跟前,極自然。 “你也受傷了?”周海光看他一眼,問。 郭朝東說他是外傷,不要緊,醫院已經通知他到外地治療。 周海光便也安慰,說到外地要安心治療。 郭朝東的眼突然直了,直直地盯著海光,突然跪在他面前:“海光,都怪我呀,都怪我呀,要是我早聽你的話,就不會死這麼多人。” 眼淚如自來水一樣流下來,郭朝東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邊打邊叫:“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不該叫群眾……” 周海光一時沒了主意,趕忙說:“郭主任你不要……” 郭朝東不聽他,仍打:“都是我一時失去理智,我糊塗,我糊塗呀……”

最後他竟咕咚咕咚地磕起頭來。 周海光忙下床:“郭主任,你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是大自然的錯……” “是我……都是我……我是唐山的罪人……我有罪呀……”郭朝東痛哭流涕。 周海光把他扶起來,站起來,他還在說:“海光,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你呀……” 周海光很感動,安慰他:“郭主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咱們要往前看啊。” 水泥,碎石,爛磚,堆成堆,如墳。 墳在動。文秀由下面鑽出來,漆黑一片,頂上幾乎沒有空間。 她在一片漆黑中叫:“何剛,何剛,你在哪兒?何剛……” 何剛的身上壓著一塊水泥板,不能動,聽到文秀叫,小聲說:“文秀,我在這兒。” 聽到聲音,文秀向他爬,爬著摸,摸到,臉上黏,是血:“何剛,你怎麼樣?傷得重嗎?”

“我沒事兒。我沒事兒。”何剛連連說。 文秀抱住何剛哭。 何剛摸著文秀的臉。 “我們還能出去嗎?”文秀哭著問。 “有解放軍我們一定能出去。”何剛摸著她的臉說。 “何剛你疼嗎?”文秀也摸他的臉。 “有一點,你呢?”何剛也問。 “都是我拖累了你。”文秀又哭。 “不要這麼說。”何剛說。 又是餘震,又是碎石爛磚如雨般落,何剛把文秀攬進懷裡。 碎石如雨,落在身上,已不覺疼,素雲只是盯著頭上晃動的水泥板。 黑子也盯著它。 水泥板在餘震中搖,嚇人。 素雲身邊的碎石已扒開不少,身子與水泥梁有了些微的距離。 距離便是生命。 只要水泥梁保持平衡,她就能抽出身子,但是要保持平衡必須有黑子的配合,也就是說,他必須不用力托水泥梁。

距離還不就是生命,平衡是生命。 素雲含淚看著黑子:“我女兒不能沒有媽媽,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要是走了,我就得死,我才二十二歲呀。”黑子也朝她嚷。 “你殺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素雲的聲音更大。 “我死了,我哥我嫂子要是也出了事,我媽她怎麼活呀!”黑子也提高聲音。 “我女兒還那麼小,她不能沒有媽媽,不能沒有母親呀,你讓我出去,你讓我出去。”素雲簡直瘋狂,尤其是看著頭上搖搖欲墜的水泥板,更狂,大聲地哭。 警察不見了,只有母親。 又傳來小冰的聲音:“媽媽你在哪兒啊……我餓了你快來呀……媽媽你在哪兒啊……” 黑子聽了,也心酸,看一眼素雲,看一眼頭上的水泥板。 素雲也沉默,看黑子。 黑子看素雲,臉上有了微笑。 “你笑我不像警察?”素雲問,眼皮間還有淚。 “你更像個母親。”黑子說。 兩人對視,第一次,目光沒有敵意。 “你出去吧,我跟你走。”黑子輕聲說。 素雲抬頭,水泥板還在晃,晃。 黑子看著素雲,水泥闆對於他已不重要。 搖晃的水泥板突然下落。 素雲大喊一聲:“快出去。”用勁,拉水泥板,向自己身上拉。 黑子喊:“素雲。”然後,閉眼。 水泥梁重重壓在素雲身上,壓出一口血,由口裡噴。 黑子睜眼,水泥板沒落下,被半空中一根鋼筋掛住,來回晃。扭頭看素雲,水泥梁壓著,只有喘息。 黑子迅速爬出來,想壓起水泥梁,但壓不動,他跑到素雲身前:“你忍著點啊,忍著點。”他想把水泥梁搬起來,但如蜻蜓撼石柱。 他有些束手無策,朝素雲嚷:“素雲,你怎麼這麼傻呀,我是個殺人犯,本來就該死,你能活,為什麼救我呀!” “我是警察。”素雲聲音微弱。 “你是個傻瓜。”黑子嚷。 素雲又吐出一口血。 黑子急得四處看,看到遠處有一根鐵棍,他撿過來撬,水泥梁被撬起。 黑子抱起素雲:“我送你去醫療隊。” “你一定要回監獄。”素雲奄奄一息。 “我答應你。”黑子大聲說。 “我女兒……”沒說完,眼閉上,兩行淚無聲地流。 “素雲,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你一定要活著。”黑子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 身後,水泥板落下來,砸起一片煙塵。 黑子抱著素雲,朝著陽光走,走出廢墟。 不遠處,小冰仍在對著空曠的廢墟喊:“媽媽你在哪兒……” 素雲睜開眼睛看,眼淚不停地流,嘴唇動,沒出聲。 黑子也掛了淚,低頭看素雲。素雲似在說話,極細微,聽不清,俯下身,細聽,素雲在說:“小冰……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愛你……小……小……” 沒說完,頭一歪,歪在黑子懷裡,嘴角的血還在流,淚也在流。 黑子把素雲放在地上,跪下:“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呀,素雲,如果我還有明天,一定做一個好人。” 青年抱著小冰走過來,黑子站起,抱過小冰,抱到素雲身邊,拿著她的手,摸素雲的臉。小冰高興:“媽媽我可找到你了,媽媽你別睡了,快起來咱們走吧,我餓了。我餓了。咱們回家吧。” 黑子無語。 青年也無語。 小冰摸到素雲臉上的血:“媽媽你怎麼了?媽媽你是不是流血了,媽媽,你和我說話呀。” 黑子說:“小冰,你媽媽……她……她死了……” 小冰大哭:“媽媽,媽媽,你不要丟下我呀,媽媽,我聽你的話,我再也不要鹹雞蛋了……”邊哭邊爬,爬到素雲身上,摸臉,鼻子,嘴,眼睛,眉毛,摟住素雲,臉貼在素雲臉上哭。 黑子抱起小冰,小冰抓住素雲的衣服不放,仍哭喊著要媽媽。 濃烈的陽光照在醫院的廢墟上,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是晾曬繃帶的地方,文燕正在晾繃帶。 周海光慢慢走過來,找文燕,見到文燕,沒說話,悄悄走過去,從後面摟住她。 文燕扭頭,看著海光,不動。 海光也看文燕,目光深沉。 “你的傷還沒好就要出院了?”文燕說。 “指揮部的事情太多。”海光說。 “我好擔心你呀。”文燕轉過身,摟住海光。 “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海光也摟住她。 “無論再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法把我們分開。”文燕說。 海光低頭,大睜眼睛,看文燕。 文燕仰頭,緊閉眼睛,等海光。 唇吻到一起。 黑子背著小冰,在街上走,低頭,悲哀。 小冰在他的背上昏睡。 大劉走過來,遠遠地,看黑子麵熟,擦身而過,認出黑子,也認出黑子背上的小冰。 回頭叫:“小冰……小冰……我是大劉叔叔……” 黑子轉身,見是大劉,跑。 大劉喊:“何斌,你站住……站住……” 黑子不停,跑。 大劉追。 黑子拐向廢墟的後面。 街道兩邊的防震排起來,防震棚裡透出燈光。 顏靜蹲在防震棚裡,黑子背著小冰走進來,顏靜一喜。 “有我哥的消息嗎?”黑子見面就問。 “何剛哥和文秀嫂子出事了。”顏靜說。 “他們死了?”黑子一驚。 “死沒死不知道,廢墟油罐爆炸把他們埋在了裡邊。”顏靜說。 黑子低頭不語。 顏靜看到他背上的小冰:“黑子哥,這不是那個警察的孩子嗎?那個警察呢?” “為了救我,她死了。”黑子說。 顏靜不解地看著黑子和小冰。 黑子說他要帶著小冰去治眼,顏靜問去哪裡,黑子說:“我也不知道,反正要走,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我碰上大劉了。”他囑咐顏靜照顧他媽,顏靜卻說:“我和你一起去,有什麼事我還可以幫幫你。” “那好,咱們一起走,連夜就走。”黑子想了想對顏靜說,顏靜二話不說,隨著黑子走出防震棚。 何大媽在廢墟上,幾個鄰居也跟來,找何剛和文秀,戰士們扒,她們也扒。 夜深了,都還沒吃飯。 蘭蘭領著幾個孩子走來。 “奶奶,給我們一點吃的吧。”蘭蘭仰著頭看大媽。 幾個孩子就這樣每天在廢墟上流浪。 “你們家里人呢?”何大媽問。 “我家只剩我一個人了。”蘭蘭說,她的手裡還領著天歌:“他也是。”蘭蘭指一指天歌。 “奶奶,我沒有家了。”另一個女孩哭,也領著一個小男孩,哭著說:“他是我弟弟。” 小男孩見姐姐哭,便也哭,餓得哭。 女孩叫姚雯,男孩叫姚平。 何大媽傷心,叫七姑:“七姑,七姑,快把咱那半個茄子拿來。” 孩子們滿懷希望地看著何大媽。 “奶奶這裡也只剩半個茄子了,你們分著吃了吧。”七姑拿來半個茄子,何大媽遞給蘭蘭,蘭蘭小心地分成幾半,分給幾個孩子,幾個孩子,一人也就一口,茄子便不見了。 “七姑啊,你看這些孩子都餓成什麼樣了。”何大媽看著她們嘆氣。 蘭蘭沒吃。 何大媽問:“你怎麼不吃?” “我不吃,我能挺得住,留給他們吃,我大。”蘭蘭說。 何大媽摸著她的頭說:“真是一個好孩子。” 蘭蘭說:“奶奶,謝謝你,我們走了。” 何大媽問:“你們去哪兒?” “我帶他們找地方住去。”蘭蘭朝何大媽鞠躬。 幾個孩子也懂事地鞠躬。 大地震,僅僅幾秒鐘的大地震,就讓孩子長大了。 大的領著小的,走,前面是一片黑暗的廢墟。 何大媽忍不住,喊:“孩子們,你們不要走了,跟著奶奶吧。” 蘭蘭轉身,盯著何大媽,半晌,哇地一聲大哭,跪下哭:“奶奶,我代我的爸爸媽媽跟你磕頭了。” 幾個孩子也學樣,跪下,哭。 何大媽也哭,哭著一個一個拉起孩子。 “奶奶,我真不知道帶著他們怎麼辦哪。”蘭蘭抱著何大媽的腿哭。 “七姑,你把孩子帶回咱們的棚子吧,不能叫孩子們再遭罪了。”何大媽說。 七姑哭著答應,帶著孩子們走。 何大媽又走回廢墟,找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周海光回到指揮部就投入工作,連和向國華坐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好容易向國華有了空,說和他說一會兒話,和他走到路邊,談的仍是工作。 “天氣太熱,屍體正在加劇腐爛,必須盡快掩埋。”向國華說。 “部隊目前已經在清理。”周海光說。 “我怕大規模的流行病和瘟疫隨時暴發,要動員全市的醫療隊伍,把可能暴發的疫情壓下去。”向國華說。 “中央已從上海、廣東、甘肅等地調來二十多支防疫隊和一百多萬支疫苗,還有軍用防化噴灑車,噴霧器,今天已經抵達唐山。”周海光說。 “防疫工作一定要抓緊,還有孤兒收養的工作進展怎麼樣?”向國華問。 “全市孤兒估計有五至六千,目前主要以家庭和街道為單位組織收養。”周海光說。 “海光,這些孩子要盡快送走,這裡的條件太差,萬一瘟疫發生,後果不堪設想。”向國華說。 “我已經給指揮中心和國務院寫了報告。”海光說。 “這些孩子是唐山的心頭肉啊,走,到醫院看看去。”向國華說著便走,周海光跟著他。 何剛與文秀都不能動了,文秀迷迷糊糊地趴在何剛旁邊,何剛拿一塊磚頭,機械地砸著壓在身上的樓板。邊砸,邊看文秀,看著,腦子便放電影一樣,時空錯亂地轉: 一會兒是雨中,文秀撲進他的懷裡:“何剛哥,我喜歡你,我要你一輩子都照顧我。” 一會兒是文秀在狹窄的田埂上跑,邊跑邊叫他,摔下去,爬起來,再跑。跑進他的懷抱:“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想著,摸著文秀的臉,自語:“我還不能死,我得看著你出去……” 血從他的肚子不斷往外流,染紅身下的碎石。 文秀迷迷糊糊地說:“我渴……” 何剛似想起什麼,在背心口袋裡摸,摸出一張火車票,看著,笑,搖文秀:“文秀,文秀,你看這是什麼?” 文秀迷迷糊糊地抬頭:“火車票?” 何剛把車票放在她的手裡,文秀看著火車票,淚往下流。 “文秀,你把這張車票收好。”何剛說。 “那一張呢?”文秀問。 “那一張不知什麼時候掉下去了,有了這張票你就可以上車了。”何剛說。 “不,要走,我們一起走。”文秀說。 “噓,文秀,你聽……”何剛側耳。 文秀也側耳。 “各位旅客請注意了,開往北戴河方向的第183次列車已經開始撿票了,有去往北戴河方向的旅客,請你到檢票口檢票上車,列車進入第二站台……嗚……嗚……嗚……火車開了……” 何剛的聲音很微弱。 文秀聽得很入神。 廢墟上面,一個戰士趴在廢墟上,側耳聽:“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另一個戰士也趴下,側耳:“我怎麼沒聽到?” “別說話。”第一個戰士說。 幾個人都趴下聽。 “我肯定,我聽到了。”第一個戰士興奮地說,然後趴下,喊:“有人嗎?再敲啊。” 再聽,又沒了聲音。 這時一輛吊車開過來,何大媽由車上下來,戰士們高興地圍過去:“大媽,從哪兒找來的吊車?” “汽車公司剛剛修好的,這下可好了。”大媽也高興:“早點有吊車不知又有多少人可以得救啊。” 戰士們指揮著吊車揚起長長的吊臂。 文燕在醫療棚裡忙著,豐蘭跑來說沒有藥了。 “你去和附近的醫療隊聯繫……”文燕說。 “醫療隊支援我們的藥還沒到。”豐蘭說。 “醫院大樓裡不是還有一個門診藥房嗎?走,我們去扒。”文燕說著就往外走,豐蘭說:“那太危險了。” 文燕說:“救人要緊。” 陳醫生要去,文燕讓他在這里處理病號,她和豐蘭去了。 文秀趴在何剛身上,何剛依舊給她講著他的北戴河之旅:“北戴河車站到了。北戴河車站到了。文秀,我們到站了。” 文秀點頭。 “我們來到這裡,來到陽光,沙灘,海洋之間,陽光明亮溫暖,海水碧綠清瑩,那沙灘呀,纖塵不染,玉潔冰清。這裡是夢幻世界,是人間天堂,在浪花翻滾的海邊散步,讓陽光暖暖地撒在身上,讓海水涼涼地在腳下輕漾,與沙灘上橫行的小蟹竊竊私語,聽高天上海鳥唱著遠方……” 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響起雷聲,何大媽提著一桶綠豆湯過來,招呼戰士們和吊車司機停下來,喝綠豆湯。 邊喝邊議論。 司機說:“這該死的餘震就沒個完,剛剛扒開,一震,又填上了,急死人。” “師傅,埋上了你就再把它吊開嘛。”何大媽笑著說。 司機也笑:“大媽,你老就放心吧,我們一定給你把兩個孩子扒出來。” “謝謝,多謝你們了。”大媽連連說。 何剛不說話了,腦袋耷拉著,似沉睡。 文秀趴在他身上,呼吸急促。 文秀叫:“何剛……何剛……” 何剛睜眼。 “我上不來氣。”文秀說。 “文秀別慌,這裡的空間太小,空氣越來越少了。”何剛說著,呼吸也困難。 這時外面傳來很大的聲音,是砸東西的聲音。 文秀沙啞著嗓子說:“何剛,你聽,好大的聲音。” 何剛說:“再堅持一會兒就能出去了。”說著,一陣猛烈的咳嗽,血順著嘴角流下。 文秀輕輕拭去他嘴角的血,看他,流淚。 何剛撫著文秀的臉:“別哭,別哭,我們一定要堅持住。等我們出去,我們還要上北戴河呢。” 小四川救出來的那位產婦在護理棚裡,幾個護士給孩子做了一套小軍衣,拿來給孩子試,正試著,向國華和周海光走進來,向國華看著孩子,問叫什麼名字,產婦說:“他還沒有名字呢,市長,您給起一個名字吧。”向國華想了想說:“是解放軍救了你們,你們要永遠記住他,我看這孩子就叫軍芽吧。” 大家都說好,正說著,餘震又來,棚子搖晃。 餘震一來,豐蘭就趴在地上,過去,起來,卻不見了洞口,文燕還在裡面,急得發瘋似地大叫:“快來人呀……快來救文燕……文燕出事了……” 這一喊,整個醫院都震動了,醫生護士們沒命地往廢墟上跑。 護理棚裡的傷員們凡是能動的也都跑出來,向廢墟跑。 在場的解放軍和群眾也向廢墟跑。 向國華和周海光由產婦的棚子裡出來,也跑上廢墟。 人們迅速把洞口扒開,陳醫生第一個鑽進去,洞小,容不下更多的人,向國華和周海光只得守在洞口等。 天上濃雲聚集,濃雲的背後,有隱隱的雷聲。 陳醫生抱著文燕走出來,人們圍過來,叫著文燕,文燕不應。 向國華接過文燕,叫,文燕不應。 周海光撲過來,叫,文燕不應。 於醫生摸摸文燕的脈搏,搖搖頭。 幾個護士當場輪流為她做人工呼吸,無效。 打了強心針,無效。 軍人們都摘下軍帽,默立。 一片靜默。 一片靜默中,一聲拖長的哭號:“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看一看呀,這麼好的姑娘你都不放過呀……”是那個產婦,也拄著棍子趕來了。 她一哭,人們都哭,哭聲如海潮在廢墟上澎湃。 周海光愣了,似乎還未醒悟眼前發生著什麼,只是看天,看天上的烏雲堆積,烏雲的背後,閃電發狠地把烏雲撕裂。 有人捅一捅他,他才低下頭,由向國華的懷裡接過文燕,抱著,走,不知道向哪裡走,跟著人們走。 走進帳篷裡,護士們為文燕洗去臉上的灰塵,文燕很安詳,像是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嘴角有一絲微笑凝固。 向國華蹲在文燕身邊,為她撣軍裝上的灰土,拉著她的手:“文燕,你是一個好孩子,更是一名好軍人,爸爸有你這樣的女兒非常驕傲……非常……驕傲……” 蒼老的淚滴滴下來,滴在文燕的臉上,臉便如露潤芙蓉一般鮮豔。 向國華緩緩站起,一名幹部悄悄拉他到一邊,悄悄說:“市長,我去找輛車,把文燕送到外邊火化吧。” 向國華緩緩地說:“她是軍人,她應該和死去的唐山人民和犧牲的戰士們在一起。” 幾個戰士無聲地走來,抬起文燕,向汽車上抬,這時,周海光才醒,才知道眼前發生著什麼,他喊:“文燕……文燕……”向文燕撲去,戰士們把他拽住,他甩開戰士,撲到文燕面前,抱住文燕,大哭:“燕……我的燕子啊……你醒一醒啊……你不能把我一個人丟下啊……我的文燕啊……” 戰士們再把他拽開,拽住他,抬文燕上汽車,汽車開動,海光甩開戰士們,拼命地追,揮洒淚雨。 向國華叫一聲周海光,沒說出什麼,頭一低,吐出一口血。 風來了,吹起廢墟上的灰塵。 雨,傾盆落下,洗去飛揚的灰塵。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 天地之間是一片濃黑,濃黑中只有電光閃動,只有雨注晶亮。 空間太小了,空氣太少了,還有難耐的悶熱,出不來氣。 文秀依偎著何剛,睡了,或者說,昏睡。昏睡中還不住舔嘴唇,她渴。 何剛也處於半昏迷中,半昏迷中看著文秀,看她乾渴得皸裂的唇,把自己的手指放進口裡,咬,血便流出來,悄悄地,把流血的手指放進文秀口裡,文秀便吮吸,如嬰兒。 何剛看著,手不疼,心疼。 文秀慢慢睜開眼睛:“我們還能支持多久?” “我們要堅持,我們一定能活著出去。”何剛說。 “何剛,如果出不去,那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和你在一起。”文秀說。 “如果只有一個人出去呢?”何剛笑,笑得勉強。 “死的那個,就在奈何橋上等,一直等到那一個追上來,再一起走。”文秀仍迷迷糊糊。 何剛摟著文秀,哭,已無淚,體內的液體幾近乾涸。 暴雨如注,暴雨洗著廣大的廢墟上遍地的血痕與淚痕。 拉著文燕屍體的卡車在暴雨中行駛。 文燕躺在卡車裡,暴雨抽打她的臉,她的身軀,她的口裡如嘔吐一樣,吐著泥湯。 暴雨把天空也洗得潔淨,把星星也洗得潔淨,潔淨的天空中,潔淨的星星閃爍清新的光芒。 周海光坐在離指揮部不遠的一片廢墟上,四周無人,看天,看星星,淚光與星光一齊閃爍。 星星是蒼天的臉頰上凝固的淚滴。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哭聲蒼老,蒼涼,在廣漠的夜空中,在廣漠的廢墟上,緩緩地遊走。 周海光仔細聽,是向國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找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自己在哭。 他沒有動。
同一個星空之下,何大媽仍和戰士們一起在廢墟上扒著。 “文秀。”何剛喘,喘著叫:“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你說吧。”文秀應著,也喘。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何剛說。 “不會的,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文秀哭,有聲,無淚,聲音亦沙啞。 “文秀,不管怎麼樣,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何剛仍說。 “何剛,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你……要堅強……”輪到文秀來鼓勵何剛了。 何剛深情地看文秀,撫摸她的頭髮,眼睛,鼻子,唇,文秀溫馴如小貓。 “何剛我愛你……”文秀的臉貼在何剛的手上,唇貼在何剛的手上。 “我也愛你……”何剛說。 文秀抬起手,撫他的臉,他的頭髮,眼睛,鼻子,唇。 “不要說話了,空氣不夠兩個人用了。”何剛輕輕說。 文秀聽話地伏在他身上,很快昏睡過去,其實她壓根沒有真正清醒。 何剛看著昏睡的文秀,把唇湊上去,吻,輕輕的,吻她的眉,腮,唇。 然後,拿起一根鋼筋,用盡力氣,戳進自己的肚子。 “秀,等你,一起到來世。”說了最後一句話。 粘稠的血緩緩地淌,淌在碎石上,碎石如脂。 陽光走進來,走到文秀的臉上,撫摸,文秀不覺,仍在睡。 一個戰士趴在剛剛扒開的洞口,朝里看:“裡邊有人。我看見了,有人,好像還活著。” 戰士們全都歡呼起來。 “快扒!用手扒!用手!”亂嚷。 樓板掀開,文秀和何剛全部裸露在陽光之下:何剛半躺著,靠在身後的樓板上,身上壓著碎石和樓板,文秀偎著他,渾身是血。 兩人的臉緊貼在一起,如新房裡,熟睡的新郎和新娘。 戰士們一瞬間很靜,誰也不說話,看。 怕驚醒他們。 何大媽擠上來,看,顫。 醫生們跑來,戰士們分開何剛和文秀,抬出來,抬到擔架上,給文秀輸上液,朝廢墟下跑。 再搬開何剛身上的水泥板,他的身子幾乎被攔腰砸成兩截。 何大媽看著何剛,一句話沒說,昏倒在廢墟上。 儘管居民們都搭起了防震的棚子,指揮部還在那輛公交車上辦公,指揮部沒有功夫搞自身建設。 周海光正向向國華匯報情況:“向市長,送孩子的時間定在月底。” “太好了,把孩子們送出去,我的心裡就踏實了。”正在看材料的向國華抬頭。 “石家莊用八天就改建好了一所育紅學校,能容納一千名孩子,學校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問我們還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周海光說。 “生活方面我並不擔心,要囑咐學校這些孩子最需要的就是愛。我希望孩子們到了那裡,就像回到家一樣,等咱唐山的情況好了,咱們就把孩子們接回來。”向國華說。 一名部隊的通信兵跑上來說:“首長,文秀和何剛救出來了,現在送到上海第二醫療隊去了。” “向市長,快去看看吧。”海光說。 向國華匆匆下車。 文秀在帳篷裡靜靜地躺著,向國華悄悄走近,坐在凳子上,拉住文秀的手。 “她很頑強,在廢墟下整整堅持了七天。”醫生介紹。 向國華顫抖著伸出手,摸文秀的臉。 文秀慢慢睜開眼睛,看陌生的四周,看向國華。 “文秀……文秀……我是爸爸……”向國華輕聲喊。 文秀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向國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像是真實。 捏一捏向國華的手,向國華也捏一捏她的手。 是真的。仍疑惑。 “爸,是你嗎?”輕聲問。 “文秀,是我,是爸爸。”向國華輕聲說。 “媽和姐呢?她們都好嗎?”輕聲問。 “你媽和你姐都……走了。” 向國華的眼裡轉著淚花。 文秀的眼裡轉著淚花。 兩雙眼睛對看,越看,越模糊。 文秀抱住向國華的胳膊,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一聲:“爸爸……” 大哭。 帳篷的外面,何大媽給何剛擦淨身體,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換了乾淨衣服的何剛靜靜地躺在擔架上。 何大媽坐在他身邊,守著他,眼淚靜靜地流。 向國華來到何大媽身邊,蹲下,撫著何剛的頭,無語。然後,拉住何大媽的手:“您老要挺住啊。” 何大媽無語,只有淚,眼珠不動,眼珠一直盯著何剛的臉。 突然帳篷里傳出文秀的哭叫:“何剛……何剛……你在哪兒啊……我要何剛……我要何剛……” 半晌,文秀走出帳篷,反而很安靜,在護士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挪,一名護士在身邊舉著輸液的瓶子。 文秀走到何剛身邊,蹲下,仔細看何剛的臉,臉上有一絲毛巾留下的線頭,她輕輕摘去。 輕輕地撫摸,臉,眼睛,眉毛,鼻子,唇。 何剛的眼睛向著天空。 文秀也抬眼向天空望,天空如經水洗,碧藍,碧藍的天上有幾朵白雲飄移。 俯下身,臉,貼在何剛的臉上,不動。 向國華和何大媽在一邊站著,靜靜地看,無語亦不動。 文秀抬起頭,看何剛似熟睡的面容。低頭,把唇送上,吻,額頭,眼睛,唇,直至脖頸。然後抬頭,露出一絲微笑,看著何剛:“我陪你一起走,我們坐火車看海去……” 她突然拔掉身上的輸液針管,趴在何剛的身上緊緊抱住,臉貼在一起,就如在廢墟中。 “爸,媽,就把我們埋在一起吧。”她抬頭對向國華和何大媽說。 說完,閉眼,唇邊有一絲微笑。 旁邊的人都呆了。 向國華流著淚,揮手。 幾個戰士走過去,硬把文秀和何剛分開,文秀抱住何剛不放,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要把我們分開。我要和何剛在一起。我要和何剛在一起。” 幾個護士過來緊緊抱住她,戰士抬起擔架。 文秀掙開護士,撲向何剛,拉住何剛的手不放。哭,如山崩海嘯。 她發現何剛的拳緊攥著,緊攥的拳中握著那一張火車票,露出半截。她揪住那半截火車票:“何剛,把車票給我……把車票給我吧……” 何大媽看著,一下坐到地上,仰天長叫:“我那苦命的兒啊……” 向國華再也看不下去,扭頭,再揮手。 護士扭住文秀,戰士們抬起何剛飛跑。 文秀的手裡撕下半截火車票。 緊攥著半截車票,眼一黑,昏死過去。 “唐山站”三個字倒了,仍然倒在廢墟里面,但是唐山火車站沒倒,地震後,唐山火車站僅用了幾天時間就在縱橫交錯的中國鐵路網線上站立起來。 唐山火車站今天格外熱鬧,今天是唐山地震孤兒大轉移的日子。 很早,許多唐山市民就來到車站廣場,等著送這些孩子。 孩子們也早早來到廣場。 廣場上掛著醒目的橫幅,上面寫著:祖國處處有親人,唐山永遠是你們的家。 幾百名年齡不等的孩子,在民政部門幹部和特意配備的老師帶領下,在廣場上排成整齊的隊伍,等待出發。 服裝都是唐山市統一做的,男孩子是藍上衣黃褲子,女孩子是花格子上衣藍褲子。每個孩子都背著新書包,書包裡是洗漱用具和水果,最顯眼的,是每個孩子的胸前都掛著白色的布條,上面寫著姓名、年齡、籍貫。 丁漢在廢墟的高處拍著照片。 何大媽和文秀也來送孩子們,因為蘭蘭幾個孩子也要走。 何大媽看著孩子們,不住流淚,蘭蘭拉著天歌跑過來,拉著她們的手哭,不走:“奶奶,文秀阿姨,我們不走,把我們留下吧。” 何大媽和文秀看著兩個孩子,不知說什麼好,見她們不說話,蘭蘭竟然跪在她們面前,哭著說:“奶奶,你就把我們留下吧,求求你奶奶。” 何大媽趕緊拉起她,說:“你們不想走,就留下來給奶奶當孫子孫女吧。” 聽何大媽說了話,蘭蘭和天歌抱著何大媽跳。然後跑去,找到姚平和姚雯,把書包裡的雞蛋水果掏出來,往他們的書包裡裝,還一本正經地囑咐姐姐:“姚雯,你要好好照顧弟弟,千萬別忘了我們,我和天歌還有奶奶、文秀阿姨一定會去看你們。” 姚平和姚雯便哭了。 她們一哭,很多孩子都哭了。 一個六歲的小哥哥拉著一個四歲的小弟弟。弟弟哭,哥哥不會哄,也哭。 一個八九歲的小姐姐帶著一個五歲的小弟弟,姐姐在哭,弟弟卻笑,邊笑邊刮臉皮,羞姐姐。 一個男孩子脖子上掛著一個縫紉機機頭,壓得直咧嘴,但不放,那是他家留下的唯一值錢的東西。 周海光走來,看著這孩子連鞋帶都沒系,拖在腳下,蹲下,給他係好。拍拍他的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丁漢拍著照片,也在哭。因為他看到好多孩子都手端一個鏡框,裡面是全家照,他們長大後,所有的親人都要到照片裡去認了。 何大媽流著淚說:“多可憐的孩子啊。” 旁邊一位老者說:“比起那幾千家絕戶的家庭,他們好歹還剩下棵苗啊。” 姚平老遠地跑過來,拉住文秀,只為問一個問題,為什麼一些孩子胳膊上戴著兩塊手錶,文秀告訴他:“一塊是他媽媽的,一塊是他爸爸的。” “那我的爸爸媽媽為什麼沒留給我和姐姐表呢?”姚平仰頭問。 文秀沒說話,摘下自己的手錶,給他戴上。 哭聲越來越大。 一輛吉普車在一片哭聲中開到廣場,在廣場一側停下,車上下來的是向國華和梁恆。向國華明顯變老了,頭髮也白了很多,下車,見到這樣多的孩子,這樣大的哭聲,就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幸虧梁恆扶住他。 丁漢和許多記者急急地圍上來拍照。 向國華走到孩子們中間,蹲下,抱起一個小女孩,看她胸前的布條,問身邊民政部門的干部:“這個孩子是誰家的?” 幹部說:“她家只活了她一個,不知道她姓什麼。” 向國華沒再說話,站起來環顧四周,四周是一片孩子的哭聲。 他走出人群,走到放著麥克風的桌子前,雙手撐在桌上,低頭,不語,他不想讓孩子們看到他的眼淚。 文秀、何大媽、周海光站在一起,看著他。 他慢慢抬起頭,嘆一口氣,揚手,手在顫,蒼老的淚滴還是不住落下來,落到胸前,撲撲嚕嚕地往下滾。 “孩子們,你們是不幸中的萬幸,你們今天就要到新學校去了,我來送送你們,說幾句心裡話。”向國華開始講話,聲音也如手臂,在顫。 說不下去,停頓。 “孩子們,不要傷心,咱們唐山是震不垮的,你們是唐山的孩子,是唐山的未來,唐山的父老鄉親永遠都會想念你們,唐山永遠是你們的家啊。孩子們,眼下我們這裡條件差,沒辦法好好照顧你們,等度過這個困難時期,我向國華親自接你們回家。孩子們,唐山永遠是你們的家啊,不管你們走到哪裡,一定要回家啊!” 又說不下去,停頓。 廣場上孩子們哭聲很大,大人的哭聲更大,每一個大人都哭,看著孩子們哭。 向國華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再也說不出什麼。顫抖著伸出手,朝孩子們揮動:“孩子們……上車吧……唐山送你們……” 孩子們排著隊朝站裡走。 向國華沒動,看著孩子們,身子猛地一晃,一口鮮血狂噴出來,栽倒在地上。 梁恆和周海光跑過去把他扶起。 文秀喊著爸爸,撲過來。 救護車在大街上疾馳。 車裡,文秀緊抱著向國華。 向國華慢慢睜開眼,拉著文秀的手,撫摸她的臉:“文秀,聽爸的話,好好生活下去,媽媽、姐姐我們都非常愛你,你一定要好好生活,這樣我們才能放心。” 文秀說不出話,含淚點頭。 向國華拉住周海光:“海光,求你一件事好麼?” “向市長,你說吧,什麼我都答應。”周海光說。 “以後,你要好好照顧文秀。”向國華說完,周海光的眼淚便流下來:“您放心,我會的。” 向國華又對文秀說:“文秀,爸爸把你託付給海光,這樣爸爸媽媽還有你姐姐也就放心了。” 文秀摟著向國華哭。 向國華的手鬆開,滑落。 “爸爸……爸爸……”文秀喊。 “向市長……向市長……”周海光喊。 “爸爸……爸爸呀……”文秀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唐山大地震後的第十個月。 新學校第一天開學,蘭蘭和天歌坐在教室裡,只有十七個學生,每一個空位上都放著一朵小白花。 小學生們表情嚴肅。 新的女教師走進教室,蘭蘭喊起立,全體起立。 女教師對大家鞠一躬,大家坐下,女教師低頭,見講桌上也放著一朵小白花。拈起來,看,輕輕放下,對大家說:“小霞老師不在了,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老師。” 學生們倒背手坐得筆直,眼淚在小臉上流,誰也不擦。 “現在我們開始點名。”女教師說完,拿起花名冊。 點一個名字,沒有應答。 點一個名字,沒有應答。 四十五名的花名冊,只換來十七聲“到”。 點完名,教師哭了。 學生們也哭了。 寬闊的馬路上拉著一道紅色橫幅,橫幅上寫著:唐山市首屆殘疾人輪椅大賽。 一排排輪椅整裝待發。 超凡把信號槍遞給周海光,周海光舉槍。槍響。 輪椅出發,你追我趕,在十個月前充滿死亡的土地上,充溢著笑聲。 抗震紀念碑廣場,抗震紀念碑高聳雲霄。 漢白玉的階石上擺滿鮮花。 階石的下面,是一溜長桌,桌上鋪著紅色桌布,擺著鮮花和糖果。蘭蘭、天歌等孩子們在桌子周圍吃著糖果。 管樂隊吹起歡快的曲子,二十對新人在歡快的曲子中走來,在鮮花、彩帶、紙屑中走來。 青春的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意。 梁恆走到桌前,大聲說:“新人們,親友們,下面,請這次婚禮的主持人,我市副市長周海光同志致辭。” 周海光在掌聲中走到麥克風前:“我能代表市委、市政府,為今天的二十對新人做主婚人,感到非常榮幸。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祝賀你們組成新的家庭,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到老,永結同心。災難已經過去,生活還要繼續,我們唐山人的生活會一天比一天更美好!” 樂聲又起。 親友們圍住新人們,舉行他們各不相同的儀式。 小孩子們在人縫裡鑽著,打鬧著。 梁恆走到周海光身邊,和他一起看著被親友包圍的新人:“海光,你和文秀的事……” “文秀還沒考慮好呢。”海光笑。 “你是個市領導,不能光做主婚人嘛,也得起個帶頭作用啊。”梁恆說。 周海光沒說話,看著一對新人被一些青年男女圍在一起咬一個蘋果。蘋果由一個男青年抻著,兩人的口剛咬到,蘋果便抻上去,唇便吻在一起,吻出一片笑聲和掌聲。 “走,一起感受一下。”周海光說著,拉著梁恆走過去。 文秀的房間很簡單,一張小床,一個五斗櫥,最醒目的是五斗櫥上何剛的放大照。 收音機裡放著音樂。 文秀坐在床上,蘭蘭和天歌纏著她,要她教她們跳舞。 何大媽走進來,闆臉:“這兩個孩子,整天黏著阿姨教跳舞,阿姨累一天了,哪還有精神,趕明兒奶奶教你們扭秧歌。” 蘭蘭和天歌撇嘴。 “怎麼,不信啊?不信奶奶扭給你們看。”何大媽說著,便扭。 “奶奶扭得真難看。”天歌說。 蘭蘭和文秀便笑。 “不好看。不好看。我們才不學呢!”蘭蘭笑著說。 “看不上我這兩下子就算了,以後想學我還不教了呢。”何大媽故作生氣。 文秀朝蘭蘭和天歌擠眼,兩孩子一邊一個拉住何大媽的胳膊。 “奶奶的秧歌扭得好不好?”文秀拍著手問。 “好!”孩子們一起答。 “再來一個要不要?”文秀仍問。 “明兒要。”孩子們答。 何大媽笑,每個孩子腦袋上拍一下,拿著暖壺走出去。 文秀站起來:“蘭蘭,天歌,阿姨今天高興,就教你們跳個舞好不好?” 孩子們齊聲說好。 文秀便在地上跳起來,還是那麼輕盈,還是那麼靈動,還是那麼妖嬈。 跳著跳著,就忘了是在教孩子,好像在舞台上跳,在東湖的邊上跳,和著隱隱約約的口琴聲,和著熟悉的曲子,跳,旋轉,好像在稻田裡,在狹窄的田埂上跑,好像在廢墟中,在燃著火的走廊裡跑,便有一個影子和她一起旋轉,旋轉…… 文秀突然栽倒,昏暈。 兩個孩子大叫:“奶奶奶奶,文秀阿姨昏過去了!” 何大媽跑進來叫文秀,不應:“蘭蘭,天歌,你們快去叫海光叔叔回來。” 兩個孩子飛一樣跑出去。 病房裡,陽光照進來,照在文秀臉上,搔她的睫毛,她醒了,慢慢睜開眼,見周海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睡著。她輕輕地坐起來,坐起來,海光便醒了。 “你醒了?”海光問。 “陪了我一晚上,你受累了。”文秀有些不好意思。 “你說哪去了,這不是應該的嘛。”海光一笑。 “教孩子跳舞的時候昏倒了。”文秀一笑。 “文秀,你的身體受過傷,還沒有完全恢復,可不能……”周海光還沒有說完,一位醫生走進來,讓病人家屬跟他到辦公室來一下,周海光跟著他走出病房。 在辦公室,醫生拿著X光片對周海光講:“您愛人得的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您看一下這張片子。” 周海光有些緊張:“片子我看不懂,大夫您說吧。” “這麼跟你說吧,她很可能會癱瘓。”醫生把片子放在桌子上。 “你說什麼?癱瘓?怎麼會呢?”海光急了。 “她在地震中砸傷了頸椎,導致頸椎開裂。”醫生說。 周海光愣愣地看著醫生,半天,才說:“這種病是什麼症狀?” “症狀嘛,渾身無力,什麼活也不能幹,慢慢的體內脂肪逐步向頸椎滲透,最後就會導致高位截癱。” 醫生說得很專業。 海光很痛苦。 “能治好嗎?”海光問。 “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術,可是目前國內最好的醫院,做這種手術的成功率也在百分之五以下,幾乎就是不可能。”醫生說。 海光低頭,再也說不出話。 “如果護理得好,病情發展會慢一些,今後你可要受累了。”醫生對海光很同情。 海光問目前需要不需要住院,醫生說沒有必要,但要多給她精神安慰,不要讓她累著,千萬不能再跳舞,有空經常給她做做按摩,還要定期來醫院做檢查。 醫生說得很詳細。 海光道一聲謝,站起,碰翻了椅子,他連忙扶起,再道一聲謝,出來。 周海光彷彿是天生,心裡的事全掛在臉上,臉出賣心。他一進病房,文秀就看出蹊蹺,問他醫生說的什麼事,他又不說,只說醫生囑咐以後不能跳舞了。再問,說要好好休息,不能乾重活兒。 “還有別的嗎?”文秀笑。 “別的……別的就沒有了。”海光跟著笑。 “我既啥病都沒有,你幹嘛那麼緊張?”文秀收起笑。 海光不說話,只是笑,笑得做作。 文秀又笑:“怪不得我姐看上你呢。” 海光莫名奇妙地看著她。 “她就喜歡你這個憨勁兒。”文秀說。 “那我身上還有你喜歡的地方嗎?”海光問。 文秀不說話。 “怎麼不說話?”海光再問。 “和你一樣,裝傻。”文秀笑,笑出頑皮。 黑子拉著一車蜂窩煤來到一家門口,看門牌,敲門,出來一個青年:“送煤的?” 黑子點頭。 “搬進來吧。”青年待答不理。 黑子往裡搬煤,院子裡曬著衣服床單,青年囑咐:“看著點,別把衣服弄髒了。”說完,進屋。 黑子往裡搬煤,煤沒碰到床單,頭碰到了,頭也黑,床單上留下黑印,沒注意,繼續搬。青年走出來,見到床單上的印子,生氣,推黑子一把,黑子坐在地下,手上的煤全碎了。 “你眼睛長褲襠裡了?啊?我剛給你說的你沒聽到是不是?啊?” 黑子站起來:“對不起,我……我剛才……” 又一個青年由屋裡出來,大約是兄弟倆:“你他媽的還跟我這兒叫喚什麼呀?床單髒了,煤也摔碎了,你他媽的還有什麼說的?快滾!”比頭一個還厲害。 黑子不滾,站著,不說話,兩個青年問他為什麼還不滾,他說:“你們還沒給我錢呢!” “我還沒叫你賠我的床單和煤呢,還想要錢?”一個飛起一腳,踢在黑子的小肚子上,黑子捂著肚子跪在地上。跪在地上,還說:“我靠力氣吃飯,掙點錢不容易……” 另一個又給他一嘴巴:“廢什麼話?滾!” 黑子站起來,攥緊拳頭,盯著倆人,半晌,拳頭鬆開,一聲不吭,走出去。 顏靜又在挨追,一群人追她,邊追邊喊:“抓賊……抓住她……抓小偷……” 顏靜瘋跑,拐進一個胡同,胡同里停著一輛吉普,她鑽到車底下,人們追過去,顏靜鑽出來。笑,拍拍身上的土,笑,打開錢包翻,大怒:“啊呸,真他媽的小氣,這麼大一個錢包就他媽的三毛錢,還好意思追我,也……也不嫌寒磣!”罵,把三毛錢裝進兜里,錢包扔了。 黑子靠在床上,窩囊。顏靜興高彩烈地進來,提一兜水果,進來,就發覺黑子不對勁,近前,見臉腫著,摸一摸,心疼:“黑子哥,是不是又有人……” 黑子把她的手撥開:“沒有,送煤時沒留神碰的。” “什麼不留神碰的,你騙鬼去。”顏靜嘟囔著,拿起水果刀削蘋果:“黑子哥,你怎麼越變越窩囊了,要是擱以前早就把他們剁了。”邊削邊說。 黑子不說話,盯著那一兜蘋果。 顏靜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不接,沉臉:“從哪兒來的錢買蘋果?” 顏靜笑:“我掙的。” 黑子問怎麼掙的,顏靜不耐煩:“你幹嘛問那麼多?快吃吧。”又遞。 “說,錢是哪來的?”黑子的眼立起來。 “我……我沒偷……”顏靜膽怯。 黑子站起來,把一網兜蘋果摔在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顏靜手裡的蘋果也掉到地上,看著蘋果在地上滾,委屈:“我是為了你和小冰呀。” “我告訴過你,小冰的眼睛裡不能有半點臟東西。”黑子指著顏靜吼。 顏靜不語。 “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黑子說。 “黑子哥,我再也不偷了。”顏靜怯怯地說。 “這話你都說過八百次了,我沒法相信你,你走。”黑子不依不饒。 “黑子哥,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好嗎?啊?”顏靜撒嬌。 “要我相信你,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黑子轉過身,不理她。 顏靜急了,奔到桌子邊拿起刀子,把另一隻手放到桌子上:“你不相信我,那好。”舉刀便剁。 黑子奔過去抓住她的手,顏靜掙脫:“你不相信我,我剁了手指給你看。” 黑子奪刀,顏靜不給:“我是賊……你不想見我……你別管我……你走開呀……” 一刀砍下,黑子擋,沒砍到自己手指,砍到了黑子胳膊,血頓時流下來。 噹啷一聲,刀掉了,顏靜愣了。 黑子也愣了。 對看。 “黑子哥,我不是故意的……”顏靜哭,邊哭邊取來毛巾為黑子包紮。 “你不要命了?”黑子的口氣也緩和。 “我只是想讓你和小冰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嘛。你每天在外邊幹活掙那麼一點錢,捨不得吃,捨不得喝,看你那麼委屈自己,我看著心裡難受……我難受……”顏靜扎進黑子懷裡哭。 “委屈不委屈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啊?”黑子摟著顏靜說。 “有,從我跟著你那天起,我就把你的事兒當成我自己的事兒了。”顏靜含淚看著黑子。 “顏靜,我會害了你的,你還是回唐山吧。”黑子不敢看顏靜。 “黑子哥,我不需要你可憐,也不想讓你遷就我。哪怕你打我,罵我,只要你別趕我走。”顏靜說。 “顏靜,你傻呀,你幹嘛非要和我在一起,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黑子說。 “我願意,黑子哥,我失去父母后,受盡了欺負,自從我跟著你,就再也沒人欺負我了,我跟你掛坡,抗麻包,啃饅頭吃鹹菜,我覺得非常幸福。只有你能保護我,在你的身邊感到非常踏實,黑子哥,不管你走到哪裡,是天堂是地獄,我都要跟著你!”顏靜說完,摟住黑子,號啕大哭。 黑子也緊摟住她,沒淚,只有血從毛巾滲。 何大媽心裡不好過,文秀一住院,更不好過,家裡空。想何剛,想黑子,想出許多淚。 文秀進家,大媽趕緊抹淚,問怎麼這麼早就出院,文秀說是醫生讓出院的,沒什麼大事兒。問兩個孩子哪去了,何大媽說又去參加集體婚禮,接著,就問文秀她和海光的事到底怎麼樣了。 文秀說:“媽,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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