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和顏靜找一處偏僻的廢墟坐下,黑子說:“再歇一會兒,咱們就去找我媽……” 顏靜答應。 “多虧我哥和文秀去旅行結婚了,要不然……”黑子為哥哥嫂子慶幸。 顏靜卻跪下了,雙手扶著他的膝蓋,哭:“何剛和文秀他們……沒走……” 黑子大驚:“怎麼沒走?” “我在火車站把他們叫回來了。”顏靜哭著說。 “你……”黑子舉手,在半空停住。 “我本來是想讓文秀找找人,救救你,哪怕讓你蹲一輩子監獄,保住命就行。所以我把他們叫回來了,沒想到……” “嘿!”黑子的拳頭落下,砸在石板上。 “黑子哥,你罵我吧,打我兩下也行啊。”顏靜仰著臉,看他。 “都怪我……都怪我……”黑子拼命打石板,拳頭濺血。 “黑子哥,你別這樣……別這樣……”顏靜抱住他的手。 素雲抱著小冰跑進醫療棚,喊:“醫生……快來看看我的孩子……醫生……” 文燕迎上來,蹲在小冰面前。 滿臉是血的郭朝東也讓人抬進來,進來就看到小冰,嚇得他一動不動。 “醫生,小冰的眼睛嚴重嗎?”素雲問。 “視網膜嚴重受損。”文燕說。 “能治好嗎?”素雲緊張。 “很難說。”文燕嘆口氣,站起。 郭朝東鬆口氣,閉眼。 素雲傷心地哭。 文燕勸她:“別哭,你和女兒能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了。” “既然活下來了,為什麼還要讓她這樣啊……”素雲抱起小冰,號啕大哭。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雷聲緊接著來了。 公交車裡,報話員在緊張地呼叫:“連長……連長……” 向國華站在他身邊,不時看車窗,車窗外,密集的雨點斜著打下來,流成水簾。 “首長,還是聯繫不上。”報話員抬頭說。 “會不會出事了?”梁恆沉重地說。 “繼續聯繫。繼續聯繫。”向國華又開始在車裡走。 呼叫又開始:“連長……連長……” 大壩上,七八個戰士橫躺豎臥,任暴雨抽打,報話機在一邊放著,裡面傳出焦急的呼喚,但是戰士們連抬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僅一天的時間,文燕的醫院在群眾的幫助下,又搭起幾間簡易護理棚。小冰坐在護理棚的病床上,素雲守著她。 “媽媽,我的眼睛還能治好嗎?”小冰問。 “能,小冰的眼睛一定能夠治好。”素雲說。 “媽媽,那我以後還能看到你了?”小冰拉著素雲的手不放。 素雲的眼淚又流下來:“能,小冰以後一定能夠看到媽媽。” 小冰讓素雲抱,素雲抱起她:“小冰,那個壞人長得什麼樣?你還記得嗎?” “記得,可是我看不到了,媽媽,你能抓住那個壞蛋嗎?”小冰抱著素雲的脖子問。 “能,媽媽一定抓住他。”素雲咬牙。 機房裡,戰士們只穿短褲,仍大汗淋漓。 絞盤在轉,閘門在提,滔滔的流水如江河狂瀉。 “不能停下,一定要提到最高!”李國棟邊推邊喊。 周海光和小四川幾個戰士一起推著絞盤。 忽然,絞盤不動了。 周海光吐出一口鮮血,身體伏在絞盤上,幾個戰士死命抵住絞盤。 鄭浩興奮地跑進來:“連長,閘門提到頭了,可以鬆手了。” 李國棟和幾個戰士同時癱倒在絞盤下,李國棟靠著絞盤叫:“海光……海光……” 海光不應。 “快出去,就要地震了。”李國棟喊。 幾個戰士如酒醉般站起,互相攙扶著走。 李國棟搖搖晃晃地站起,背起海光,往外走。 海光嘴角的血順著李國棟赤裸的脊梁流。 外面是狂風,大雨。 公交車在強烈的餘震中晃動。 車上的人都緊抓住車上的扶手。 呼叫沒有停止。 仍沒有應答。報話員摘下耳機。 向國華和梁恆在晃動中站起來。 這時耳機中傳來李國棟的聲音:“指揮部,指揮部,我是李國棟,我是李國棟。” 向國華抓起耳機:“我是指揮部,請講,請講。” “首長,大壩保住了。大壩保住了。”李國棟的聲音。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啊!”向國華大聲說,熱淚縱橫。 天黑了,醫療棚外燃起火把,醫療棚內燃著蠟燭。 傷員抬進抬出,醫生輪番上陣。 文燕剛停下手,兩個青年抬進一名傷員,放在手術台上,文燕端著蠟燭看,驚呆了,是明月,她還沒有來得及去看一下的媽媽。 蠟燭掉在地上,護士打開手電筒。 “媽,媽,你哪兒受傷了?你說話呀。”文燕撲到明月身上。 明月無神的眼睛看著女兒,燃起一絲笑意,但,說不出話。 “媽,你忍著,我給你檢查。”文燕說著,為明月做檢查。 “媽,你的肋骨和大腿骨折,肝臟可能砸壞了,我這就給您做手術。” 幾個護士做手術準備。 兩名解放軍戰士又抬進一個傷員,是周海光,躺在門板上,渾身是血。 “大夫,快一點,他是搶救水庫大壩下來的。”戰士進門就喊。 周海光被抬到另一張手術台上,一位護士給他做檢查:“向大夫,他的心跳很弱,怎麼辦呀?” “大夫你一定要救活他呀,是他們保住了大壩,保住了唐山呀!”戰士叫。 文燕的淚下來了,她叫豐蘭:“豐蘭,你給我媽上夾板,先固定大腿,馬上輸液。” 豐蘭答應著過來。 文燕看著明月,明月也看文燕,看著,一笑:“文燕,去吧,媽不要緊。” 文燕含淚點頭,明月看著女兒,閉上眼。 文燕走到海光身邊,護士已經在擠壓海光的心臟:“向大夫,他的心臟就要停止跳動了。” 文燕俯身,見是海光,眼緊閉,像死了。 “海光!”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叫。 通往唐山的各條道路上,車輪滾滾,煙塵蔽天,中國人民解放軍十萬大軍從不同的方向趕赴唐山。 文燕的雙手使勁擠壓著海光的心臟:“海光……海光……你醒醒啊……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哭聲與淚,同時揮灑。 周海光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海光,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看我呀,我是文燕,我是文燕呀!”文燕坐到海光身上,雙手擠壓心臟。 豐蘭喊:“文燕姐……你媽她不行了……快來……” 文燕抬頭,淚眼模糊,往明月的病床看了一眼,卻還是離不開。 豐蘭喊:“阿姨……你一定要堅持住……阿姨……” 文燕繼續擠壓海光的心臟,邊擠壓邊叫:“媽……媽……媽呀……” 海光的喉節動了一下。 護士喊:“他有脈搏了!他有脈搏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海光吐出血來。 “血,血,快給他輸血。”文燕叫。 “我們沒有血漿!我們沒有血漿啊!”幾個護士哭著叫。 一名戰士抬起胳膊:“我是O型血。” 另一名戰士跑出去,迅即有幾名戰士衝進來:“我是O型血。” 明月睜大眼睛,看文燕,呼吸急促。 豐蘭看她:“阿姨……阿姨……” 明月頭一歪,吐出血來。 文燕邊給海光做人工呼吸邊看著自己的母親。 一條管子把海光和一名戰士連接起來,年輕的血液在奔流。 海光睜開眼睛,一片模糊,一片模糊中是文燕的影子。 周海光的影子也模糊了,在淚光中模糊。 豐蘭在叫:“阿姨……阿姨……文燕姐你快來呀……” “你來。”文燕對一名護士說,護士接替她。 她奔向明月:“媽……媽……你別怪我……” 明月睜眼,笑一笑,頭歪向一邊。 “媽……媽……我的媽媽呀……”文燕撲到明月身上,大哭著叫出一聲,就昏死在明月的身上。 “飛機……飛機……”有人叫,公交車裡的人都探頭往天上看,天上出現兩架銀灰色的飛機,在唐山上空盤旋。 向國華快步下車,朝天上看。 飛機撒下降落傘和傳單,傳單如雪片飄飛。 廢墟上的人們都伸出手,歡呼起來。 向國華看著傳單,大聲喊:“同志們,黨中央、毛主席十分關心咱唐山人民,已經派出解放軍和醫療隊來唐山了。” 一片口號聲如狂潮席捲唐山廣漠的廢墟。 向國華頭一低,吐出一口血。 唐山市的每一條馬路都變窄了,路邊的廢墟侵占道路,被侵占的道路邊排列著死者和傷者,解放軍的軍車就在這狹窄的道路上緩緩而進,看不到頭,好多是空車,因為車的行進速度太慢,戰士們已經跑步向指定地點挺進。 向國華在路邊看著這不見首尾的綠色長龍,眼含淚水:“唐山有救了,百姓有救了。”他喃喃自語。 有乾部來找他,說部隊首長要見他,他走回指揮部,在公交車前停著一輛軍用吉普,一位部隊首長站在車前等他,經過介紹,他知道對方是抗震指揮中心的鄧參謀長。 兩雙手便緊握在一起:“你們辛苦了。”鄧參謀長說。 “全市人民都在盼望解放軍。”向國華說。 鄧參謀長說,中央和省委已在飛機場聯合成立了抗震指揮中心,目前北京軍區、瀋陽軍區、濟南軍區、昆明軍區、空軍、海軍、鐵道兵、工程兵的先頭部隊已進入唐山,展開了救援工作,大部隊可陸續到達。他是來接向國華去機場開會。 向國華說:“我代表唐山市人民感謝黨中央,感謝解放軍。” 他們一齊上車,向機場進發。 文秀在黑暗中摸索。她只穿著背心短褲,壓在床板下面,空間很小,但可以活動。她使勁推頭上的床板,床板紋絲不動,她很怕:“何剛哥……何剛哥……你快來救我呀……你快來呀……”文秀邊喊,邊用雙手亂扒一氣。 何剛離她不遠,但被幾塊水泥板隔開,水泥板四周是碎石爛瓦。 何剛這邊空間較大,但直不起腰,聽到文秀的喊聲,何剛喊:“文秀……是地震……你別慌……我就快扒到你了,你別怕,靜靜地呆著。” “何剛哥,你在哪兒?你快來呀……我快憋死了……”文秀帶著哭腔喊。 “文秀,你一定要挺住啊,我就快扒通了……”何剛喊,手沒停,扒那些填滿空隙的碎石爛磚。 廢墟的上面,解放軍戰士跑步到來,展開營救。 何剛的雙手已鮮血淋漓,淋漓的鮮血灑在碎石上面。染著鮮血的碎石被扒到身後,終於扒開了堵在床前的水泥板,文秀的手伸過來:“何剛哥……何剛哥……” 何剛抓住文秀的手:“別怕,別怕了,我抓住你了。” 在充滿死亡的廢墟下面,握住一雙有力的手,就是握住生命。 何剛拉文秀,文秀拉著何剛的手往外鑽,終於鑽過來,他們到了一起。文秀先是大口喘氣,邊喘邊癡呆地看何剛,然後,抱住他,號啕大哭。 何剛輕拍著她的背:“文秀,別怕,是地震,地震過去了。” 文秀不哭了,向四處看,然後問:“何剛哥,你傷著沒有?” “沒有,你呢?”何剛也問。 文秀動了動胳膊和腿:“我也沒有,我醒過來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你也不在我身邊,我怎麼喊都沒人應。” “咱們活著就已是萬幸,我想不僅是咱們的房子塌了,可能唐山的房子都塌了,埋在下邊的人不僅僅是咱倆……”何剛說。 “那大媽和黑子,還有我爸我媽和文燕……”文秀又急。 “別想那麼多,如果真是那樣,中央一定會派解放軍來救咱唐山人的。”何剛安慰文秀。 “咱們能不能出去?”文秀說著,又流淚。 “能,一定能。”何剛給文秀擦淚。 向國華來到機場,機場已是一片繁忙,數不清的飛機頻繁地降落起飛,機場的指揮系統全部震毀,倖存的機場調度員在露天靠目測指揮著幾十秒鐘一個架次的飛機起落,創造著世界航空史上的奇蹟。 各種物資已堆積如山。 何剛與文秀如蠶,在密閉的繭中蠕動。 他們不停地爬,爬不過去,就挖。 文秀的體力漸漸不支,何剛讓她躺著,自己挖。 “何剛,快熱死人了,你知道咱們這是朝哪挖呢?”文秀喘著問。 “不知道,反正朝上挖就沒錯。”何剛挖著說。 “到處都堵得嚴嚴實實。何剛,你聞是啥味呀?”文秀問。 “好像是汽油。”何剛微皺眉頭,手下加快,文秀也加入進去,邊挖邊喊:“有人嗎?救救我們……快救救我們……” 李國棟率領著他的戰士們來到一棟五層樓房邊上,現在這裡僅有兩層還露在地表,斷垣殘壁,搖搖欲墜。 一位幹部向李國棟介紹:“李連長,這棟樓房原先是五層,整體陷入地下三層,樓房和我們的加油站一起陷了下去,加油站共儲存有十多噸柴油,十四噸汽油,分別裝在兩個儲油罐和三十個油桶裡。” “看來情況十分危險。”李國棟說。 “在救援時,要嚴防明火,切割機不能使用。”幹部說。 “明白。”李國棟回答。 黑子和顏靜到處找何大媽,遠遠地,看到何大媽正走下廢墟:“黑子哥,那不是大媽嗎?”顏靜喊。 黑子也要喊,但張開嘴,又閉上,看著媽帶人搶險,急匆匆走下廢墟,低下頭:“顏靜你去,我就不見我媽了,我媽要是問我你就說沒見。” 顏靜朝何大媽跑,邊跑邊叫,何大媽見到顏靜,大喜:“顏靜你還活著?” “大媽,我活得好好的,你好嗎?”顏靜笑。 “我好,見到黑子了嗎?”大媽問。 顏靜搖頭。 “黑子不會出事吧?你去幫大媽找找他。”大媽說。 顏靜點頭,又哭:“大媽……大媽……” 何大媽奇怪,問她怎麼了,她說:“大媽,何剛哥和文秀嫂子沒有走。” 何大媽一听就呆了,半晌說不出話,急得顏靜不住叫。 “我這就去找何剛和文秀。”何大媽說完就走。 見何大媽走遠,黑子…… 又爬上一層,何剛爬上來就坐下喘,文秀接著爬上來,坐下,眼就直了。 她的前方有兩個死者,一個是男的,倒掛著,一個是女的,坐著,如木雕,兩眼直看著文秀。 文秀一聲慘叫,撲到何剛懷裡,何剛緊抱著她,像對待孩子一樣,哄:“別怕,別怕。” 文秀抬頭看何剛:“咱們已經爬上來兩層了,怎麼還在底下,咱們肯定是出不去了。” “文秀,你要有信心,咱們一定能出去。”何剛說。 “你別騙我了,都三天了。”文秀絕望地喊。 “文秀,咱們……一定能出去。”何剛的聲音也微弱。 “你別騙我了,你說我們能出去,可出路在哪兒呢?咱們會被火燒死,煙嗆死,渴死,餓死。”文秀嚷。 “文秀,你冷靜點,咱們……”何剛很溫柔。 “你叫我怎麼冷靜?我們就這樣被埋在地底下,可能就這樣再也出不去了,我怎麼能冷靜?” “文秀,你一定要有信心,咱們……”何剛依舊溫柔地哄。 “我都要死了,還有什麼信心?” 何剛突然也大聲喊起來:“文秀,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 他一喊,文秀不喊,抓起一塊磚頭砸地:“我想活,可我們的出路在哪裡呀。都怪你,都怪你呀。要不是你為你的弟弟,我們現在已經坐在海灘上了,現在可好,我們要被活埋在這裡邊。”邊砸,邊數落,最後又變成歇斯底里的狂叫。 “文秀,別說了,誰能想到會發生地震呢?”何剛的聲調又低下來。 文秀看著何剛,哭起來。 餘震又來了,何剛把她攬進懷裡,護在身下。 一塊樓板連同碎石砸下來。 煙塵籠罩了他們。 街道兩旁已經搭起不少簡易的防震棚,大片的防震棚中,有大片的帳篷,五顏六色,帳篷外面飄揚著旗子: 解放軍總醫院 海軍總醫院 空軍總醫院 上海醫療隊 河南省醫療隊 仍有軍車在狹窄的街道上緩緩而入。 晨光大明,戰士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廢墟上面。他們渾身是泥,是血,是灰塵,雙手血肉模糊,許多人的指甲全部脫落,來得太急,誰也沒有帶任何器械,戰士們是用一雙手和那些堅硬的水泥板,那些裸露的鋼筋,那些碎磚爛瓦作戰。 路邊架著大鍋,大鍋熱氣騰騰,戰士們在等待吃飯。 李國棟也和指導員坐在路邊,部隊的自救結束,增援的隊伍上來,他的隊伍也擴大了。 “沒有機械,戰士們的手都扒爛了。”指導員說。 “聽團長說,機械很快就能調進唐山。”李國棟說。 炊事班長喊:“粥熟了,大夥來喝粥吧。” 戰士們從挎包裡拿出搪瓷缸子,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來,誰也不動。 炊事班長奇怪:“來吧,一夜沒吃沒喝了,每人都有,夠吃。” 仍沒有人動。 大家都看著炊事班長。 炊事班長奇怪,看李國棟。 李國棟也在看他。 他轉身,他的大鍋讓一群孩子圍住了,孩子們圍著熱氣騰騰的粥鍋,盯著,不轉眼珠。 個個塵灰蔽體,傷痕累累。 炊事班長的眼睛酸了:“孩子們……去,拿碗去。” 蘭蘭在這裡面是最大的,她還拉著一個小男孩,他說他叫天歌,她對著炊事班長搖頭,孩子們也搖頭。 李國棟走過來,把自己的缸子遞過來:“老班長快盛,快盛啊。” 盛滿,李國棟把粥遞給蘭蘭,蘭蘭接過來,遞給天歌。 戰士們都走過來,遞過自己的缸子,粥,由戰士的手里傳到孩子們的手裡。 “謝謝解放軍叔叔。”蘭蘭說。 “謝謝解放軍叔叔。”蘭蘭說,孩子們也說。 “別謝了,別謝了,孩子們快吃吧。”炊事班長抹著眼淚。 “老班長,咱還有幾桶壓縮餅乾?”李國棟問。 “還有五桶。”老班長答。 “咱們留一桶,其餘的給孩子們分分。”李國棟說。 老班長答應著去搬餅乾。 “同志們,粥沒有了,大家吃壓縮餅乾,十分鐘之後上廢墟。”李國棟對戰士們說。 街兩旁的死屍不見少,反而多起來,那是新被扒出來的。 黑子和顏靜走在街道上,時不時要從屍體上面跨過去,踩著屍體間的空檔走。 “黑子哥,咱們離開唐山吧,今天的警察好像多起來,我怕……”顏靜說。 “走?去哪裡?”黑子問。 “反正離開唐山,他們就抓不到你,去哪裡都行。”顏靜說。 “不管去哪裡,都得找到我哥和文秀,要不我心裡不踏實。”黑子說。 “那……”顏靜沒往下說。 “顏靜,你放心,現在唐山大亂了,地下埋著的人還扒不過來呢,除了你和我媽,沒人惦記我。”黑子施以安慰。 “我聽你的,不過還是小心一點。”顏靜說。 黑子點頭。 顏靜說到廢墟上看一看何剛和文秀的下落,讓黑子到防震棚裡等她。 黑子點著頭和她分手。 素雲仍在二五五醫院的護理棚裡看著小冰,小冰說餓,想吃家裡醃的雞蛋,素雲說到家裡給她扒扒看,就把小冰託付給同室病友,走出護理棚。 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身子晃過來,素雲抬眼,是黑子。 黑子也看到了她,相距不過七、八米,都站住了。 黑子突然轉身跑,素雲大叫:“何斌,站住……站住……” 黑子鑽進一所沒有塌得十分徹底的廢墟之中,素雲想都沒想,也追進去。 廢墟里空間較大,塌下來的樓板和水泥梁亂七八糟地戳在地上,頭頂有多塊樓板懸掛著,晃來晃去,好像再過一分鐘就會落下來。 一條六、七米長的水泥梁橫在屋頂,大量陽光由殘破的屋頂洩下來。 素雲一邊觀察環境一邊小心搜索。 黑子躲在幾塊交錯的樓板後面,惡狠狠地盯著這個冤家路窄的女人,女警察。 “何斌,你出來,你跑不掉的。”素雲邊走邊喊。 黑子抄起一根鐵棍,悄悄逼近她。 廢墟上面是動物世界。 動物園裡的動物都跑出來,結成一個緊密的群體,小心地在廢墟上巡行。 獅、虎、狼、熊、猴子、梅花鹿、豪豬。 沒有了本能的吞噬搏殺,規避逃離。在強大的自然災害面前,動物,知道了生命的相互依存。 廢墟的下面,黑子站到素雲面前,怒視。 素雲也怒視著黑子:“何斌,你跑不了的。” “天堂有路你不走,這可怪不得我了。”黑子咬著牙說。 “你不要繼續犯罪了,我必須把你送回監獄去。”素雲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天塌了,地陷了,誰也別想管我。”黑子說。 “只要還有一個警察在,你就別想胡作非為。”素雲說著,逼近一步。 黑子冷笑,舉起鐵棍,砸下。 素雲迅速躲到水泥板後面。鐵棍砸在水泥板上,碎屑飛濺。 又是一棍。 素雲又躲到一塊水泥板後面,鐵棍砸在鋼筋上,火星飛迸。 素雲迅速由水泥板後面閃身而出,一腳踢在黑子的腰上,鐵棍落地,黑子向前踉蹌兩步,撲倒。素雲撲過去,壓在黑子身上,反扭他一隻胳膊,順手向腰間摸,摸手銬。 但是沒有手銬,黑子趁機翻身,一腳蹬在素雲的肚子上。素雲被蹬得直後退,被碎石絆倒,坐在地上。 黑子衝上來,不說話,惡狠狠地盯著素雲,步步逼近。 素雲坐著,亦盯著黑子,後退。 黑子撿起一塊大石頭,高舉過頭:“是你逼我的,今天你不死我就得死。” 素雲絕望的眼睛盯著石頭。 黑子凶狠的眼睛盯著素雲的頭。 “死去吧……”黑子大叫一聲,石頭照準素雲的頭,欲砸下。 餘震來了,石頭落地,落在素雲身邊,黑子被甩出很遠。 但是頭頂的水泥梁落下,直衝著黑子和素雲砸下來。素雲來不及動一動,看一眼下落的水泥梁,閉上眼睛。 水泥梁落下來,把素雲和黑子都砸在下邊,一邊一個,但,都沒死,幸虧黑子那一塊大石頭,擔住水泥梁,留下生的空隙。 有空隙,但不大,水泥梁壓在黑子和素雲的胸上,他們都需雙手托住水泥梁方能呼吸,水泥梁如蹺蹺板,這邊勁大,那邊受壓,那邊勁大,這邊受壓。 誰也不鬆手,誰也不能鬆手,誰也不願鬆手。 “你活著?”素雲看一眼黑子。 “你沒死?”黑子看一眼素雲。 黑子用力,水泥梁歪向素雲,素雲痛苦地支撐著。 黑子這邊的空隙便大,想爬出來,稍微鬆手,素雲用力,水泥梁歪向黑子,黑子又被壓住,嘴角流出血,不得不再用力氣托住。 水泥梁平衡,誰也壓不住。誰也走不脫。 “你是女人,我看你能挺到啥時候。”黑子歪著頭說。 “女人又怎樣?我看你能挺到多久。”素雲歪著頭說。 誰也不說話,都用勁,水泥梁一會兒歪向這邊,一會兒歪向那邊。 頭頂上,一塊懸掛的水泥板搖晃,搖晃,欲墜。 廢墟頂上的水泥板壓下來,壓縮空間,文秀與何剛的活動餘地更小了。 文秀坐,頭恰好頂著水泥板。 “何剛哥,你說,我們還能熬下去嗎?”文秀問。 何剛舔舔嘴唇:“能,一定能。” “我好渴……”文秀有些迷離。 “文秀,你再忍忍,就快出去了,他們一定會來救咱們。”何剛也渴,但不說。 “四天了,他們會來嗎?我……忍不下去了……”文秀的眼前晃動著大海的波濤,似乎要淹沒一切。 何剛看一眼文秀,沒說什麼,向一個洞裡鑽。鑽進去,往前爬,前面好像有什麼聲音呼喚他,呼喚他往前。 他推開一塊水泥板,看到一根斷裂的水管,水管裡滴著水。 何剛用手接水,一滴,兩滴,水比眼淚還吝嗇,滴到手上,沒了。 何剛用嘴接,一滴,兩滴,極慢,他耐心等。 終於不再滴,他往回爬。 爬到文秀身邊,文秀正焦急地等,聽到聲音,叫:“何剛哥,是你嗎……” 何剛爬到他身邊,把她摟進懷裡,口對口。 一絲水氣濕了文秀的唇,文秀吮吸著,像飢餓的孩子吮吸母親乾癟的乳房。 “水……水……”水潤出文秀一絲笑意。 文秀笑,何剛也笑,笑得乾澀。 “你喝了嗎?”文秀問。 “喝了。”何剛說。 這時傳來重重的敲擊聲和人的說話聲。 兩人都不言語,靜靜地聽,果真是有人在敲擊,在說話。 “何剛,咱們有救了。”文秀說。 何剛點點頭,拿起一根木棍,一下一下,敲擊堵在面前的樓板。 月光走進廢墟,不解地看著廢墟下的一男一女。 素雲和黑子仍在水泥樑下,看月亮,月亮被廢墟切割,是破碎的。 兩人都極度疲乏,都不敢鬆懈,都盼著對方垮下。 “天都黑了,你還能撐多久?”黑子看一眼素雲說。 “你能撐多久,我就能撐多久。”素雲看著黑子說。 黑子有些受不住,肩上的槍傷時時作痛:“這樣撐下去咱們誰也別想活。”黑子看素雲,素云不說話。 “我的肩膀讓你打傷了,我快挺不住了,你呢?”黑子問,話裡有妥協。 “和你一樣。”素雲說,話裡有疲倦。 “反正你我誰也出不去,我看還是都別用力了,讓它保持平衡?”黑子探尋。 “你是殺人犯,我是警察,我們之間沒有平衡。”素雲拒絕。 “現在還分什麼殺人犯和警察。”黑子慨嘆。 素云不說話。 黑子試探將胳膊放鬆。 他放鬆,素雲也放鬆。 水泥梁微微一晃,然後平衡,平衡的水泥梁對誰都不構成威脅,但誰都在警惕,注意水泥梁微妙的重力變化。 “這根水泥梁有幾噸重。”黑子說。 “它是咱們生死的平衡。”素雲說。 黑子便笑:“好啊,有本事你就來抓我,反正只要一旦打破平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素雲便怒:“何斌,你不要耍花招。” 這時頭頂上轟然作響,有碎石滾落。 頭上的水泥板在晃,滾下碎石。僅只一塊碎石,小如拳,兩人聽著,卻如山崩。 誰都在註意頭頂,注意頭頂上隨時搖晃的水泥板,它一下來,誰也沒命。 “要是那塊板掉下來,咱倆誰也活不了。”黑子說。 黑子有恐懼便說,說了,減輕恐懼;素云有恐懼不說,她是女人,女警察,在男罪犯面前,要堅強。她只是盯著頭上的水泥板。 二五五醫院的護理棚裡,小冰在哭:“媽媽……你快回來呀……我害怕……我不吃鹹雞蛋了……你快回來呀……” 一個女病友哄她:“小冰乖,別哭了,你媽媽去給你扒鹹雞蛋,這就回來了……” 小冰仍哭:“我要媽媽……我不吃鹹雞蛋了……我要媽媽呀……” 水泥板停止晃動,黑子和素雲都鬆一口氣。兩人的手也放鬆,誰也不說話。 沉默如死亡一樣沉重,黑子受不住,要說話:“想什麼呢?” “想我女兒,你呢?”素雲應答。 “想我媽和我哥。”黑子說。 “你挺孝順的。”素雲說。 “其實,我從監獄廢墟爬出來時,就想到了你,我以為你死了。”黑子說。 “我和女兒的命是你媽媽救的。”素雲說。 “我媽救你,不是叫你抓我的。”黑子斜一眼素雲。 “可我是警察。”素雲斜一眼黑子。 “我恨的就是你這樣的警察,王軍打了我媽,你們放了他,反而把我抓起來,他們搶錢,綁架顏靜殺人滅口,我為民除害,你一槍打傷我……”黑子氣憤。 “你殺了人,就應當受到法律的製裁。”素雲嚴厲。 “只要你死了就沒人知道我還活著。”黑子威脅。 “你妄想,天一亮就會有人進來。”素雲警告。 “那我就先壓死你。”黑子說著身子欲動。 素雲早就警惕,先動,水泥梁歪向黑子,黑子哇地一下又吐出血。 他咬牙托起水泥梁。素雲也咬牙托著。 “警察怎麼樣?告訴你,要死,咱倆一起死。”黑子咬牙說。 平衡被緊張打破,又由緊張實現。 平衡是緊張的僵持。 廢墟上,一名戰士從一個半人高的洞口鑽出來,李國棟問:“情況怎麼樣?” “是一個孕婦,肚子很大,裡邊空間非常小,孕婦雙腿壓在樓板下,疼得直叫,我已經給她打了強心針。”戰士說。 “拿個千斤頂來。”李國棟想一想說。 “連長,裡邊的汽油味特別重,一定要小心呀。”戰士提醒。 “連長,我進去。”小四川自告奮勇。 “你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那是個孕婦。”李國棟說。 “孕婦誰沒見過,我媽生我弟弟就是我送到醫院的。”小四川竟見多識廣。 一個戰士站在洞口朝里喊:“大嫂你挺住,我們這就救你。” 裡面傳出孕婦的呻吟。 “連長,我個兒小,方便。”小四川再請戰。 “一定要小心。”李國棟邊囑咐,邊往他的腰上拴繩子。 小四川提上千斤頂,下洞。 月亮走了,太陽來。月亮和太陽換班,素雲和黑子卻沒人換班,都精疲力竭,想用力都沒有了,水泥梁重新在鬆弛中達到平衡。 兩人都如泥般癱在地上,都警惕地註視著對方。 “你說你一個婦道人家,非追著我趕盡殺絕的